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飛機上,賀蘭靜霆滿意地撫摸著結婚證上凹凸的鋼印,破例喝瞭兩杯威士忌。
在他醉醺醺的時候,皮皮趁機問道:“喂,賀蘭,宋貽是誰?”
“你怎麼知道宋貽?”他立即清醒瞭,“誰告訴你的?”
“打聽出來的。”
這話觸到瞭他的心思,他有十來分鐘沒說話,也不理她。
“哎,我問你,”她推瞭推他,“宋貽還活著嗎?現在也該有六十多歲瞭吧?你不去看她嗎?你和她是什麼關系?你們結過婚嗎?”
“她去世瞭。”他說。
“是生病嗎?”她記得蘇湄說過宋貽的身體不好。
“和同學出去遊泳,溺水。”
“對不起,”她小聲說,“你一定很難過吧?”
他點點頭,將手中的半杯酒一飲而盡。
“哪一年的事?”
“二十二年前。”
“你看,如果她及時投胎的話,也就跟我一樣大瞭。”她笑瞭笑,笑到一半,面容僵住瞭,口裡好像吞進瞭一隻蒼蠅,“我的天啊!”
直到下瞭飛機,她的心情還是陰沉的,走路都不禁要回頭看一眼,生怕身後多瞭一道影子。賀蘭靜霆摟瞭摟她的肩,笑道:“幹嗎這麼繃著臉?別想太多瞭。這些人都和你沒關系。你根本不認識她們。”
“她們都是我的前世嗎?”
“是的。”他半笑不笑地說,“如果你相信有前世這麼一回事的話。”
“你沒和我的任何一任前世結婚?”
他搖頭。
這個答案簡直是令人大跌眼鏡:“為什麼?”
“皮皮,你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嗎?”
“再大也不過是個地球。我總不會跑到冥王星上去吧?”
“總之,我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找到你。每次找到你時都晚瞭一步,你已經愛上瞭別人。”
“難道你就沒有一點辦法嗎?”
“皮皮,你是一個意志堅定的女人。”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帝王將相才意志堅定,”皮皮舉手反對,“我特容易轉彎,真的。”
“那就是我的魅力不夠。”
“你?魅力不夠?”皮皮懷疑地看著他,“怎麼可能?”
皮皮暗暗地想,祭司大人儀表出眾風度翩翩,居然還有人看不上他,難道就因為他是狐貍嗎?轉念一想就更鬱悶瞭。為什麼大傢都沒看上,偏偏自己就看上瞭呢?難道她就是傳說中的冤大頭?
“或者說你越變越傻,終於傻到我不費吹灰之力就到手瞭。”他忍不住摸瞭摸她的光頭,“我要好好地謝謝陶傢麟,一定是他把你變成這樣子的。”
下瞭出租,進瞭賀蘭靜霆訂的一傢賓館。他說他對陜西的很多縣市都熟,西安也來過很多次。皮皮則完全沒到過西安。她傢裡窮,從小到大沒怎麼旅遊,心裡很是興奮。
因為一直有皮皮牽著手,賀蘭靜霆沒用盲杖。到瞭賓館的前臺,皮皮交出身份證,正準備定房間,賀蘭靜霆忽然說:“請問這裡有蜜月套房嗎?”
皮皮暗地裡擰瞭一下他的手,又狠狠地瞪瞭他一眼。賀蘭靜霆不理她,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當然有。”女服務員說,“不過,我們要看結婚證。”
紅本子遞過去,鮮紅的大印,嶄新的日期,墨跡尚未幹透。皮皮窘瞭窘,見那服務員掃來懷疑的目光,又鎮定地笑瞭笑,還故意將身子往賀蘭靜霆的身上靠瞭一下,做親密狀。
賓館從進門到前臺要經過好幾處臺階,長短高低各不相同。皮皮牽著賀蘭靜霆,走路不能太快,上臺階時還要先停下來提醒他一下,告訴他臺階的數目、欄桿的位置。大廳的客人不算多,見這對情侶中居然有一位盲人,不免紛紛側目,打量皮皮的目光裡多出瞭一分同情。皮皮暗暗地想,今後的白天便是這樣過瞭,出門在外賀蘭便要這樣依賴她,心底頓時生出瞭一種莊嚴的使命感。是啊,她喜歡這種感覺,勝過傢麟扔瞭她遠走高飛。
她聽見服務員笑道:“哎呀,兩位今天剛剛結婚,恭喜恭喜。”
拿瞭鑰匙正要離開,服務員忽又附耳說道:“浴室的鏡櫥裡備有新婚用品。進口的牌子,放心用吧。”
她愣瞭一下,不知所指何物,見服務員一臉曖昧的笑,回頭看賀蘭靜霆,臉上沒有笑,頓時明白瞭。
“電梯間往右走。”服務員說。
“不用,我們走樓梯。”賀蘭說。
皮皮隻好帶他去瞭樓梯間。她依稀記得賀蘭靜霆喜歡走樓梯,還以為他有幽閉恐懼癥。唉,皮皮望著茫茫的樓梯,對自己說,既然嫁給瞭祭司大人,就要習慣祭司大人……
套房在六樓,早有人將他們的行李送瞭進去,爬到三樓時,皮皮終於忍不住說:“明明有電梯,幹嗎不用?有人追殺你嗎?”
“節約電。”
“這是賓館,又不用我們付電費。”
“那還是要節約。”他依然抓著她的一隻手,跟著她,保持著半步的距離,“愛護環境,人人有責。”
好吧,愛護環境。皮皮隻好帶著他往上爬,終於,她喘著氣道:“六樓到瞭,這是最後一步臺階,前面沒有臺階瞭。”
他輕盈地走上來,忽然將她堵在墻邊:“皮皮,今天的洞房怎麼過呢?”
“什麼怎麼過?我們是不能那個的,對吧?”皮皮說。
他的手滯瞭滯,臉靠上來,頂著她的額頭:“可是,皮皮,我等這一天很久瞭呢。幾百年瞭呢。”
“有什麼解決的辦法嗎?”皮皮雖然年紀不大,在報社跟著記者們混,也算見多識廣,“用雙層的,可不可以?”
“我沒試過,不過一定管用。”他吻她的臉,找到她的嘴唇,舌尖挑進去,兇猛地吻她。她怕人看見,用力地掙紮,他按住瞭她的手,身子絞到她身上。
她不由自主地推他。
“別擔心,我預先吃瞭藥,現在我的功力很弱,不會傷害到你的。”
“你吃瞭什麼藥——”
“別問。”
“賀蘭,我喘不過氣——”
他不肯放過她,牢牢地將她攬在懷裡,仿佛將一隻蠶塞進瞭蠶蛹,口吐絲線將她層層封住。她企圖抓他的頭發,他的頭發很硬,而且很短,她隻好用力擰他的耳朵。
“輕點啦——”她叫道。
“好吧。”
他放開瞭她的嘴,又去吻她的胸膛,用力地吸吮,她的全身都開始滴水……
打開門,他們直奔臥室。
臥室的當中是個心字形的水床。他將她橫抱起來,抱進浴室,在她的指點下,四下摸索著找到那盒保險套。
然後她倒在床上,隔著薄薄的床罩,溫暖的水波在身下蕩漾著。她的眼亮晶晶的,腮若桃花。他喂瞭她一杯水,卻仍然饑渴,而且全身都幹涸瞭。
“你怕不怕?”他問。
“會很痛嗎?”
“我盡量小心。”
“那我……會不會死?”
“不會的,我保證。”他微笑,“你不是要你的頭發嗎?這樣是最快的辦法瞭。這叫內丹。通常情況下我們在一起你是人丹,今晚就讓我做你的人丹吧。”
他的指尖帶著一股寒意,如一枚棋子輕輕撫過她光滑的脊背。她背對著他,看見床裙上鑲著的閃鉆在燈光下五顏六色地閃爍著,地板上有一道長長的身影。
他進來得很快,痛得她抽瞭一口氣,身子隨即僵硬瞭,幾乎不能動彈瞭。他雙手握住她的腰,似乎要幫她站起來。可是她不但起不來,胸腔都似被一股森冷的銳氣充盈著,呼吸一下都痛。她大口地喘氣,胸口被他撫弄得堅硬起來。修長的手指撫到她的唇間,按進去,她輕輕地叼住,然後她吃瞭痛,用力地咬瞭一下。
一定很痛,他卻沒有縮手,一直讓她咬著,仿佛這樣所有的疼痛都有瞭著落。
她隻覺整個身子都跟著他下墜,無邊無際的深淵,不知何時是底。然後,他一下子將她頂到高處,火熱地撞擊著。她頓時失去瞭重力,全身被他舉起來,像一道彩虹升到半空,所有的肌肉都被他拉扯得近乎強直。他們一直緊繃著,他從各個角度擠壓她,沒完沒瞭地要著她。然後她便喜歡瞭,換瞭姿勢,角力般糾纏上去。
她流瞭很多汗,開始隻是呻吟,叫著“賀蘭”。後來漸漸氣短,連名字也叫不出瞭,隻是雙眼惺忪地看著前方,沒有思考,沒有顧忌,隻有最原始的快樂。
他們配合默契,像一對野獸在叢林間跋涉,沒有目標,隻是不停地向前走,向前走。
不知到瞭什麼時候,他終於停下來,她已累得沒有半分氣力。踉踉蹌蹌地到浴室洗澡。水有點冷,她還是不清醒,貓在他身上叫痛。他輕輕地撫慰她,幫她清洗,幫她擦凈身子,溫存體貼、深情款款。
她忽然想,《聊齋志異》不就是這樣的嗎?一見鐘情,日日纏綿,狐貍精一點一點蠶食著人的元氣,直至幹涸。也許她也是這個結局吧?
他將她送到床邊坐下,披上睡袍,從行李中找出盲杖,問她冰箱和飲水機的方向。她又迷茫瞭,覺得這一切不過是生活中最普通的一幕,新婚燕爾,乏累瞭,丈夫給妻子倒杯水,如此而已。
在陌生的屋子裡他完全找不到方位,隻能沿著墻走。倒瞭水,一隻手摸索著送到床邊。她一飲而盡,喝得太快,幾乎嗆住,他輕輕替她拍背。
“還要喝嗎?”他問。
“不要啦。”
“好點沒?”他說。
“挺好的。”皮皮覺得,在祭司大人面前也不能失掉瞭氣度。自己剛才的表現太哀怨瞭,明明想要,到最後都是自己纏著他,卻擺出一副受虐的樣子。
“這麼說……”他坐到她身邊,“你很享受?”
“那個……”皮皮想說,當然不是啦。又怕祭司大人自責技術不好,要改進。技術還是挺好的,就是很折騰,顛來倒去,反反復復地折騰。賀蘭解釋說,若不是為瞭她的頭發,其實也不必用這麼長時間。皮皮左思右想,沒想出合適的回答,一抬頭,黑影又壓瞭下來。
半夜,皮皮憤憤地說:“那一盒是不是被你全用光瞭?”
“還剩兩個吧?”
“那你是不是吸瞭我很多的元氣?”想著自己的頭發,皮皮欲哭無淚。
“你吸瞭我的還差不多。”他說。
“為什麼我的腰很痛呢?”
“我給你按摩。”
他用手指在她周身的穴位按壓。她原本已累得昏昏欲睡,經他一按,就像點瞭火一般,身體又開始發熱。他像瑜伽師那樣用手扳動她身上的每一個關節,過瞭一個小時,她已完全清醒瞭,不知不覺滿臉通紅,猶如喝醉瞭酒一般。
“看你,臉色多好。”他幽幽地笑道。
他輕輕地將她的身子一撥,讓她面對著自己。將牡丹的花瓣撒在她身上。
“我餓瞭,要吃夜宵瞭。”
他用蜂蜜灑滿瞭她的全身,然後用嘴銜著花瓣遞到她口中:“要不要嘗嘗牡丹的味道?”
這回他是緩緩地進來的,態度很溫柔,動作很節制。他一面慢慢地深入,一面俯下身去,用嘴一點一點地咬掉她身上的花瓣。
“我要這樣吃掉你。”他說,“伴著蜂蜜和花瓣。”
她輕輕地喘氣,瞪大眼睛,看著他像一隻趴在樹上的樹獺,來來回回地舔掉瞭她身上的每一處蜂蜜。
“喜歡這樣嗎?”他問,眼中帶著一絲頑皮的笑。
祭司大人很喜歡遊戲哦。皮皮輕輕地撫著他的頭,悄悄地說:“喜歡的,賀蘭。”
什麼是故事?
故事就是這座賓館,四平八穩的建築,年深月久地立在那裡,風雨無阻地等著你進來,進來扮演一個角色。
你進入瞭角色,心靈千變萬化,你傾瀉瞭欲望,忘瞭承載這個故事的房間。
你走進不同的房間,你走進不同的故事。
皮皮和傢麟之間是不需要故事的。他們曾經如此親密,他們擁有共同的童年、記憶和夥伴。可是,從一開始,皮皮與賀蘭之間就有一個巨大的空隙,靠著強大的故事來支撐,強大到你隻能相信,無法置疑它的真相,強大到你不自覺地陷入其中,扮演瞭一個角色。
可是,自從傢麟離開瞭皮皮,在皮皮的心中,另一樣東西同時也垮掉瞭。
信任。
每當一個人企圖靠近她的時候,她變得非常疑心。
天亮的時候外面開始下雨。雨聲很大,夾雜著雷聲。
皮皮聽見自己包裡手機不停地在振動,回頭看瞭一眼身邊的賀蘭靜霆。他還在熟睡,頭壓著枕頭,長長的睫毛偶爾閃動一下。
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客廳打開手機。
“皮皮!”
“啊,奶奶?”
“你媽說你去西安瞭?”
“是啊,您沒看見我寫的條子嗎?”
“皮皮,別怪奶奶迷信,你能趕緊回傢嗎?”
“怎麼啦?”
“今天早上我到金福寺門口給你算瞭一卦。師父說,你這幾天有大災。”
皮皮奶奶每天早上都去金福寺晨練,有段時間和門口算命的老頭子混得很熟,經常可以免費咨詢包括股票、健康、婚姻、子孫乃至如何找到丟失的鑰匙之類的信息。
“唉,奶奶,您知道我不信這個的啦。我還有事,掛電話啦。”
“喂喂,你等等。我們關傢就你這一根獨苗,萬一出瞭什麼事,你讓你奶奶怎麼活呀!”
“您又來啦。上次不就是您聽信哪位大仙的話硬讓爸買瞭個什麼股,結果把全傢的錢都套進去瞭?您還信哪?虧還沒吃夠嗎?”
“這不是上次那位師父。這是一位新來的師父,人人都說他算得準。皮皮,人傢說‘純陰不生,純陽不長’,你八字純陽,命硬克夫。今年是陽年,這個月是陽月,你是金命,今年土旺,土旺埋金……”
“好啦好啦,”皮皮打斷奶奶的話,“我這幾天過馬路小心點,總可以瞭吧?”
“好好的你幹嗎突然要去旅遊?是學習太緊張瞭嗎?”
“是啊,奶奶。”
“那你萬事小心,天天給我打個電話報平安吧,奶奶惦記著呢。”
“好。”皮皮掛瞭電話,心頭一動,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機,按瞭幾個從來不用的功能鍵。
手機上有萬年歷,她查出瞭這一周的天幹地支。電腦就在手邊,皮皮立即上網查詢。
今天是“戊戌”日,純陽,到瞭黃昏就是“丙戌”,再次純陽。
她的腦中烏雲密佈。
多米諾骨牌忽然間倒向另一個方向。疑心發動,細節開始瞭新的組合。
天天接觸新聞的人都知道故事的背後還有故事。同一個故事從不同的嘴裡說出來,會有不同的版本。
那個和她隻有一面之緣的蘇湄,為什麼會碰巧出現在舞廳?那個九百年前的故事她為什麼知道那麼多的細節?是偶然相遇,還是刻意安排?
祭司大人和她結婚,是為瞭更快地擁有她嗎?昨夜他那麼賣力地“調動”她的情緒,是為瞭讓自己想要的東西到達最佳狀態嗎?
還有,還有……
慧顏的故事是真的嗎?
起碼第一次聽時,皮皮很感動,因為那是個煽情的故事。皮皮在這方面缺乏免疫力,她是那種看動畫片都能感動得涕泗滂沱的女人。如果是佩佩,她可能會說這不過是某個玄幻小說的知音版。如果是小菊更會嗤之以鼻。
想到這裡,皮皮從心底打瞭一個寒噤,全身不自覺地哆嗦起來。
難道今天就是她的末日?
她進入百度,敲瞭一句:如何殺死一隻狐精。
百度裡跳出幾萬個相關鏈接。
狐精最怕三樣東西:雄黃、狗血和死掉的喜鵲。
她關掉瞭電腦。
冰涼的硬木地板,令她覺得腳很冷。她到衣櫥找來襪子正要穿上,一抬頭驀地在墻鏡裡看見瞭自己的臉。
那是她嗎?
蒼白的臉,泛青的額,眉間一道筆直的黑氣。瞳孔發暗,眼白冒著血絲。雙眼上各有一個可怕的眼圈,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畫瞭煙熏妝。
她木然地看著鏡中人。
一雙手輕輕地按住瞭她的頭。她身子猛地一抖。
“嚇到你瞭?”身後傳來賀蘭靜霆的聲音。
心咚咚亂跳,她強自鎮定:“沒,沒有。”
他的個頭並不小,為什麼總也聽不見動靜。他從身後攬住瞭她,將臉貼在她的肩上,輕輕地摩挲著。胸前滿是他的呼吸,甜美中蕩漾著情欲。她感到一陣恐懼,想避開,卻被他摟得更緊。
簾外雨潺潺,秋意闌珊。水珠滑過樹葉,點點滴滴,發出清脆枯燥的響聲。那不是雨,是生命的鐘擺。
她下意識地又看瞭一眼鏡子,幽微朦朧的光線肆意地切割著鏡中纖弱的魅影。身後的賀蘭猶自不停地吻著她的後頸,手從背後伸過來,解開衣帶的花結。她被挑逗得輕哼瞭一聲,身子一倒,撲到鏡上,仿佛撲進瞭一潭深淵。鏡中的人影像拼圖般地被拆碎瞭,道道呼吸騰起一團薄霧,頃刻間又被汗水化去。她像一道雨刮器被他推來推去,鏡中人被揉搓得變瞭形,身子絞著汗,如一道暖風掠過冰涼的湖面。他的身子有一種無法形容的舒適,她一次又一次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他們像孩子般嬉戲玩耍,在鏡中消磨瞭短促的晨光。
是啊,一切都可能是假的,但此時彼此的歡樂卻是那麼的真實,令她貪戀不舍。她一次一次的索要他都無私地給予。
他們緊緊擁抱,靜靜等待呼吸的平靜。
過瞭一會兒,他問:“外面下雨瞭?”
“是啊,很大的雨。”
“我去洗個澡。”他松開手,拾起地上的睡衣,給她披瞭回去。
“我去看看外面的花店裡有什麼花賣。”她飛快地換瞭衣服,佯裝鎮定地向門外走去。
他突然一把抓住她:“別走,就在這裡陪著我。”他的語氣很輕,孩子般地乞求著。
“我會懷孕嗎?”她忽然問。
“當然不會,”他能輕易嗅出她身上荷爾蒙的含量,“今天不是日子。”
“你去洗澡吧。”她說。
“浴室在哪個方向?我記不起來瞭。”他伸出手,摸瞭摸門沿。
賀蘭靜霆白天什麼也看不見。她微微松瞭一口氣,剛才太緊張,忘瞭這一點。
“在這邊。”她牽著他的手,將他帶到浴室的門邊。
“你知道嗎?皮皮,”他拉著她的手,不肯放開,“供應熱水會耗掉傢庭用電的百分之二十五。”
“不,不知道。你是指……你想洗冷水澡嗎?”
“不是。我是指將來我們的生活要有環保意識。”他笑瞭笑,說,“如果我們一起洗,就會節約很多水,就對保護環境做出瞭貢獻,對不對?”
“不,你自己洗。”皮皮面無人色地說,覺察到自己的口吻太冷漠,怕他起疑心,又呵呵地笑瞭兩聲。
他果然有點尷尬,頓瞭頓,又問:“皮皮,今天是幾號來著?”
“三十號。”
“哦。”
“為什麼要問這個?”
“約瞭人談生意,怕誤瞭時間。”
水聲一響,皮皮拿著隨身的小包就往外跑。
外面大雨傾盆,她到對街的小店裡買瞭一把傘,叫瞭個出租向火車站開去。
這個月是旅遊旺季,火車站人山人海,人多氣雜,賀蘭靜霆很難找到她。
她去瞭售票廳,排瞭半個小時的隊才知道三天之內開往C城的火車票已全部售空。正在著急,手機忽然響起來。她一個哆嗦,差點把手機掉到地上。
果然是賀蘭靜霆的號碼,她不敢接。手機一遍又一遍地響著,眼看著電池就要被耗光瞭,她隻得接瞭。
“皮皮,你在哪裡?花店嗎?”
“我……我……賀蘭靜霆你別來找我啦!”
那聲音立即警惕起來:“出瞭什麼事?”
“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他瞬間明白瞭,沉默瞭一下,鎮定地說:“皮皮,不要相信那些。我不會傷害你的。”
“隻要你別來找我,你就不會傷害到我。”
“皮皮,我正在找你。”他的聲音很冷,夾著一絲怒火,“這是個陌生的城市,到處都有危險。無論你在哪裡,待在原地不動,我很快就能找到你。”
她驀地一驚:“你怎麼知道我在哪裡?”
回答很自信:“我知道。”
她的心猛地一沉,隨即瞥見手腕上那顆賀蘭送給她的魅珠,一陣慌張地掏出鑰匙扣上的瑞士軍刀,用力一割,拔腿向郵局跑去。她將魅珠塞進一個結實的紙袋,寫上賀蘭靜霆的住址,寄瞭特快專遞。
然後她關掉手機,站到候車大廳的正中央,看著旋渦般的人群在自己的周圍緩緩移動,仿佛她是銀河系中某顆不知名的小行星。
她慢慢地籲出一口氣。
賀蘭靜霆,現在你找不到我瞭吧?
一個小時之後,皮皮從車站後門去瞭南街,那裡有幾排密密麻麻的小吃店。她找瞭好幾圈才找到一傢聲稱賣狗肉的火鍋館。她花瞭十塊錢向師傅要瞭一瓶狗血,又去藥店稱瞭半斤雄黃,將這兩樣護身符放到隨身的小包裡。
長途汽車站離火車站不遠,買不到火車票,皮皮打算坐汽車回傢。出瞭街口,她在大雨中等綠燈。
大風將她的傘吹翻瞭過來。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將她淋瞭個六神無主。旁邊有個行人好心幫她將傘翻過來,她道瞭謝,再回頭時,就發現瞭街對面的賀蘭靜霆。
他穿著件純黑的風衣,戴著墨鏡舉著黑傘,領子豎起來,遮住瞭半邊臉。
他的右手拿著一根盲杖。可是他的樣子不像個盲人,更像一個殺手。
隔著馬路都能感覺到洶湧而來的殺氣,皮皮緊張地在雨中凝視,手腳冰涼,大腦一片空白。
魅珠不是寄走瞭嗎?怎麼賀蘭靜霆還是能找到她呢?她的身上不會被安裝瞭電子跟蹤器吧?或者他其實並沒有找到她,隻是路過這裡?
紅燈在閃,秒表一點一點地變化:
7-6-5-4-3-2-1 -0。
這條街是去客運站的必經之路。她是過,還是不過?
正在這當兒,賀蘭靜霆的頭忽然朝她的方向偏瞭偏。雖然大雨沖刷瞭一切痕跡,他還是迅速覺察到瞭她。皮皮本來打算裝作陌生人和他擦肩而過,又擔心被他種下的香氣會暴露自己。就在紅燈變綠之際,她果斷轉過頭,疾步向另一條街走去。
一陣猛然刮來的大風將她的傘吹到幾米之外,倉皇中她顧不得去撿,頂著大雨,快步向前走,像一隻獵物逃離獵手的射程。
在途中她數次回頭,都看得見賀蘭靜霆以同樣的速度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保持著十來米的距離。他的盲杖偶爾在路面上輕敲幾下,可是他走路的樣子令她覺得這隻不過是為瞭讓行人讓路的一種偽裝。
這時迎面走來一大群人,皮皮迅速從人群中穿梭而過。可是賀蘭靜霆卻被他們擋住瞭,不得不停下來讓路。他們的距離迅速拉開。搶在紅燈之前皮皮又過瞭一條街,那個紅燈卻正好將賀蘭靜霆攔住。皮皮終於將他遠遠地甩在瞭另一條街上。
她折進一個商場,坐在洗手間裡喘氣,嚇得忘記瞭冷也忘記瞭哭。她不敢逗留太久,商場裡充足的暖氣會令她的氣味迅速散發。她果斷地出瞭門,四處張望瞭一下,沒有發現賀蘭靜霆,便沿著一條小街向前走。沒多久,她發現自己折入瞭一條小巷。小巷又深又長,還有眾多的岔道。她在裡面轉瞭幾圈,立即迷失瞭方向,不得不向行人問路。有人指著一個街口,說從那裡再向西走五百米就是長途汽車站瞭。
她像一個亡命之徒在風雨中奔逃,全身濕透。北方的深秋,凍得她牙齒咯咯地打戰。
拐過一戶人傢,眼看出瞭小巷,忽然不知從哪裡閃出一道人影擋住瞭她的去路!
她猛然止步,隻覺渾身的血都湧到瞭頭頂。
人影慢慢向她走近。
她連退幾步,忽然舉起那瓶狗血,大聲道:“你別過來!”
他站住瞭。
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著,又暗暗松瞭一口氣。原來他是怕那東西的。
“聽見瞭嗎?賀蘭靜霆!請你立即在我面前消失!”她揮舞著那個瓶子向他尖叫。
她說些什麼,他根本沒有聽見。眨眼間他就已如鬼魅般地來到瞭她的面前。他本可以在一秒之內奪走那個瓶子,可是他一隻手舉著傘,一隻手拿著盲杖,根本沒有碰她。
他究竟是怕,還是不怕?
她恐懼地盯著他,緊張得大聲喘氣,見他的臉上一片漠然,她大聲叫道:“我說的話你聽見瞭嗎?別過來!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動手!”
他緩緩地取下眼鏡,用一雙空洞的眸子看著她:“皮皮,聽我說——”
“我不聽!我什麼也不聽!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騙我!你,還有傢麟,全是騙子!”
“慧顏——”
她立即打斷他:“賀蘭靜霆你聽好,我是關皮皮,不是沈慧顏。我既不認得她,也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無論你想要我的什麼,我現在都不能給你。我在這世上有太多未瞭的事,我不能因為一個故事相信你,把自己最珍貴的生命送給你。你沒有資格要求我這麼做,我暫時也沒有那麼高尚。我隻是個小人物,是你漫長人生中的一個匆匆過客,你放瞭我。”她哭著說,“求你放瞭我!”
他默默地“看”著她,過瞭很久,說:“對不起皮皮,我不能放你走。請相信我,我想和你在一起,隻有好意沒有惡意,我隻想盡量多給你一些……幸福。”
“不,我不相信你!我不要你的幸福!”皮皮斷然拒絕。
他的表情很奇怪,但他的眼中並沒有恐懼。
“既然你這麼想,也許你是對的。我的存在對你來說沒有半點好處。”他深深地嘆瞭一口氣,“不過,想要殺掉我,一瓶血遠遠不夠。如果你想看一看狗血灑在我身上是什麼效果,現在就動手吧——”
他將盲杖一扔,向前走瞭一步。
她打開瞭玻璃瓶蓋,瞇起眼睛,如豹子般看著他:“聽著,我不想傷害你!請你不要逼我!我知道你很需要我的……那樣東西,我真的不能給你!”
他停住瞭。手一松,傘立即被風刮走。
“我不要你的什麼,皮皮。”他說,“我隻想找一個地方,在那裡躺下來,休息。”
“告訴我,那地方在哪裡?我幫你找!”
他沉默,沒有說話。
“告訴我!”
“皮皮,你就是那個地方。除瞭你,我無處可去。”他垂下頭,“我會到你想要我去的任何地方——無論是天堂還是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