第三卷 第6章

埃莉諾後來又短暫拜訪瞭哈利街一次。她哥哥對她表達祝賀,因為她們可以搭便車前往離巴頓那麼近的地方。而且,佈蘭登上校過一兩天也要跟著去克利夫蘭莊園。這次訪問之後,他們兄妹在倫敦的交往便結束瞭。范妮淡淡地說,無論什麼時候,隻要她們順道,隨時歡迎到諾蘭莊園做客。這當然是不可能的。約翰則更為熱情,但表達得比較含蓄。他向埃莉諾保證說,他將很快就去德拉福德看她。可以預見,將來他們若在鄉下見面,無外乎就是這兩種情形。

埃莉諾發現,她所有的朋友似乎都決心把她送到德拉福德去,這不禁讓她覺得好笑。那裡現在正好是她最不願拜訪、最不願居住的地方。她的哥哥和詹寧斯太太認為那就是她未來的傢,就連露西與她分手時,也一再請求她到德拉福德之後去探望自己。

四月初的一天,天色尚早,漢諾威廣場和伯克利街的兩傢人分別從傢中出發,約好在路上碰頭。為瞭方便夏洛特母子,女眷們計劃在路上走兩天多。帕爾默先生和佈蘭登上校走得更快些,能在女眷們到克利夫蘭不久後就趕到。

雖說瑪麗安在倫敦沒過幾天舒心日子,早就盼望著回傢,可現在真要離開瞭,她卻不能不滿懷悲痛地同這座房子告別。就是在這座房子裡,她曾最後一次對威洛比抱以希望和信任,而現在這一切都永遠破滅瞭。離開這個地方,她不由得潸然淚下,因為威洛比還留在這裡,忙著趕赴新約會,展開新計劃,但這一切都與她無關瞭。

離別時,埃莉諾的喜悅卻是實實在在的。她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東西,也沒有拋下什麼不願分離的人,因此也感覺不到絲毫遺憾。她反倒很高興自己能夠擺脫露西的友誼帶來的困擾,很感激自己能帶妹妹離開這個地方,讓威洛比自結婚後就再也見不到妹妹。她期待著返回巴頓,去過幾個月平靜的生活,一方面能夠讓瑪麗安的心神恢復安寧,另一方面也可以讓自己更加平靜。

一路上她們都走得很順利,第二天便進入薩默塞特郡。瑪麗安曾對那裡充滿憧憬,後來又將那裡視為禁區。第三天上午,她們抵達克利夫蘭莊園。

克利夫蘭莊園的宅邸是一座非常寬敞的現代建築,位於一片斜坡草坪上。沒有花園,但娛樂場還算寬闊。與別的同樣高雅的地方一樣,這裡也有開闊的灌木叢和視野受限的林間小徑。一條平坦的石子路蜿蜒著繞過一片種植園,一直延伸到前門。草坪上點綴著幾棵樹。冷杉、花楸、刺槐組成一道厚密的屏障,守護著大宅本身。幾棵高大的鉆天楊散佈其中,把下房遮蓋得嚴嚴實實。

瑪麗安走進宅子,心中激動不已,因為她知道這裡離巴頓隻有八十英裡,離庫姆大廈則不到三十英裡。進屋待瞭不到五分鐘,她就趁大傢忙著幫夏洛特把孩子抱給女管傢看的時候,獨自離開,悄悄穿過秀色方露的曲折灌木叢,朝遠處的山丘走去。她從那上面的希臘式神廟極目遠眺,目光越過一大片原野,朝東南方投去,最後溫柔地落在最遠處的地平線上。她想,站在那裡的山脊上,或許就能看見庫姆大廈。

她終於來到克利夫蘭,在這個寶貴的、堪稱無價的時刻,她不禁悲喜交加,淚水奪眶而出。她從另外一條道繞回宅子,享受著逍遙自在的鄉下生活—— 可以奢侈地獨自閑逛,想走到哪兒就走到哪兒。她決定,在帕爾默傢逗留的這段日子,每天每時都要沉浸在這樣的獨自漫步中。

她回來時,正好趕上大傢準備出門去附近散步,於是她又跟大傢一同出來。一行人來到菜園,一邊觀賞墻上的花朵,一邊傾聽園丁抱怨病蟲害。接著她們來到暖房,由於沒有小心覆蓋起來,夏洛特最心愛的花草全被持續的霜凍凍死瞭,逗得她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去參觀她的傢禽飼養場,喂傢禽的女工有些失望,說老母雞不是不肯在窩裡下蛋,就是被狐貍叼瞭去,一窩本來很有希望的小雞一下子都死瞭,這些又成瞭夏洛特的新笑料。就這樣,上午剩餘的時間很快就被消磨光。

上午的天氣晴朗幹燥,瑪麗安在決定自己的戶外計劃時,並沒有想過在克利夫蘭逗留期間天氣會驟變。晚飯後下起連綿大雨,讓她後來再也沒能出過門,真是萬萬沒有料到。她原本指望黃昏時分到希臘式神殿去散散步,也許還能到處走走逛逛。如果天氣僅僅隻是有些寒冷潮濕,那自然是阻止不瞭她,但如此連綿大雨,就算是她也無法認為這是幹燥宜人、適合散步的好天氣。

莊園上的人也不多,日子就這樣靜悄悄地溜走瞭。帕爾默太太照顧孩子,詹寧斯太太織地毯。她們談論留在倫敦的朋友,設想米德爾頓夫人的各種應酬,猜測帕爾默先生和佈蘭登上校當晚是否已經過瞭裡丁[86]。埃莉諾雖然並不關心這些事情,但還是會同她們談論。瑪麗安則很快就拿到一本書,因為無論是在誰傢裡,她都有本事找到連主人也一般不會去的書房。

帕爾默太太總是客客氣氣,高高興興的,達什伍德姐妹一點都不覺得自己不受歡迎。帕爾默太太不夠沉著、優雅,往往顯得非常失禮,但她的坦率和熱忱彌補瞭這方面的不足。她和藹親切,再加上那副漂亮的面孔,讓她分外迷人。雖然她的愚蠢很明顯,但還不至於招人厭惡,因為她並不傲慢。除瞭她的笑聲,其他方面埃莉諾都覺得可以接受。

第二天,兩位先生終於到瞭,正好趕上一頓很遲的晚餐。屋裡人多瞭,大傢都很開心。他們帶來新的談資,氛圍一下子活躍起來,這正是大傢求之不得的。因為大雨一直沒停,整個上午都在下,大傢原本沒有什麼談話的興致。

埃莉諾以前很少見到帕爾默先生。根據僅有的幾次見面,她覺得帕爾默先生對她和她妹妹的態度實在變幻莫測,所以拿不準他在自己傢裡會如何表現。但她發現,他對所有客人都彬彬有禮,隻是偶爾對妻子和嶽母有些粗魯。埃莉諾發現,他完全可以與人融洽相處,現在之所以常常做不到這一點,隻是因為他過分自負,覺得自己比一般人厲害許多,就像他認定自己比詹寧斯太太和夏洛特都高明一樣。若從個性和習慣等方面考量,埃莉諾覺得,他跟同年齡段的男人也沒什麼與眾不同。他對飲食十分講究,作息缺乏規律;他很愛自己的孩子,卻要裝出不在乎的樣子;上午的時間本該做些正經事,卻全被他用來打臺球。不過,總體上來說,埃莉諾對他的看法還是比預料中好得多,但這份好感也僅有這麼多瞭,對此她毫無愧疚。看著這位先生如此貪圖享樂、自私自利又驕傲自滿,再想到愛德華的慷慨、簡樸還有謙和,埃莉諾不禁得意起來,對此她也毫不慚愧。

佈蘭登上校最近去瞭一趟多塞特郡,埃莉諾從上校那兒聽說瞭愛德華的消息,至少是聽說瞭他的部分情況。在佈蘭登上校看來,埃莉諾既是費拉斯先生的無私朋友,也是自己的知心好友,於是便跟她談起瞭德拉福德牧師寓所方方面面的情況,指出那座房子的種種不足,還談起自己打算怎樣修繕。上校在這件事情上,還有別的許多事情上對她的態度,在分別區區十天後再與她見面時明顯流露出的喜悅,還有隨時願意同她交談、尊重她意見的那種樣子,都證明詹寧斯太太關於佈蘭登上校鐘情於埃莉諾的猜測相當有道理。要不是埃莉諾從一開始就知道上校真正傾心的人是瑪麗安,或許連她自己也會產生同樣的懷疑。其實,她從來沒動過這樣的念頭,除非詹寧斯太太提起。她不禁覺得,與詹寧斯太太比起來,還是自己觀察得更細致入微:她註意的是上校的眼神,而詹寧斯太太看到的隻是他的行為。當瑪麗安覺得頭暈喉嚨痛,有重感冒跡象時,佈蘭登上校隻流露出焦慮關心的神情,而沒有在語言上表達出來,所以詹寧斯太太根本就沒有覺察到。但埃莉諾卻從上校的眼中看出瞭情人才有的火熱情感和無謂驚慌。

來到這裡的第三天和第四天傍晚,瑪麗安都出門愉快地散瞭步。她不僅在灌木叢中的幹燥碎石路上漫步,而且走遍瞭大宅周邊,特別是最偏遠的角落。那裡比其他地方更荒涼,樹木也是最古老的,草也是最高、最潮濕的。更冒失的是,她還穿著打濕瞭的鞋襪坐在那裡。這一切終於使她患上重感冒。生病的頭一兩天,她根本不以為意,甚至不承認自己生病,後來病情越來越重,引起大傢的關心,她自己才不得不重視起來。四面八方的藥方像雪片般飛來,但她一如既往地統統謝絕瞭。雖然腦袋昏沉,發著燒,四肢酸痛,又是咳嗽,又是喉嚨痛,但她覺得,隻要好好休息一晚,應該就能徹底復原。她上床的時候,埃莉諾費瞭老大的勁兒才說服她服下一兩種最普通的藥。

[86]倫敦西部一城市,距倫敦約四十英裡。

《理智與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