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湄走後,皮皮跟著溜出瞭舞廳。假發的散熱性不是很好,出汗的時候頭皮會癢。皮皮取下發套,換上一個棉佈帽子,被街上的冷風一吹,舒服多瞭。
手機響瞭,一看號碼是佩佩。
“皮皮,你在哪裡?”
“我在街上——”
“今天下午我去C大采訪,碰到你的那位朱教授瞭。”
朱教授就是皮皮今年打算報考的碩士導師。和大多數學生一樣,三個月前皮皮曾提著兩條煙兩瓶酒去拜師。倒不是要走他的門路,隻是聽有經驗的考生說,考研之前最好見一下導師,互相好有個印象。如能趁機套出點考試范圍,那就再好不過瞭。這位朱教授的新聞傳播學今年隻有四個名額,報考的學生不下一百個,大半還是本系的應屆畢業生。新聞傳播是熱門嘛。朱教授懷抱一隻波斯貓在自己的書房裡接見瞭皮皮,兩人大致寒暄瞭一下,不到十分鐘就送客瞭。皮皮覺得自己沒談好,一個月前又去拜訪瞭一次。這次她是有備而去,拿著自己發表在省報上的幾條新聞給他看,又說瞭說當前新聞報道中的某些假大空現象,這才算把老先生的臉上說出瞭點笑容。朱教授對皮皮在新聞單位工作很感興趣,看瞭她發表的習作,覺得很有基礎。又聽說皮皮是第二次考研,頭一次的分數也不低,很喜歡她的執著。皮皮的心裡這才有瞭一點底。
皮皮“哦”瞭一聲。佩佩是個爽快人,有急事才會打電話。既然她這麼提,一定是出瞭什麼事。
“和我一起去的裴主任是他多年前的學生。我讓他委婉地提瞭一下你的名字,說你是他的一個親戚。”
“謝謝,謝謝……那位裴主任我都不認識。”皮皮感動瞭。朋友就是朋友,佩佩和小菊時時把她放在心上。
“認識不認識這不是關鍵,關鍵是,這位朱老先生忽然問起瞭你的身體情況。”
皮皮的臉色變瞭:“身……身體情況?我身體沒情況啊。”
“他問你為什麼老是光頭?是信佛,還是有病?他說新聞事業是國傢的喉舌,記者要有很強的政治信念和敏感度。此外,搞新聞還是個體力活,身體不好,跑不動,哪裡能抓到新聞?”
皮皮傻眼瞭,一時間緊張得幾乎昏厥過去。
沒想到事態如此嚴重。當初隻是覺得拜見長者應當以誠相見,所以沒戴假發,隻戴瞭一頂軟帽。光頭的樣子很容易被看出來,她以為老先生不會介意。
“我這不是……不是得瞭皮炎嗎?一直沒好呢。我也著急啊。”
“皮皮,你趕緊想辦法。這老先生可不是一般地執拗。為什麼他的學生個個厲害?因為他挑得厲害!聽老裴說,他本來就不喜歡招女生,因為他的老婆就是他以前的學生,特別厲害。倒不是說以貌取人,如果他心存芥蒂而你的成績又是可上可下,那就麻煩瞭。”
皮皮走著走著,正好旁邊有個花壇,急得一屁股坐下瞭:“那我該怎麼辦?”
“趕緊治皮炎,隻要長出一點頭發就去見他,向他表明你一切正常。要不要我給你介紹醫生?”
“不用不用。我……我自己想辦法。”
掛掉電話,在馬路邊發瞭一陣呆,皮皮當機立斷地去瞭渡口花店。
正值秋季,南方城市氣候偏暖,花市裡的花目不暇接。
她急急地逛瞭一圈,對花的知識有限,竟然找不到想要的花,便停在一傢大鋪子的門邊問老板:“請問您這裡有牡丹嗎?”
“有。”老板正用剪刀剪一批玫瑰,頭抬瞭一下,吐出一個字,又低瞭回去,手不停地動,仿佛在趕工。
“牡丹不是四月開嗎?”
“溫室裡種的。”
“用過化肥嗎?”
他指瞭指旁邊的綠色招牌:“百分之百綠色花卉。”
“請給我來十朵。”
“什麼顏色的?”
“……白的。”
“兩百塊。”
“兩百塊?!”
這麼貴啊!不就是幾朵花嗎?皮皮暗暗抽瞭一口冷氣,趴在櫃臺上和老板磨嘰開瞭,企圖打個折。區區十朵算什麼生意,老板輕蔑地搖頭:“我說的是實價。”
“我……我身上隻有一百五十塊錢。”
“你可以買紅色的。紅色的牡丹便宜點。”他建議。
“請問……紅色與白色,哪種味道好點?”
“都是牡丹,一個味道。”那人橫瞭她一眼。
“我是指……我是指吃起來的時候。”
那人打量她的眼神更怪瞭,不過還是以專業的態度回答瞭她:“慈禧太後喜歡吃白牡丹,據說味道很甜美。”
“請給我七朵白牡丹吧。”
沒奈何地交瞭錢。她挑瞭七朵半開的牡丹,在傢裡放瞭一晚,早上起來,正好盛開。一路花氣甜美地捧著,好像捧著一尊佛像。在早班地鐵上為瞭花她擠在最後,地鐵的玻璃門正好合在她身後。幾個男人擠著她,她兀自抵擋著,但人氣畢竟是污濁的。出瞭地鐵,人憔悴,花亦萎靡瞭三分,幾片花瓣卷瞭起來。皮皮不得不折進洗手間,給花莖灑瞭一點水。公交車倒不擠,這裡是別墅區,幾乎人人有車。但下車時一位胖大嫂正好打她的面前過,手一掄,一朵花掉下來,沒來得及拾,又給人踩瞭一腳。到達閑庭街56號時,隻剩下瞭六朵。
六朵也好,六六大順。
皮皮不大記得一年前自己第一次到這裡來的情景,雖然很多細節至今令她驚悚。仍舊是靜悄悄的四合院,老式的朱漆大門,沒有風,看得見鐵馬上的銹跡,一株蒼柏遮瞭半個庭院。唯一不同的是門上沒有鎖。主人今天在傢。
環視一周,沒找到門鈴,她叩瞭叩門上的銅環。
過瞭一會兒,她聽見瞭腳步聲,緊接著門就開瞭。
一縷熟悉的氣味傳過來,她把花當作盾牌擋在胸前,說瞭聲:“嗨。”
幾個月不見,賀蘭靜霆的面容有些憔悴,穿著件黑色的襯衣,身子越發清瘦挺拔。他沒戴墨鏡,臉很漂亮,漆黑的雙眸沒有任何焦點,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好像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誰。
“是我,關皮皮。”她又說。
他點點頭,神情有點倨傲。
哦,祭司大人還在生氣……
其實賀蘭靜霆的脾氣一直是倨傲的,皮皮覺得他多少有點端著架子。與人交結也是矜持自守,不冷不熱,說話做事更是含而不露,滿是玄虛。與蘇湄故事裡那位情感豐富的主人公大相徑庭。
見他半天不開口,她更加賣力勾搭:“最近好嗎?對不起,我工作上出瞭點事兒,我……我換瞭個工作……一切都是新的……熟悉起來需要一段時間……所以沒跟你聯系。”皮皮還想加一句“其實我很惦記你”,又覺得太肉麻,從腦子裡刪掉瞭。
“你帶瞭花?”他說。
她忙把花塞到他手中:“白牡丹,喜歡嗎?”
眼角微微一動,他露出狐疑的神態:“你——給我送花?”
“不,不行嗎?”她被他咄咄逼人的氣場壓住瞭,一緊張,說話跟著也結巴,“你,你不喜歡嗎?不是說你想知道烈日下盛開的牡丹是什麼樣子的嗎?”不管他看不看得見,她指瞭指天,又指瞭指花:“現在,頭頂有烈日,牡丹也是盛開的,喏,就這樣子,你摸摸看。”
他輕輕摘下一片花瓣,用手捻瞭捻,放進口中慢慢品嘗。
“味道好嗎?”
“挺好。”他說。
“賀蘭,你能把頭發還給我嗎?”她忽然說。
話一出口追悔莫及。
皮皮有點窘,很心虛地看瞭一眼賀蘭靜霆,希望他寬宏大量不與她計較。祭司大人隻是穆然閑立,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很放松,很自在。
“你來得不是時候,”他說,“我正準備出門旅行。你能等一段時間嗎?”
“出門旅行?出……出去多久?什麼時候回來?”
“順利的話,三四個月吧。”
還有兩個月皮皮就要考試瞭。復習已不是大問題,她務必要在這兩個月中再見朱教授一次。
她著急瞭,語氣裡帶著明顯的哀求:“能推遲十天再走嗎?”她記得賀蘭說過,療傷的話,十天就可以令她長出頭發。她隻需要十天啊。
“抱歉得很,我已經買瞭機票,是要緊的生意,今天下午就動身。”
怕她不信,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打印的電子機票,在她面前晃瞭晃。
掃瞭一眼出發日期,果然是今天。
她剛要說話,花壇的另一頭又傳來一陣腳步聲。
很輕,很細碎,帶著一股淡雅的香氣。
她不知道為什麼這些狐貍都很香,香得連這滿壇子的花都擋不住。皮皮揉瞭揉鼻子,歪著頭往裡瞄,看見走廊邊有一個美麗的女人,抱著胳膊站在荼架下,細挑個兒,穿著件印花細佈的旗袍,空谷幽蘭一般,見瞭她,眼波微漾,款款地說:“靜霆,有客人嗎?”
“是的。”他應瞭一聲。
“幹嗎在門口站著,快請人傢進來喝杯茶。”她說,“我去泡茶。”
人影往廚房的方向去瞭。
皮皮隻覺腦袋被人打瞭一槍,立在原地,失魂落魄;又像是站在山頂看風景,忽然來瞭地震,山嘩啦啦地往下垮。
幸好賀蘭看不見她的臉色。
“她是千花,”他解釋,“我的一位朋友。這次生意她和我一起去。”
千花。
皮皮當然記得這個名字。觀音湖的party賀蘭沒有請千花,她的朋友憤憤不平,為此還損瞭她幾句呢。
生意順利的話,他們會有三四個月的時間在一起。如果不順利呢……
一時間,皮皮的心亂瞭。
其實,她不是一直害怕賀蘭的嗎?現在他終於有瞭女伴,狐貍大仙因此會放過她,這不是很好嗎?
越分析心越亂,她咬瞭咬嘴唇,揚起臉問道:“賀蘭,你要去哪裡?”
“先去西安,還有幾個別的地方。”
“我能和你一起去嗎?”她忽然說。
“你?願意和我一起去?”他嚴重懷疑,“不會吧?我記得你說過,你對我除瞭厭惡隻有憎恨。”
“我試圖以你的角度來理解問題,這……這總需要一個過程吧?”皮皮小心翼翼地說。
“這麼說,你現在可以理解瞭?”
“可以瞭。其實你這麼做也沒什麼錯。我不是也常去肯德基吃雞塊嗎?我也沒問過雞是什麼感受啊。話說,我現在看見雞塊都不敢吃瞭。”她無條件投降,“我和你去西安,你讓我幹什麼都成。”
他皺瞭皺眉,琢磨她的意思:“真的嗎?”
“真的!”皮皮心裡想,狐貍大仙能讓她幹什麼呢?就是陪他談生意唄,吃吃飯,喝喝酒,做個陪襯。大仙外出目不視物,需要有人照顧,幫他訂個車票、帶個路什麼的,皮皮覺得這些自己都可以勝任。
賀蘭靜霆緩緩地說:“皮皮,既然你知道這世上所有事都有代價,求祭司大人辦事,代價自然很高。”
“是,是。”皮皮點頭,“不是談生意嗎?我可以幫你跑腿,我可以幫你帶路,我可以幫你拿包,我可以——”
他搖搖頭,好像一位慈愛的傢長糾正孩子的語法錯誤:“求祭司大人辦事,不是你來說你可以做什麼,而是我來說,我想要什麼。”
皮皮被他的話繞糊塗瞭:“你……你想要什麼?”
他將空洞的眸子對著她的臉,似乎在尋找她眼睛的位置:“皮皮,我要你嫁給我。”
“啊?”
“我覺得你是喜歡我的。”
這就是狐仙大人的表達方式嗎?
皮皮的大腦一片空白,呆瞭半晌,結結巴巴地說:“你……祭司大人……你這是在向我求婚嗎?”
剛才還在攻城略地,轉眼間就成瞭亡國之君。皮皮覺得虧大發瞭,鬱悶得直想打自己的腦袋。
“可以嗎?”他把那捧牡丹硬生生地塞進她手中,一對深不見底的黑瞳裡有一絲亮晶晶的東西在閃動。皮皮想看清那亮晶晶的東西是什麼,瞪大眼睛一瞧,發現那是她自己的影子。
“什麼?你說什麼?”她懷疑自己的耳朵有問題。那一把牡丹在手中,沉甸甸的,她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皮皮,你能嫁給我嗎?”他握住她的一隻手,將它放到自己胸前,雙目微闔,喃喃地說,“不要拒絕我,好嗎?”
“我不——”
他猛然睜開眼,手腕猛然收緊。
手骨“咔”地響瞭一下,皮皮叫道:“你別捏我的手啊!”
他懊惱地松開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一受打擊就有點控制不住……”接著他嘆瞭一口氣,樣子很沮喪。
“我沒打擊你啊。”皮皮說。
“你剛才不是說不嗎?”
“我是說,我不拒絕……嫁給你。”她兀自地說,“你能替我弄個波浪卷的頭發不?這樣以後我就不用燙發瞭。”
她搖頭晃腦地笑,戲弄瞭他,有點得意。然後,她的頭頂便被他按住瞭:“皮皮,在這個時候跟祭司大人開玩笑,他一怒之下真有可能吃掉你。”
然後,他的手便捏著她的下顎,將她的下巴微微一抬,強迫她的臉對著自己:“如果你不願意請直說,我不介意你說實話。”
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他卻有辦法讓她知道他的內心一直都在凝視著她。虛無的目光中仿佛藏著一股吸力,像一道黑洞連接著另一個宇宙。她的心不知不覺地沿著黑洞往下滑。她不知道自己說瞭些什麼,或者答應瞭什麼,隻覺得自己在重復著某個諾言。那張臉似曾相識,且異常親切。她曾經將一切都交給過他,所以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沒,沒有不願意呀。”她說。她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胸口上,感覺到他的心跳得很快,祭司大人很少這麼激動。
他默然而長久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好像迷失在某個時空之中。庭前草坪的自動灑水器忽然噴出一排水霧,緊接著細細的水絲紛紛揚揚地灑下來。他沒料到,卻本能地轉瞭個身,替她擋住水珠。他回過神來,雙手一點一點地撫摸她的臉,仿佛在識別某個雕像,輕輕地說:“我去和千花解釋一下,然後送她回去。”
他從口袋裡抽出一張卡:“這是銀行卡,你先打電話到旅行社取消千花的機票,然後到書房用我的電腦在網上再訂一張。行嗎?”
“行。”
書房就在臥室的旁邊,落地窗正對著花園。這大約是賀蘭靜霆每日停留最多之處。書架邊有一個舒適的單人沙發,地上鋪著一塊圓形的地毯,仿古式樣的落地燈從背後照過來。左手邊的茶幾上放著一本厚厚的盲文書,書裡別著幾個大號的塑料回形針。賀蘭靜霆喜歡用五顏六色的大號回行針做書簽,這個習慣皮皮很早就發現瞭。她在書房裡站瞭一會兒,發現書桌上的電腦是開著的。屏保狀態下,一隻色彩斑斕的球在屏幕裡跳躍。皮皮迅速在網上修改好機票,就聽見門外響起瞭腳步聲。
賀蘭靜霆已經回來瞭。
“機票訂好瞭。”她連忙說。
“這麼快?”他的眸子一貫是清冷的,此時卻有瞭一絲笑意,若有若無的目光掃在她臉上,“我正想說,我忘瞭告訴你銀行卡的密碼。”
她的臉白瞭白:“密碼?”
“系統沒問你要密碼?”
“……問瞭。”
是的,系統問過她密碼,她不假思索地打瞭一串數字進去,立即通過瞭。過程太快,她急著訂票,也沒有多想。現在想起來,她打的是自己的密碼,居然和他的一模一樣。
“啊——”她抽瞭一口冷氣,差點跳起來,“賀蘭,你是不是通靈的?是不是會讀腦術?”
“不是。”
“我錢包裡有多少錢?”
“不知道。不然的話,我豈非還要借錢給你?”他倚在門邊,詭秘地一笑,“隻能說咱們心有靈犀。”
皮皮看著他,有點哭笑不得。雖然也有不少高中同學嫁瞭人,生孩子的也有好幾個,但皮皮一直覺得自己不屬於那個行列。和傢麟相處十幾年,連個正式的女朋友都沒混上;而面前的賀蘭靜霆,幾乎還是個陌生人,見瞭幾面就談婚論嫁,她這一生還從來沒有如此孟浪過。這麼一想,皮皮的心裡立即冒出兩個字——逃跑,哪怕是暫時的。她需要找個地方冷靜一下。
“我得回傢收拾一下行李。”她說,“咱們機場見,怎麼樣?”
“不行。”他搖頭,同時伸出胳膊擋住瞭門,“你得陪著我。”
“為什麼?”
“你得照顧我。”他摸到她的手,將它拿到自己的唇邊輕輕地吻瞭一下。
一抹陽光照進來,他的眼窩多瞭一道陰影。皮皮覺得,從這個角度看他就像個真的盲人。他撫摸著她的手,一節一節地捏著她的指骨,輕輕地道:“你得管著我,不然我就會做壞事瞭。”
皮皮覺得祭司大人很肉麻。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躲,卻被他一把拉進懷裡。
很濃鬱的男人氣息。她仰起臉,感覺到他的嘴唇在自己的額上擦來擦去,似乎在尋找一個停留的位置。淺淺的胡楂紮得她有點兒癢。皮皮很嫉妒,哪怕把這點胡楂借給她當頭發也是好的啊!至少那個變態教授就不會起疑瞭。
吻落在她的眼皮上,順帶著含瞭含她的眉頭。同時落下的還有他熱烘烘的氣息,帶著薄荷的香甜。
“留下來,好不好?嗯?”他說。怕她不肯聽,用一隻手揪著她的耳朵。
她心花亂墜,頓時沒瞭主意。一時間,腦海回到瞭真永年間。仿佛這是他期待已久的幸福,得立即享用,不然就會失去。
機場是一個多麼陌生的空間啊!他會不會迷路?會不會誤機?一切都需要有人指引,有她在身邊一定會方便很多。
“好吧。”她妥協瞭,牽住他的手,用力地握瞭一下,讓他知道自己的存在。
他的手微微有些顫抖,然後,整個身子也微微顫抖瞭一下。
“怎麼啦?”她問。
“謝謝你。”他輕輕地說,“你對我一向慷慨。”
她隨他去瞭客廳,看見茶幾上有一杯沏好的茶,有點過意不去地說:“這是千花沏的茶嗎?我喝一口,正好口渴。”
“別喝。”他按住瞭她的手,開始脫她的衣服。
面面俱到的前戲,她被弄得意猶未盡,身子在他掌中,骨頭被他捏著,一點一寸地發軟。
“喜歡嗎?”他說。
她雙臂攀著他的脖子,臉窩在他的肩上微微地喘氣,輕輕地哼道:“很喜歡啊。”
“喜歡還這麼多天不來找我。”祭司大人硬是在她最歡喜的時候生生地住瞭手,“別纏著我啦。穿上衣服,我去給你沏杯茶。”
看著他的背影,皮皮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流著薄汗的香軀霎時涼颼颼的,有種被打入冷宮的感覺。難道她要嫁的人就這樣變化無常嗎?
皮皮踮起腳尖躲到窗邊,第一時間撥瞭蘇湄的手機:“湄湄姐,昨天你的故事全部講完瞭嗎?”
“講完瞭呀。”
“後來呢?”
“什麼後來?”
“沈慧顏去世之後,幾百年瞭,賀蘭靜霆是怎麼過的?”
那邊似乎錯愕瞭一下:“我怎麼會知道?”
“祭司大人難道再也沒有結過婚嗎?”
“沒有。據我所知,沒有。”
“他身邊再也沒有別的女人瞭嗎?”
那邊遲疑瞭一下:“這倒不是。他偶爾會帶女伴參加party,每次來的人都不一樣。除瞭千花,其他的幾位我們都不認識。”
“那麼你最近的一次見他帶女伴是什麼時候?”
“我想想……嗯,三十年前吧。是個挺乖巧的女孩子,白白凈凈的,很害羞,從頭到尾都沒怎麼說話,看樣子還不到十八歲。那女孩身子好像有病,風一吹就咳嗽,賀蘭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後來呢?後來你還見過她嗎?”
“沒有瞭。”
“你還記得那女孩子的名字嗎?”
“嗯……她說她叫宋貽,住在北京。人挺和氣的,還送瞭我一個毛主席像章呢。”
“宋貽?你確信她是狐族的嗎?”
“這個……本來我一直確信的。既然你不是狐族的,那她也有可能不是。反正她的手上也戴著賀蘭的魅珠,身上也被種瞭香,憑我們是分辨不出來的。”
皮皮聽見門外有動靜,搶著問瞭最後一句話:“湄湄姐,那你知道賀蘭最喜歡的是什麼嗎?”
那邊停頓瞭一下,說:“祭司大人嘛,當然最喜歡儀式啦。”
儀式?什麼儀式?皮皮不能多問,腳步聲近瞭,她說瞭句“下次再聊”就匆匆地掛瞭電話。
果然是賀蘭靜霆端著茶托走進來,辨認她的方向,準確地將茶杯遞到她手中:“剛接到機場的電話,我們的飛機晚點兩個小時。”
機票是下午兩點的。皮皮看瞭看表,現在才上午九點。於是說:“那我還是回傢一趟比較好,出門旅行,好歹得拿點換洗的衣服。”
賀蘭靜霆思忖瞭一下,點點頭:“也好。既然回去,就順便把戶口本也拿出來。”
“戶口本?”她一頭霧水,“要戶口本做什麼?坐飛機有身份證就可以瞭。”
他走到她對面的沙發坐瞭下來,翠綠的窗簾半卷著,隻有半邊臉有光,影子印在米色的墻上,是個漂亮的剪影。他舒展著雙眉,用手指撫摸著扶手上的雕紋,沉默瞭片刻,淡淡地說:“還有這麼長的時間,怎麼打發呢?不如我們就去登記吧。”
登記!
皮皮的腦袋一下爆掉瞭:“什麼登記?”
沙發上的人對她驚訝的態度明顯地不悅:“當然是結婚登記。”
皮皮不自覺地摸瞭摸自己的下巴。今天驚愕的次數太多,下巴有點發酸。
原來祭司大人喜歡的就是這儀式啊?這也太快瞭吧?還沒登堂就要入室,皮皮心中叫苦不迭,天啊地啊爹啊娘啊地呼喚著。
答應嫁人是一回事,結婚是另一回事,皮皮覺得這兩件事之間有個漫長的過程。具體到賀蘭靜霆,就是要培養深厚的感情。因為皮皮從沒想過這一生除瞭傢麟她還會嫁給另一個人。所以嫁誰她都沒有準備好,嫁誰都不如嫁給傢麟。既然傢麟不要她瞭,她嫁誰不是嫁?也就不那麼挑剔瞭。這正好說明一個人的愛情是不能受打擊的,受瞭打擊容易把婚姻當兒戲。不是嗎?如果她不那麼荒唐透頂,怎麼會連狐仙都肯嫁瞭呢?且不說門不當戶不對,就連種群都亂掉瞭。
於是乎,皮皮鬱悶瞭,跺跺腳,她嚷嚷開瞭:“哎!賀蘭靜霆,我怎麼越看你越像個騙子啊。”
“我怎麼是騙子瞭?”
“你瞭解人類文化嗎?結婚這是咱倆的事兒嗎?告訴你,這是一大群人的事兒。我得先問我爸、我媽,還有我奶奶。你得找位長輩上門提親,然後商量日子辦婚禮、請客、喝酒、鬧洞房、回門……這麼大的事,怎麼能隨便呢!”
皮皮腦中關於結婚的所有知識都來自她住的廠區。這幾年她身邊結婚的親朋好友不乏其人。無論是哪一位,婚禮都辦得熱熱鬧鬧,從策劃到搞定花掉幾個月的工夫,不少新郎忙到結婚那天都累垮瞭,不得不到醫院打吊針哩。最馬虎的一對沒辦婚禮也去瞭麗江度蜜月。皮皮越想越委屈,她一沒失身,二沒懷孕,三不是二奶,從頭到腳清清白白的黃花大閨女,怎麼能這樣偷偷摸摸地和人登記呢?
再說,賀蘭靜霆又不是陶傢麟,如果是陶傢麟她關皮皮私奔都可以的。
見她語氣不善,賀蘭靜霆好脾氣地解釋:“這不矛盾啊。咱們先登記,然後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我保證配合。”
不管他怎麼說,皮皮繼續往下數落:“婚紗照總得拍吧?”
“……”
“伴郞伴娘總要請吧?”
“……”
“總要有蜜月吧?”
“……”
皮皮越想越多,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還有——我還沒問過你的婚史呢,你這是第幾婚啦?十幾婚瞭吧!”
“我未婚。”
“真的假的?九百多歲瞭你還未婚,是棵樹都結婚瞭!”
“我甚至是處男。”
皮皮窘倒瞭,咽瞭咽口水,有氣無力地說:“難怪你功力那麼高,原來你練的是童子功啊。”
“所以我要今天登記。”賀蘭靜霆說,“你好不容易答應瞭我,萬一改主意我就慘瞭。”
“改主意?才不會呢!我說話算話。賀蘭靜霆,我可以嫁給你,但不能這麼隨便就嫁瞭。就是這樣!你耐心點!”
她還要慷慨陳詞,面前的人忽然站起來,一把將她拉入懷中,低聲請求:“皮皮,九百多年瞭,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做你的合法夫君。我還不夠有耐心嗎?你能體諒我的心情嗎?”
什麼是柔情似水,什麼是佳期如夢,這個就是啊。皮皮被他的聲音蠱惑瞭:“人傢不是答應嫁你瞭嗎……”
然後,蠱惑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很強硬:“你現在就得嫁給我。馬上!一分鐘也不能等。”
他們坐著出租回到皮皮傢,傢中無人,連奶奶都出去買菜瞭。皮皮一臉黑線地偷出瞭戶口本,和賀蘭靜霆一起去瞭他們那個區的婚姻登記處。
好在是周一,排隊的人不是很多。
“你不怕婚檢嗎?”皮皮心裡煩,一張口就冒酸水,“萬一人傢檢查出來你是一隻——”
“現在不婚檢。我有個同事上周剛剛結婚。他說,隻要證明我們既不是直系血親,三代以內也沒有旁系的血親關系就可以瞭。”賀蘭靜霆微微一笑,回答得頭頭是道。
“我們當然沒有啦,別說三代之內沒有,一千代之內也沒有。”皮皮冷笑。笑瞭一半,嘴被賀蘭靜霆捂住:“哎,在結婚登記處門口拌嘴,這不吉利吧?”
“我都沒有告訴我爸媽……”皮皮捂著臉直想哭,“他們若是知道瞭一定會殺瞭我的。”
“怎麼會殺你?最多殺掉我。”某人居然哧哧地笑瞭。
工作人員上來給他們發瞭兩份表格:“你們填一下。”
皮皮碰碰賀蘭靜霆的手:“咱們還得填表。”
“什麼表?”
“《申請結婚登記聲明書》。”
“那就填唄。”
皮皮領命,將兩人的證件攤開,三下五除二地填好瞭。自己的那份簽好字,想到賀蘭看不見,簽字不方便,問道:“表填好瞭,需要你簽字,要不要我替你簽上?”
賀蘭靜霆認真地搖瞭搖頭:“簽字這種事是很慎重的,事關你我一生的幸福。怎麼可以冒充呢?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好心當作驢肝肺。皮皮翻瞭翻白眼,遞上一支筆,將落款之處指給他。
摸瞭摸那支筆,賀蘭靜霆眉頭又是一皺:“請問,這是什麼筆?”
“圓珠筆。”
“我要毛筆。”
就這一支圓珠筆還是皮皮借來的,她環視四周,莫說毛筆,連支鉛筆也找不到:“這哪有毛筆啊?”
“我就要毛筆,還要一得閣的墨水。”某人嚴肅地說。
皮皮沒好氣地說:“哎,是你吵著鬧著要登記的,你別沒事找事,行不?”
“幹嗎這麼大嗓門?”
“為什麼一定要今天呢?”終於找到時機發泄,皮皮立即發難,“既然你這麼看重形式,又要這種筆,又要那種墨水,我們何妨三思而行,過幾個月再來?”
那隻是個街道辦事處,很小的屋子,裡面站著十幾個人,大傢的眼睛齊刷刷地看過來。
皮皮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得很焦躁,隻是覺得咽不下這口氣。她找賀蘭,明明隻想要回自己的頭發,說著說著,忽然間就答應嫁給他瞭;又說著說著,忽然間又登記瞭。戀愛都沒開始談,忽然間就成瞭別人的老婆。等那紅本本一到手,法律保障都有瞭,再要鬧翻就得離婚瞭。皮皮覺得賀蘭靜霆今天是得寸進尺,而自己則是一敗塗地。平時她既不膽大也不爽快,除瞭被狐仙大人施瞭魔法,沒別的解釋啦。
旁邊一位幹部模樣的男人笑瞭,過來說:“別吵,別吵。這種時候都容易激動。姑娘,小區裡有個文具店,就在這樓背後的一條街上。一定有毛筆,我去替你買。”
沒等皮皮攔他,那人頃刻間已出瞭門,不到五分鐘就拿回一支毛筆一盒墨水。皮皮一看,還真是“一得閣”的。
“不好意思,太麻煩您啦。多少錢?我給您錢。”皮皮慚愧地掏錢包,那男人連連擺手:“不值幾個錢,就當我送你們的吧。新婚快樂!”
“那——太謝謝您啦。”皮皮真誠地道瞭謝。見毛筆上有膠,跑到水池中將毛筆化開,蘸好墨遞給賀蘭靜霆:“簽字吧,大人。”
祭司大人優雅地簽上瞭自己的大名。
“哇,好漂亮的行楷。”那人贊道。
賀蘭靜霆摘掉眼鏡,意味深長地看瞭他一眼,淡淡地說:“謝謝你。”
那人說瞭句不客氣,回到自己的隊伍中。
皮皮這才發現他站的是另一條隊伍,往前一看,隊伍的前面有一個牌子——“離婚登記處”。和他一起來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女人,打扮得很時髦,大約是他的妻子。那人對妻子畢恭畢敬,妻子對他卻愛搭不理。
皮皮捏瞭捏賀蘭靜霆的手,悄悄說:“剛才你瞪他一眼做什麼?人傢明明幫瞭你。”
“我沒幹壞事,隻是幫他解決瞭身體上的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皮皮沒聽懂。
“男人的問題。”賀蘭靜霆淡定地摸瞭摸她的光頭,很晦澀地說,“放心吧,我沒問題的。”
結婚證當然是大紅色的。
合影很周正,男左女右,賀蘭靜霆笑得雄心勃勃志得意滿,一旁的皮皮卻隻象征性地彎瞭彎嘴角,像個受瞭委屈的小媳婦。
“這是什麼相機啊?怎麼沒把你的原形給拍下來呢?難道光線也會騙人?”皮皮不失時機地損道。
“我的原形也挺英俊的。”某人面不改色地頂瞭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