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早已停瞭。夜很黑,天空卻是暗紫色的。清輝中的一輪素月,好像一片懸浮在冰茶中的檸檬。遠處的山巒飄著白霧,白雪裹住的樹枝閃著珊瑚般的熒光。汽車正在以一種意想不到的高速向城外的山區行駛,速度之快,近乎滑翔。關皮皮對這座城市非常熟悉,熟悉到好像這是自己的第二個身體。城市的中央滿佈著餐館、酒吧、舞廳、歌劇院、體育場和名目繁多的娛樂會所,是欲望的中心。越過十幾道立交橋,到達城市的邊緣,燈光少瞭,車輛少瞭,一切迅速安靜下來。在那裡,有販毒、打架、搶劫和各式各樣的罪惡交易,充滿瞭恐怖。
他們先是在一片曠野中穿行,漸漸走入起伏不定的山路,一道道的樹影巨獸般地撲過來,仿佛要擇人而噬。
皮皮知道賀蘭靜霆正帶著她駛向本城最昂貴的住宅區:淥水山莊。那裡面有五十多座別墅分佈在一座大山溫暖的南麓——是離城區最近的郊區,山上有溫泉、古松、森林、瀑佈,山下有地鐵、咖啡館、植物園、高爾夫球場。所謂的人與自然的過渡帶,所謂的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山,指的都是這裡。
汽車在環山公路上飛快地爬升,皮皮隻覺頭腦陣陣暈眩。過瞭不久,忽然停住。賀蘭靜霆跳下來,拉開車門,皮皮的腳剛一落地,便看見一地亂雪,上面長滿瞭一叢叢旋渦狀的茅草。
賀蘭靜霆的房子居然是一套老式的四合院,朱漆的大門,屋頂的飛簷挑起來,鐵馬叮當,風鈴微蕩,半卷的竹簾透著一縷微光。賀蘭靜霆一手攙著皮皮,一手掏出鑰匙,打開瞭一把古老的銅鎖。
“吱呀——”一聲,木門緩緩開啟,裡面是一個清靜的院落。中間一座假山,兩旁種著梅花,被雪埋瞭一半。皮皮抬頭一看,天空是四角的,屋頂上滿是飄搖的枯草,說不出的清冷和蕭索。
皮皮打量四周,有點懷疑自己走錯瞭地方。進瞭客廳,卻又覺得沒有走錯。
客廳的擺設足以證明賀蘭靜霆收藏傢的身份。
老式的傢具,四角包著銅皮。紫檀木的臺桌上擺著青瓷花觚。墻上的字畫墨跡莫辨,古意盎然。潔凈的橡木地板,打著閃亮的光漆。隻有靠窗的一組紅色的帆佈沙發看上去很摩登,與整體的古典風格不類,卻又恰到好處地多出瞭一分時代感。
皮皮在沙發上坐瞭下來,發現賀蘭靜霆的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多瞭一個蘋果。他很悠閑地坐在皮皮對面的沙發上,隔著花梨木茶幾,用一把鑲著碧玉的水果刀輕輕地削著蘋果。
還蠻客氣的。
削著削著,手忽地一錯,手指被刀拉出一道小口子,血立即湧瞭出來。在蘋果上留下一道鮮紅的印跡。
他好像沒感覺到痛,繼續專心地削蘋果,姿勢非常優雅。皮皮凝視著他的臉,覺得他的長相非常迷人,可惜戴著墨鏡,無端端地添瞭一臉寒氣,像總統的保鏢,又像黑社會的殺手。
印跡越沁越深,漸漸變成銅錢般大小。
“你的手流血瞭。”皮皮說。
“嗯。”
他看瞭看蘋果,沒有介意,用刀將那沁瞭血的蘋果切成四半。
她發現賀蘭靜霆雖一直低著頭,卻很註意觀察她。
“那麼說,賀蘭先生,你是先進工作者。”皮皮說。
“別客氣,叫我賀蘭靜霆就好。”他很溫和地糾正。
“賀蘭……靜霆,現在,我可以開始采訪瞭嗎?”
“等等。”
因為要等等,皮皮無事可幹,口又有點幹,便一面東張西望,一面將碟子上的蘋果一掃而光。吃完瞭才想起來裡面的一塊不該吃,沾著賀蘭靜霆的血。這麼一想,頓時有點作嘔,一抬頭,正好看見賀蘭靜霆從廚房裡回來,手裡端著一隻碟子和一套西式的刀叉,鍍銀的,泛著寒光。
皮皮愣瞭愣,問:“賀蘭先生,你還沒吃飯嗎?”現在已經九點瞭。
“沒有。”他說。
“晚上你打算吃什麼?”
賀蘭靜霆想瞭想,忽然放下叉子,說:“我能先帶你參觀一個地方嗎?”
“行呀,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正打算參觀你的房間呢!我想知道著名收藏傢的房間會是什麼樣子!”皮皮笑瞇瞇地說。
“現在你覺得好些瞭?不想吐瞭?”賀蘭靜霆又問。
“完全好瞭,真是一陣一陣的。”皮皮毫不在乎地回答。
“跟我來。”
他引著她穿廊過院,出瞭後門。
其實賀蘭靜霆的四合院就在這座山的最高處,離山頂隻有十幾步之遙。院墻沿山而上,竟將包括山頂在內的一大片地方都圍住瞭。
山頂有座八角小亭,亭邊有個巨大的石臺,圍著漢白玉的欄桿,往下是陡峭的北坡。
走到石臺上,賀蘭靜霆忽然問:“你喜歡這地方嗎?”
“還行,有點陰森森的。”皮皮被山風吹得打瞭一個寒戰。無端地,她嗅到瞭一絲危險的氣息,禁不住看瞭看賀蘭靜霆,腿亦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緊接著,她就發現石臺的正中鑿著一口井。
站在井邊往下看,裡面沒有水,也不是很深。井壁是光滑的大理石,上面小,下面卻很寬敞。清冷的月光筆直地照下去,井底十分明亮。裡面什麼也沒有,隻有一把躺椅。
身邊的賀蘭靜霆依然散發著深山木蕨的氣息。淡淡地看瞭她一眼,他柔聲說:“皮皮,今天晚上,你願意陪我曬月光嗎?”
那聲音充滿蠱惑,他的手亦不知何時已搭在瞭她的腰上。
輕輕一推,皮皮就掉瞭下去。
皮皮掉下去的時候並沒有摔著。因為她正好落在躺椅上,躺椅裡裝著彈簧。
可是,當她仰起頭來,看見賀蘭靜霆亦隨之翩躚而落時,就立即明白發生瞭什麼事。腦中頓時閃出一幅老式偵探片的定格:自己赤身裸體地趴在井底,口吐鮮血,四肢散亂。話外音是刑警隊長木然的描述:“死者女,未婚,二十歲左右,身穿……”
她不敢想下去,眼見賀蘭靜霆尚未站穩,毫不猶豫地出瞭手,向他身體的某個部位狠狠地踢瞭一腳!
面前人吃瞭痛,猝不及防地彎下腰去,重重地倒在躺椅上。還沒等明白發生瞭什麼事,他的脖子便被皮皮緊緊地掐住瞭。
淫賊、色狼、殺人犯……皮皮咬牙切齒地在心裡罵,力道越來越大,手越收越攏,賀蘭靜霆掙紮瞭一下,便不動瞭。
原來,改寫一個偵探片也挺容易。不到三秒鐘,皮皮就由受害人變成瞭殺人者。
若不是月光很亮,井底很幹凈,躺在椅子上的人不難看,皮皮幾乎要得幽閉恐懼癥瞭。
過瞭好一會兒,她才敢松開手,心仍然狂跳不已。害怕賀蘭靜霆突然蘇醒,她用圍巾將他的雙手緊緊綁住,打瞭個死結,這才借著月光細細查看。
賀蘭靜霆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胸口的扣子被她扯開瞭,露出一道白皙的鎖骨,有些瘦弱,卻散發著一股男人身上特有的雄性氣息。
生怕再看他兩眼便會把持不住,再加之好奇心頓起,皮皮將他的眼鏡一摘,不由得深深地吸瞭一口氣。
其實賀蘭靜霆的眼睛和常人沒什麼不同,安靜地閉著,也看不出什麼特點。可是,皮皮覺得,摘掉眼鏡的賀蘭在幽微的月光下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氣質,一種驚艷的感覺。
真是翩翩君子,溫潤如玉。可惜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皮皮在心裡搖頭,探瞭探他的鼻息,又摸瞭摸他的動脈。
沒有呼吸,也沒有脈搏。
她頓時慌張瞭,俯下身去聽他的心跳。
沒有心跳。
片刻間,皮皮出瞭滿滿一頭的冷汗。她一直以為躺在自己面前的賀蘭靜霆隻是昏過去瞭。
不會吧!這位帥哥也太不經扁瞭吧?她沒做什麼啊,就是踢瞭他一腳,又掐瞭他一下,他怎麼就,怎麼就……死掉瞭呢?
一股涼意從她的腳趾一直爬到心臟,仿佛將心跳也凍住瞭。
皮皮對自己說,鎮定,鎮定。沒錯。她遇到瞭色狼,她正當防衛。可是,皮皮並不想殺人啊。畢竟人都有犯錯的時候。何況,他還是位曾經給國傢做出過傑出貢獻的先進工作者。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
這麼一想,皮皮立即替賀蘭靜霆找到瞭更多不死的理由:比如,從頭到尾,賀蘭靜霆也沒對她怎麼樣,還很客氣地招待瞭她,替她削蘋果。比如,在井臺上,他隻是輕輕地推瞭她一下。到時真要到警察面前,講都講不清,沒準賀蘭的傢人知道瞭,還要告她個“故意傷害”呢。
賀蘭靜霆那麼有錢,打起官司來,她一定吃虧。皮皮的傢很窮,律師肯定請不起……
這些當然都不是令她心虛的最主要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皮皮覺得,像賀蘭靜霆這種長相優良、事業有成的男人,想要哪個女人,似乎不必那麼費勁。就算他不要,送上門來的也一定很多。而皮皮自己,實在太平凡、太普通瞭,賀蘭靜霆怎麼會對她起覬覦之心呢?
按照這個邏輯往下分析,皮皮甚至覺得,剛才賀蘭也沒推她,隻是碰瞭她一下,她太敏感,急於防范,身子一傾,就往下跌——也許他並沒有什麼惡意。
不敢再想下去,她趕緊給他做起瞭人工呼吸。
皮皮學過一點救生常識,當下雙掌合攏,在“死人”的胸口上用力地按瞭三下,再對著他的嘴吹氣。一連做瞭三組,每組十次,沒有反應。
她以手握拳,用力地捶擊他的心臟。沒有反應。
皮皮的頭皮一陣發麻,冷汗濕瞭一身。環視四周,她發現瞭一個更嚴重的問題:井壁非常光滑,憑她一人之力,絕對不可能爬出去。她也不能報警,裝手機的小包放在客廳沙發上瞭。這麼荒涼的私人住宅,又在這高高的山頂上,大約經年也不會有訪客的。難不成,自己要和這個陌生人死在一處?
這時不知從哪裡吹來一陣寒風,陰森森的,一直冷到骨子裡去。皮皮越想越怕,愈加不敢懈怠,不但不停手,反而幹得更加賣力瞭。
一下,兩下,三下。
一直做瞭十一組,賀蘭靜霆的手指才突然微微地動瞭一下,緊接著,冰涼的嘴唇裡呵出一絲暖氣。她再接再厲,繼續往裡吹氣,按壓,又抬起頭來觀察他。
賀蘭靜霆的胸膛漸漸地開始起伏,卻仍然一動不動地躺著。
“賀蘭靜霆,你要是沒死,就說話吧!”皮皮逐漸失去瞭耐心。
過瞭片刻,他眉頭一蹙,閉著眼,有氣無力地說道:“沒法說話,我受傷瞭。”
皮皮松瞭一口氣,同時,立即提高警惕,提高嗓門向他喝道:“賀蘭靜霆,你這披著羊皮的狼!老實交代,剛才你想幹什麼?”
賀蘭靜霆反駁:“我什麼也沒幹。”
“為什麼把我推到井裡?”
“你不是說想瞭解我的房間是什麼樣子嗎?這就是我的房間。”
“那你也得好好說,幹嗎要推我下來?你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
“到這個房間,除瞭跳下來,沒別的辦法。你總是要往下跳的,不如我幫你一把。噢!噢!別踢我啦,我快沒有生育能力瞭。”
“就你這壞蛋,還想生育!我讓你斷子絕孫!”皮皮被他氣得咬牙切齒。
“好吧,你弄死我,我們雙雙死在這裡。反正,沒我的幫忙,你是爬不出去的。”
這話管用,皮皮立即不踢他瞭。
“解開圍巾,勒得我的手挺難受。”
“呸!呸!休想!”皮皮叫道。
他不理她,用口一點一點地咬開圍巾上的結,將松掉的圍巾一扔,扔到地上。
“別惹我,我練過武術,你不是我的對手!”皮皮想擺個架勢出來,卻發現井底很小,躺椅又很大,餘下的地方,根本容納不瞭一個人。
賀蘭靜霆輕輕地哼瞭一聲,說:“就你這三腳貓的功夫,還叫武術?”
然後,他坐瞭起來,從地上撿回眼鏡戴上,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衣服。
皮皮愣瞭愣,傻眼瞭:“你……你幹什麼?”
“脫衣服,曬月光浴。”
“這麼冷的天,你也脫嗎?”她趕緊捂住眼睛,又將手指露出一道縫隙觀察他。
“不算冷。”
“你……你多少穿一點兒吧!”皮皮的聲音幾乎是乞求瞭。
“為什麼?”
“我……我是女的,男女有別……”
“你剛才那麼踢我,我現在差不多也算是個女的啦。”他想瞭想,似乎覺得這是個合理的要求,說,“好吧,把那塊浴巾遞給我。”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皮皮發現躺椅的下面有個小櫃子,她從裡面拿出一條雪白的浴巾遞給賀蘭靜霆。他轉過身去,用浴巾圍住下身,然後,怡然自得地躺在躺椅上,曲肱而枕,舒展著一雙修長的腿。
月光淡淡地灑下來。
空氣很冷,躺椅上的賀蘭靜霆看上去渾身冒著白氣,好像在練某種內功,又好像在洗蒸汽浴,一副怡然自得、愜意無比的樣子。
皮皮面紅耳赤地斜睨著,遐想聯翩。
過瞭一會兒,她猛然想起自己這次來淥水山莊的真正目的,不就是要采訪這個人嗎?現在兩人獨處一室,走也走不掉,真是大好的機會啊!
皮皮趕緊掏出口袋裡的錄音筆,問道:“賀蘭先生,請問你為什麼要曬月光浴?”
賀蘭靜霆沒有回答,嫌她很吵,又不便發作。過瞭一會兒才說:“不為什麼。一種愛好,一種習慣。”
搞新聞的人見怪不怪,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曬月光浴沒什麼新聞價值,充其量也就是一種養生運動,跟冬泳差不多。皮皮站累瞭,隻好坐到他身邊:“那麼,你要曬多久?”
“一晚上。”
“一晚上?!”皮皮立即跳起來抗議,“那我怎麼辦?難道要我在這裡陪你一晚上嗎?”
不知為什麼,也許他太容易被打倒瞭吧,皮皮並不害怕這個人,反而覺得今夜發生的事很有趣。
“要是不願意,你就自己想辦法出去吧。”他說。
“賀蘭靜霆!”
“叫我也沒用。”懶洋洋的聲音傳來。
“看來你是真不想生育瞭!”皮皮又要向他揮拳,冷不防被他一拉,拉到躺椅上和他並排躺瞭下來。耳畔傳來緩緩的聲音:“為什麼要急於出去?你不覺得今晚的月光很美嗎?山上的蠟梅很香嗎?還有遠處風吹孔穴、草木折斷的聲音……
“積雪初融、春泉湧動的聲音……
“鼴鼠飲河、冰層破裂的聲音……
“水獺做夢、流星滑落的聲音……
“天籟如此動人,你應當珍惜這美妙的一刻,和我一起躺在這裡,靜下心來,細細品味。”
“哦……”皮皮被那如夢如幻的聲音蠱惑,神思縹緲瞭。
夜半更深,寒氣逼人。皮皮雖然穿著羽絨服,卻不由自主地打瞭一個大大的冷戰。握著錄音筆的手,幾乎凍僵掉瞭。
她吸瞭吸鼻子,發覺自己的手忽然被賀蘭靜霆握住瞭,十指扣攏,一股融融的暖意從指尖傳瞭過來。他們的臉幾乎是挨著的,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聲。皮皮想轉過身去,卻被他拽瞭回來,心不禁怦怦亂跳。
“你怕我?”他忽然說。
“不怕。”
“我可能會吃瞭你。”
“怎麼吃?”
“先從腳指頭吃起,”他看著她,臉上浮起一抹幽深的笑意,“等快吃到頭頂的時候,我會問你疼不疼。”
皮皮咯咯地笑瞭起來。笑到一半,又覺得頭皮發麻,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他們並排地躺在椅子上,看著圓溜溜的井壁,看著天上的月亮。
過瞭一個小時,皮皮不耐煩瞭:“這井裡有什麼好待的?多無聊啊。”
“很遺憾,確實沒什麼娛樂的東西。”賀蘭靜霆說。緊接著,他想起瞭什麼,又道:“等等,我有一個短波收音機,你想聽嗎?”
他的手動瞭動,從躺椅下面拿出一個很小的收音機,打開開關,放出古典音樂。
皮皮接過收音機,將波段擰來擰去:“我看看有沒有夜間談心節目,以前有個《潘多拉心裡話》,FM1097,我挺愛聽的。”
“不行,我得聽音樂。談心的節目很吵。”賀蘭靜霆一把奪過來,擰回原先的頻道,降E大調小夜曲。
“這個臺的音樂全是降E的,主持人真是有病呀有病。ABCDEFG,那麼多調,他偏愛聽這一種,還放個不休,真是吃飽瞭撐的。”皮皮不甘心,在他耳邊使勁地嘀咕。這個牢騷可不是皮皮發的,是皮皮以前一位音樂系的室友發的。當學生的時候,她也是天天與短波收音機為伴。
賀蘭靜霆不為所動,態度堅決:“我就愛聽降E調的。”
“行,我讓著你。”皮皮大度地放手,“我比較喜歡有道德優越感。”
“不不,我也喜歡有道德優越感。”賀蘭靜霆說。纖長的手指一撥,傳來女性頻道獨有的聲音,柔情萬千,如春雨綿綿:
“——現在我們來接聽一位杭州聽眾的來電,王小姐,你好。我是潘潘,這裡是FM1097,《潘多拉心裡話》。剛才我們談到瞭女性之間的友誼,似乎是和男性很不相同的。王小姐,你想和大傢分享你的經驗嗎?……”
這個欄目充斥著最最無厘頭的心理學八卦,賀蘭靜霆恨不能用手堵住耳朵。皮皮心裡一陣竊笑。
聽瞭不到十分鐘,賀蘭靜霆就打起瞭哈欠,似乎想睡瞭。他微微地翻瞭一個身,側著臉,對著她。
啊啊啊,這可不能睡著瞭呀。皮皮連忙打開錄音筆:“賀蘭先生,現在我能采訪你嗎?”
“不能。”
“為什麼?”
“鑒於你剛才的行為,你已喪失瞭這次機會。”
“那麼,賀蘭先生,送我回傢。”
“再過兩個小時。”
“我現在就要回傢!”皮皮的嗓音提高瞭八度。
“請便,”他指瞭指井口,“我建議你光著腳爬,爬上去的可能性比較大。”
“你……你不幫我?”皮皮啞然瞭。
搖頭,聳肩,很遺憾。
皮皮本已經坐瞭起來,聽瞭這話,又“砰”的一聲倒在躺椅上。她今天也很累啊,現在都疲倦得睜不開眼睛瞭:“好吧,我睡瞭。我早上八點整上班,記得七點半叫醒我。”
說罷,將他身上的浴巾一拉,搭在自己的身上:“浴巾我得蓋著,我冷。”
他愣瞭愣,意識到自己一絲不掛,臉居然騰地一下紅瞭:“那,那我怎麼辦?”
“我怎麼知道?”
“我用你的圍巾好瞭。”他拾起地上的圍巾,圍住自己的腰,又怡怡然地躺瞭下來。
皮皮無語,恨恨地睡瞭。
半夜,皮皮醒過來,天外的月光依然清冷,賀蘭靜霆依然睡在她的身邊。曲著身子,緊緊貼著她的羽絨服,埋著頭,睡得很熟。
她忍不住又有一點好奇。從小到大,皮皮從沒有看見過男人的身體。就是傢麟,十幾年來,她也隻在下暴雨的時候接觸過一次。此後,從碰碰指頭到牽手都經過瞭漫長的六年。所以,機會難得,免費的生物課,皮皮低下頭來,將他的身體細細地研究瞭一下。
嗯,還行,難得的標本啊……
月華如練,星光熠熠。皮皮發現賀蘭靜霆的頸上掛著一塊形式奇特的古玉,一頭是圓的,鏤空雕著花紋;一頭是尖的,微微上挑,好像犬牙。皮皮暗暗地想,戴這樣的玉,會舒服嗎?那麼尖,會不會戳到自己?不過,那玉質料極佳,潤如雨過天青,在月輝中泛出一道清涼的幽光。
皮皮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瞭。她發現自己和衣睡在一張很舒服的大床上,連鞋子都沒有脫。
她走到客廳,發現賀蘭靜霆已沐浴完畢,穿戴一新,正在戴手表。
“如果想洗澡的話,你可以用我的浴室。”他說。
“呃……不瞭。”她有點訕訕的。自己到洗手間去胡亂地洗瞭一把臉,漱瞭漱口。
“我送你到地鐵站。”他站瞭起來。
這回,他的手中有一根盲杖,果然什麼也看不見。
出門的時候皮皮記住瞭門牌號碼:閑庭街56號。
他將盲杖拿到手中,卻沒怎麼用,神態也不像盲人那樣猶疑。
“別送瞭,我自己可以走。”
“下山的路很長。”
他們並肩走瞭一段,賀蘭敬霆一直默默地跟著她,不緊不慢,神態從容。
“我不相信你什麼也看不見,至少可以看見一點光吧?”皮皮說。
“什麼光也看不見。”
“那你晚上的視力是多少?”
“1 .5。”
“這麼說,其實你晚上是不必戴眼鏡的。”
“嗯。”
“那你為什麼又要戴?不麻煩嗎?”
“不麻煩,習慣瞭。”
到瞭車站,皮皮掏出車票正要和他告別,遲疑瞭一下,忽然壯著膽子問道:“賀蘭先生,你……是人嗎?”
驀然間,賀蘭靜霆的眼角浮出一道笑紋,迅速又隱去瞭。他低頭沉默瞭片刻,好像在思考什麼才是合適的答案。然後,抬起頭,淡淡地說:
“我不是人,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