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菊

關皮皮不禁看瞭看腳下:很好的柏油馬路,地面很光滑。若是夏季,赤足漫步定然是一種享受。但是,她心裡一個勁兒地叫苦,這可是冬天啊。

雪雖已停瞭,冰雖已化瞭,地面卻跟空氣一樣寒冷。

伸手打的,沒人理睬。想打電話,手機斷電。更何況深更半夜,她這一歪一倒的樣子,很讓人懷疑啊。

獨自煢行瞭近一個小時,兩隻腳隻顧向前走,都沒有知覺瞭。這麼磨磨蹭蹭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滿身出汗,走到星光疏冷,才看見自己住的大樓,臨走時忘記關燈,寢室的燈還亮著。到瞭門口,借著路燈一看,雙腳磨出瞭好些血泡,雖有厚襪子包著,腳板還是破瞭皮,血淋淋的慘不忍睹。

皮皮在心裡痛哭:真是人狐異類啊!狐貍大仙說怒就怒,是不可以得罪的!

她微微地松瞭一口氣,一抬頭,卻看見門前的臺階上隱隱約約地坐著一個白影。那姿勢是熟悉的,依稀分辨得出。

“傢麟?”

白影站起身來,詫異地迎上來:“皮皮,出瞭什麼事?這麼晚才回來?”

“我……我的鞋丟瞭。”皮皮覺得有些委屈,又怪自己太愛貧嘴,自作自受。

幸好傢麟也沒有多問,大約是怕她尷尬,見她一步一跛的,便俯下身來:“我背你上去。”

皮皮很老實地趴在傢麟背上,讓他將自己背上瞭二樓。

其實這也不是傢麟第一次背她。有一回她騎車摔跤,骨折瞭一個月,傢麟天天騎車送她上學,上下樓都是他扶著,其間也背過幾次。那時他的個子也不是很高,但她更小。他的語氣不容商量,她也不推諉,便歡歡喜喜地伏在他背上。為瞭這個,傢麟還被人取笑瞭,說他是“豬八戒背媳婦”。當時背她的傢麟臉是板著的,腮幫子硬硬的,擺出一副抵擋流言的樣子。末瞭又陰差陽錯地被選為全校學雷鋒標兵,很是搞笑。

傢麟穿著件羽絨大衣,但男人的氣息還是從領口鉆瞭出來,絲絲線線流入鼻尖。皮皮的心怦怦跳得很快,面紅耳赤,覺得身子快要被他的脊背灼傷瞭。

進瞭門,將她放在沙發上,傢麟便轉身到廚房裡燒水。

“傢麟,這麼晚找我有事嗎?”皮皮隔著門問他。

“沒事。”他輕輕嘆瞭一口氣。

“考試沒考好?”

“嗯。不是不好,隻是沒到我期望的那個分數。所以申請瞭學校也不會給全額獎學金。”

在記憶中,以前隻要考試考不好,傢麟就不肯馬上回傢,而是先到皮皮傢坐坐,緩緩氣,養足精神,再回去面對母親的咆哮。

“那你多申請幾個啊,東方不亮西方亮嘛。”

“我隻看中瞭幾個學校,其他的就是給瞭全額獎學金也不想去。”

皮皮苦笑。傢麟從來都是年級第一。這讓他養成瞭在學習上心高氣傲的性格,什麼都要是最好的,第二都不行。

“那你……要麼,再考一次G R E?”

“嗯,隻好這樣瞭。還有最後一個學校沒給回音,我再等等吧。”

皮皮記得每次準備G R E,傢麟都好像掉瞭幾斤肉。到北京參加個什麼新東方學校培訓,都是封閉式學習。回來一見面,又黑又瘦的,讓人心疼。

“我這裡有土豆片,你吃嗎?”覺得話題太沉重,皮皮忽然道。

“你的腳腫瞭,我帶你去醫院吧。”

“不用不用,我有雲南白藥。”

傢麟給她泡瞭一杯茶,看瞭看手表,說:“太晚瞭,我回去瞭。”

“哦……嗯……”其實皮皮想說,既然這麼晚,就在沙發上將就一宿吧。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下瞭。

見他走到門邊,皮皮忽然想瞭一件事,問道:“你最近見到田欣瞭嗎?”

傢麟遲疑瞭一下,沒有回頭:“沒有。”

“如果見到她,拜托替我問一下,NK演唱會的六折票買瞭沒有。這丫頭,打幾次手機都不回。”

“好的。”傢麟回頭看瞭她一眼,目光很深,“晚安。”

地鐵鉆出路面的那一段正好路過C城一中。

這是一個晦暗的清晨。遠處幾個巨大的煙囪並不冒煙,是工業城市的遺跡。可是皮皮還是覺得風裡有些說不清的顆粒,以至於進瞭地鐵,被暖氣一烘,頓時像吸瞭鼻煙一樣咳嗽開瞭。

雖然每天都路過自己的學校,皮皮卻總是故意把視線調向不遠處的電視塔,或者是更遠的金安大廈。寧願看一千遍上面的廣告也不願看一眼C城一中。可是昨夜腳疼瞭一晚,皮皮沒睡好,眼皮有點抬不起來。加上傢麟來瞭,有點懷舊,便多看瞭一眼久違瞭的校舍。

行政樓上的瓦片翻新瞭,新建的教學樓竣工瞭。氣派非凡的體育館上垂著幾個巨大的條幅,頭四個字是“熱烈歡迎”。閉著眼睛都能聽見學校的高音喇叭。高二七班的教室在靠近街角的一側,右手最後一間。田欣說,桌椅沒換,桌上的三八線還在。上面多瞭幾首無厘頭的詩,有一首是她和皮皮的舊作,韻筆皆妙,又很搞笑,旁邊還有人給配瞭漫畫。田欣用手機拍下來傳給皮皮,讓她笑瞭好幾天。

那時的文科班也叫渣滓班,匯集瞭從各路篩下來的差生,皮皮即是其中之一。她的數學打進高中就沒及格過,物理更在四十分以下。唯獨語文好,單科成績總在前十名。於是老師就說,皮皮是文科型人才,要進文科班才有出息。皮皮的爸媽都沒怎麼讀書,老師的話就是聖旨,皮皮就這樣進瞭高二七班。

一年下來成績上的收獲沒有,倒是在班上結交瞭三位好友,分別是排名第三十的王玉敏、第三十五的董小倩和第四十一的張佩佩。皮皮自己的名次則在三十八到三十九位上下浮動。

四個女孩子給自己的小團體起瞭個名字叫“桃花島”,制訂瞭各種代號。一下課就聚到一起聊天,跳皮筋。

四人當中數佩佩相貌最出眾、傢境最寬裕,可是大傢心裡都有點瞧不起她。像C城一中這樣的重點高中,三十名是一個級別,四十名是另一個級別。五十人的大班,四十之後就是差生瞭,沒人願意和差生玩。如果真的找她們玩瞭,就有點恩賜的意味。

張佩佩深切領會高二七班的亞文化,對這幾位好友傾心巴結。每天早上買一大袋生煎包,自己隻吃一個,帶到學校來和朋友們分享。

那年頭天天吃生煎包是一種奢侈。皮皮面子薄,吃瞭幾次就不再吃瞭。等到又想吃時又不好意思再要瞭。王玉敏和董小倩則認為這是應當的。她們做瞭作業會給佩佩抄;跳皮筋、做遊戲肯叫她來玩;有人欺負她,也會群起而攻之……因此幾乎有一整年她們都沒怎麼買過早飯,把早飯錢留下來買瞭漫畫書。如果有一天她們沒吃佩佩的包子,佩佩會很惶恐,會以為自己得罪瞭她們。

皮皮覺得,做人卑微到瞭這種地步比較悲催,可是又不得不承認佩佩在人際關系處理上很有一套。

果然,無論玉敏還是小倩對佩佩的態度都比對自己要熱情。比如三月三的春遊,老師讓學生們自願分成三人小組。玉敏和小倩就搶著要佩佩,害得皮皮不得不與另外兩名不怎麼交好的女生搭夥。途中還為分工吵瞭架,最後不歡而散。一年一次的春遊就這麼給毀瞭。

後來她把這事說給佩佩聽,佩佩隻是抿嘴笑:“連這也訴苦?你也不想想,每天放學回傢是誰陪你一路走回去?知不知道我們年級的女生有多少人嫉妒你?那個汪萱,隻要陶傢麟肯沖她一笑,讓她退後二十名也心甘情願。有所得必有所失,對不對?再看看我,為瞭一點可憐的友誼,整整兩年都沒認真吃早飯,都落下胃病瞭。”

“那你還叫它友誼,不過是拿生煎包子換來的。”

“所以我很早就知道友誼不是純潔的,是可以買賣的。不像你和傢麟,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不知為什麼,無論是佩佩、玉敏還是小倩都喜歡在她面前提起傢麟。他是明星,人人都想沾光。而皮皮與傢麟的關系,著實讓很多女生嫉妒。至少玉敏和小倩都曾使出極大的熱情到皮皮這裡打聽傢麟的八卦。

從皮皮傢住的小區到學校有兩站路,從初中開始,傢長們就商量著讓兩個孩子一起上學。一來有個伴,二來也安全些。就這樣風雨無阻地堅持瞭好幾年。後來長大瞭,不再是鄰居,也不再一起上學,可兩傢畢竟住得不遠,還是天天約著一起回傢。天氣好,不乘車,都是步行。

“走回去的路那麼長,你們都說瞭些什麼?”玉敏和小倩常常問。

皮皮淡而化之:“沒說什麼,也就是跟著他走,說說作業什麼的。我們是鄰居,父母又是同事,我媽怕我路上不安全,托他照顧我一下。”

“你都多大瞭還要他照顧你?”

“沒辦法,我們那一帶治安不好,我媽特別不放心。”她引經據典,“前天你們看報紙瞭吧?我們廠打群架,磚頭滿天飛,一下子就死瞭兩個人,連行人都誤傷瞭。”

“我的天哪,”出身於設計院傢庭的玉敏和小倩同時恐懼瞭,“原來是這樣啊!”

其實,放學回傢的路那麼長,當然得有話說。

皮皮會講故事,傢麟則是最忠實的聽眾。臨近高考的那兩年,傢麟的弦總是繃得緊緊的。聽皮皮講故事,就是他一天最輕松的時刻。

傢麟的母親管教特別嚴,數學考瞭八十分就要狠打,拿尺子抽,一面抽一面罵:“我叫你粗心!我叫你不認真!下次不考一百別回來見我!見我也是跪搓板!”傢裡凡是讓人分心的東西一律被禁止。四大名著、《莎士比亞全集》、《傢》、《春》、《秋》統統鎖進瞭玻璃櫃,《射雕英雄傳》沒看過,MP3不讓買。雖然傢麟和皮皮天天一起走,她倒不擔心他們會早戀,傢麟的眼皮子不會那麼淺。皮皮太平凡,長相太一般,成績太差,父母既無文化又不思進取,是一個沒有前途的傢庭裡的一個沒有前途的女孩。

可是傢麟也不明白自己的媽媽。媽媽是清華畢業,為什麼打起孩子來比沒讀過書的工人還要野蠻。

沒有數學天分的皮皮有編故事的天分。

她的故事整合瞭小說、雜志、閑談以及電視裡的各種情節和套路,一回接著一回,篇幅比《楊傢將》還長。一個看似不起眼的題材,被她一番敷衍,便宛如五月的梅雨淅淅瀝瀝地拉開瞭帷幕。其實皮皮講的全是些瑣屑的言情故事,考慮到傢麟的興趣,又加入瞭武打和懸疑。這樣,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全有瞭,十分熱鬧。她又會在緊要之處戛然而止,留待下回分解。

因此,每當放學走出校門,皮皮都會在廣告欄邊看見假裝在看招貼畫的傢麟。閑聊瞭幾句功課,傢麟便迫不及待地進入正題:“後來呢?”

傢麟從不承認皮皮是他的女朋友,那年頭叫早戀。可是,他也一天不落地陪她回傢,不管別人怎麼說。他們甚至會一起溜到路邊的玻璃廠撿廢棄的玻璃瓶,到水溝裡洗幹凈帶回傢養小烏龜。

高二下學期,皮皮換瞭一個同桌,就是田欣。

田欣是學習委員,也是班上唯一的一個在進文科班前就是前三名的尖子。同桌的第一天,田欣就主動向皮皮介紹瞭自己的學習心得,並認真回答瞭皮皮的各種提問:比如每天學習幾個小時,幾點起床幾點睡覺,做練習的頻度,花在各門功課上的時間,甚至,喝什麼營養品打不打太極拳都答得一清二楚。皮皮大悅,覺得自己比佩佩幸運。

佩佩的同桌是排名第二的汪萱。汪萱是田欣的好友,可是性情倨傲,平日根本不搭理佩佩,考試時還故意把身子側過去,生怕她會偷看。甚至數次向老師抗議,說佩佩愛吃零食,影響她學習,又問為什麼要把差生安排給她做同桌。

相比之下,田欣既大方又隨和。知道皮皮考不好會挨媽媽的罵,考數學時會分享自己的答案,讓皮皮混及格。凡是皮皮不理解的題目,隻要問瞭,她都會耐心地講解,一遍又一遍,直到皮皮弄懂為止。難怪她年年被評為市三好學生!皮皮對她心服口服,感恩戴德,銘諸肺腑。田欣過生日,皮皮不惜花掉所有的零用錢,為她買瞭一隻很貴的加菲貓。

等到皮皮過生日,正逢六月,天降暴雨,驟然間C城成瞭一片汪洋。收音機裡說,門外電閃雷鳴,有行人被雷擊中。同時告誡大傢不要在水中跋涉,因為C城大街上有幾處下水道蓋子遺失,曾有少年失足落入下水道,至今找不到屍首。可是,早在一周前,田欣就答應瞭皮皮會來她傢慶賀生日。那天,皮皮媽買好瞭蛋糕,請瞭幾位交好的朋友,大雨傾盆,“桃花島”的姐妹們一人未到,田欣卻按時來瞭。進門時提著一個空籃子,神情無比狼狽,說被雷聲嚇著瞭,手一抖,籃子裡的水果和禮物都掉瞭。皮皮心滿意足地過瞭生日,田欣卻為此大病一場,得瞭肺炎,住瞭一個月的醫院才好,差點都進不瞭考場。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皮皮覺得,衡量一個人是否善良,要看她如何對待弱者而不是看她如何對待強者。強者人人都會巴結,隻有善待弱者,方顯善良本色。所以,田欣才是可以深交的朋友。

在C城一中,高考絕對是當之無愧的最具戲劇性時刻。但皮皮覺得,其戲劇性並不體現在高考的那一天,或者是公佈分數的那一刻,而是在多年以後的同學聚會。

雖然每個學生都拒絕用分數定義自己,但無形之中,她們大多又是分數的虔誠信徒。是啊,在那個年紀的時光裡,姓名是父母的,錢財是父母的,身上穿的包裡裝的全是父母的,隻有分數是自己的。

在皮皮的同學中,有成績一向就好,高考發揮穩定,進瞭大學也一貫優秀的田欣和汪萱;有成績一向不好,處處招人白眼,高考很差,工作之後卻混得風生水起的張佩佩;也有成績一直不錯,高考突然失利,一個大學也沒考上,成瞭待業青年的辛小菊。

皮皮今天去參加的拍賣會在一個巨大的街心公園對面。

在晨跑的人群中,她看見一個老頭穿著一件薄薄的夾克,抖抖索索地坐在石凳上埋頭寫著什麼。老頭的頭發很亂,衣服也很破,緊皺的雙眉有一股奇特的威嚴。

“辛伯伯早!”

老頭轉身看瞭她一眼:“早,皮皮。”

“哥德巴赫猜想證得怎麼樣瞭?”

“快瞭。”

“伯伯您冷嗎?”皮皮問。

“不冷。”老頭笑瞇瞇地將自己的褲腿卷起,裡面嚴嚴實實地包著一層塑料袋,用不幹膠一圈圈地粘住,“非常暖和。皮皮你能借我幾塊錢嗎?”

“這是五十塊,上次我欠小菊的,您不用還瞭。”皮皮掏出錢包,遞給他一張鈔票。

“謝謝,”老頭接過錢,從書包裡抽出一疊紙鄭重地遞過來,“這是我的手稿你收著。異日我得瞭‘菲爾茲獎’,你可以拿這個賣錢的。”

皮皮雙手接過:“好的,我一定珍藏。”

誰說大人比小孩更現實?

這個滿臉骯臟的老人就是辛小菊的爸爸辛志強。

十幾年前他是新華書店的售貨員,從沒上過大學。因為看瞭徐遲先生的《哥德巴赫猜想》,決定將畢生精力投入到證明哥德巴赫猜想的事業中去。他證瞭五年,沒證出來,老婆跑瞭。又證瞭五年,還沒證出來,被送進瞭精神病院。出瞭院,他開始流浪,露宿街頭,偶爾回傢向女兒要點鉛筆和紙,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繼續著他的夢想。

小菊很崇拜她爸爸,一直以為他是天才數學傢,直到有一天她鼓起勇氣拿著父親的手稿去拜訪瞭一位本省的數學權威。仔細閱讀之後,那位權威很認真地告訴她:“你父親是位天才,隻是不懂數學。”

小菊的世界就此崩潰。

她是班上的數學尖子,但行為怪異,喜歡頂撞,老師們都不喜歡她。上課舉手也不點她的名。此外她的脾氣也很火爆,動不動就愛打架。又很講義氣,常常被人利用。最重要的是她住的地方離火葬場、烈士墓都很近,大傢認為她不吉利。

皮皮本來和小菊不是很熟。因為小菊雖然衣衫破舊,長得卻很漂亮,成績排名第七,算是優等生,平日她們是不往來的。而且皮皮還有點怕她:小菊成天拿著一把大傘,一言不合就跟人打架,她的主要對手是男生,經常被男生揍,女生一見她就怕得要命。所以小菊有個外號,叫“憤怒的小菊”。大傢暗地裡把她看成是某種不穩定因素——在學校她會打架,嫁瞭人她會通奸,工作瞭她會貪污,成功瞭她會犯罪,失敗瞭她會吸毒。她會有一個很生動很驚險的人生。

話說皮皮第一次和小菊打交道是在一次放學的路上。那天傢麟打球培訓,她一個人回傢。結果在校門外的小胡同裡遇到瞭正在挨揍的張佩佩。揍她的人是汪萱,兩人正抱著互相撕扯對方的頭發,個頭高挑的汪萱明顯占瞭上風。

皮皮二話不說就沖瞭過去。

她原本隻想勸架,後來汪萱揍瞭她一拳,她怒瞭,便幫著佩佩一起打。可是汪萱是學過武術的,兩個人都不是她的對手,汪萱一腳踹過去,正中皮皮的心窩,皮皮直直地倒下。佩佩拉著她就要跑,又被汪萱一個掃堂腿帶下。正在不敵之際,眼前忽地閃過一道黑影,辛小菊提著她的大傘就沖瞭上來,見汪萱沒兵器,將大傘往地上一撂,赤手空拳地和她打瞭起來。

倒也不是一番惡鬥,因為小菊太強勢,汪萱很快就被揍得無還手之力。可是她的嘴還很硬,嚷嚷著說要向老師報告。這一報告不打緊,作為宣傳委員的皮皮努力瞭一年的“優秀學生幹部”就要泡湯瞭。

後來小菊放瞭汪萱,她一邊罵一邊哭地跑瞭。皮皮仔細詢問方知,原來是佩佩先動的手,因為她實在受不瞭汪萱平日對她的“心理折磨”、“行為污辱”和“口頭暴力”,決定以卵擊石地揍她一頓,不料自己完全不是她的對手。接著皮皮又問小菊:“你為什麼打汪萱?”據她所知,她們之間並無仇怨。小菊冷冷地來瞭一句:“平日就看她討厭,就想揍。”事瞭拂衣而去,隻剩下皮皮和佩佩相互扶持,一瘸一拐地回到傢,思考來日對策。

晚上在走廊遇到傢麟,皮皮一面苦著臉將發生的事告訴他,一面嘆息自己快要溜走的“優秀學生幹部”。傢麟聽瞭,半晌沒吱聲,接著淡淡地說:“不要緊,她不會打小報告的。這事我去替你解決吧。”果然過瞭一個多月都沒動靜,緊接著皮皮如願以償地拿到瞭“優秀學生幹部”的證書。

皮皮請傢麟吃冰棒,滿腹心事地問他:“汪萱的事你是怎麼解決的?”

“嗯,那個,”傢麟說,“我帶她玩瞭一趟中山公園。”

皮皮怒瞭:“你犧牲色相啊?”

“嗯,犧牲瞭。”

“說說看,都幹瞭些什麼?K i s s瞭沒?”

“說什麼呀。”

“上次你打球摔瞭,她還跑醫務室幫你拿藥呢。”

“有這事嗎?”

“那你喜歡她不?”

“不喜歡。”

因為這件事,皮皮很感謝小菊,覺得她既神秘又仗義,有點崇拜她。後來小菊高考失利,分數考得比她還低,便沒有上大學,在社會上混著,四處打工。她們沒有聯系,直到皮皮進瞭報社,偶爾去馬路對面的麥當勞吃飯,這才發現小菊在裡面打工,有時當收銀員,有時做漢堡包。兩人漸漸地親近瞭。

過瞭公園,迎面一幢氣派的白色大廈,有大理石臺階和漢白玉扶手,門前還立著兩座石獅。皮皮對瞭對門牌號,正是本省有名的“桃園商務會所”。賀蘭靜霆要參加的冬季玉器拍賣會便在這裡舉行。

在地鐵裡皮皮就已翻過瞭衛青檀替她準備的小冊子。裡面有新石器晚期的獸面玉圭、良渚時代的玉鐲、商代的龍紋玉璧、宋代的雙子玉盤以及不少乾隆時期的玉雕和擺件。當然也有賀蘭靜霆關註的那件戰國玉虎。

無論哪一種,起拍的底價都在十萬元以上。

她從皮包裡取出錄音筆和采訪本,跛著腳進瞭大廳,正要往裡走,忽被一個西裝筆挺的工作人員攔住:“小姐,請出示您的邀請函。”

“我是記者。”皮皮拿出記者證。

“對不起,這是私人高級會所,本次拍賣會嚴格控制人數,記者也需要邀請函。”他面無表情地看瞭一眼皮皮,“同時我們也要求正式著裝。這些在邀請函裡都已經交代瞭。”

皮皮覺得“正式著裝”的意思是,她應當穿皮鞋。她本來倒是想穿皮鞋的,因為腳腫瞭,隻能穿比較寬大的旅遊鞋,還是很舊的一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記者們操持輿論、無孔不入,一向自視為無冕之王。皮皮也自覺遵循這個行規,以為不會有人攔她,所以穿得很隨便:下身牛仔褲、上身白毛衣,外加一件厚厚的羽絨服。

她尷尬地東張西望,想看看賀蘭靜霆來瞭沒有。沒看見賀蘭,卻看見瞭一個她好久沒見,也不想看見的人。

汪萱。

畢業後,點點滴滴的消息傳過來,原來汪萱的父親主管經濟,在本地政界很有背景。她的男友是某富豪的大公子,長她十歲,聽說已經向她求婚瞭。皮皮隻知道汪萱大學畢業分入銀行,不知道具體工作是什麼。

挽著一位中年才俊,款款拾級而上的汪萱打扮得艷光四射、高貴得體。身邊的俊男非常紳士地替她脫下瞭皮大衣,露出一件湖綠色的手繡真絲旗袍,淡黃的滾邊裹著尚未豐滿的身軀,清雅奪人。

皮皮低頭,假裝看別處。

不料汪萱偏偏看見瞭她,撇開同伴徑直走過來,對她笑瞭笑,算是打招呼。接著,半是安撫半是挑釁地對那個工作人員說:“小錢,你睜隻眼閉隻眼,就讓她進去吧。她肯定是閨秀,隻是不出於大傢。”

皮皮抬起頭,目光直視汪萱的臉,也笑瞭:“我當然也是被人邀請的——不然,我又不是大戶,怎麼會到這裡來暴發呢?”

“請問,”那個工作人員瞭一眼她的 記者證,不冷不熱地道,“關小姐,是誰邀請的你?”

“賀蘭靜霆。”

“賀蘭先生?”那人微微一怔,掏出手機,“稍等,我給他打個電話。”沒等撥號,又掛掉瞭,指著玻璃門外:“這不是賀蘭先生嗎?”

天地間不知何時飄起瞭小雪,街上風煙凌亂,煢煢孑立一個人影。

說到“正式”,皮皮覺得,賀蘭靜霆的衣服絕對談不上正式。薄薄的一件黑色風衣,褲子和鞋子都是帆佈的,幹幹凈凈,簡簡單單。穿在別人身上就是寒酸,偏偏穿在他身上就成瞭清貴。

他是這裡的貴客,也是常客。剛從汽車上下來,一位等候已久的工作人員便搶步迎瞭上去,耳語數句之後,將他引向大門右側的盲人通道。

拍賣開始之前,通常都有一個小型的接待酒會。大廳很寬敞,設計卻是維多利亞式的,沙發和地毯的花紋都很熱鬧,在這寒冷的冬季堆出一股融融的暖意。水晶燈下的棗木長桌鋪著垂地的錦佈,上面滿放著咖啡、茶、酒、水果和糕點。身穿禮服的侍應生托著茶盤四處走動,向客人提供紅酒和甜品。客人差不多到齊瞭,男士西裝革履,女士曳地長裙,人聲喁喁,言笑晏晏。除瞭沒有探戈舞會,這情景簡直酷似電影《真實的謊言》的開場。

皮皮忽然覺得記者並不是一個那麼有趣的職業。他們像透明的氣體在各種場合穿梭,除瞭帶走幾張照片,不留下任何形跡。他們也與各色人等打交道,報道寫完,便也不再來往。他們好像參與瞭很多事,卻又和這些事沒什麼本質的關系。一張嘴、一支筆、一個鏡頭——這就是記者。

“靜霆,”汪萱一面從手袋中出示邀請函,一面跟他打招呼,話音中夾著一絲親昵,“到得這麼早,真是頭一回。蘇誠說,上次你搶走瞭他的一對唐代玉馬,今天他可要來報仇瞭。”

汪萱的聲音非常動聽,是那種柔媚的含著少女稚氣的聲音。以前在高中她就是廣播員,也經常報幕。也許是出於本能的反感,皮皮覺得她的聲音裡有點裝腔作勢。怎麼說呢?汪萱就屬於那種女人見瞭她就會嘆息自己命運的人。傢世好,成績好,長相也好。從小到大男友如雲,挑瞭又挑,命中註定要過上等人的生活。其實皮皮倒不是反感這些。若說到傢世、成績、長相,田欣也不差。但她就不討厭田欣。

皮皮煩的隻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比如汪萱上課總是看小說,排名卻總在前三。比如考試前她總說沒準備好,光顧著看影碟,忘記瞭復習,考完瞭卻總是第一個交卷。想抄她的作業從來不給,下課纏著老師說話半天不讓人傢走……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從來不理佩佩,不得不說話時也是萬分鄙薄的口氣。別人隻當她們之間有宿仇,其實,汪萱對成績差的同學態度相當一致。

還記得有一次放學下暴雨,傢麟參加球賽沒回來,皮皮想和汪萱共用傘到車站,期期艾艾地開瞭口,汪萱卻說已經答應送別人瞭。說罷,一個人徑直就走瞭。皮皮眼睜睜地看著她獨自等車,獨自上車,這才明白剛才的一番話不過是托詞,她隻是不屑與自己共傘。

那一天,皮皮在學校等瞭足足一個多小時,雨也沒停。倒是傢麟打球回來瞭,滿頭的汗,臉上冒著熱氣。那時的傢麟已經有很高的個子瞭,麥色的肌膚,瘦長的臉,五官生動明晰,眉宇間滿是陽光。傢麟也沒帶傘,卻不肯等。他的夾克是防水的,把夾克一脫,遮住皮皮的頭頂,就帶著她沖進暴雨之中。他們一面跑一面尖叫,兩人都淋成瞭落湯雞。

那是一個炎熱的初夏,傢麟隻穿著件白色的背心。風馳雨嘯,電閃雷鳴,空中是枝狀的霹靂,雲層間透著紅光。皮皮堵住耳朵往傢麟的懷裡躲,他便順勢摟瞭一下皮皮。

在此之前,雖是天天一起回傢,皮皮卻連傢麟的手指都沒碰過。

那天夜裡,皮皮做瞭有生以來的第一個春夢。夢見穿著白背心的傢麟手拿毛筆,蘸著空中的雨水,在自己赤裸的身上寫字。

一懷情愫,從此一發不可收。

《結愛:異客逢歡(結愛:千歲大人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