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六點,賀蘭靜霆帶著四千隻狐貍準時離開瞭西安。
皮皮花瞭一個上午和他一起采購瞭路上用的飼料。他們去水果市場買瞭五百斤新鮮的梨和蘋果,打成漿放入保鮮桶。又買瞭五百斤魚,雇人剖凈放入一個巨大的保鮮車廂。賀蘭靜霆什麼也看不見,隻能當監工。皮皮穿著套鞋,系著塑料圍裙,幫著幾個工人一起殺魚。忙瞭整整五個小時,終於將所有飼料運入車站存放妥當。
去C市的飛機四點起飛。他們在機場告別。
賀蘭靜霆沒說很多的話,隻是用力地摟瞭摟她,叮囑:“專心準備考試。”
“嗯。”
“看書累瞭就去看看我種的花。”他說,“我在山頂開瞭個小小的苗圃,就在井口的旁邊,春天的時候風景會很美。”
“好,我一定去看。”皮皮滿口答應。
過瞭安檢她回頭望,發現他還站在原處,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
她揮揮手,瀟灑地去瞭登機口。
回到C城,一切如舊。考期臨近,賀蘭靜霆給瞭皮皮閑庭街宅子的鑰匙,讓她在那裡復習。那宅子的環境自然是又好又安靜,閑來還可以上上網。皮皮卻不喜歡那裡,覺得屋子空曠,獨住太寂寞,寧願和爸爸媽媽奶奶擠在自傢不到九十平方米的小屋裡,沒有電話、網絡和電視的幹擾,且任何時候都可以喝到奶奶煮的紅豆湯。不過,每隔一周她都會去一次閑庭街,替賀蘭靜霆收拾信件,打掃房間,順便看一眼他的花園。因有專雇的花匠打理,皮皮不用自己動手。那一年的冬季沒有雪,溫室裡開滿瞭鮮花。讀書累瞭,她會過來找把藤椅,捧杯茶,在溫室裡靜坐片刻,遊目騁懷,提前享受一下爛漫的春光。
愛情對她來說,失去得很慘,得來得卻很容易。人們常說水到渠成,皮皮覺得,她和賀蘭靜霆的愛情,渠還沒有成,水已經洶湧瞭。幸運之神終於光顧瞭她……
十天過去瞭,二十天過去瞭。
生活變得充實、忙碌,充滿希望。
每當想起與賀蘭在一起的日子,皮皮都覺得很溫馨。這種溫馨就像是旅行歸來的一個熱水澡,或者工作疲倦之後的一次按摩,很放松,很奢侈,沒有它也不是不可忍受。對於賀蘭,皮皮絕沒有像對傢麟那樣如饑似渴的想念。賀蘭是吸鐵石,出現瞭才會有磁場;傢麟是地球,引力無所不在。
又一個月過去瞭。
月球駛離瞭地球,潮汐消失瞭。那份刻骨的陌生感又回來瞭。龐大的狐族就像個火星社會,越是瞭解,越變得不可思議。
賀蘭常說,狐族之間的愛是從身體開始的。熟悉瞭身體再接近靈魂,身體比靈魂更有記性。而身體的愛又是從氣味開始的。那是一種最原始的誘惑,不依靠任何邏輯,也沒有任何判斷,就像一個人天生喜歡某種食物,喜歡就是喜歡,沒有原因。
“你的味道好香。”夜半,賀蘭常拿著她的手指放在自己的鼻尖上嗅,“你一天幹瞭什麼,我都能從你的手指上聞出來。”
皮皮覺得新奇,覺得匪夷所思,又覺得很迷惑,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被“狐化”瞭。嫁給瞭狐貍,今後她可以像狐貍那樣思考嗎?或者用狐貍的方式生活嗎?
可她畢竟不是狐貍啊。這就像有人將她推到舞臺上,命令她扮演一個完全不熟悉的角色。一時間,言談哭笑、舉手投足都不是自己的。木偶還有個提線的人,她連誰來給她提線都不知道。
在這個問題上糾結瞭很久,皮皮決定不再為難自己。她沒有狐性思維,她是人,就像一個普通人那樣思考就好瞭。嫁給賀蘭靜霆好處很多呀:年少多金、英俊瀟灑、情深似海、忠貞不移。大多數女人有瞭這樣的愛人都會覺得心滿意足,皮皮也不例外。至少他不像小菊介紹的那位出租車司機,一聽見自己考研就變瞭臉色。無論對未來有何打算,賀蘭都沒有半點反對。
分開的頭一個月,賀蘭靜霆每天晚上給她打一個電話,非常準時。簡單的問候,談談狐貍訓練的情況,十分鐘之內準時掛斷,不影響皮皮的復習。他的最後一個電話是在十二月初的某個下午,告訴皮皮他要離開大興安嶺去俄羅斯,坐火車穿越西伯利亞,最後從水路將最後一批狐貍放歸北極。
“會有危險嗎?”
“不會。這條線我每年都走的。”
“那麼,修鷴會陪著你去嗎?”
“不,我一個人去。”
“可是……白天你行動不是很方便,有個人陪著幫幫忙也是好的啊。”她有點擔心。
“一切都安排好瞭,沒問題的。”他信心十足,“放心吧,你專心復習,好好考試,祝你成功。”
“聽著賀蘭,平安回來,你欠我一個婚禮。”
他在那頭笑瞭:“當然。”
然後,他們便失去瞭聯系。
夜裡皮皮一想起他,腦中就是一幅白皚皚的畫面:漫天大雪,一個披著風衣的人影帶著一大群狐貍在一望無垠的冰川上跋涉,就像電影裡的草原小姐妹。幾百年來,這就是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的責任,他的義務。祭司大人真不容易。這世界每年都要消耗幾百萬張狐皮,幾千隻狐貍真不過是杯水車薪罷瞭。她甚至覺得狐類比猶太人還慘,二戰都還有勝利的一天,人類的貪婪卻無止境。
這麼一想,皮皮覺得賀蘭靜霆活著有點慘,像個悲劇人物。
考研很順利,皮皮很擔心的新聞學理論也考得很順手。
考前兩個禮拜,她去見瞭朱教授。那時她的頭發長度已超過瞭三厘米,又黑又細,微微地帶著卷兒。見她時,教授仍然抱著那隻波斯貓。老頭子沒有多說,臨走時問瞭一句:“你的英語準備得怎麼樣?”
皮皮莞爾一笑:“準備好瞭。”
這話給瞭她定心丸。她心領神會地認為老頭子覺得她的專業課不會有什麼問題瞭。
冬季就這麼過去瞭。
賀蘭靜霆沒有半點音訊。
二月底皮皮就知道瞭自己考研的分數,她以總分第二的成績被通知復試。兩周之後,復試順利通過。大局已定,剩下來的時間,不過是體檢和等正式的錄取通知。
原來考研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麼難,咬咬牙,努努力就能做到。既然如此,大學的時候就該開始準備。隻可惜她終於奮鬥成瞭傢麟的校友,傢麟卻不在瞭。
復試之後的那天晚上,皮皮給傢麟發瞭一封e - m a i l,很簡單的幾個字:“嗨,傢麟。我考上瞭C大新聞系的研究生。現在我終於是你的校友瞭。”
她不知道為什麼時隔兩年,自己會主動給他寫信,雖然平日隻要一想到這個名字她就會隱隱心痛、悵然若失。也許這隻是她多年的一個習慣。每當有瞭什麼好消息,考試過關或者找到工作,她總會在第一時間讓他知道。
顯然傢麟已經不大記得她瞭。她沒收到任何回音。
三月初的一天,皮皮和小菊一起約著逛商店。趁著大降價,皮皮買瞭一個多功能的電飯煲。她們一起去街邊吃瞭一頓火鍋,出來走在街上,小菊說:“皮皮,你不是跟傢裡人一起住嗎?要個電飯煲幹什麼?”
“因為我要自己煮飯啊。”
“你?自己煮飯?”
皮皮窘瞭一下,說:“小菊,我告訴你一件事,不許罵我。”
“什麼事兒?”
“我嫁人瞭。”
“什麼?你說什麼?”小菊差點跳起來。
“我嫁人瞭。”
“你閃婚啊?什麼時候?”
“隻是和他登記瞭。我爸媽還不知道呢。我等他回來正式到我們傢提親,結婚證的事兒我就瞞住不報瞭。”
小菊一把將她扯到路邊:“哥們兒你也太能瞞瞭吧?結婚這麼大的事兒你也不告訴我?也不找我參謀參謀?”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的決定挺匆忙的,誰也沒告訴。”皮皮不好意思地解釋。
“那你爸媽會不會不同意?”
“不會。”
“這麼自信?”
“有才有貌的鉆石王老五,看不出他們會反對哪一點。知道的話,隻怕還會逼著我嫁給他呢。”她快活得笑出聲來。
“哎呀,你怎麼運氣那麼好呢?快告訴我他是幹什麼的!是同學嗎?我見過嗎?皮皮,要不我們舉行集體婚禮吧?我和少波也打算今年結婚呢。”
皮皮坐在路邊的花壇上,一五一十地向小菊介紹賀蘭靜霆,除瞭他是狐仙之外,全部坦白。話說到一半,小菊叫道:“哎,你口渴不?這麼好的消息怎麼能在路邊上消化呢?我要喝咖啡,焦糖瑪奇朵,你請客!”
焦糖瑪奇朵就焦糖瑪奇朵!一向節約的皮皮也不含糊:“沒問題!”
她們拐進另一條街。皮皮記得那裡有傢咖啡店,不貴,她和小菊以前來過。裡面的咖啡總有一股子嗆人的煳味。人傢說,隻有現磨的正宗哥倫比亞咖啡才有這味道。皮皮不是很喜歡,倒是這一傢的英式奶茶很不錯,也便宜。
咖啡店旁是個水果攤。有兩個人在攤前挑水果。
其中一人的背影讓她覺得一股涼氣從腳跟一直躥到頭頂。
她不知不覺地停住瞭。
仿佛也察覺瞭她的存在,那人微微地轉過身,對她笑瞭笑,舉手打招呼:“嗨,皮皮。好久不見。”
皮皮的心咚咚亂跳,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有人拉瞭拉她的胳膊,她聽見小菊很大嗓門地說:“皮皮,咱們走。咱們和這種人沒什麼話說!”
她就這麼懵裡懵懂地被小菊拖進瞭咖啡館。坐下來,要瞭咖啡,她又站起來:“小菊,等我一會兒,我要和他說幾句話。”
小菊歪頭打量她,嘆瞭一口氣,恨鐵不成鋼:“真是爛泥糊不上墻。如果是我,非暴打他一頓不可。你去吧,記得站穩立場哦!”
披上披肩,她將自己裹得很嚴。外面空氣清冷,她走過去,碰瞭碰那個人:“你好,傢麟。”
陪他買水果的是孟阿姨,傢麟的媽媽。她結瞭賬,識趣地避開瞭。
傢麟沒什麼大的變化,隻是臉瘦得厲害,原先豐滿的兩頰幾乎沒有什麼肉,使他看上去有點落拓。大約剛剛回國,他穿著件厚厚的羽絨服,圍一條深藍色的圍巾,顯得不合時宜。C城的冬季並不冷,今年一場雪也沒有。大多數人外出隻用穿一件毛衣,外罩一件有夾層的外套就夠瞭。皮皮的短大衣下面隻穿瞭一件尼料的短裙。加利福尼亞的陽光沒有把他曬黑,恰恰相反,傢麟看上去竟比離開的時候還要白凈,甚至可以說是蒼白的。
“嗨。”他揚瞭揚手中的橘子,“吃橘子嗎?”
“不吃,謝謝。”她問,“什麼時候回國的?”
“有一段時間瞭。”
“放寒假啊?”
“嗯。你呢?你怎麼樣?”
“你沒收到我的郵件?”
他微微一怔:“什麼郵件?”
“E - m a i l。”
“是發到我學校的地址嗎?”
“對。”
“對不起,我忘記查瞭。有要緊的事?”
“沒有。隻是告訴你我考上瞭研究生,C大新聞系。”
“哇!”他很真誠地笑瞭,“恭喜恭喜!還記不記得以前我老誇你作文好?我沒說錯吧?你就是挺有才的。”
傢麟總誇皮皮有才,從她講故事的那天起,他就說皮皮將來會是個大作傢,而且堅信她會出書。皮皮寫的故事還有亂七八糟的詩歌散文什麼的,他都認真收藏起來,說是“手稿”。在C城一中這樣可怕的環境裡,皮皮那一點可憐的自尊和自信完全是靠著傢麟鍥而不舍、喋喋不休的誇獎支撐起來的。
“你呢?什麼時候畢業?國外的博士要讀很多年吧?”
“好不容易回國休息一下,你幹嗎老問我學習的事兒?”他淡淡地說。
她隻好換瞭一個話題:“田欣呢?也跟你一起回來瞭?”
“沒有。”
懷孕瞭?生孩子瞭?考試緊張瞭?他沒解釋,皮皮也沒多問。
“對瞭,謝謝你給我們傢寄錢。”
“謝什麼,你不是又給我寄回來瞭嗎?”
“還是要謝你。”
他看瞭看手表。皮皮知趣地說:“我還有朋友在咖啡館裡等我,先告辭瞭。”
“為什麼你的朋友我看著覺得眼熟?”
“是辛小菊。還記得她嗎?高二七班的,走路老提著一把大傘。”
“對,對。瞧我這記性。”
皮皮的手機忽然大響,她按鍵正要接聽,傢麟的臉色卻變瞭變,忽然退瞭一步,腳不知為什麼沒站穩,踉蹌瞭一步:“對不起,我得坐下來。”
皮皮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旁邊正好有個凳子,他坐下來,忽然抱住頭,吃力地喘氣。
她從來沒見過傢麟這種樣子,他像個垂死的病人那樣勾著腰,手捂著胸口,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著。
“傢麟!你怎麼啦?傢麟?傢麟!”
她亂瞭分寸,拿起手機就要打急救。傢麟的媽媽不知從哪裡沖過來,從雙肩包裡抽出一個透明的氧氣管,給他吸氧。
“關掉手機!”孟阿姨大聲叫道,“請關掉手機!他身上裝瞭心臟起搏器,手機有電磁幹擾。”
皮皮嚇得趕緊拔掉電池。
他的樣子看上去很可怕,臉白得跟一張紙似的。
皮皮叫來出租車,幫著孟阿姨將傢麟送回瞭傢。
皮皮已有多年沒來過傢麟傢瞭。傢麟出國後,聽奶奶說,他傢又搬瞭一次,住在離C大不遠的靜湖小區。近兩百平方米的復式樓,裝修得很豪華。幾年不見,皮皮覺得孟阿姨衰老得很快。她比皮皮媽還小兩歲,看上去卻顯出老相:皮膚幹枯,眼圈發黑,不到五十歲,頭發全白瞭,完全可以用雞皮鶴發來形容。
她們一起將傢麟送到臥室,給他服瞭藥,他半躺著,昏沉沉地睡過去瞭。
皮皮走到客廳,問道:“孟阿姨,傢麟出瞭什麼事?”
事情一點一點地明晰。傢麟在北美出瞭一次嚴重的車禍。肋骨斷瞭六根,最下面一節胸椎壓迫性骨折,癱瘓瞭三個月,留下瞭嚴重的胸部外傷綜合征。孟阿姨說瞭一大堆專業名詞,什麼張力性血胸,什麼心包填塞加上二尖瓣撕裂,什麼A R D S……總之,後來雖然救瞭回來,但心臟和肺受損嚴重,得瞭心力衰竭。他不能有任何劇烈的運動,嚴重的時候,走路吃飯都喘得厲害。萬般無奈之下隻得辦退學手續,回國休養。
皮皮拿著孟阿姨倒給她的茶,手一直在發抖。她想瞭想,問道:“田欣呢?她沒一起回來嗎?”
孟阿姨的臉色變瞭變,說:“他們離婚瞭,就在傢麟最困難的時候。當然,他和田欣的夫妻關系也不怎麼好,國外學習壓力大,兩人都好強,常常吵架。開始田欣也沒提離婚,還照顧瞭他半個多月。後來她爸去瞭一趟加州,親自和醫生談瞭話,知道從今往後傢麟就等於是個廢人,狀態不會好轉隻會惡化,就逼著田欣和他瞭斷。”
皮皮忍不住說:“這種時候,她怎麼可以這樣做?”
“是傢麟主動提出來的,兩個人都在讀書,他不想耽誤瞭她的前途。可是田欣……那女人忙不迭地就答應瞭,生怕他反悔,第二天就讓他簽文件。文件一簽完,立即辦轉學,逃瞭個無影無蹤。現在我連她在哪個大學讀書都不知道。傢麟雖然口頭上沒說什麼,內心一定很難受。”她低聲說,“自殺過一次,幸虧我發現得快。”
皮皮默默地聽著,內心唏噓,沒有說話。
“唉——”孟阿姨長嘆一聲,眼淚流瞭出來,“皮皮,你和傢麟從小就好。我知道你以前喜歡他。可惜我們傢麟沒福氣,遇到瞭田欣那無情無義的丫頭。想當初她來我們傢玩的時候嘴可甜瞭,阿姨前叔叔後的,一坐就是幾個小時,還搶著幫我洗碗拖地。我們也是看走瞭眼……田欣也不想想,就憑她那個專業,當年若不是靠著傢麟的全額獎學金以傢麟妻子的身份簽證,她能出國嗎?”她握著皮皮的手,“皮皮,看在你和傢麟從小一起長大的分上,阿姨能求你一件事嗎?”
“阿姨,有什麼事您盡管說。傢麟病成這樣,無論什麼忙我都願意幫的。”皮皮認真地說。
“你有空能常來看看傢麟嗎?就當是看看老朋友。他現在像變瞭一個人似的,成天呆坐,一句話也不說,電腦不打開,電視不看,收音機也不聽,就連我和他爸都不怎麼理睬。我今天是強行拖他出去走一走的,想不到碰到瞭你。你看,他又說又笑一下子恢復瞭正常。皮皮,阿姨求求你,有空找他聊聊,開解開解他。他這病,醫生說治好是沒希望瞭。但讓他過個舒坦日子,慢慢地養身子,這錢我們還是足夠的。我就這一個孩子……看他變成這樣……生不如死的,真不知是造瞭什麼孽。”
皮皮的心空落落的,隻得安慰瞭孟阿姨幾句。在傢麟傢坐瞭近一個小時,隨後去臥室看瞭看他,見他沉睡不醒便隻得告辭瞭。
出門的時候孟阿姨問道:“皮皮,你還在報社工作嗎?有男朋友瞭吧?”
她想到孟阿姨和自己的媽媽、奶奶都很熟,怕和賀蘭靜霆登記的事兒傳瞭出去,便含糊地說:“我剛考上C大的研究生,學業挺緊張的,暫時不考慮個人的事情。”
“C大?C大就在我們隔壁啊。你傢離這裡遠,我這兒有好幾間空房子呢,要不上學後搬到我們這裡來住吧?床是現成的,有保姆給做飯,有洗衣機有電腦,比寢室方便,學習也安靜。”孟阿姨拉住皮皮的手,熱情地說。
皮皮笑瞭笑,婉拒道:“謝謝您,不用瞭。寢室離圖書館近,我願意住學校。阿姨您放心,我會常來看傢麟的。”
皮皮的話,沒有半分虛情假意。
第二天下午打工一結束她就去看望傢麟。吸瞭一天的氧,傢麟氣色好多瞭。但他的神情仍然抑鬱,說話總是保持著禮貌和節制。他帶著皮皮參觀瞭自己住的小區,告訴她去新聞系上課應當坐哪一路車,從哪個門下離大樓最近。
“你可能會住在西二區12號樓,女研究生都住那裡。”他指著遠處的一排紅頂高樓,“田欣以前住在四樓412。有電梯,所以打開水不會累。”
她愣瞭愣,有點詫異地聽到傢麟提起田欣,居然沒帶半分怨氣。
接著,他開始長篇大論地給她講上學的註意事項:英語盡快過六級;專業課盡早修完;論文早點開始,以便在畢業那年有足夠的時間找工作。暑期記得聯系實習單位,簡歷上寫一筆很管用。研究生院有哪些獎學金,競爭情況如何,等等。
“我不是新聞系的,專業課可能幫不上忙。不過,如果你外語有困難,我可以輔導你。”他興致勃勃地向前走,很快就累瞭,微微地有點喘氣。皮皮不自覺地挽住瞭他的胳膊。他身子僵硬瞭一下,既而又松懈瞭。
“我沒事。”他說,一張臉蒼白得毫無血色。
“坐下來休息一下。”她拉著他在小區的木椅上坐下來,“要喝水嗎?”
“不,謝謝。”他說,“我不能喝太多的水。”
“我們去看電影吧。”皮皮突然說,“我買瞭兩張票,國產喜劇片。”
他揚起臉看她,有點詫異,猶豫瞭一下,欲言又止。
“怎麼?以前我們不是還逃課看電影嗎?你不記得瞭?《泰坦尼克號》《飛鷹行動》《諜中諜》……”
他微笑:“記得。”
“每次都是你買票,仔細算來我還欠著你人情哪。”皮皮呵呵地笑,“走吧,去電影院。就當考完試陪我休息一下,娛樂娛樂。”
“皮皮,謝謝你來看我。我現在……需要回去休息瞭。”他禮貌地拒絕。
她以為他真的不舒服,可那話聽起來卻是他在有意推辭。不由得輕輕問道:“你……你不想去看電影嗎?和我在一起不開心嗎?”
“很開心,請不要誤會。”他說,“謝謝你。開學那天記得通知我。我可以帶你到學校仔細走一走,熟悉一下新環境。”
現在是三月初,皮皮掐指一算,離開學還有半年時間。陶傢麟這話的含義她明白,半年之內都不要來找他瞭。
“你……你一個人這麼悶,不想我來陪陪你嗎?反正我每天除瞭打工也沒什麼事兒。”皮皮一緊張,結巴瞭。
“嗯。我不悶,也不需要人陪我。你有你自己的生活。”他凝視著她的臉,淡淡地說,“不要擔心我,我會過得很好。”他幾乎是強行將她送到車站,“看你,打工那麼累,下瞭班還轉幾趟車來這裡看我,以後不要來瞭。”
“那我明天再來。”她咬咬嘴唇,眼淚在眼圈裡打轉。
“不用,真的不用。”
“S h u tu p!”她罵瞭一句,抱住他,淚流滿面,“少來這一套!你得好好地活著,聽見沒?陶傢麟!”
有生以來,她第一次在他懷裡低聲嗚咽。
他沒有順勢擁抱她,隻是拍瞭拍她的背,嘆息:“皮皮你還是這樣,什麼也沒變,動不動就感情用事。”
“我以前一直很喜歡你。”她直直地說。這話她捂在心裡好多年,硬把傢麟給捂到瞭美國,現在再不說,傢麟就沒瞭。
他苦笑:“我知道。”
“我要感謝你。”
“感謝我?”他愣瞭愣,“為什麼?”
“因為從小到大你一直讓我感受到被愛、被尊重、被鼓勵。”她看著他,認真地說,“雖然這隻是友愛,不是愛情,但它是我自尊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沒有你的愛,在高二七班那樣鬱悶的圈子裡,我可能會變成一個看不起自己的人。”
他沉默。
“傢麟,”皮皮鼓起勇氣問瞭個在心底埋藏瞭很久的問題,“那你以前究竟——嗯……喜歡過我嗎?”
“你是指那種意義上的喜歡嗎?”他說。
“對,對。”
“沒有。”
“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她哭笑不得,“你耽誤我多少青春你知道嗎?”
他看著她,也瞪瞭半天的眼睛:“你又沒來問我。”
“田欣來問過你嗎?”
“也沒認真問,就給我寫過幾百首詩……”
皮皮翻瞭翻白眼,差點昏過去。在心裡捶胸頓足地號叫,我也寫瞭啊!隻是全給你封到箱子裡瞭呀!啊……嗚……
見她一臉沮喪,傢麟隻得慢慢開導:“不要緊,吃一塹長一智。下次你若愛上一個人,一定要早點告訴他,明明白白地讓他知道。”
從那天起,皮皮每天過來看傢麟。傢麟不情願,她照樣來報到。
皮皮的理由是,從上中學起他們就天天一起回傢,現在這麼做不過是延續瞭一個老習慣。
傢麟的理由是,拒絕皮皮將會是個體力活兒,也就無可奈何瞭。
於是乎,短短一個月,皮皮過上瞭大學時代夢寐以求的生活:傢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屬於過她。
一下班她就坐車去鏡湖小區,陪傢麟散步、聊天、看碟、看電影。若是他發病不能出門,她就在床邊給他讀小說,或者講故事。有時候傢麟吃瞭藥睡著瞭,她仍然靜悄悄地坐在那裡,在夜幕中陪著他,想著他可能不久於人世,不忍離去。
有時候皮皮問自己,這是不是愛情。
想瞭很久,答案是:不是。任何人在這種時候都不會拋棄一位曾經愛護過你的朋友,關皮皮更不是這種人。
但有一點也很清楚:她幾乎忘記瞭賀蘭靜霆。
可是傢麟的病並沒有因為皮皮的到來而好轉。他隻是心情很好,很願意吃藥,也配合控制飲食。但他仍然不時地要去醫院,稍有不慎就心慌、氣喘、全身浮腫,腳經常腫得連傢裡最大一號的拖鞋都穿不進去。
每天離開的時候,皮皮總能在客廳的一角看見雙眼通紅的孟阿姨和因過度傷心而提早謝頂的陶叔叔。他們不顧皮皮的反對,親自下廚給她熬湯做飯,然後賠著笑站在門口,目送皮皮下樓。皮皮知道傢麟的身體每況愈下,不過是在挨日子。醫生說他隻有不到一年的時間,隨時隨地都可能走掉。
出瞭傢麟傢的大門,皮皮一定要到小賣部去喝瓶冰汽水。這個傢的氣氛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她需要很冷很冷的東西來冰鎮一下自己。
賣汽水的是個十三歲的漂亮小女孩,女孩指瞭指她手腕上的紅珠,笑問:“姐姐,你戴的這是什麼?是佛珠嗎?”
可樂的氣很足,皮皮打瞭一個嗝,然後很窘地看著她:“啊……這個?……嗯,算是吧。”
“真好看!真別致!姐姐是在哪個寺求的?我也想要一個。”
“不知道……別人送的。”
她終於想起瞭賀蘭靜霆。
從見到傢麟的那一天起,皮皮再也沒去過閑庭街。有那麼一兩次她質疑過賀蘭的歸期。不是說順利的話隻要三四個月嗎?現在五個月都過去瞭,還是沒有半點音訊。也許就是不大順利吧。路途那麼遠,還帶著幾千隻狐貍,到哪裡落腳都要很多的安排啊。皮皮想起自己做秘書時曾跟著張主任組織過一次地區性的記者交流會,五百人參加的大會,從策劃到落實,人仰馬翻地忙瞭足足半年多呢。可是皮皮覺得沒什麼可擔心的。正如賀蘭靜霆所說,這不是他的第一次,每年他都會這麼做。祭司大人法力無邊,沒什麼應付不瞭的。就算真出瞭事,皮皮除瞭奉獻肝臟,也幫不上任何忙。不像在鏡湖小區陪著傢麟,他的笑容和健康每時每刻都能觀察得到。看著他越來越少發病,每日心態平靜、睡眠安心,皮皮覺得很有成就感。
就這樣日子一晃,到瞭四月十五,皮皮下瞭班照例去看傢麟。這一日正值周末,電影院有皮皮一直想看的一部大片。傢麟二話不說和她一起去。影城不大,周末人多,空氣有點悶。皮皮覺得傢麟的心臟可能會受不瞭,看到一半就嚷著要出來,可他堅持陪著皮皮看到結束。結果出大門時人擠人,他走得有點急,下瞭臺階就開始喘氣。所幸最近病情還算穩定,喘瞭一陣就平靜瞭。他站起來想繼續走,猛地一陣頭暈,過瞭好一會兒才能挪步。皮皮小心翼翼地扶著他,不敢走快,隻陪著他沿街散步。
“這條街咱們走過嗎?”皮皮說,“我聞到羊肉串的香味瞭,真香啊。”
“怎麼沒走過?這是近路。白天賣雜貨,晚上全是燒烤店。附近一帶學生多,生意可好瞭。以前我也常來吃的,還請過你一次,你大概不記得瞭。”
“記得記得。樂來記,那店的名字叫‘樂來記’嘛。我們還為那個‘樂’字怎麼發音爭瞭半天呢。後來去問老板,老板說他姓樂,所以叫‘樂來’。”
“對,對。這個我倒是不大記得瞭。”
“當時我們一共吃瞭二十五根羊肉串,兩隻雞翅,兩條烤魚,一大堆烤豆腐,還喝瞭很多啤酒。我們吃光瞭身上所有的錢,連回傢的車錢也吃掉瞭。是你騎車送我回去的。記不記得?十月初十,雙十節,桂花開瞭一路。”
傢麟假裝看路,沒有答話。然後他說:“皮皮,你是個好姑娘。就算我現在死瞭,到瞭天堂也會保佑你的。”
他的眼神冷冷清清,目光恍如隔世。
從小到大,皮皮喜歡傢麟就是因為他待人和善,性子舒緩,淡淡的像杯綠茶。傢麟從不說刻薄的話,不愛臧否人事,不亂發脾氣,情緒上幾乎沒什麼大起大落。細想下來,傢麟並不比皮皮幸運多少。他有個厲害的母親,性子暴躁,對分數孜孜以求,小時候也沒少挨打。但傢麟的身上怎麼也看不到他母親的影子。
這樣好性子的一個人,死神卻提前光顧瞭,而且,面對這樣的命運,他似已有瞭準備。
“別這麼說!我求你別這麼說!”她卻難過得哭瞭起來,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他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見她不住地抽泣,便拍拍她的肩,嘆瞭一口氣:“太晚瞭,你還是早點回傢吧。晚上廠區不安全。昨天看報紙你們那塊又發生鬥毆瞭。”
皮皮擦瞭擦淚:“我先送你回去。”
路過一棵槐樹,眼看就到瞭傢門口,忽然從槐影裡走出一個人,擋住瞭他們的去路。
皮皮驚呼瞭一聲。等她看清來人,頓時出瞭一身冷汗。
她不自覺地後退瞭一步,差點被地上的枯枝絆倒。傢麟下意識地拉瞭她一把,皮皮連忙抽出自己的手。見來者神情不善,傢麟本能地將身子擋住瞭皮皮:“先生,有什麼事嗎?”
那人眉間緊鎖,冰刀般的目光在他們的臉上掃來掃去,過瞭半晌,方一字一頓地說道:“皮皮,告訴他我是誰。”
皮皮的臉唰地一下紅到瞭耳根,舔瞭舔嘴唇,強裝鎮定:“傢麟,介紹一下。這位是……”她吸瞭一口氣,聲音不自覺地哆嗦起來,“賀蘭靜霆先生。”
傢麟顯然對這四個字毫無感覺:“皮皮,你認識這位賀先生?”
“是賀蘭先生。”她更正瞭一下,隨即點點頭,悄悄看瞭賀蘭一眼,剛想解釋,不料賀蘭靜霆冷笑著打斷瞭她:“陶先生,皮皮從來沒在你面前提起過我?”
大約被他那副傲慢的態度激怒瞭,傢麟不冷不熱地說:“如果您和她很熟的話,她會提起的。沒有,先生,您的大名我第一次耳聞。”
賀蘭靜霆一把將皮皮從他身邊拉過來,占有性地摟住瞭她的腰:“皮皮大約也忘瞭告訴你她已經嫁人瞭。我是她的丈夫。”
十秒鐘的沉默。
傢麟的身子晃瞭晃,很快恢復瞭冷靜,友好地伸手過去:“對不起,賀蘭先生,我想你是誤會瞭。皮皮隻是我的一位普通朋友。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病瞭,她來看看我,如此而已。忘瞭自我介紹。我姓陶,陶傢麟。認識你很高興,賀蘭先生。恭喜你們。”
那手空空地伸出來,賀蘭靜霆根本不理他。
傢麟也不介意,看瞭看手表,對他們得體地一笑:“本來想請兩位到寒舍小坐,順便喝杯茶。不巧我約瞭醫生,先告辭瞭。兩位慢走,恕不遠送。”
他迅速轉身向樓道走去。皮皮忽然叫道:“等等!”
出來的時候電梯壞瞭。傢麟在這種情況下獨自上樓心臟會有危險。
她從賀蘭靜霆的懷抱裡掙脫出來,追瞭上去:“電梯壞瞭,我陪你上樓。”
迎面而來的是傢麟堅定的拒絕:“不要緊,我自己可以。”
說完,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他將皮皮推出瞭門外,“當”的一聲,鐵門在他的身後關掉瞭。皮皮連忙從包裡掏出手機,接上電池,給傢麟的媽媽打電話:“阿姨,我是皮皮。傢麟回傢瞭,電梯壞瞭。他要自己上樓,您快下來接他一下。是,我得回傢瞭。再見。”
交代完畢,她轉過身,賀蘭靜霆陰沉的臉仿佛隨時都要爆炸。她將手機往小包裡一扔,抱著胸而立,坦然而視:“你誤會瞭。傢麟病瞭,我來看他。就是這樣。”
“他是病瞭,我會幫他一把,讓他早點超生。”
她神色一凜,獅子般跳起來,沖到他面前,一字一頓地說道:“賀蘭靜霆,我警告你別碰陶傢麟,聽見瞭嗎?陶傢麟若是因為你有個三長兩短,我關皮皮跟你沒完,上天入地也要把你的狐皮揭瞭!我說到做到!”
他怔住,眼睛瞇起來,大約被她瘋狂的樣子嚇到瞭。
想不到皮皮還不罷休,繼續沖他嚷:“賀蘭你和他比什麼?陶傢麟比得過你嗎?他隻能活幾個月,你卻可以活幾千年!”
發泄完畢,她將手上的魅珠往他身上一扔,跳上一輛出租,逃之夭夭。
回到傢皮皮就後悔瞭,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到瞭半夜終於溜到陽臺上給賀蘭靜霆撥電話。
她想道歉。
手機提示,對方已經關機。
她安慰自己,不是我不道歉,我已經打過電話瞭。
一覺醒來,她又找到瞭一條可以原諒自己的理由:看來她和賀蘭還在磨合期,你看,一生氣就這麼冷場。結婚以後有瞭矛盾可怎麼辦?豈不是動不動就要跑回娘傢?
趁著這機會冷靜一下,將婚事緩一緩也好。
再說,傢麟病成這樣,皮皮根本樂不起來,也沒心情辦喜事。
場面就這麼冷下來瞭。
皮皮每天打個電話給賀蘭,收到的都是同樣一句話:對不起,對方已關機。
接下來的整整一周,她沒聽見賀蘭靜霆的任何消息。開始她期望他會回電話,卻沒有電話。後來她忍不住給他的辦公室打電話,也沒人接。看來祭司大人還在氣頭上,在氣頭上的賀蘭靜霆向來是不妥協、不屈尊的。
然後,皮皮發現自己也不大受傢麟的歡迎瞭。這期間她去看瞭傢麟幾次,他顯得十分避嫌,總是借口要休息或者要看醫生,要麼讓她別來,要麼早早將她送走。
然而,皮皮卻在第二周的一個晚會上意外地見到瞭賀蘭靜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