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很快過去瞭。
皮皮買來的被子、床罩、枕頭和全套的高級杯具已堆滿瞭小菊傢的櫃子。她暫時還不敢宣佈婚禮的事,瑣碎的前期準備都在地下進行。方針已定,餘下的不過是一樣一樣地來。
從周一晚飯時間開始,皮皮向傢人介紹瞭自己的“男朋友”。從長相身高講到經濟基礎,從道德品質講到職業前途,每一條都讓媽媽和奶奶稱心如意。媽媽說,有房有車有存款,這樣的女婿也找得著,可貴的是年紀也相當,隻大個三四歲,這樣的年輕人有後勁。奶奶說,別的都不要緊,隻要他能對皮皮好,能逗皮皮笑,互敬互愛,互相扶持,就是個好男人。至於賀蘭靜霆的日盲癥和狐仙身份,大傢太高興,皮皮不提也沒人細問。倒是一直插不上嘴的皮皮爸磕瞭磕煙鬥,說瞭句:“不論怎樣,人總得來一趟,傢長們得見見,對吧?”皮皮趕緊說:“當然當然,他最近出差瞭,一回來就會來看你們。”
自從皮皮有瞭稱心如意的男朋友,傢裡配合著安靜瞭很多。大傢都在期待著見到這個未來的女婿。
又一周過去瞭。
皮皮仍沒收到賀蘭靜霆的電話。她不敢打他的手機,也不敢去閑庭街,生怕壞瞭他的事。但打聽賀蘭靜霆的去向她還是有辦法的。
她去瞭千美醫院。
修鷴和寬永,不會不知道賀蘭靜霆的行蹤。
在醫院的一樓她聽見瞭一件可怕的事。
“我找趙院長,趙寬永先生。”她對接待小姐說。
“您是哪一位?”
“我姓關。曾經是這裡的病人,也是他的朋友。”
“趙先生去世瞭。”小姐低聲說。
皮皮嚇瞭一大跳:“趙先生?你確信是趙寬永先生嗎?”
“當然。”
“什麼時候去世的?”她問,預感到大事不妙。
“兩周之前。”
“為什麼去世?得病瞭?”
“心肌梗死。”
皮皮疑慮重重地看著接待小姐。她清楚地記得賀蘭說種狐沒有內臟,隻有生殖器官,通常情況下是不容易死亡的。可是,一旦被人奪去真元,他們就會像一具空殼那樣倒下,像一個氣泡那樣消失。所以,寬永絕不會有什麼“心肌梗死”。種狐,尤其是像寬永、修鷴這樣血統純粹、修煉多年的種狐,是狐界最兇猛好鬥的一類,能殺掉他們的狐仙屈指可數。就是賀蘭本人對他們都很禮待。
這麼一想,她的腿肚子一陣發軟,差點站不穩。難不成是青木先生出山瞭?難不成是趙松到瞭C城?難不成又是一個真永之亂?她越想越怕,頓時心亂如麻,不自覺地將那接待小姐的手抓得緊緊的:“那麼,請問,修先生呢?修鷴先生?”
“他現在是院長。不過這一周他送趙先生的棺木回鄉安葬去瞭,說是傢鄉的規矩,葬禮一定要在傢鄉舉行。我們這邊正趕上旺季,病人流量大,人手不夠,到現在連個追悼會都來不及安排。不過趙先生就這麼突然地去瞭,我們都是很傷心的。”
回鄉?安葬?皮皮越聽越糊塗:“你知道趙先生是哪裡人嗎?”
“天水人。”
沒聽過這地方,她怔瞭怔,接待小姐補充瞭一句:“在甘肅省。”
她要來瞭修鷴的手機號,跑到門外給他打電話。話機響瞭幾聲,語音提示,對方關機。
接下來她方寸大亂,開始給一切認識賀蘭靜霆的人打電話,詢問他的蹤跡。賀蘭靜霆深居簡出,認識他的人本就不多,和他往來的人就更少。皮皮急得一籌莫展,很後悔那天觀音湖之會沒帶一本通訊錄,哪怕找那些狐貍要些名片也是好的啊。
博物館的人說,賀蘭靜霆請瞭一個月的長假,至今未歸。他們也在尋找他,發給他的郵件均沒有回音。
養殖場的人說,自從賀蘭離開瞭西安,就再也沒和他們聯系過。
花匠說,他隻負責管理花園,不知賀蘭的去向,也沒見他在自傢的花園裡出現。
花店的人說,賀蘭已經很久沒去買花瞭。
無奈中,她突然想起瞭蘇湄。
“我也好久沒見到賀蘭瞭。”蘇湄說。
“那你聽說瞭趙寬永的死訊嗎?”
那邊沉默瞭一下:“聽說瞭。”
“他是怎麼死的你知道嗎?”
“這可是我們狐族的事,你千萬不要介入,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可是我已經和賀蘭結婚瞭啊,我也算半個狐族吧?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她大聲說。
“結婚?”蘇湄呻吟瞭一聲,“天啊!”
“怎麼啦?”
“皮皮,”那邊哀叫瞭,“你這就把賀蘭獨占瞭。你能學劉德華不?給我們這些粉絲留點活路好不?”
“唉,我又活不到一百歲,我死後他不又是你們的瞭嗎?”皮皮急瞭,這都什麼時候瞭,這人還不忘記調侃。
“皮皮,你知不知道你和賀蘭一結婚,第一個想滅掉你的人是誰?”
“誰?”
“趙松。如果你和賀蘭結婚,生下瞭一個孩子,無論是男是女都將是狐族的下一任首領。”
左祭司趙松!皮皮心頭一凜,馬上說:“奇怪,狐族的人長生不老,首領又不會死,怎麼還會有繼承人之說?”
“誰說我們長生不老?誰說我們不會死?我們活得可艱難呢!”
難道有常識性錯誤?皮皮怯怯地問:“你們不都有幾百歲瞭嗎?不是說可以活到幾萬歲的嗎?”人類的文化也就上下五千年而已。
“我們的生存仰賴人類和自然的精氣。如被褫奪真元,我們立即會回到修煉前的狀態,變成一隻自然界的狐貍。到那時,我們的壽命連一年都不到。幾萬年的狐仙是沒有的。一萬年的倒有一位,就是賀蘭的父親。他是目前地球上存在的年紀最大的狐仙。真永之亂以後,他的身體和功力都受瞭重創,一直在深山中隱居,幾百年來不曾露面,手頭的事務早已全部交給瞭趙松。”
皮皮的心倏地沉瞭下去:“褫奪真元?怎麼褫奪?”
“就是直接奪走狐仙體內修煉的元珠。在我們這兒,地位高的可以拿走地位低的,修行年限長的可以拿走年限短的,種狐不論年限高低隨時可以褫奪非種狐的元珠。”
“可是,賀蘭他是種狐嗎?”
“種狐有兩種。首領的子女天然具有種狐的能力,其次就是寬永、修鷴之類血統純粹世代遴選出來的種狐。趙松也是這一類。”
皮皮的腦中一團亂,心裡開始計算:趙松比賀蘭年限高,賀蘭比趙松地位高,他們全都是種狐,究竟誰可以褫奪誰?一道邏輯題,半天解不出來。急得低低地喘瞭幾口氣,幹脆問道:“湄湄姐,這世上有誰能奪走賀蘭的真元?”
那頭沉默瞭片刻,皮皮的手心卻緊張得出瞭汗。
隻聽蘇湄說:“除瞭他自己的父親,大約隻剩下瞭趙松。那些年高德劭的長老是不會與他為敵的。論地位趙松比賀蘭略低一些,論修行他是千年天狐,比賀蘭不僅要多一百年,而且還高一個等級。他比賀蘭具有更強的功力,最近一段時間與賀蘭也不斷有摩擦。皮皮你要小心哦!你八字純陽,肝質上乘,是趙松捕食的對象。他饑餓的時候一夜采女無數。被他碰過的女人,不出半月就會精氣枯竭而死。”
若在平日聽見這話,皮皮肯定會覺得五雷轟頂大難臨頭。可是現在她顧不得想自己,心裡頭隻關心一件事:賀蘭靜霆究竟在哪裡。
“湄湄姐,告訴我,怎樣才能找到賀蘭?”
“如果他真要藏起來,”蘇湄說,“你是不會找到他的。”
她的腦子轉得飛快:“你怎麼知道他藏起來瞭?”
“皮皮,我聽說——這隻是聽說——寬永的死與趙松有關。寬永是賀蘭的親信,他若出瞭什麼事,賀蘭一定不會袖手旁觀。修鷴則更不會罷休。”
電話這頭的皮皮,已經出瞭一身的冷汗。驀然抬頭,看見烏雲壓城,風雨欲來。
原來是要打起來瞭。
見她半天沒吱聲,蘇湄又說:“你不用擔心。如果真的和趙松動起瞭手,賀蘭不會吃虧的。青木先生都被他整得躲在深山裡幾百年不出來,他又豈會懼怕一個趙松?”
這話不說則已,一說,皮皮立即覺得有根針直插進瞭自己的頭頂。
忽然間脊背冰涼,渾身上下都不能動瞭,急得直想咬自己的舌頭!
在這種時候,她居然讓賀蘭替傢麟治病!!
掛掉電話,皮皮果斷地去瞭閑庭街。
走得急,一路都在跑,像長跑運動員那樣大口喘氣,仿佛背後有隻手在推她。
如她所料,賀蘭靜霆不在傢,門前一把銅鎖。她用鑰匙開瞭門,細細查看傢中的擺設。桌上落瞭一層薄灰,手指一抹,可以清晰見到指紋。賀蘭靜霆定是曾經回來過,並且住過,因為每次離傢他都會順手關掉門口的一個紅色按鈕。按鈕很小,藏在隱蔽之處,卻是這套房子的總電源。關掉之後的屋子是徹底的黑,連燃氣爐上的定時指示燈都不會亮。隻因賀蘭常說,一隻手機充電器僅有百分之五的電量耗在充電上,其餘則全浪費在待機狀態。與此類似的還有空調、電腦、微波爐、音響等,節約用電,就一定要消滅這類“待機”電耗。若是別人進來,不會記得關上這個不起眼的總開關。
床上被子有些亂,有人睡過的痕跡。她在床頭櫃上看見瞭一件傢麟的汗衫,顯然賀蘭靜霆是在這裡進行治療的。她轉身去瞭書房,發現他的電腦不在桌上。桌上有些殘留的信件,一封封地檢查,大多數是他訂的考古雜志和簡報。還有一些公函、信用卡賬單等,沒有可疑的私人信件。皮皮知道賀蘭靜霆與外界的聯絡主要是通過電腦進行的。他桌上本來有本厚厚的通訊錄,而此時通訊錄已不在瞭。
她去瞭廚房。冰箱的下層有一些鮮花,由於放的時間過長,已全然變色。上層冰櫃裡裝滿瞭冰塊,不知做何用途。看樣子冰箱他也很久沒動過。這時的屋子忽然有一道穿堂風。她抬首望去,發現通向花園的那道門沒有鎖,開著一道小縫。
她徑直去瞭花園。
五月的鮮花競相盛開。花叢中牡丹怒放,落英滿地,無人采摘。
她還記得他手拿刀叉如帝王般優雅地吃著水仙花的模樣,還記得當時自己覺得他滑稽可笑又有趣。
如今,花猶在,種花之人已不知身在何方。
賀蘭靜霆若有個三長兩短,她不會原諒自己。
遠處的松林傳來箜篌般的風聲,空中變幻著流雲。佇立花間,她眼淚狂湧,傷心欲絕。
賀蘭靜霆,你在哪裡?
花園的後面有條小徑直上後山,她去瞭山頂。
她找到瞭那口井,發現井蓋已經合上,關得嚴絲合縫。井欄邊新開瞭一個小小的苗圃。她記得西安臨別時賀蘭曾說,有空去看看他的苗圃,春天的時候風景很美。她卻隻來過一次,黝黑的泥土中隻有幾排剛剛發芽的綠葉,看不出是什麼花。她急著復習考試,也沒放在心上。
現在花兒全開瞭,是紫色的鬱金香,一株株聚在一起,排成“心”的形狀。
她沒有告訴過他所有的花中她最喜歡的就是鬱金香,紫色的鬱金香代表著永恒無盡的愛。那朵朵綻放的花蕾在風中搖動,仿佛無數隻手指撥動瞭她的心弦。她站起來再次向山間遠眺,盛午的陽光在山嶺上灑下一道金輝,她覺得刺眼,背過身去,赫然看見賀蘭的屋頂上竟有六個黃漆大字:
“關皮皮,我愛你。”
她失魂落魄,如遭雷擊。
某個孤獨的月夜他曾爬上房頂,一筆一畫地刷著她的名字。
原來他早已為這個時刻做好瞭準備。
好花好景好時節,卻被她粗心地辜負瞭。
她淚如雨下,失聲痛哭。
陽光從正午一直移到黃昏。
暮色四合的時候,皮皮終於站起來,擦幹眼淚,離開瞭這裡。
她去藥店買瞭雄黃,去狗肉店要瞭狗血,將兩樣東西放進包裡。然後她去瞭花鳥市場。
找到最大的一傢鳥鋪,她劈頭就問:“請問您這兒有喜鵲賣嗎?”
老板是個中年漢子,一臉的麻皮,不過聲音渾厚得像練習過美聲:“有。十四塊一隻。傢裡有瞭倒黴的事兒是不是?喜鵲不好養,這鳥兒活著呢,不肯老實待籠子裡,飯量也大,籠子老是不幹凈,要不您考慮買隻鸚鵡吧?”
“就要喜鵲。”
那人拿給她一隻鳥:“籠子算你八塊錢,你給二十二塊吧。”
那鳥果然活潑,在她的手中便“嘎——唧唧唧唧!嘎——唧!嘎——”地叫開瞭。
皮皮想瞭想,將鳥籠還給他:“你有死的喜鵲嗎?我不要活的。”
“死的啊?”他愣瞭一下,隨即說,“死的活的都是這個價。”
皮皮點頭。
那人從籠中掏出喜鵲,將它的脖子一擰,塞進一隻塑料袋子裡遞給她:“這隻是死的瞭。”
那鳥沒有立即死去,在塑料袋裡掙紮著,微小的身體,不斷地顫抖。皮皮憤怒地看著他:“你——怎麼可以虐殺——”
“十四塊。”他不耐煩地打斷她,“看來你不需要籠子。”
所有的狐精都怕三樣東西:雄黃、狗血和死掉的喜鵲。她將這三樣一一收好,裝進包裡。然後,她坐車去瞭堂叔傢。
皮皮的三叔關建軍是個做服裝生意起傢的個體戶,也是皮皮所有親戚中最有錢的一位。他開瞭一傢寵物店,皮皮曾在那裡打過工。三叔的兒子關小華畢業於華南農業大學畜牧獸醫專業。大學一畢業就開瞭個獸醫店,和自傢的寵物店挨著,生意興隆。不過皮皮爸因為下崗困頓時曾找這位三叔借過錢——三叔是願意的,可是三嬸死活不答應,大約覺得這個口不能開,開瞭就會沒完沒瞭——兄弟間便有瞭不愉快,從此兩傢就不怎麼來往瞭。但皮皮和小華年紀相當,隻有一歲之差,倒還一直很親近。
小華很大方,皮皮一開口,他二話不說,便將自己最喜歡的一隻尋血獵犬“大龍”借給瞭她。
夜晚八點,皮皮帶著大龍坐出租回到瞭閑庭街。
如果要追蹤賀蘭靜霆,隻能從閑庭街56號開始。她從耳朵上摘下那顆魅珠,放到大龍的鼻前讓它嗅瞭嗅。大龍甩著兩隻長耳朵伸開雙爪扒瞭扒大門。
皮皮眉頭一皺,心忖:她下午明明來過這裡,確信無人在傢,莫非這個時候,賀蘭忽然回來瞭?
可是門前一把銅鎖還是她離開時鎖上的,沒有被打開過的跡象。
她掏出鑰匙打開門,將房裡的燈開得通明,帶著大龍進瞭院子。一路上大龍十分安靜,卻是步伐堅定地帶著她向臥室的方向走去。快到臥室的時候,它突然一折,轉向地下室。
皮皮的心咯噔一下。
她突然想起桑林之會後,賀蘭靜霆帶著她從千美醫院回來,便是從地下室的一個門進入瞭一個通向井底的密室。她還記得那條路很是曲折,路過幾道甬道、幾個小門,密室內無一點燈光。
通往地下室的門是鎖著的。那門原本隱蔽,藏在一座書架之後。這種老式的四合院通常沒有地下室,若不是皮皮曾經走過一次,一定不知道從何處下手。她將大龍帶到花園裡鎖起來,從包裡拿出一個手電,獨自回到地下室中。
門是鐵皮的,非常堅固。皮皮四下一摸,沒摸到鎖,也沒摸到任何機關。她又仔細地摸瞭一遍,發現右手隱秘之處有個棋子大小的凹槽。用手電一照,發現凹槽裡面有一排盲文。共有十組,排成一圈。
她知道,那是密碼。
考完試後皮皮曾經自學過一點盲文。一來是好奇,二來也是為瞭更好地進入賀蘭的世界。她還處於最初級的階段,但盲文的數字,從一到十,她倒是能夠背熟。
經過簡單地換算,她按動瞭賀蘭靜霆銀行卡上的密碼。
機簧“咔”地一響,門彈開瞭。一股幽涼的冷風迎面吹來,面對著她的是一道幽長的甬道。
這裡不是沒來過,次次都是賀蘭抱著她。如今腳沾瞭地,頓時有一股陰森的濕氣。她害怕瞭,渾身上下激靈靈地打瞭一個冷戰,牙齒也跟著咯咯作響。
脫下背包,她拿起手電,鼓起勇氣向前走。甬道很深,卻無岔路,空氣又濕又悶。她不記得上次進來時是這樣的情況,大約自己一直被賀蘭靜霆馨香的氣息籠罩著,對井底的空氣反而懵然無知瞭。她硬著頭皮往前走,不斷地上著臺階,仿佛沿山而上。穿過幾道朱漆小門,終於看見瞭最後一道通往密室的門。
門是虛掩的。
與此同時,傳來細微的呼吸聲。她的心驀地一暖,正要將門推開,裡面忽然有人說:
“關掉手電,皮皮。”
那聲音如此熟悉,令她剎那間熱淚盈眶。她忙將手電關掉,輕輕叫瞭聲:“賀蘭。”
井底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濃鬱的血腥氣。她在黑暗中伸出手,向躺椅的地方摸瞭摸,那手立即被賀蘭靜霆握住瞭:“皮皮,你得立即離開這裡。”
“不!”她堅決地搖頭,“我不離開你!”
他的聲音很虛弱,手也沒什麼力氣,身子一直躺在原處,一動也不動。
“你受傷瞭嗎?”她急切地說。
井底原本不大,向前走一步就被迫坐在躺椅上瞭。她先摸到他的手臂,果然有傷,上面纏瞭紗佈。他的身上也纏著紗佈,腿上也是。
她不顧一切地打開瞭電筒,將光線調到最暗一級。
“關掉手電。”他輕呼瞭一聲,幾乎是乞求的。
他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樣子。或許他已經不能維持人形,或許他是半人半獸。
“賀蘭我不怕你變回原形,你變成什麼我都是你妻子。”她的聲音很低,卻是固執的,“讓我看看你的傷,讓我幫你。”
他已用光瞭手頭上所有的紗佈,有些傷口仍沒有包住。那是一種野獸的咬傷,手臂、腰部、大腿各有一處。皮肉撕裂,血肉模糊,包過的地方不斷有血滲出來。
他的臉上倒沒有傷口,但看得出很痛,他一直牙關緊咬,額上滿是豆粒大的冷汗。
在這關頭,她已完全冷靜下來。思索片刻,迅速將自己的一件棉佈內衣脫下來,撕成一道道的佈條,將他腿上的傷口裹起來:“我得送你去醫院,你失血太多,傷口發炎得厲害。”她摸瞭摸他的額,滾燙的,連他的呼吸都是滾燙的。
“送醫院?”他在黑暗中“哼”瞭一聲,“隻要一驗血一查心跳,他們就知道我不是人類。我從不去醫院,除非是自己人的醫院。”
“那我送你去千美醫院。”
“我不想連累太多的人。已經死瞭一個寬永,你不想讓修鷴也死掉吧?”
“那怎麼辦?你不能就這麼躺著等死啊!”她著急瞭,嗓門不知不覺地高瞭八度。
“我隻是……”他咬瞭咬牙,忍過一陣閃來的疼痛,“需要一點時間養傷,如此而已。”
“就這麼躺著能行嗎?”
“能行。我需要月光。”
“你餓嗎?”她說,“我去花園給你摘點花來。”
他沒有回答。
“賀蘭?賀蘭?”她推瞭他一下,發現他昏迷瞭過去。
黑暗中,她聽見瞭滴水聲。拿出手電一照,看到一地的血。他的血從帆佈椅上滲下來,剛剛包住的傷口已然殷紅一片。她急得沒瞭主意,以為他背上還有更大的傷口,便將他的身子用力一推,讓他側過身去。
他的背雖浸瞭血,卻沒有傷。最大的傷口在腰部,繃帶已全被血浸透,仍然有血不斷地滲出來。
她垂首沉思,有隻手伸過來握住瞭她的手。他醒瞭,說:“別擔心……”
“是誰傷瞭你?是不是趙松?”她問道。
沒有回答,她推瞭推他,他又昏迷瞭過去。
她去瞭花園,采下一大把牡丹,在廚房中調瞭水和蜂蜜,打成汁。又用一個密封的塑料袋盛瞭一大袋冰塊回到井中。
冰塊敷在他腹上,希望可以止血。花汁卻怎麼也喂不進去,他不僅昏迷而且疼痛,牙關咬得很緊。
皮皮覺得,在這種時候,無論如何他也要吃一點東西。
萬般無奈,她再次奔出,到花園裡給那位當獸醫的堂弟打電話。
“小華!”
“哎,皮皮。”
“我有位朋友出瞭點事,被……狗咬傷,流瞭很多血,你過來幫我一下,給他看看傷好嗎?他的血怎麼也止不住。”
那邊的人聽糊塗瞭,正色勸她:“皮皮你急傻瞭吧?我是獸醫!狗受瞭傷我治。人受瞭傷得送醫院。尤其是這麼重的傷。別是瘋狗咬的,要打狂犬疫苗。”
“他的情況很特殊,請你務必過來!帶足夠的藥來。拜托瞭!他住城西的淥水山莊,閑庭街56號。”生怕他會問更多,皮皮幹脆掛掉瞭電話。
就憑她和小華的交情,這一番,他肯定會來的。
果然不出半小時,她在門口等到瞭關小華。他開一輛破舊的二手吉普,停瞭車,從裡面背出一個沉沉的藥箱。
“你朋友——”
“他不方便去醫院。”皮皮隱晦地說,“他是……嗯……黑社會的。”
關小華怔瞭怔,打量瞭她一眼:“黑社會?你怎麼會和黑社會的人混在一起?這種人不能交往你知道嗎?沾上瞭甩也甩不掉。”
“一位朋友,我欠過他很大的人情,現在是報恩的時候。”皮皮不管他喋喋不休的數落,拉著他進瞭客廳,“在這兒等著,我去扶他出來。”
皮皮想,賀蘭靜霆隱身之處是不能輕易暴露的。當下隻能將他弄醒,然後扶他出來讓小華檢查。
不料回到井中時,賀蘭靜霆已經醒瞭,躺在那裡問道:“有人進來瞭?”
“是的。我的堂弟。”
“你的堂弟?”
“他是——聽著,賀蘭——我知道你要反對,但這隻是權宜之計。我的堂弟是一位很有經驗的獸醫,畢業於名牌大學,他——”
“送他回去!”他暴躁地打斷瞭她,“我不要見獸醫。人醫獸醫都不見!”
皮皮悶瞭悶,繼續勸說:“他可以看你的傷。如果不嚴重,他可以幫你處理傷口。他可以替你止血、縫針。賀蘭,這種時候你別無選擇,一定要讓他幫你。”
“讓他回去。”
“不!”
“讓他回去,不然你就和他一起回去,再也別到這裡來瞭。”
“像這樣流血你會死的。”她盡量放低嗓音,“放下你的尊嚴,讓他看看你的傷。我保證他不會知道你是誰!算我求你行不行?”
他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一把拉住她,將她拉到自己的面前,一字一頓地說:“人妖有別。我不會在這種時候讓任何我不信任的人碰我。皮皮,你若執意要送他過來,我隻好當著你的面把他吃瞭。”
皮皮瞪著眼在黑暗中絕望地喘瞭兩口氣,祭司大人的威脅起瞭作用。
蔫頭蔫腦地回到客廳,皮皮對等在那裡的小華聳聳肩:“小華,你說得不錯。不能和黑社會的人混在一起。你看,他都不肯見你。你回去吧,把藥箱留在這裡。”
她向他詳細地詢問瞭急救常識:如何給傷口消毒,如何給傷口縫針,如何包紮,如何敷藥,如何清洗傷口。找不到筆記本,就用錄音機將他的話全部錄下來。
回到井底時賀蘭靜霆又昏睡瞭過去。皮皮給他打瞭一針青黴素,解開傷口上的紗帶,開始用生理鹽水清洗傷口。小的傷口她塗上碘酒和消炎軟膏,用繃帶纏好。大的傷口隻有兩個,一個在腰上,一個在腿上,都有很大程度的撕裂,需要立即縫合。
她深深吸瞭一口氣,戴上消毒手套,望著那烏黑的傷口,怔忡不安,半天不敢動手。
“皮皮。”他忽然叫瞭一聲。她嚇得一抖,差點把針掉在地上。
“痛嗎?”她輕輕問,“我正在給你清理傷口。來,先吃下這幾片土黴素。”
他還算聽話,乖乖地吞下瞭藥片,就著她的手喝瞭半杯花汁。
“外面有月亮嗎?”他問。
“沒有,今晚是陰天。”借著電筒微弱的光線,她開始擺弄針線,鼓起勇氣將鋼針刺入肌膚。他的身子痛得抽搐瞭一下,皮皮連忙按住傷口,暗紅色的血從指間滲出來,黏黏的,發出一股說不出的腥味。
她的心撲通撲通地亂跳,嗆人的腥味令人暈眩,更令她窒息的是心中的恐懼。她咬咬牙,努力不讓自己胡思亂想。
奇怪的是,她的手竟然很鎮定,像決鬥前的劍術高手那樣鎮定。
一時間,皮皮對自己超常發揮的素質幾乎要欽佩瞭。
“你在幹什麼?”他的手在空中摸瞭一下,摸到她的臉。
她輕輕地說:“你看不見嗎?”
“隻看得見一點光。”他咳嗽瞭一聲,“能送我回臥室嗎?這裡氣味不好。”
血腥氣太重,他自己都受不瞭瞭。
“你很需要月光嗎?”她說,“不如我送你去花園吧。不過,讓我先給你縫一下傷口。”
“你會嗎?”
“不大會,不過看我堂弟幹過,我還給他打過下手呢。以前他給狗縫針,還要剃掉狗毛,”她摸摸他的頭,盡量把口氣放輕松,“你就不需要瞭。”
“你把我……當狗治呢?”他失笑。
“反正你是犬科的,對吧?”
“我身上哪塊地方像犬科瞭?”他有氣無力地說,“你去替我收拾一下臥室。縫針的事兒我自己來幹就可以瞭。”
皮皮嚇到瞭,吞吞吐吐地說:“你……自己給自己縫?媽呀,你當你是史泰龍嗎?”
“以前受傷我都是自己縫的。”他說,“隻是這些天我氣力不濟,手指頭提不起勁兒。你來看我,我一高興,氣力就有瞭。”
“你不是看不見嗎?”她說。
他的聲音一下子沮喪下來:“對,我把這事兒給忘瞭。”
“那你咬咬牙,我會縫得很快。這線很高級,會自行溶解,不需要拆線的。”
手臂和腿上的傷隻是撕裂,她很快就縫好瞭。賀蘭靜霆也很配合,一下也沒動彈。他拒絕打麻藥,連局部的麻醉也不同意。
皮皮擰亮手電,再次查看腰間的傷口。她很快發現那不是一般的撕裂,是很深的創口。當中有一個指頭大小的血洞,血不停地從洞裡滲出來。她明白瞭。這一地的血,都是從這裡流出來的。
“別縫瞭。”他按住她的手,“被天狐咬傷,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治好的。”
“你在這兒待瞭多久?”
“大約兩周。”
她心算瞭一下,很快明白瞭。賀蘭靜霆一定是在治療傢麟的時候得知瞭寬永的死訊,他不得不提前送走傢麟,去找趙松理論。然後就發生瞭激烈的沖突。兩強相遇,賀蘭本來不會吃虧,如果他有足夠的元氣……
皮皮越想越多,越想越覺得自己是罪魁禍首。她企圖詢問更多的細節,但賀蘭靜霆已不再談論此事。她幾乎是半背半抱地將他拖出瞭井底。
來到臥室,換瞭幹凈的床單,她扶著賀蘭靜霆躺下來。隨即按照小華的叮囑將青黴素的粉劑撒在他腰間的傷口上,用紗佈纏好,外面敷上冰塊止血。
終於覺得舒服瞭一些,他蒙蒙矓矓地睡著瞭。
皮皮爬進被窩,擠到他懷裡緊緊抱住他:“抱緊我,賀蘭。我的陽氣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