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覺得,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男生可以帥過傢麟。何況相識多年,她與傢麟之間,相貌早已變得不那麼重要。如今,居然有個人向她宣稱自己很英俊,居然認為這就是魅力,皮皮覺得很搞笑。
“會嗎?”她用餐巾紙擦瞭擦臉,“你可以很自戀,我可沒那麼花癡呢。”
“別這麼說,愛美乃人之天性。”他摘下眼鏡,向她抬眼而視,擺出一個很酷的造型。
很滑稽的樣子,幾乎令皮皮笑倒。可是她很快又怔住瞭。因為賀蘭靜霆說的是實話,響當當的大實話。
他就是太英俊瞭,竟給人一種禍害的嫌疑。
皮皮覺得,戴著墨鏡的賀蘭雖然眉宇分明,卻也隻是給人一種冷峻從容的印象。摘掉眼鏡的賀蘭,雙眸黑不見底,卻又亮若點漆,能勾人魂魄。可是,看來看去皮皮又覺得,和常人相比賀蘭靜霆的眼睛好像缺瞭點什麼。那道漆黑的瞳仁如遠山晨霧,捉摸不定,又如一池春水,清澈見底。明明十分神秘,卻又令人信賴。皮皮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眸子可以同時給人以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
就算平生沒見過美男,至少在新聞單位工作天天看報紙,也見過不少美男的照片。好萊塢的性感男、畫報上的時尚男、體育場的肌肉男、日劇裡的腹黑男、瓊瑤電影裡的溫柔多情男,乃至香煙廣告裡的西部粗獷男,皮皮都能欣賞。因為他們再怎麼美都有一股子“人”氣。這正是賀蘭靜霆身上缺少的東西。他很美,卻美得有些不真實。就像米開朗琪羅的雕塑,本來是用來觀賞的,突然穿著衣服走在大街上瞭,不免嚇人一跳。
愕然良久,皮皮下巴有點發酸。此外,不知為何,她的心也跳得很快。
面前的人眸光忽轉,眼底盡是笑意:“皮皮,晚上陪我曬月光吧。”
“呃——”
“皮皮。”
回過神來,皮皮記住自己的任務:“可以呀。那我可以采訪你嗎?別緊張,我隻是想瞭解一下你的日常生活。”
“可以采訪,不可以報道。”他的嗓音很溫和。
“我們晚報想做個弘揚傳統文化的專訪。這對你和你的博物館都是大好的宣傳機會。”
“我不喜歡被宣傳。”
“不是宣傳你,是宣傳傳統文化,宣傳你對傳統文化的貢獻。”
“那都是一個意思。不。”
“絕對不涉及你的個人隱私——”
“不。”
“即使我不采訪你,也會有別人來采訪你。這是個被傳媒操縱的世界,你不可能逃遁。”
“我說過瞭,謝絕報道。”
“那好,”皮皮說,“我采訪你,但不報道。”報道可以由衛青檀來寫。
“我們回去吧。”賀蘭靜霆說,“你坐我的車好嗎?”
“行啊。”
一起走回停車場,皮皮又發現瞭一個怪現象:賀蘭靜霆雖然沒有戴眼鏡,但他的雙眼一直像盧舍那大佛那樣微微合起,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樣子。
等他用遙控鑰匙打開車門的時候,皮皮終於忍不住問道:“你的眼睛為什麼一直是半閉的?你的大腦受過傷嗎?”
賀蘭靜霆籲出一口氣,無可奈何地看瞭她一眼:“你覺得我像是個大腦受過傷的人嗎?”
“嗯——不好說。”皮皮沉吟。
賀蘭靜霆本來要打開車門,聽見這話,停住瞭:“何以見得?”
“我更正一下。你的大腦可能沒受過傷,但你一定不是人。”皮皮趕緊更改口風。
低頭沉默片刻,賀蘭靜霆避而不答:“上車吧。”
汽車在漆黑的郊區公路上行駛,路過幾片空曠的田野。
又是那個電臺,放著令人昏昏欲睡的降E調小夜曲。這好像是賀蘭靜霆最喜歡的音樂,百聽不厭。
無事可做,皮皮隻好不停地喝汽水。過瞭半個小時,她忽然推瞭推賀蘭靜霆的胳膊:“能停下車嗎?”
“怎麼瞭?”
“我要上廁所。”
“再開四十分鐘有個加油站——”
“等不及瞭!”
車停瞭,皮皮立刻跳下車,賀蘭靜霆隻得無奈跟上。
夜很靜。
山色空蒙,冷月當空。
皮皮哈出一口氣,暖瞭暖自己的手:“今天的月光真好,你應當好好地曬一曬。”
“說得不錯,”賀蘭靜霆微笑,“不如我們現在就曬吧。”
皮皮微微納罕:“現在曬?怎麼曬呀?”
“上車頂。”
他身手敏捷地爬上車,又將皮皮一把拉上來。然後脫下大衣,讓皮皮躺在上面,自己亦躺在她的身邊。
“冷嗎?”他問。
“還好。”皮皮吸瞭吸鼻子。
“把我的圍巾戴上吧。”圍巾將她的臉包住瞭。
仰望蒼穹,賀蘭靜霆的雙眼終於緩緩地睜大瞭,漠然直視空中的圓月。
“哎,賀蘭,”皮皮忽然問,“你是外星人嗎?”
“我像外星人嗎?”
“有點像。我覺得你在接收你們星球的信號。”
“嗯,那麼,你猜猜看,我來自哪個星球。哦,對瞭,在問這個問題之前,我得問問你高考地理考瞭多少分,看能不能和我討論這個問題。”
“……六十一分。”
“也就是說,你其實沒什麼天文知識。”
“……沒有。你會不會像超人那樣,來自氪星球?”
“當然不是,”他很認真地說,“我不是外星人。我一直住在地球。”
“可是,為什麼剛才你一直垂著眼皮,一看見月亮你就睜眼瞭呢?”
“嗯,這是個很好的問題。說明你有很強的觀察力。”
“謝謝,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看,剛誇完你有強大的觀察力,你就放棄觀察要問答案瞭。這可不行,你得繼續觀察。”
“那麼說,你已承認你不是人瞭。”
“我身上有哪個地方不像人?”
皮皮坐起來,看瞭看他,想瞭想,嘆瞭一口氣,又躺下瞭:“沒有。不過,沒聽說有人要曬月光的。”
“怎麼沒有?‘床前明月光’不是?”
“那也算啊?”
“人傢不是‘舉頭望明月’嗎?”
“得,您就繼續忽悠我吧。”
“要說忽悠,”賀蘭靜霆話鋒忽地一轉,“天底下數你們的報紙最忽悠。”
“我們報紙怎麼忽悠瞭?”
“來來來,把你們的報紙拿出來。”
皮皮不服氣,從包裡掏出張今天才出版的C城晚報:“在這裡。”
兩人翻過身來,將報紙攤在車頂,賀蘭靜霆拿出手電筒往上照:“你看好,我來給你讀一讀。”
“這是頭版新聞:‘二號公路發生連環車禍,兩死一傷。公安部門提醒市民註意交通安全。’”
“這怎麼啦?車禍不是天天都有的嗎?這是真實報道。”
“當然是真實的,你看這裡。”他將報紙翻瞭一頁,指著一個廣告,“‘安順保險,給您幸福平安的承諾。’看出這兩條的聯系瞭嗎?”
“沒看出。”皮皮很老實。
“沒關系,再來。容我慢慢啟發。這是副刊頭條:‘港姐選美進入最後決戰,十位候選人綜藝大比拼’。”皮皮仔細看瞭看那十張照片,個個美輪美奐,貌似天仙。
賀蘭靜霆嘩嘩地翻著報紙,指著最後一版的一個廣告:“千美醫院,C市整形外科第一傢。”
皮皮忽然震驚瞭。
“明白瞭?”
“你是說……”
“報紙總是告訴你,這個世界不安全,什麼都會發生。對不對?為瞭讓自己更安全,你要幹什麼?買保險。”停頓片刻,賀蘭靜霆又說,“報紙上充斥著明星的照片,對不對?它告訴你,你的臉應當像她們一樣完美。可是,你有那麼完美的臉嗎?沒有。怎麼辦?買化妝品,去美容院,做整形手術。”
皮皮結舌:“你是說,報紙上的新聞都是陰謀?”
“差不多。至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這樣。”
“所以……你從來不看報紙?”
“不看。”
“你從來不關心世界的變化?”
“我挺關心的,但不必看報紙。”
“你是伊壁鳩魯派的吧?”
“不是。我自成一派。”
皮皮咯咯地笑,眼見前方一道濃雲,便說:“月亮沒瞭,咱們走吧。”
回到淥水山莊,賀蘭靜霆徑直去瞭井底曬月光。皮皮坐在他身邊,望著圓圓的夜空。過瞭片刻,見賀蘭靜霆一直不說話,她道:“如果這時候下雨瞭你怎麼辦?”
賀蘭靜霆手摸井壁,似乎按動瞭一道開關,井上的兩塊巨石猛然移動,兩秒鐘之內便將井口嚴絲合縫地堵住瞭。
皮皮驚道:“原來這裡還有一道機關!”
“是啊。”
“太黑瞭!”
賀蘭靜霆又按瞭一下機關,巨石移動,井口張開:“就這麼簡單。”
“機關在哪裡?我來試試。”皮皮從躺椅上跳下來,去摸井壁。按照賀蘭靜霆指的方向,果然摸到一個淺淺的小坑,裡面有一個圓形旋鈕。她輕輕一按,巨石合攏;再一按,巨石移開。
皮皮覺得很好玩,便按瞭無數次。一直按到賀蘭靜霆快要煩昏掉瞭。
“你按夠瞭沒有?”
“沒有。我再玩一次哈!”
皮皮又按瞭一次,這一回,巨石合攏卻突然不再張開瞭。
機關失靈瞭!
皮皮手忙腳亂地又將旋鈕按瞭十幾次,那兩塊巨石紋絲不動。
“賀蘭,怎麼辦?機關壞掉瞭!你會修嗎?”
“不會。”
“那我們豈非要悶死在這裡?”
“你可曾看過一部電影,叫作《午夜兇鈴》?”
“嗚——賀蘭靜霆,你別嚇我!”
“井下挺好的,就是有點黑。對於我這盲人來說,不算什麼。你若天天待在這裡,慢慢也會習慣的。”
聽瞭這話,皮皮頓時寒毛直豎,緊緊抓住賀蘭靜霆的手:“拜托你別開玩笑啦,趕緊起來修一下吧。也許就是一個齒輪壞瞭,你弄一弄就好瞭。”她的聲音已經是嗚咽瞭。
可是,賀蘭靜霆仍然很愜意地躺著,一動也不動:“就是壞掉瞭,修不好的。”
“賀蘭靜霆!你別嚇我……你若嚇我,你就不是人!”
黑暗中,面前人“哧”的一聲笑瞭。
聽見這個笑聲,皮皮幾乎要昏厥瞭:“賀蘭靜霆,你……你究竟是誰?”
那聲音很溫柔:“你說對瞭,我不是人。”
皮皮猛地跳起來,退到井壁,在黑暗中擺出瞭防范的姿勢:“胡說!你明明是人!你!你身上的每一處都是人的樣子!”
“我真的不是人。”
“你……你證明給我看。”
“我問你,人的心跳每分鐘多少下?”
“七十下。”
黑暗中,賀蘭靜霆伸出一隻手,將她的手拉過來,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像冬眠中的動物,他的體溫很低,甚至有一股淡淡的,說不出的寒意。
“我從一數到六十,正好一分鐘。”賀蘭靜霆緩緩地開口,“一、二、三、四、五、六……”
皮皮呆住瞭。
不知是由於體溫,還是由於恐懼,皮皮覺得自己的手突然間喪失瞭知覺。不僅是知覺,連智力也一並喪失瞭。
三次。
賀蘭靜霆的心跳每分鐘隻有三次。
此時此刻,皮皮隻希望自己是隻壁虎,能迅速沿著光溜溜的井壁爬到地面逃之夭夭。
可是黑暗中,除瞭自己的喘息,四周就像墳墓一樣寧靜。她用指甲在井壁上用力地刮瞭幾道,堅硬的花崗石不留半分痕跡。
緊接著,卻是賀蘭靜霆“哧”的一聲輕笑,不明不白,意味無窮,像一根針刺破瞭充滿張力的空氣。皮皮頓時緊張到不能呼吸。
“你害怕瞭?”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有嚴重的心臟病!”皮皮說。
沉默瞭幾秒,賀蘭靜霆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你看過醫生瞭嗎?”
“……”
“你一直回避采訪,是不是因為你的心臟不好,怕人打擾?”
“……”
“那個,我不打擾你瞭,我也不采訪你瞭。你安心養病。麻煩打開門,我告辭瞭。”
“……我想,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賀蘭靜霆的話音明顯地鬱悶瞭。
“賀蘭先生,請允許我誇您一句,您非常幽默。聽您談話我如沐春風,咱們下次再聊。再會!”
“這麼說,你的確害怕瞭。”
“……沒有的事。”
“你的手抖得很厲害。”
“沒有的事。”
“你的腿也在抖。”
“沒有的事。”
“你怕什麼?”
“我什麼也不怕。”
“那你為什麼使勁地踩我的腳?”
“對不起。”
頭頂上的青石板忽然動瞭。
月光攜裹著一團山嵐筆直地照下來,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隻流螢,落在皮皮的肩上,螢光點點,詭異地閃爍著。同時閃爍的還有賀蘭靜霆雪白的牙齒。
皮皮的靈魂一陣混亂。過瞭片刻,她終於問道:“你說你不是人——那你究竟是什麼?”
“我是狐貍。”
“你是一隻狐貍?”
“對不起,稱呼我的時候請用‘位’這個量詞。我比較習慣別人用尊敬的語氣提到我。”賀蘭靜霆非常禮貌地更正瞭一下。
“一……位狐貍?”
“不錯。人類自覺高出萬物,說到底不過是群猴子。我們半斤八兩,都是脊椎動物。”
“呃——”皮皮失語瞭。愣瞭半天,她又問:“那你今年……貴庚?”
“我比你大。”
“大多少?”
“大……八百七十九歲。”
皮皮一著急,頭腦就特不靈光,尤其在數字上,心算瞭半天也沒得出一個正確的數目。脊梁貼在冰冷的井壁上,已貼得不能再緊瞭。她恨不能變成一塊化石,鑲在裡頭。與此同時,腦海中唰唰地閃出瞭幾個聊齋故事,所幸裡面的狐仙都是積極向善的。可是,另一個故事卻立即以壓倒多數的實力掩蓋瞭前面所有的故事。
《畫皮》。
皮皮拒絕回憶《畫皮》的具體內容,舔瞭舔嘴唇,強自鎮定:“如果你想吃掉我,你一定會後悔的。”
“哦?”賀蘭靜霆的語氣很輕,卻仍然是笑,“為什麼?”
“我有艾滋病,逼急瞭會咬人。”
賀蘭靜霆笑得喘不過氣來。
趁這當兒,皮皮猛一抬腿,作勢要踢,卻被他眼疾手快地抓住。
“不用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他放開手,坐到躺椅的另一邊,在井底裡保持著與她最遠的距離。
可是,他越是這麼說,皮皮的聲音越哆嗦:“你……說話算話,還是……故意逗我?”
“我們狐族非常講信用。”
“不,你不是狐貍。”
“要我怎麼說你才相信我?”仿佛被冒犯,賀蘭靜霆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很簡單,你變個原形給我看看。”
賀蘭靜霆笑瞭:“我變不瞭。”
“我降低要求,你給我看一下狐貍的尾巴也行。”
“我沒有……”
“那你就不是狐貍。”
“是這樣——”賀蘭靜霆痛苦地解釋,“修煉之後我外形的很多特征都消失瞭。”
“我不明白。”
“通常的情況下,狐貍是從上到下修煉的,所以尾巴是最後一關。可是我是倒著來的,所以眼睛是最後一關。”
“你為什麼要倒著來呢?”
“我先天失明,所以隻能倒著來,而且還特別慢。誰讓我是殘疾的呢。”
“你少蒙我。”
“我說的都是真話。”
“好吧,除瞭心跳,你還有什麼可以證明你是狐貍的?”
“我的嗅覺很好。”
“怎麼個好法?”
“你今天早上起來,用的是兩面針牙膏。接著,你吃瞭生煎包子,香菇味的。你喝瞭豆漿。然後你去瞭報社,在路上你不小心踩瞭一塊香蕉皮。地鐵很擠,你和一個灑著G u c c i香水的女郎擠在一起。中午你吃的是回鍋肉和魚片粥,你很愛惜牙齒,又去漱口,這回你用的是草珊瑚牙膏。接著你累瞭,喝濃茶,便宜的茉莉花茶。你的同事喜歡嚼口香糖,她不喜歡你,將口香糖粘在你的椅子上,你坐下來工作,褲子上粘瞭一些,你至今不知。你今天的工作是整理檔案,你摸瞭幾百張紙,分別出自三十個不同的年代,油墨的氣味很混亂。你坐瞭大巴,大巴司機抽的是玉溪牌香煙。你餓瞭,吃瞭很多牛肉幹和土豆片……你一向月經不調,荷爾蒙導致你身上的氣味變化多端,不過我有理由相信你今晚會來月事……”
“賀蘭靜霆,你敢跟蹤我!”
“我白天什麼也看不見,能跟蹤你嗎?”
“你看不見?誰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關皮皮,像你這麼蠢的女人,我懶得浪費智力去騙人。”
“要麼你變原形證明你是一隻狐貍,要麼你就是一個騙子。”
“我送你回傢,談話到此為止。”賀蘭靜霆忽然拉住她的手臂,輕輕往上一跳,就帶她出瞭井。
“哎,你比劉翔跳得還高,奧運會你怎麼不報百米欄呢?”
“你能不能住嘴?”
“……”
車上的氣氛很不對頭。
賀蘭靜霆一直陰沉著臉。皮皮有點坐不住瞭,隻好沒話找話:“除瞭花之外,你還吃什麼?”
“我還吃人。”
“搞笑哦。我們現在吃的東西裡都有化學添加劑,我們可不是綠色食品……”
“所以我很挑食。”
“那你肯定看不上我,真的。我得過肝炎的。”
“說到肝,這倒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
“那下次我請你吃爆炒豬肝哈。”
某人氣結。
皮皮不管他,繼續說:“你發現沒,在這個世界上,證明自己是人很容易,證明自己不是人很難。”
“吱”的一聲,車猛然剎住。雖然系著安全帶,皮皮的身子還是猛地往前一聳,又被安全帶死死地勒住,肋骨被勒得生疼。賀蘭靜霆跳下車,將她從車裡拽出來,拽到一棵大樹下,忽然用雙手卡住她的脖子,冷冷地說:“如果我現在就把你吃掉,是不是就能證明瞭?”
其實不用雙手,賀蘭靜霆陰森森的目光就能把關皮皮的咽喉切斷瞭。可是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突然間戳過來,令他冷不防地一退。低頭一看,一個黑乎乎卻閃著銀光的東西正抵在他的胸膛上。
“這是什麼?”
“索尼牌錄音筆。”
賀蘭靜霆雙眉一皺:“你要錄音?”
皮皮用力點頭,做出主播姿態,揚聲道:“賀蘭先生,請問您做瞭九百年的狐貍有何感想?能用一句話說出來嗎?”
這是一條通往城中的大道,路上的車很多,車燈交錯,掃描儀般一道一道地從他們的臉上閃過。路邊沒什麼行人,卻有一個穿著棉襖的老頭兒正在撿垃圾。
賀蘭靜霆怔瞭怔,繼而冷笑:“看來你真的不怕我。”
“不怕,”皮皮果斷地搖頭,“我以前住的地方,後面是火葬場,左邊是烈士墓,隔壁是花圈店。我什麼都怕,就是不怕鬼。”
其實這不是皮皮住的地方,是皮皮的好友辛小菊住的地方。因為從小就住在這種地方,小菊被認為是陰氣拂拂,鬼氣森森,鬼胎轉世,有鬼附身。打上初中那會兒,她雖是數學尖子,班上肯理睬她的人就不多,當然天生好奇心重的關皮皮除外。
“我不是鬼。”
“你有影子。”皮皮指瞭指地面,表示同意。
“我再說一遍,我是——”
“除非你能證明。”
默默地對峙瞭幾秒,賀蘭靜霆忽然一笑,說:“那時的樹比現在多。”
這回輪到皮皮摸不著頭腦:“什麼樹?”
“你不是問我有什麼感想嗎?這就是我的感想。”
那時的樹比現在多。廢話。那時的房價還比現在便宜呢!這人活瞭九百年,就這感想啊?
皮皮頓時對他產生瞭鄙夷:“賀蘭靜霆,這麼多年,你真是白活瞭。”
回到車上,賀蘭靜霆又扭開瞭那個電臺,車裡回蕩著鬱悶的降E大調小夜曲。
“這是狐貍喜歡的音樂?”
“嗯。”
“這是——你們的電臺?”
“嗯。”
“裡面的那個性感播音員,也是隻狐貍?”
“量詞。”
“也是位狐貍?”
“我們這一族比較喜歡從事娛樂業。”
“難怪天天都是音樂,連個新聞也沒有。”皮皮嘟囔瞭一句。
“你錯瞭。裡面播的就是新聞,不過是用音樂來播的。是狐貍就聽得懂。”
皮皮蹺起瞭二郎腿:“播的是些什麼?說來聽聽。”
“剛才在說大興安嶺的天氣,晴轉多雲。北極零下五十二攝氏度。渡口花店新進瞭一批綠色鮮花,數量不多,歡迎采購。還有某位得道大仙的講座,修真秘要之類。”
“渡口花店,你是說南街上的那個嗎?”
“嗯。”
C城人沒有誰不知道這個全市最大的花店和一年一度在這裡舉行的盛大花市。皮皮的奶奶還在那裡買過不少花的種子呢。
“你也常去那裡買花嗎?”
“不常去,有時去。那店對我來說,就相當於你們的麥當勞吧。”
“光吃花你的消化系統受得瞭嗎?”
賀蘭靜霆忽然沉默。
“你……你有消化系統嗎?”
繼續沉默。
“你一天去幾次洗手間?”
車猛地又剎住瞭,緊接著,關皮皮這邊的門鎖忽地彈開。賀蘭靜霆的聲音很不客氣:“下去。”
“還沒到傢呢。”
“下去。”
“我不。”
賀蘭靜霆跳下車,拉開門:“關皮皮,你下來。”
“不下來。”
他忽然抓住她的腳,將她穿著的一雙皮靴脫瞭,扔到後座。
“賀蘭靜霆,你想幹什麼!”
“你下來不?”
“我的鞋……”
賀蘭靜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將她拉下車。關上車門,“呼啦”一聲,汽車刨起一團塵霧,揚長而去。隻剩下關皮皮赤著腳站在大街上,徒然地對著遠處的尾燈大叫:“哎——賀蘭!你回來!我承認你是狐貍總行瞭吧!賀蘭——”
尾燈譏諷地閃瞭兩下,漸漸變成一個點,匯入滾滾車流,杳不可辨瞭。
真是不可置信,這人還真把她給拋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