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舊愛新歡

那是佩佩應邀參加的一個捐款晚會。各個新聞單位都有記者參加。佩佩說,別的不圖什麼,晚會的招待晚宴裡有一道水晶龍蝦,聽說是從京城請來的名廚主理的。佩佩覺得皮皮說什麼也得來嘗一嘗。饒是神通廣大,她也隻弄來瞭兩張票。既然來的目的是吃,佩佩也沒叫上自己的男朋友,大約是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大快朵頤、斯文掃地的樣子吧。

皮皮這一周正好鬱悶至極。傢麟不見她,賀蘭靜霆聯系不上,每次包完漢堡她就捧著咖啡在小菊面前唉聲嘆氣。

“唉,陶傢麟和賀蘭靜霆,這兩個人你究竟想嫁哪一個?你問過自己嗎?如果你自己都沒有答案,就不要問我瞭。事實證明,腳踩兩隻船的人早晚要掉進水裡。皮皮呀皮皮,你怎麼就是拎不清呢!”

“我沒腳踩兩隻船。傢麟病成那樣,我是替他擔心,替他難過!我沒說要嫁給他啊。這不是愛情好不好?這是多年積累的友情!”

“那你的意思是,你還是喜歡賀蘭多一點。”

“問題是……”皮皮知道問題在哪裡。賀蘭靜霆在的時候,她覺得很舒服也很爽,但總覺得自己並不瞭解他。賀蘭靜霆不在的時候,她就真的不怎麼想他。半年不回來也沒什麼刻骨銘心的惦念。如果換成傢麟,肯定不是這種情況。皮皮覺得,得實事求是。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

“那麼,我問你個最簡單的問題吧。如果傢麟與賀蘭發生瞭沖突,你第一反應是站在哪一邊呢?”

她咬瞭咬嘴唇,沒有回答。

“是傢麟,對不對?那天你一見到他眼神就不對瞭。臉紅撲撲的,血都湧到頭頂瞭。你最愛的人還是傢麟。”小菊捧著她的臉,“可憐的皮皮,當初傢麟和你分手時你就要死要活。現在傢麟回來瞭,你一定不肯放過他瞭。”

不是的,不是的!她在心底哀號。

啞然片刻,她幽幽地說:“不,我已經嫁人瞭。傢麟回來得太晚瞭,我已經做出瞭選擇。”

嫁的也不算是人吧?她絕望地辯護……

畢竟不是人啊!還活得比自己長,歷史比自己復雜,不能生孩子,生出來的也是一隻狐貍。皮皮不是沒想過這些。

半夜三更噩夢突發,她總是夢見自己在分娩,一屋子的人,奶奶媽媽爸爸在一旁等著,結果她生出瞭一隻毛茸茸的小狐貍。賀蘭靜霆開心大笑,屋子裡的其他人全都嚇昏過去。

皮皮很糾結,皮皮很恐懼,因為這是很可能出現的事實。

然後,小狐貍要離開她,因為小狐貍的身體不好,要修煉。直到她死都沒修煉成人形……她不僅要做一個狐貍的妻子,還要做一個狐貍的母親。她將會有一個非常另類的人生。

這念頭動一動都會令人瘋狂。

是啊。她對自己說,賀蘭畢竟是狐貍,畢竟不是自己的同類。閉起眼努力回憶,她連那一晚賀蘭究竟穿著什麼顏色的衣服都想不起來。

鉆石般閃光的賀蘭靜霆在陶傢麟面前潰不成軍。

“這就對瞭,你得理性一點。傢麟好什麼呀?發達的時候扔瞭你,現在病瞭虛弱瞭又賴上來。不就是看準瞭你心地善良好糊弄嗎?我最瞧不起這種人瞭,死瞭活該。”小菊對皮皮的回答很滿意。

“別這麼說。”皮皮正色道,“傢麟不是這樣的!是這樣的話,別說你,我都瞧不起他瞭。”

皮皮略施淡妝,穿著一條繡花長裙和一雙鑲花的高跟佈鞋去瞭晚會。到瞭那裡才知道晚會是省政府為籌建一個新的自然生態保護區所舉辦的籌款活動,就在本市榮金大廈二樓的多功能展廳裡進行。榮金大廈以前舉辦過高規格的商品博覽會,之後便成瞭本市的藝術中心。裡面匯集著多傢畫廊、古董專賣店及珠寶設計室。皮皮來時,正式的捐款已經結束,晚宴剛剛開始。是西式的b u f f e t,大傢拿著碟子取食物。大廳非常寬敞,男士們穿著禮服端著酒杯聊天。女士們花枝招展,胸前掛著閃光的珠寶。

“來這裡的都是闊人。你瞧那位——”佩佩用眼指瞭指不遠處的紅衣女子,一張無懈可擊的臉,腰細得可以擰出水來。

“喔!她是?她真的是?!”

“就是她。”

“哎呀,我上去找她簽個名吧!”皮皮習慣性地從包裡掏出筆記本,被佩佩一把拉住。

“什麼呀!看她一臉清純,如果沒人包下來,憑她的資歷怎麼可能主演黃金檔的電視劇?”佩佩鄙視地說,喝下一口酒,遞給皮皮一個紅包,“拿著,我的禮金。”

皮皮沒接:“什麼禮金?”

“你結婚的禮金唄。別的不說什麼瞭,司儀我是一定要當的。”佩佩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目光裡帶著探究,“不過,根據小菊的最新消息,我對新郎是誰沒把握瞭。陶傢麟是你的白馬,又是你的大刀,任何時候殺出來都能把你搶走。小菊說,你現在天天去陪他,把原配忘到九霄雲外。唉,這陶傢麟也是的,早不病晚不病,偏偏你和別人一登記他就病瞭。你看,這情節夠拍個情感倫理片瞭吧?”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皮皮沮喪地看著她,沒話可說,隻得低頭啃龍蝦。

兩人埋頭吃瞭十分鐘,其間皮皮去瞭趟洗手間。回來時,佩佩已不見瞭蹤影,不知混到哪個人群聊天去瞭。大廳裡盡是嗡嗡作響的人聲。皮皮落瞭單,將剩下的龍蝦啃完,去吧臺要瞭杯果汁回到原座。她不是很喜歡應酬,也不在捐款人之列,正思忖著要不要趁機溜掉,一抬頭,就看見瞭不遠處的賀蘭靜霆。

他手拿一杯冰水,正在傾聽一位綠衣女子說話。

是真正地“傾”聽,因為他的個子有點高,而那女子個頭中等。為瞭表示尊重,他的背微微前傾,整個頭都低下去。他沒戴墨鏡,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很禮貌地點頭,或者插上幾句話,看樣子對話題很感興趣,兩人相談甚歡。

綠衣女子的雙肩微微收攏,有點羞澀,一面認真地問問題,一面用鉛筆在粉紅色的筆記本上記著什麼,好像賀蘭靜霆說的每句話都是至理名言。皮皮的目光落在她烏黑亮澤的長發上。那一頭長發一直拖到腰際,波浪般晃動著,好像一片湧動的海洋。皮皮不禁想,若是自己的頭發也有這麼長,這麼卷,該有多好。她站起來,不自覺地向前走,想上去和賀蘭靜霆打個招呼,猶豫瞭一下,決定還是等他們的談話結束再說。

可是,一直低著頭的賀蘭靜霆驀然抬起頭,向她的方向望來。目光春水般地湧來,到瞭她面前變成瞭一道冰川。他很快又低下頭,繼續聆聽綠衣女子的發言。

皮皮滿臉通紅。賀蘭靜霆果然不理她,她很尷尬地在心裡打腹稿,等會兒見瞭他應該如何說話,祭司大人才會高興。

對話若有若無地傳過來。

“賀蘭先生真風趣。古玉市場裡的欺詐真有這麼多嗎?”

“嗯,搞鑒定這一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高手失算的情況也是有的。”

“這麼說,賀蘭先生不如轉個行,轉到我們珠寶業來吧。我們的寶石都是用機器來分析鑒定的,造假的可能性不大。再說,玉不也是寶石中的一種嗎?”

“田小姐對珠寶業這麼熟,您在這一行有很多年瞭吧?”

“我不是賣珠寶的,我的專業是珠寶設計。”

“哦。”

“賀蘭先生今天的捐贈真是大手筆啊。不知對珠寶投資感不感興趣?我哥有一傢珠寶公司,他其實不是幹這一行的。假期快到瞭,叫我回來替他打工。我們最近想從緬甸買些玉料,主要是翡翠。大塊的石料很貴,想找人合資入夥。賀蘭先生如果感興趣,我們哪天單獨聊聊。這是我的名片。”

他很客氣地接過來,正要隨手裝進兜裡,不料忽然有個人走過來,將那張名片一奪,往垃圾筒裡一扔。

“小姐,您這是什麼意思?”綠衣女子的臉色一變。

皮皮冷笑:“我的意思是,賀蘭先生對珠寶投資不感興趣。田欣,你不必在他身上費功夫瞭。”

“笑話,”田欣很優雅又很鄙視地看瞭她一眼,“這位小姐,我認識你嗎?我跟賀蘭先生說話,關你什麼事?你若存心搗亂,可別怪我叫保安瞭。”她從包裡又拿出一張名片,雙手捧著,遞給賀蘭靜霆:“不好意思,賀蘭先生。這是我的名片,請收好。”

空氣凝滯瞭幾秒。

皮皮站在那裡,因為激動,身子微微發抖。她很想給田欣一拳頭,但晚會的票是佩佩弄來的,她不想給佩佩惹麻煩,隻好將拳頭捏得緊緊的。但她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可怕,雙目炯炯、怒發沖冠,一副準備決鬥的樣子。

她也不看賀蘭靜霆。

或許他還在為那天的事兒生氣,現在挖苦她,時機正好。

寬敞的大廳響著輕快的音樂。而皮皮與田欣之間雙眸如電,互相仇視,爆發就在瞬間。

有隻手攬住瞭她的腰。皮皮的身子晃瞭晃,聽見賀蘭靜霆淡淡地說:“對不起,田小姐,我對珠寶投資不感興趣。”他沒有接那張名片,態度也很清楚,“對瞭,介紹一下。這位是關皮皮,我的太太。”

他就這麼隨意地摟著她,像任何一個男人摟著自己的女人那樣摟著。

田欣怔瞭怔,也笑瞭,從容地將名片收回包中:“皮皮一定沒向你提起過我,我是她的高中同學,曾經也是她的好朋友。她恨我,認為是我搶瞭她的男朋友。”

賀蘭靜霆雙眉一擰,露出一副對抗流言的表情,百毒不侵地看著她。

“可是,賀蘭先生,你知道皮皮的數學有多差嗎?我是她的同桌,一道題講瞭五遍她都不明白。我若真想爭風吃醋,也得找個智商高點的,對不對?”她將胳膊抱在胸前,笑得更加得意,“關皮皮你知不知道朋友和情人是有界線的?既然青梅不能嫁給竹馬,你應當早點死心。我和傢麟在國外留學那麼困難,你向他要錢,他二話不說就寄瞭。他哪有什麼閑錢?挪用的還不是自己的醫療保險費,結果出瞭車禍,連最基本的保險都付不起。特效藥太貴,不敢用。專科醫院的心臟修復手術,問都不敢問——他的情況本來不至於這麼糟,如果當初買瞭那份保險的話。”她冷哼一聲,“他現在這副樣子,難道不是你造成的?”

“這就是你離開他的原因嗎?”皮皮說,“田欣,你若想讓心靈得到平靜,何必大費周章地找借口?天災人禍有什麼原因?老天爺一時不高興而已。可是,落難相棄,這不是我認識的田欣。你的所作所為,讓我徹底鄙視你!”

“怎麼?替陶傢麟心痛瞭?我很遺憾地知道你結婚瞭。不過,投桃報李為時不晚。傢麟現在落難瞭,正是你搭救他的時候。你們可以相濡以沫比翼雙飛,做地地道道的落難夫妻。”她輕輕地笑,瞟瞭一眼賀蘭靜霆,“隻要賀蘭先生能胸懷大度——”

“你——”

皮皮的拳頭伸到一半,被賀蘭靜霆一把抓住:“皮皮,我記得你是喜歡吃龍蝦的,那張桌子上有龍蝦。我們快去吃吧。”說罷不由分說地將她拉出瞭大廳。

他們走在大街上,很涼的夜氣。

賀蘭靜霆看著她,一臉的無奈:“好吧。從現在開始我得面對現實。我有個白癡老婆。算術是不會的,吵架也是不會的,和人搶東西隻有輸,威脅老公倒很有一套。我隻希望你打架還可以,不然我真要覺得自己是個冤大頭瞭。”

“我剛才就想揍她,你幹嗎拉我?”

“實話實說,打架你不是她的對手。在這種場合,你總不至於讓我幫你打吧?”

“田欣以前真的不是這樣的人。”皮皮嘆瞭一口氣,“以前她對我挺好的。不是一天兩天,是一年兩年。就算她嫁給瞭傢麟,我也不曾怪她。我一直以為她是真心喜歡他的,雖然有點處心積慮,但為瞭愛情,無可厚非。”

“夫妻之間的事不好說,你不能輕易判斷人傢。”賀蘭靜霆將手中的冰水瓶子往回收桶裡一扔,“也許他們就是性生活不和諧。”

“你又來瞭,這麼嚴肅的事兒怎麼說來說去,就說到性生活瞭?”

“我們狐貍就知道性生活,別的都不知道。”他居然樂開瞭,抿嘴笑瞭起來。

兩人手挽著手默默地在街上走。賀蘭靜霆忽然說:“對瞭,考試怎麼樣?看你這麼輕松自得,一定是考上瞭吧!”

皮皮得意揚揚地點頭:“那你剛才還說我白癡。”

“我錯瞭,夫人。”

皮皮看著他,忍不住笑瞭,剛才的懊惱灰飛煙滅。笑瞭一會兒,她忽然挽住他的手,認真地說:“賀蘭,今天的事兒,謝謝你。”

“別客氣,婦唱夫隨,琴瑟和諧。”

皮皮很乖地跟著他上瞭車。賀蘭靜霆將車開到一個偏僻的角落,熄瞭火,身子欹瞭上來。皮皮被他兇猛的樣子嚇著瞭,小聲道:“你想幹嗎?註意點影響!”

“頭發長這麼多瞭?真夠刁鉆的,硬要什麼波浪卷,關皮皮同學,你知道這費掉我多少功力嗎?”

“哎——”

“你還把我的魅珠扔瞭。你知道祭司大人發火是什麼樣子嗎?”

“什麼樣子?你發發看?噢!”她耳朵突然一痛,不禁大叫瞭一聲。

她伸手一摸,摸到一隻耳環。對著車鏡一照,純金的小環,穿著那顆魅珠。他的手指用力地捏瞭捏接口,捏得嚴絲合縫。

皮皮穿過耳洞,也喜歡戴耳環。但這次晚會她沒戴,原因是她覺得自己的主要任務是吃龍蝦,就把成天戴著的一對很大的銀耳環摘掉瞭。至少她還知道在這種場合戴那種學生氣十足的耳環是要讓人見笑的。

她掏出小鏡子仔細看,見那紅珠子在耳垂下晃得十分可愛,不禁說:“這魅珠你還有一顆嗎?我不能隻戴一隻耳環吧?”

“就隻有一顆,你將就一下。再等五百年才有下一顆。”

“那我去找人配一顆一樣顏色的唄。”皮皮很孩子氣地說,“仿制一下,用象牙來做,再塗上紅漆,又不難。”

他將她的下巴擰過來,對著自己的臉,很認真地說:“不行。從今往後,你就隻戴一隻耳環。而且不許摘下來,生氣瞭也不能摘!”

“一隻耳環,多別扭啊!”

“再怎麼別扭也沒你別扭,關皮皮!”

他將她摟在懷裡,親吻她的臉。她想親他的唇,他避開瞭。然後她就往他懷裡擠,伸手脫他的襯衣。

忽然間,小包裡的手機鈴聲大作。

“別接電話。”他輕輕哼道。

“可能是緊急的事。”她掏出手機,看瞭看號碼,按瞭接聽鍵。

才幾秒鐘時間,她的臉就白瞭。

“對不起,我得離開一下。”她飛快地扣好扣子,從賀蘭的懷裡掙紮出來,拎著包就下車瞭。

急救病房中滿是各種監視生命體征的儀器。

皮皮找到傢麟的病床,一旁站著他垂淚的父母。

心臟病人隻能半躺著。傢麟的目光已經渙散瞭,呼吸很淺,胸口幾乎看不出起伏。皮皮暗暗心驚,看瞭一眼悲傷得近乎崩潰的孟阿姨,隻得強自鎮定。

“你媽媽說你正在參加一個晚會,”孟阿姨輕輕說,“本來我不想打擾你……隻是,我想你可能願意過來見見傢麟,跟他……跟他道別。”

皮皮的眼淚頓時嘩嘩地往下淌。

“醫生說……可能就是一兩天瞭,剛才已經搶救過一次。這是他讓我交給你的。”

一封寫著她名字的信,一張淺藍色的信箋。上面有幾行字,是他的親筆:“皮皮,我曾經愛過你,但我沒有珍惜。原諒我,那時我太年輕,想要的東西太多。對不起,我曾經那麼深地傷害瞭你。如果還有來世,我一定不會這麼愚蠢。我會在天堂裡祝你幸福,傢麟。”

她臉色蒼白,默默地看著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原來他並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原來他也曾愛過她。

一切到結束時,都有瞭答案。

那一夜,除瞭進入昏迷狀態的傢麟,床邊的人都目不交睫。大傢都生怕錯過瞭他最後的一刻。

隻有皮皮一直垂著頭,反反復復地思考這個詞:來世。

為什麼一切的遺憾都要等到來世?就在此世,不可以嗎?

天亮時分,病人仍在呼吸,雖然已經非常吃力。皮皮擦幹眼淚,對傢麟的媽媽說:“孟阿姨,我想帶傢麟去一個地方……”

閑庭街56號。

沒有鎖,她知道他在傢。

敲瞭門他果然出來瞭,像往常那樣,穿著件亞麻襯衣,立在門框下。

朝陽照著他的臉,逆著光,皮皮覺得賀蘭靜霆在觀察她,過瞭幾秒才意識到這個時間他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的表情很奇怪,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隻是等著她開口印證自己的猜測。

霎時間,她卻失去瞭開口的勇氣。眼淚簌簌地往下落,她用力地吸瞭吸鼻子。

她想說,賀蘭,你不要生氣也不要疑心,我隻是想來求你幫個忙。想瞭想,鑒於自己一周前的表現,這樣說肯定打動不瞭他。因此,她張開口,躊躇瞭一下,又閉上瞭。

所幸他並沒有讓她說下去。他伸手摸瞭摸她的臉,摸到濕濕的眼淚,用手指替她擦瞭擦,問道:“人在哪裡?”

她怔怔地盯著他,過瞭片刻,說:“在出租車上。”

“我需要三十天的時間。”他淡淡地吩咐,“好瞭我會給你打電話。三十天內,你不要來這裡,也不要找我。”

說罷,他去開瞭出租車的後門,將昏迷的傢麟從後座抱瞭出來。

盡管因重癥而全身浮腫的傢麟分量不輕,但賀蘭抱著他卻顯得不費力氣。他大步流星地走進門內,將門關上。

皮皮連忙用力捶門,又將他叫瞭出來。

“還有什麼吩咐嗎?”

她聽見自己的心狂跳,聽見自己因緊張而咻咻地喘息。她急切地說:“賀蘭,你自己不會有事吧?聽我說,我不是讓你一命換一命。隻是想請你幫他一下,如果……你能夠的話。我……我不想你受傷。你……你會受傷嗎?”

他審視著她,半晌,忽然間笑瞭。

“哪有那麼嚴重?”他說,“一命換一命?我會那麼大方嗎?對瞭,我問你,為什麼我給你的銀行卡你從來不用?你缺錢為什麼不來找我?”

原來他還在為田欣的話耿耿於懷。皮皮的臉一陣發灰,生怕不小心說錯瞭話觸怒瞭他,葬送瞭傢麟的性命,結結巴巴地解釋:“不是我,是我媽媽找傢麟要的錢。我不知道有這事兒,後來知道瞭,把錢還給他瞭,估計已經晚瞭。”怕他多心,趕緊又說,“上個月我自己去瞭趟華泰珠寶,看中瞭一款戒指,翡翠的,貨號是3727。我不敢買,怕是假貨,想等你回來一起看。還有,你看過廚房沒?”

他眉頭一皺:“廚房?廚房怎麼瞭?”

“我買瞭好多碗,兩套碟子,還有一個電飯煲,都放到櫃子裡啦。我還試好瞭婚紗,拍瞭照放在書桌的抽屜裡。還有,我和吉祥鳥影樓說好瞭拍全套婚照,他願意給我們九折,我非要八五折,磨瞭老板一下午他才答應。”

這些當然都是真的。考完試後,皮皮的確興奮地張羅過自己的婚事,沒事兒就逛商場,買這買那,一連下瞭幾筆訂單,把自己攢的錢花得差不多瞭。可是這事兒不能在這個時候提,一提越發顯得她心中有鬼、欲蓋彌彰。

果然,賀蘭靜霆雙眉一挑,不以為然:“你是怕我不給傢麟治病才這麼說的吧?”

“不是的!”她大聲申辯,“我隻是想告訴你,我——”

她想說“我愛你”,可是話沒出口便停住瞭,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講的不全是真話。她也隱隱能猜到賀蘭治療傢麟的代價會是什麼。在這種時候向他表白,非但顯得可笑,而且還很無恥。

“我——”

捕捉到她口吻間的猶疑,賀蘭靜霆的眼睛瞇瞭起來。

皮皮羞愧的心思當然經不起這樣嚴厲的打量。她惶恐地看瞭他一眼,咽瞭咽口水,努力糾正自己的窘態,想讓這表白顯得既宏大又莊嚴:“我是說……我真的很……”

就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意識到,在語文裡,並不是所有的形容詞加上瞭一個“很”字就會升級,有些情況恰恰相反。比如,在“愛你”的前面加上瞭“很”字,不但不升級還要降一級。因為這“很”字已充滿瞭辯解。

所以皮皮“我”瞭半天,仍沒有下文,臉上的表情掙紮得僵硬瞭。

“別說瞭,”賀蘭靜霆一笑,拍瞭拍她的臉,“我都明白,你放心吧。”

紅漆的大門又關上瞭。古銅色的門環在震動中“當啷”地響瞭一下,仿佛敲動瞭她心靈深處一口沉睡已久的鐘。

——我都明白。

賀蘭靜霆,你明白什麼啊?你什麼也不明白……

初晨的陽光透過稀稀朗朗的梧葉照到她臉上,沉重的汗水滑落額間。她怔怔地看著緊閉的大門,焦慮不安的心,因為剛才那句話,忽然間輕松下來。

整整二十天,皮皮既沒見到賀蘭,也沒見到傢麟。她花瞭很多時間陪傢麟的父母,安慰他們,告訴他們傢麟正被一位“氣功大師”治療。畢竟在新聞單位混過,皮皮編起故事來活靈活現。她說這位大師曾經救過多位絕癥患者,求他的人太多,不得不行蹤隱秘。

到瞭第二十三天,皮皮突然收到賀蘭靜霆的電話。

“嗨,皮皮。”那邊傳來的聲音有點嘶啞。

“賀蘭?”

“是我。”他說,“你們報社附近有傢上島咖啡你知道吧?”

“知道啊。”

“我已經把傢麟送到那個咖啡館裡瞭,你去接一下好嗎?”

他自己不去嗎?皮皮的心怦怦亂跳:“賀蘭,你沒事吧?”

那邊停頓瞭一下,說:“嗯,我有一點事,是狐族的內部事務。我需要離開這裡一段時間。你放心,傢麟已經沒事瞭。可能還需要休養幾個月,但他已經完全康復瞭。”

他的口氣越放松,皮皮反而越是有瞭不祥的預感,她立即說:“賀蘭,我要見你。”

“辦完瞭事我會來找你的。”

“要辦多長時間?”

“兩周左右吧。”他頓瞭頓,又說,“皮皮,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什麼事?”她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

“我會來找你。但你千萬不要來找我,不要給我打電話,更不要來閑庭街,好嗎?”

“為什麼?出瞭什麼事?”

“你能答應我嗎?”

“我答應你,可是——”她還想問,但是,電話突然掛瞭。她拾起小包,飛奔去瞭咖啡館。

上島咖啡在一幢灰色高樓的二層。樓下是本市最大的一傢新華書店。皮皮以前經常來這裡幫傢麟買書。到瞭咖啡館的門口,她有些遲疑。站在門邊,身子一陣發軟,半天邁不動步子。她開始莫名其妙地擔心起瞭賀蘭靜霆。

“小姐是要進來喝咖啡嗎?”門口的服務員上前招呼。

她笑瞭笑說:“是啊。”一走進去,就在屏風的後面看見瞭坐在絨佈沙發上的傢麟。他還穿著去閑庭街時的那件藍格子襯衣,瘦得露出瞭鎖骨,連胳膊也是細的,臉豐滿瞭一些,但雙眸仍然像病時那樣眍著,隻怕是要養幾個月才會顯出一點血色吧。他一直默默地看著那道繡花屏風。桌上有一杯茶,還是滿滿的,他沒有喝。

“嗨,傢麟。”她走過去,到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

他的笑容有點空洞,目光像極瞭賀蘭靜霆白天的樣子。皮皮在心底微微納罕。傢麟果然長得像賀蘭,尤其是在笑的時候。他們的身材也是一般高,甚至連骨架看上去都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賀蘭長得比傢麟要精致,在所有的細節上都要精致三分。鼻子更挺,眉毛更濃,唇峰更滿,腮線更硬。他是一幅經得起挑剔的工筆畫,意態渾然,細節到位。可是,打起交道來,這人就不像他的外貌那樣清晰明朗瞭,神神秘秘,難以捉摸,心思誰也猜不透。

相比之下,傢麟是寫意山水,該濃的濃,該淡的談,也許不是很完美很性感,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清純和安靜。像月下的湖灣,像遠山的晨霧,自然而然地給人以親切和信賴。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能愛上賀蘭是因為無法定義這個人,無法定義就沒有安全感。她拒絕相信他的本質是隻狐貍,拒絕接受這個與她完全不同的異類。一直以來傢麟都是她自己的一部分,是她欲望和尊嚴的延伸。可是在發現傢麟與田欣相愛的那天晚上,頃刻間,傢麟不也成瞭一個讓她切齒痛恨的異類嗎?

念頭瞬間閃過,傢麟遠瞭,賀蘭近瞭。工筆的還是工筆,寫意的卻失瞭意,成瞭一團胡亂塗鴉的墨跡。

“你喝咖啡嗎?”傢麟問。

“一份奶,不加糖,謝謝。”

他站起來去要瞭咖啡,給她端過來。見他身手敏捷,步伐有力,皮皮知道他的身體真的恢復瞭。

“最近我的腦子有點亂。”他指瞭指自己的頭,“我明明記得我躺在醫院裡,一醒來,卻發現自己坐在一個陌生的咖啡館裡。皮皮,你知道發生瞭什麼事嗎?”

“是這樣……你病得很重。”她眨眨眼,“我正好認識一位神奇的氣功大師。是他治好瞭你的病,但找他的人實在太多,所以你不要追問他的個人資料。”

“他救瞭我,我總要謝謝他啊!”

“該打點的我已經打點瞭,你不欠他任何人情。”

他看瞭她一眼,思索片刻,笑著說:“皮皮,你變瞭很多。以前你說話做事從沒這麼果斷過。”

“怎麼沒有?我果斷地打斷過你的鼻梁。”

就這麼一句調侃,令他一時變色,以為是故意挖苦,細細觀察,明白不過是句玩笑。

傷心的往事,肝腸寸斷的痛,現在終於能一聲輕笑瞭之。笑的還有她的眼神,她漸漸遠離的心情和關註。

“對不起,忘瞭恭喜你,”他迷惑瞭,第一次發現皮皮的目光竟也難以捉摸,“我不知道你已經結婚瞭,那位賀蘭先生……他是做什麼的?”

“他在博物館工作。”

傢麟的目光在她臉上掃來掃去。以前她的話很多,他說半句,她會講一籮筐。現在她也知道瞭保留,知道瞭含蓄。他不禁呆住瞭,半晌無言。過瞭一會兒才說:“皮皮,將來你的生活若有不如意,我會等著你。你病瞭,如果沒人照顧你,我會照顧你。”

說這話時他有點激動,聲音都是顫抖的。看得出他有很多話要說,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隻是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好啊。”皮皮笑著說,隨即假裝要喝咖啡,將手抽出瞭。

他的臉僵瞭僵,為瞭掩飾自己,看瞭看手表,起身說:“我得去看看我的父母。”

“那是當然。快去吧,你爸媽可著急瞭。”皮皮說著,卻沒有站起來。

正要離開,他的身子忽然一頓,仿佛下瞭什麼決心,回頭對她說:“皮皮——我和你——”

“我不再愛你瞭,傢麟。”她立即打斷他,不知是在對他說還是在對自己說,總之,聲音有些大,聽起來有點陌生,好像不是自己說出來的,“不過你永遠是我的朋友。”

說罷看著他,泰然地笑瞭。

他身形一滯,隨即也笑瞭,似乎同意她的話。然後他沒再說什麼,很快消失瞭。

幾年來堆積在心頭的痛忽然間不見瞭。她覺得一陣輕松,趕緊撥通小菊的手機。

“哇哈哈!小菊——搶購季節來到啦!陪我一起去搶購吧!新婚大采購!”

“先說清楚,誰是新郎誰是舊郎?”

“什麼新的舊的?新郎從來隻有一個,賀蘭靜霆。”

賀、蘭、靜、霆。

多麼美的名字。

每個音都在舌尖跳躍。

一定要到失去才會珍惜嗎?郝思嘉直到故事的最後幾頁才明白自己愛著白瑞德。

皮皮覺得,自己比郝思嘉強太多瞭。

《結愛:異客逢歡(結愛:千歲大人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