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皮皮與傢麟

人生在世,想不留下什麼資料,太難瞭。

在皮皮生活的國度裡,一個人的檔案記錄是從小學開始的。檔案裡會有升學考試的成績,會有老師和學校的鑒定,會有文憑證明、獎勵證書、體檢表格、入團入黨的申請,以及轉移組織關系的記錄。如果你不幸犯瞭嚴重的錯誤,頁碼則會翻倍:會有事由和訴狀,會有證人口供,會有單位或法院的結論、處理意見,以及本人的申訴、檢查,等等。

所以關皮皮就不明白瞭。為什麼擅長寫調查報告的衛青檀竟然弄不到一份關於賀蘭靜霆的像樣資料?

文件夾裡隻有幾份從過期報紙和考古雜志上復印下來的采訪,是關於宋屺的。隻有一次提到瞭賀蘭靜霆,看前後文的暗示,還是因為那年賀蘭靜霆成功地識別出一批即將被當作仿制品出境的國傢一級文物,成為當年文物界的頭條新聞。可賀蘭靜霆堅決拒絕采訪,為瞭給新聞界一個交代,宋屺才破例多提瞭他幾句。

正是這多提的幾句,給瞭皮皮一些蛛絲馬跡。

原來賀蘭靜霆從小跟著宋屺生活在琉璃廠,後來又跟他進瞭故宮博物院,幫他整理玉器,最後又跟著他住進北大,名為弟子實為養子。被國傢表彰為“人民鑒賞傢”的宋屺竟是個虔誠的居士,終身未婚,隻收過三個學生。大弟子早年因車禍故去,二弟子倒是學業有成,可是分配工作不到一年,卻因“作風問題”被退瞭回來。那個年代,作風問題是大事兒。於是,二弟子背著處分被分配到一個窮鄉僻壤的中學教書,從此默默無聞直至鬱鬱而終。此事雖與宋屺無關,宋屺卻受瞭刺激,固執地認為弟子不教師之過也,愧為人師,發誓從此不再收任何學生。賀蘭靜霆便成瞭他唯一的衣缽傳人。

看完所有的資料後,皮皮終於明白為什麼賀蘭靜霆的資料那麼少。

他沒上過學,一天也沒有。

C城並不很大,C城博物館也並不那麼有名,專業背景如此顯赫的賀蘭靜霆卻悄悄地選擇瞭在這裡定居,是韜晦之計嗎?

關皮皮靈機一動,撥瞭一個電話。

那邊傳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皮皮呀。”

“佩佩,”難得天下第一忙的張小姐有空,皮皮趕緊長話短說,“你認得市博物館的人嗎?”

“等等,好像認得一個,我給你查查。”不過五秒鐘,佩佩報瞭一個號碼,“你找他吧,就說是我叫你來的。他在保安室,叫馮新華。”

“嗯嗯,記下瞭,謝謝。”

“沒時間聊天,我正在采訪。再見。”還不等皮皮答話,那邊的人便風風火火地掛斷瞭電話。

皮皮撥通瞭那個號碼,是手機。

“喂,哪位?”電話那邊傳來敷衍的聲音。

皮皮報瞭佩佩的名字,那人口氣明顯熱情瞭:“您找我有事嗎?”

“是這樣,您認識賀蘭靜霆先生嗎?”

“認識,不過不熟。他是顧問,白天很少來上班。”

“他通常是什麼時候在博物館?”

“晚上七點之後。”

“怎麼,你們這裡還有夜班啊?”

“嗯,博物館的很多藏品白天都在展覽,想做研究就隻好晚上來咯。這裡好些研究員都是晚上上班的。”

“能介紹我和他認識嗎?”

“您是新聞單位的吧?”那人果然敏感。

“C城晚報。”

“沒戲,他從不見記者。”

“馮大哥,您幫幫我,好不好?”皮皮嗲聲求道。這一招她是從衛青檀那裡學來的。別看衛青檀人高馬大,聲如洪鐘,發起嗲來照樣能膩死人。

那人想瞭想,終於說:“這樣吧,今晚七點半你過來,我告訴你他在哪裡,你自己想辦法認識他——千萬別說是報社的,說瞭絕對沒戲。”

“好的好的!謝謝大哥!”

放下電話,皮皮把上午堆積下來的例行工作趕緊做完,下瞭班,到樓下便利店買瞭一箱八寶粥,扛著它氣喘籲籲地坐地鐵,轉公交車,坐輪渡,再轉公交車,來到陶傢麟的寢室。在全體男生愕然的目光中,皮皮像碼頭工人一樣將八寶粥從肩上卸下來,掏出書放到桌上,揮汗四顧,對著微微發窘的傢麟粲然一笑:

“傢麟,書在這兒,我有事,得馬上走瞭。”

“吃瞭飯再走吧,什麼事那麼急?”

“我有采訪任務。可能已經晚瞭,得七點半以前趕到博物館。”皮皮把這話說得很響亮,故意讓全寢室的男生都聽見。私下裡,她總覺得像傢麟那樣傢世好、學業優秀的男生做瞭她這個走讀大專女生的男朋友,有點虧瞭。在外人眼裡,她再怎麼努力也是個T湖大學的,跟C城大學不般配。豈知宿舍裡的男生根本不在乎這個,大傢都在搶著喝八寶粥。

“需要我幫什麼忙嗎?”傢麟問,拾起桌上的自行車鑰匙,“我送你去車站。”

“不用不用,你好好學習,我過幾天再來找你。”皮皮連連擺手,急匆匆地要走。

傢麟還是執意要送皮皮。

兩人在公交車站裡等瞭十分鐘,傢麟忽然問:“皮皮,為什麼每次你來,都走得那麼急?”

“呃——”皮皮啞然瞭。

這大約是她第N次找借口逃離C大瞭。總之,每次一到校門口,看見那個球狀的巨型石雕,再看著上面幾個隸書大字“團結、進取、嚴謹、求實”,森森然就有瞭恐懼感。好像這不是她該來的地方,好像這裡不歡迎她。還有,和傢麟熟識的人總是問她是哪個系的,她總得解釋,她不是C大的,是T大的。後來她就盡量不提T大,著名的野雞大學嘛,誰提誰恥辱。

說來說去皮皮都覺得自己很慘:雖然畢業於C城一中——排名第一的省重點——可是她沒什麼可驕傲的,因為成績差。到瞭T湖大學,成績好瞭,又沒什麼可驕傲的,因為T湖大學太差。畢業之後分到瞭人人羨慕的C城晚報,還是驕傲不起來,因為她不是記者,隻是行政人員。

總之,她到哪裡都沒做過正牌。正牌是什麼感覺,她一次也沒體會過。

這種怨念傢麟是不會理解的。就像她和傢麟的人生,開始都是一樣的,漸漸就千差萬別瞭。

從幼兒園一直到初中,皮皮傢與傢麟傢同住一個宿舍樓,門對門,住房面積與傢庭收入幾乎完全相等。皮皮爸是優秀工人、先進工作者。皮皮媽在幼兒園裡當保育員。傢麟爸是廠裡的技術員,媽媽是出納。

後來,傢麟的父母因為都有大學文憑,漸漸升職。爸爸變成瞭廠長,媽媽跳槽進瞭審計局,不幾年工夫,就被提拔成處長。他們搬到與皮皮傢一街之隔的“幹部樓”裡,住房面積頓時比他們大瞭四倍。皮皮傢還在用蹲坑和淋浴的時候,傢麟的傢裡已經開始用抽水馬桶和浴缸瞭。皮皮和奶奶同睡一張破舊的棚子床;傢麟則有自己專門的房間,睡席夢思,床單被套每周換兩次。再往後,傢麟爸調到工業廳當廳長;皮皮爸卻下瞭崗,不得不每天四點半鐘起床,扛著一個大包,徒步到兩站路外的一條街上搶位置擺地攤賣雜志和盜版書,賣的雜志都不敢拿回來給皮皮看。

可是,兩傢的交情還是很好。逢年過節,陶傢會打發傢麟過來給關叔叔拜年,送年貨。關傢也會打發皮皮送一大籃子肉丸子、鹵牛肉和豆瓣醬回去。傢麟的全傢都愛吃關奶奶親手做的豆瓣醬,年復一年,樂此不疲。有一年傢麟爸去俄羅斯考察三個月,知道那裡除瞭魚罐頭和土豆就沒什麼可吃的瞭,還特地來央求關奶奶做一瓶豆瓣醬帶去。關奶奶因此便一門心思地想用自己的豆瓣醬為皮皮開路,將她送到傢麟傢做媳婦。皮皮高中一畢業,奶奶就成日地在她耳邊嘮叨:“傢麟這孩子多好啊。性情好,又知禮,能善待女孩子。皮皮呀,你若是做瞭他的妻子,以後可有享不完的福哪!”

皮皮當然喜歡傢麟。十幾年中,她和傢麟隻拌過幾次嘴,連一場像樣的架都沒吵過。他們之間沒有起伏,沒有眼淚,沒有分離,沒有守候,沒有癡迷,也沒有激情——一切都是淡淡的。

可是,皮皮覺得,她與傢麟的戀愛從三歲合夥偷餅幹時就開始瞭。每次過傢傢他們都是夫妻,十歲的時候他們甚至討論過要生幾個小孩。傢麟還向皮皮保證,雖然他動不動就挨媽媽的打,但他這輩子絕不碰皮皮和他們的孩子一個手指。

五歲時的一天,在皮皮的記憶中,傢麟第一次把她弄哭瞭。

原來過年的時候他收到很多壓歲錢,便向皮皮炫耀。皮皮一分錢也沒有,就哭瞭。為瞭安慰她,傢麟隻好把自己的壓歲錢交給她。他還保證以後每年的壓歲錢都交給她。

說話算話,壓歲錢一直交到皮皮二十一歲。皮皮不要傢麟還不樂意,硬要她拿著,說這是傳統。

皮皮憎恨考試。尤其憎恨高考。

因為高考終於將他們分開瞭。

傢麟以本校最高分進瞭C城大學國際貿易系。一向被認為是考不上大學的皮皮也考出瞭高於自己估計的成績,夠上三類本科。可是,那年頭想上大學的人擠破腦袋瞭。在C城這個中學密集、競爭激烈的城市裡,卡在線上的人多瞭去瞭,分數夠瞭,進不進得瞭大學就全要靠關系。用本地的話說,要找人“遞條子”。

皮皮度過瞭有生以來最為焦慮的一個夏天。

為瞭能遞上條子,父母把所有的親戚、親戚的朋友、三姑六婆、七爺八舅的門路都找過瞭。全傢砸鍋賣鐵地買禮物,一傢一傢地求,一傢一傢地送——也就是些水果和煙酒,不名貴,人傢也不當回事,點瞭頭,都說不能保證。忙碌瞭一整個夏天,爸媽的臉全都黑瘦瞭,一條路也沒走通,一張條子也沒遞到。皮皮的檔案還是被三類大學踢瞭出來,進瞭專科。父母的努力打瞭水漂。皮皮的成績是遠高於專科的,這回皮皮爸死活也不答應讓皮皮讀她喜歡的新聞系,逼著她選瞭看似更實惠、更好找工作的行政管理。皮皮於是進瞭T湖大學。

T湖大學與C城大學,一個是人人皆知的“野雞大學”,一個是全國著名的重點大學;一個在城北,一個在城南。一趟車坐下來,要兩個半小時。知道錄取消息的那天晚上,皮皮獨自傷心瞭一夜,知道自己和傢麟不會像以前那樣天天見面瞭。

開學那天,皮皮報完道,提著行李沒精打采地往寢室的方向走。走著走著,面前出現一道陰影。她的肩膀忽然一輕,有人替她提起瞭雙肩包。

抬頭一看,是傢麟。

皮皮呆住瞭。

那是一個炎熱的秋季,梧桐樹上蟬聲聒噪,熱氣一波一波地散發著。傢麟背著光站在她面前,一手插著短褲的褲兜,一手拎著沉重無比的雙肩包。修長的身影帶給她一陣短暫的清涼。

見皮皮半天不說話,傢麟“嗨”瞭一聲,說:“皮皮,上次那個故事,你還沒講完哪。”

那一刻,傢麟真是帥呆瞭。

皮皮一次也沒去過C城博物館,雖然她從小就在這個城市裡長大,倒是上學時天天路過它。也不知道是什麼派的設計風格,整個博物館看上去就像一具棺材,狹長的方形,死氣沉沉的銀灰色。報紙上說,博物館曾經過數次翻修,裡面的裝飾和設施都極其考究,成瞭C城主要的對外窗口和文化標志。

可是,小時候,皮皮的爸媽卻寧肯帶她去公園也不去博物館。還嚇唬她說,博物館裡什麼也沒有,隻有幾具古代的棺材。後來他們又坦白說不去博物館的主要原因是那裡的廁所不好,清一色的坐式馬桶,很不習慣。

他們說得不錯。C城博物館引以為傲的藏品正是戰國墓葬和漢代古屍。此外,還有豐富的青銅器和玉器。

天已經完全黑瞭。輕雪無聲,悄悄灑落。

皮皮從汽車上下來,狠狠地用圍巾將脖子又繞瞭一圈,看瞭看手表,八點整。馮新華正在門口的保安值班室裡等她。

進瞭大門,迎面撲來一團暖氣,一看旁邊的溫度計,二十六攝氏度。皮皮頓時覺得熱瞭,趕緊脫下圍巾和大衣。

不知是為瞭創收還是為瞭活躍地方文化,博物館在晚間開瞭很多少兒學習班:美術班、陶藝班、書法班、朗誦班、圍棋班等,各種層次的都有。孩子們從另一道門出入,嘻嘻哈哈,加上一旁等候著的傢長,十分熱鬧。

越過這道門便是博物館的行政區和庫區。幽長的走廊頓時安靜下來,淡黃的燈光灑在鋥亮的地板上,足音跫然,帶著回聲。在路上,馮新華介紹說:“我們正在走向博物館的庫區。我是保安,希望你以人格擔保你不會亂碰館內的東西。”他指瞭指路邊擺放的一尊佛像說:“別看它沒放在展廳裡,這個東西是宋代的。”那是一個殘破的頭像,鼻子已經不見瞭,驀然擺放在紅木支架上,有一種罕見的滄桑。

“想當年,紅衛兵真是幹瞭不少的壞事呢。”馮新華說道。

走廊上有幾間辦公室的門是虛掩的,明亮的燈光從裡面射出來。馮新華說得不錯,這裡果然有夜間上班的研究人員。

過瞭一會兒,馮新華忽然站住,說道:“我已經替你打聽過瞭。最近A省博物館和我們交換展出一批藏品,是明清時期的玉器。賀蘭先生這一周都在庫房裡做研究。庫房馬上就到瞭,進去之後和他怎麼說,想好瞭嗎?”

“我就說我是您的表妹,對古玉非常感興趣,想請教他幾個問題。您看行不?”

“嗯,這個主意不錯。”

皮皮接下來的打算是,她以T湖大學中文系學生會的名義邀請賀蘭靜霆去作一個古玉知識的講座。因為博物館與地方文化教育部門一向合作密切,一般不會拒絕學校方面的邀請。講座結束後,她會趁機以校報記者的身份對賀蘭靜霆做一個簡單的采訪。校報發行量隻有幾百份,相信他不會介意。至於這個采訪會不會“不慎”被外報轉載,那就不好說瞭。

經過幾道煩瑣的安全檢查,馮新華帶著皮皮進瞭庫房。

隔著一排巨大的收藏櫃,他指瞭指不遠處的一道人影,低聲說:“他就在那裡,去吧。”

不知為什麼,皮皮突然有點緊張。她沒有馬上移步,而是躲在櫃子後面觀察瞭一下。

從背影上看,賀蘭靜霆是個年輕人。外面那麼冷,他隻穿著件很薄的亞麻襯衫,露出白皙的皮膚。身子有點瘦,卻不纖弱。他比皮皮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幹凈,好像一塊被人摩挲多年的羊脂玉般溫潤光澤。

庫房由一組一組的藏櫃組成。空間很大,當中空出一大塊地方,擺著古式的方桌和圈椅。四周散放著幾組式樣典雅、做工考究的螭紋沙發。賀蘭靜霆坐在一張靠窗的椅子上,手拿鉛筆,對著紅木茶幾上的一隻雕花玉杯,在素描本上輕輕地勾勒著。茶幾上除瞭玉杯,還放著一隻小號放大鏡、一枚濾色鏡和一隻雪茄煙大小的聚光電筒。

驀然間,皮皮又聞到瞭早上那股深山木蕨的氣味。她怔瞭怔,發現賀蘭靜霆的脊背忽地一凜,迅速從口袋裡拿出一副墨鏡戴上,轉過身來,看著皮皮。

不等他開口,皮皮趕緊說:“晚上好,賀蘭先生。今天的雪真大啊!是不?隻怕是這裡百年以來最大的一場雪瞭!想不到會在這裡看見您。忘瞭介紹我自己,我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大學生,您的仰慕者,對古玉非常著迷。”

話說得太急,皮皮隻覺唇幹舌燥,不禁看瞭看賀蘭靜霆的反應。

賀蘭靜霆毫無反應。

關皮皮暗暗地想,如果這人摘掉墨鏡,一定很好看,一定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詭異而陰鷙,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半是挖苦,半是嘲弄。

她覺得,她很難把這個人與本年度的“十大文化好新聞”聯系起來。至少從采訪的角度來說,難度系數呈幾何級數攀升,且不說這人究竟值不值得采訪。

可是,皮皮的夢想不能這麼快就破碎瞭!

她雙眸一轉,俯身去看那隻玉杯:“啊!這隻玉杯真精致!是漢代的嗎?瞧這圖案,是雲雷紋吧?有這樣手柄的玉杯真不多見呢!猛然一看,倒像是愛爾蘭的啤酒杯。賀蘭先生,我能請教您幾個問題嗎?現在有點晚,不是很打擾吧?您能給我詳細地解釋一下什麼是新山玉,什麼是老山玉嗎?還有,怎麼確定一件玉器是古董而不是贗品?哦——您這放大鏡真小巧,多少倍的?可以收縮嗎?”

雖是熱熱鬧鬧的一頓開場白,皮皮卻被自己拙劣的演技嚇到瞭,有點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能當好一個記者。

賀蘭靜霆半天不發話,過瞭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問:“你是——”

“我叫關皮皮,T湖大學畢業生。”她熱情地和他握手,“認識您很高興,請多多關照!”

他們的手剛剛握上,關皮皮猛覺一陣惡心,見旁邊正好有隻痰盂,便對著那隻痰盂嘔吐起來。一面吐,一面道歉:“對不起,我想我是吃壞瞭東西……”

賀蘭靜霆默默地看著她吐完,忽然快步將她拉出庫房,一直拽到自己的辦公室,遞給她一杯水。

“……最近胃有點不舒服。”關皮皮的臉都吐白瞭,為瞭完成任務,對著賀蘭靜霆強笑。

“現在好些瞭?”他不笑,不為所動。

“好,好些瞭。”

“你一年掙多少工資?”

“呃?工資?”

“我們得談談賠償的問題。”

“賠償?”關皮皮莫名其妙,“什麼賠償?”

“你剛才是不是吐瞭?”

“是啊。”

“你吐哪兒瞭?”

“一隻痰盂。”

“第一,那不是痰盂。第二,就算是痰盂,也是商代的痰盂。”賀蘭靜霆冷笑,“你知道人的胃液對青銅器的腐蝕力嗎?”

“哦……”皮皮嚇得一激靈,打瞭一個冷戰。可是她還是覺得反胃,便又低下頭來,四處尋找痰盂。果然又從桌旁的地上找到一個,正要吐,見那痰盂是鏤花的,底座閃閃發光,兩端還刻著兩條龍,好像是純金的,便生生將反胃的東西又咽瞭回去,顫悠悠地問:“……請問,這個痰盂是什麼年代的?”

“唐代的。”

“這……這個呢?”她指著一個青瓷花瓶。

“元代的。”

然後她看見辦公桌上有個大碗,大約是洗筆用的,形式樸素,估計不貴,便一把抱在手中。不料一秒之內那碗又被賀蘭靜霆奪瞭回去:“別動這個,這也是唐代的。”

皮皮真的急瞭,跺跺腳,不顧三七二十一地對他叫道:“賀蘭先生!我要吐瞭。您得找個東西讓我吐!”

賀蘭靜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你為什麼不直接吐在地上?”

在光潔鋥亮的大理石地板上嘔吐,是件令人羞愧的事。

皮皮隻得跑出去,到廁所裡吐得昏天黑地。吐到最後,兩腿發軟,竟連站起來都困難瞭。歇息片刻,她扶墻而出,發現賀蘭靜霆在門外等著她。

然後,他一把將搖搖欲墜的她從地上拎瞭起來:“你還能不能走?我帶你去醫院吧。”

“我……我在流血嗎?”她的頭一直垂著,很痛,鼻血一滴一滴地滴到地板上。

他將她打橫抱起,穿過一道懸著編鐘的長廊,從緊急出口下瞭樓。

皮皮仰頭向天,看見樓梯口外有個宣傳欄,很明亮的燈光射在玻璃板上。

裡面寫著:

“C城博物館本年度先進工作者……”

她看見瞭賀蘭靜霆的名字。

皮皮的心裡立即跳出若幹新聞主題詞:樂於助人、加班加點、兢兢業業、又紅又專……

見他衣著樸素,她本來還想說“勤儉節約”,賀蘭靜霆抱著她走向停車場,打開一輛車的後門,將她塞瞭進去。她把“勤儉節約”四個字從腦子裡刪掉瞭。

汽車在夜間無聲地行駛。

皮皮在後座躺瞭一會兒,覺得好些瞭,坐起來看瞭看車外,忽然一驚,問道:“你不是去醫院?”

汽車正向城外行駛。

“不是。”賀蘭靜霆淡淡地回答。

“那你去哪裡?”

“我傢。”

“你傢?為什麼要去你傢?”

“你不是要采訪我嗎?”

“我……我……”皮皮狡辯,“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采訪你?”

“撒謊是一種能力,需要練習。”

讀過防狼手冊的人都知道陌生男人的傢絕對去不得,可是,鑒於自己寫瞭三年多的思想匯報都沒被組織接納,皮皮認為,陌生男人和陌生的先進工作者,是有本質區別的。

過瞭一會兒,皮皮忽然問:“既然你的眼睛看不見,你靠什麼開車?”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的眼睛看不見?”

“早上的時候。”

“早上?早上我沒見過你。”

“賀蘭先生,雖然你可能是訓練有素,撒謊還是撒謊。”

他輕輕地哼瞭一聲,繼而無聲無息地笑瞭:“是的,我有日盲癥。白天看不見,晚上看得見。”

嗯——皮皮心中微微有些詫異。她覺得一個人如果白天什麼也看不見,多少會覺得有點痛苦,或者鬱悶。可是她沒從賀蘭靜霆的話音裡聽出一絲的落寞,好像他天生如此,不必遺憾。

“日盲癥?醫學上有這種病嗎?”

“就是夜盲癥倒過來。”

“哦——”

“你覺得好些瞭嗎?”他又問:

“沒有。”她怔怔地望著窗外。

《結愛:異客逢歡(結愛:千歲大人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