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11章

聽完以前所寵愛的威洛比的辯白,達什伍德太太心裡不無感慨。首先她感到高興,因為部分歸咎到威洛比身上的罪過得到瞭澄清;然後她為他感到惋惜;最後她依然祝他幸福。但過去的感情已經無可挽回。瑪麗安曾經完全信任他,認定他的品格完美無瑕,但這樣的形象已經徹底毀掉,無從彌補。他給瑪麗安帶來的痛苦是否認不瞭的,他對伊麗莎犯下的罪行也抹殺不掉。因此,瑪麗安絕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敬重他;而佈蘭登上校在瑪麗安心中的地位也不會被動搖。

如果達什伍德太太像埃莉諾一樣聽到威洛比本人說這些話,又目睹他痛苦的樣子,被他的表情和態度所感染的話,她很可能會更同情威洛比。不過,埃莉諾既不能也不願詳細解釋,讓母親也產生她當初那樣的感受。經過思考,她已經能平靜地判斷是非,對威洛比應該受到的懲罰有清醒的認識。因此,她隻想道出簡單的事實,把能夠真實反映他人格的情況說清楚就夠瞭,絕不好心替他美化辯白,以免母親誤解。

晚上,母女三人聚到一起的時候,瑪麗安又主動說起威洛比。不過,她先是坐在那裡忐忑不安地沉思瞭半晌,後來一開口臉就紅瞭,聲音都在顫抖,這表明提起威洛比對她絕非易事。

“我想向你們倆保證,”她說,“正像你們希望的那樣,我全都想通瞭。”

達什伍德太太本要打斷女兒,軟言勸慰幾句。但埃莉諾很想知道妹妹對威洛比的公正看法,於是連忙打手勢讓母親不要作聲。瑪麗安接著慢慢說道:

“今天早晨埃莉諾告訴我的話,對我來說是莫大的安慰。我終於聽到我一心想聽的話。”她哽咽片刻,然後定瞭定神,繼續說下去,比先前更加鎮定,“我現在完全知足瞭。這樣再好也沒有瞭。我知道這一切之後—— 這我遲早總會知道的—— 再和他在一起是絕不會幸福的。我不會再信任他,尊重他。我的這種感情是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消除的。”

“我知道,我知道,”母親嚷道,“與一個放蕩的人在一起哪能幸福!他破壞瞭我們最親愛的朋友,也是世上最好的人[91]的安寧,誰能和他在一起!不,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給我的瑪麗安帶來幸福!瑪麗安的良心,她那敏感的良心,會感到她丈夫雖然應該,但卻沒有感受到的感情。”

瑪麗安嘆瞭口氣,又說瞭一次:“這樣再好不過瞭。”

“你能這樣考慮問題就對瞭,”埃莉諾說,“任何一個有頭腦、有見識的人都應該這樣。我想你與我一樣,不僅從這件事,而且還從其他許多事充分認識到:你若和他結婚,肯定會陷入重重困難,感到百般失望。你們的這種婚姻維系不瞭多久,因為他對你的感情根本就不可靠。你結瞭婚,註定會永遠受窮。就連他都承認自己揮霍無度。他所有的行為都表明,他完全不懂得自我克制。你們收入微薄,他卻欲壑難填,而你又沒有持傢經驗,這一定會讓你痛苦不堪。這種痛苦絕不會因為你事先完全沒有想到而減輕幾分。我知道,你一旦認識到自己的處境,你的榮譽感和誠實就會讓你千方百計去節約。當你隻是自己節衣縮食,或許吃點苦頭也能熬過去,但如果你想讓你丈夫也那樣—— 他婚前便已入不敷出,任憑你再苦苦經營,恐怕也無濟於事!何況,如果你削減瞭他的物質享受—— 不管出於多麼合理的目的—— 難道你就不擔心,你不僅不能說服這個自私成性的人贊同你,反而會讓你與他心生嫌隙,讓他後悔跟你結婚,以致陷入這樣的窮困境地?”

瑪麗安的嘴唇顫抖瞭一下,把“自私成性”這四個字重復瞭一遍,那語氣仿佛是在反問:“你真認為他自私成性嗎?”

“在這件事情上,”埃莉諾答道,“他所有的行為始終建立在自私的基礎上。正是出於自私,他先是玩弄瞭你的感情,後來當他自己也動情的時候,又遲遲不肯表白,最後離開瞭巴頓,追求自己的享樂,或者說自己的安適,才是指導他所有行為的根本準則。”

“確實如此。我的幸福從來都不是他的目標。”

“如今,”埃莉諾接著說,“他後悔自己幹瞭那些事。可他為什麼會後悔呢?因為他發現自己的願望並沒有達成。他並沒有獲得幸福。他現在已經擺脫瞭窘境—— 他不再受經濟拮據之苦,隻是覺得他娶的這個女人性情不如你可愛。但這就意味著他娶瞭你就會幸福?與你結婚會帶來別的問題。他會為金錢苦惱。現在這個問題對他來說已經不存在瞭,所以他才不把金錢當回事。他本想娶一個性情上無可指摘的妻子,但那樣他會永遠受窮。他很可能過不久就會覺得,即使對傢庭幸福來說,一塊沒有債務的田產和一筆可觀的收入帶來的物質享受,要比妻子的性情重要得多。”

“這我毫不懷疑,”瑪麗安說,“我沒有什麼好悔恨的,隻怪自己太傻。”

“你該怪你母親太輕率,我的孩子。”達什伍德太太說,“她該負責任。”

瑪麗安不想讓母親說下去。埃莉諾見母親和妹妹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心中不勝欣慰,便不願再追究過去,以免影響妹妹的心情。於是,她又回到一開始的話題,接著說:

“我想,分析整件事情,可以得出一個公正的結論,那就是:威洛比的一切不如意都源自他最初對伊麗莎·威廉斯的不道德行為。他的那次罪過導致瞭他所有較小的罪過,以及現在所有的不滿。”

瑪麗安對此深有感觸,無比贊同。母親聽瞭這話,便順勢說起佈蘭登上校受過多少傷害,身上有多少優點,那熱情勁兒既出自友情,也包含故意撮合的意思。可看瑪麗安的模樣,這番話她似乎沒聽進去多少。

正如埃莉諾擔心的那樣,在隨後兩三天,瑪麗安不像前幾天那樣持續好轉。但瑪麗安的決心並未動搖,仍然盡量顯出快活輕松的樣子,埃莉諾這才放下心,相信再過些日子,妹妹的身體就會完全康復。

瑪格麗特也回來瞭,一傢人終於團聚,在鄉舍裡重新過起平靜的生活。她們學習起來不像初來巴頓時那麼勁頭十足,但至少在計劃將來會繼續努力。

遲遲沒有愛德華的音信,埃莉諾日漸焦急。離開倫敦以後,她一直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有什麼新的打算,甚至不知道他現在住哪兒。因為瑪麗安生病的緣故,她與哥哥通過幾次信。約翰在第一封信裡寫瞭這麼一句話:“不幸的愛德華近況如何,我們一無所知,也不便違禁查問,不過他應該還在牛津。”這就是她從通信中獲知的有關愛德華的全部消息。此後約翰來的幾封信裡,甚至連愛德華的名字都沒提到。不過,幸運的是,這種對愛德華的全不知情的局面並沒有一直保持下去。

一天早晨,她傢的男仆被打發去埃克塞特辦事。回來伺候用餐的時候,他回答瞭女主人關於這趟差事辦得如何的詢問,然後主動提到一件事:

“太太,我想您知道費拉斯先生結婚瞭吧。”

瑪麗安猛地一驚,緊盯著埃莉諾,看到她面色蒼白,身子一癱,倒在椅背上。達什伍德太太回答仆人的詢問時,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朝同一方向望去。她從埃莉諾的臉上看出女兒十分痛苦,不禁大為震驚。緊接著她又看瞭看瑪麗安,那模樣同樣讓她憂慮。一時間,她都不知道該主要關心哪個女兒為好。

男仆看見瑪麗安小姐犯瞭病,便懂事地喚來一名女仆。在達什伍德太太的幫助下,女仆先把埃莉諾扶進另一房間。此時瑪麗安已經大為好轉,母親把她交給瑪格麗特和女仆照料,自己則回到埃莉諾身邊。雖然依然心煩意亂,但埃莉諾已經恢復瞭神志,能開口說話瞭,正在問托馬斯[92]這消息是從哪兒聽來的。達什伍德太太立即親自承擔起問詢任務,於是埃莉諾不用自己費力便得知瞭事情的原委。

“托馬斯,誰告訴你費拉斯先生結婚瞭?”

“太太,我今天早晨在埃克塞特親眼見到瞭費拉斯先生,還有他太太,就是斯蒂爾小姐。他們坐在一輛馬車裡,停在新倫敦旅館門前。我去那裡替巴頓莊園的薩莉給她當車夫的兄弟送封信。我經過那輛馬車的時候,碰巧一抬頭,當即看見斯蒂爾傢的二小姐,於是摘下帽子向她致意。她認識我,把我叫住,問起瞭太太您的情況,還問起幾位小姐,特別是瑪麗安小姐,吩咐我代她和費拉斯先生向你們致以衷心的問候和敬意;還說他們非常抱歉,沒有工夫來看望你們。他們急著出發,因為還有一段路要趕,不過他們說回來的時候一定來看望你們。”

“可是,托馬斯,她告訴你她結婚瞭嗎?”

“是的,太太。她微笑著告訴我,她到瞭這一帶之後就改瞭姓氏[93]。她向來是個和藹可親、心直口快的小姐,舉止相當文雅。於是我就冒昧祝她幸福。”

“費拉斯先生和她一道坐在馬車裡?”

“是的,太太。我看見他後仰著靠在車裡,但是沒有抬頭,他從來都是一位寡言少語的先生。”

埃莉諾不難明白他為什麼沒有向前探身。達什伍德太太可能也猜到瞭。

“車裡沒有別人?”

“沒有,太太,就他們倆。”

“你知道他們從哪兒來的嗎?”

“他們直接從倫敦來的,這是露西小姐—— 費拉斯太太告訴我的。”

“還要往西走?”

“是的,太太。不過不會待太久。他們很快就會回來,到時肯定會來這裡拜訪。”

達什伍德太太看瞭看女兒。但埃莉諾心裡明白,他們不會來的。她從這條消息中已經看穿瞭露西。她深信愛德華絕不會再接近她們,她輕聲對母親說:“他們大概要去普利茅斯附近的普拉特先生傢。”

托馬斯的消息似乎說完瞭。埃莉諾似乎還想多聽點。

“你離開以前看見他們出發瞭沒有?”

“沒有,太太。馬剛牽出來,但我不能再耽擱瞭。我怕回來晚瞭。”

“費拉斯太太看上去身體好嗎?”

“是的,太太,她說她身體好極瞭。在我看來,她一向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姐。她好像非常稱心如意。”

達什伍德太太想不出別的問題瞭。托馬斯也好,桌佈也好,現在都不需要瞭,她便立即讓托馬斯帶著桌佈走瞭。瑪麗安早就打發人來說過,她不想吃飯。達什伍德太太和埃莉諾同樣沒有胃口。瑪格麗特或許會覺得自己很走運,不像兩個姐姐那樣,最近總是那麼焦慮不安,總是有那麼多理由動不動就不吃飯,她自己還從未有過非餓肚子不可的時候呢。

等甜點和紅酒擺上桌,桌前隻剩下達什伍德太太和埃莉諾兩人。她們默默不語,一同陷入沉思,這樣過瞭很久。達什伍德太太唯恐出言有失,不敢貿然安慰女兒。她現在發現,自己過去誤信瞭埃莉諾的自我描述。達什伍德太太有充分的理由斷定,因為當時自己已經為瑪麗安憂心如焚,為瞭不給母親增添悲傷,埃莉諾明顯故意淡化瞭她的所有苦惱。達什伍德太太發現,自己被埃莉諾的小心體貼欺騙瞭,以為女兒同愛德華的感情並沒有自己一貫認為的那樣深厚,但事實證明並非如此。她擔心,抱著這樣的錯誤認識,她對她的埃莉諾有失公道,有失關懷—— 不,簡直是有失仁慈。瑪麗安的痛苦人人都看得見,就擺在她眼前,所以她傾註瞭太多的呵護,以至於忘記瞭埃莉諾可能正在遭受同樣的折磨,隻不過埃莉諾更加堅強,不像瑪麗安那樣自怨自艾。

[91]指佈蘭登上校。

[92]男仆的名字。

[93]結婚後改為夫姓。

《理智與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