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換瞭承包商,C城晚報社的食堂就成瞭附近幾傢文化機構中的奇葩:味淡、油少、搭配奇特、風格怪異。據說主廚郭師傅曾經在大學食堂裡幹過,面對來自祖國八方的大學生,他的菜單扛得住上千種口味的檢驗,什麼玉米炒菠蘿、湯圓炒辣椒、橘子炒鹵蛋、豬肝炒香蕉……還能在C城晚報社這個不足兩百人的小廟裡翻船?
話說關皮皮在吃到“黑暗料理”的第三天就向自己的頂頭上司張主任強烈抗議瞭。張主任五十來歲,屬於報社最老的一批員工,從報社成立的第一天起就在這裡工作。辦公室主任這職務,說輕不輕,說重不重,承上啟下,就本質而言是為全社的員工服務的。按理說他得替民請願,但他沒吱聲,反而怪皮皮年紀輕輕就吃不瞭苦,挑三揀四,要是生活在革命的歲月或者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那還得吃草根樹皮呢……
數落完皮皮,張主任有急事要出門,打發她去會議室幫自己找假牙。主任的口裡有兩副假牙,一上一下,不知為何,經常脫落,特別是在匯報工作的時候。
關皮皮趕到會議室時,會議剛散,有幾個人還留在那裡聊天。皮皮貓到桌下找瞭半天,才在一張椅子底下找到瞭假牙,於是用餐巾紙包著塞進口袋,正待起身,耳邊傳來一個大罵的聲音:“莫問我,我想靜哈子!蝦仁有這麼炒的撒?紫菜、榨菜有這麼放的撒?瞎搞!瞎放!莫告訴我他有色盲,我看他是仇恨社會,想毒死我們!”皮皮一聽這濃重的武漢腔就知道是財務室的小唐,“跟主任反映,他裝聾子。你們記者也不幫我們說個話,你們天天在外頭吃香的喝辣的,哪裡管我們在這裡天天沒油沒鹽、清湯寡水?衛記者,你跟社長關系好,你跟他反映反映這個事情!再搞下去要出人命噠!”
小唐的話有點誇張,皮皮倒覺得在理。社裡的作風是息事寧人穩定第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大傢也養成瞭動不動就“以小見大”的習慣,再小的事也得往大裡說,一直說到人命上,才會引起一點關註。
“小唐,這事我們記者也有意見,要是一般人早就開瞭,”衛青檀道,“你不知道吧?這郭師傅是郭社長老傢那邊的人,聽說是他嫡親的三叔,當年上大學,是三叔給的錢。現在郭社長主管行政,給退休的三叔找個事做。人傢也不是不夠格,大飯店、大學食堂都幹過,還有中級廚師的證書呢。你說他不行,他說專業的事你不懂,能扳倒他嗎?”
“那怎麼辦?現成的食堂不吃,要我天天點盒飯?”
“對街的‘小四川’盒飯做得不錯,有十個品種,都是川味,算下來不比這裡貴多少。跟郭師傅置氣不劃算,你點盒飯得瞭。我這還有兩個活動的餐券,你挑一個,改善改善生活?”
“喲,小衛,還是你貼心!那我就挑這張吧,還有飯後抽獎哪!”
“沒問題,下回有餐券我給你留著!”
皮皮聽見小唐離開,從桌子底下鉆出來,倒把衛青檀嚇瞭一跳。
“青檀姐,我中午也沒吃好,剩下那張餐券給我吧。”皮皮涎皮賴臉地道。
“小鬼,嚇我一跳!”衛青檀掃瞭一眼會議室,發現人都走光瞭,低聲道,“我這裡還有張好的,給——”
她從包裡翻出一張邀請函,皮皮接過來一看,請柬是三折的,鏤空的外封,設計十分雅致。打開一看,寫著“C城博物館中秋酒會”,還有時間、地點、承辦單位以及著裝要求。一看即知,規格不低。
“這不是今天晚上嗎?”皮皮道,“你自己不去?”
既然請瞭媒體,就不是一般性的吃喝,一定有什麼重要的新聞發佈。
“我有個重要的稿子,約瞭當事人采訪,也在這個時間。本來不想去瞭,既然你沒吃好,就替我去看看吧,就說你是實習記者,有什麼材料拿一下,回頭我看瞭覺得有必要寫報道再說。”社裡這麼多記者,衛青檀與皮皮最為交好,雖然出身名牌大學新聞系,卻從不端架子,聽說皮皮想當記者,總記得鼓勵她。
“好嘞!”
飯不能白吃,就算冒充記者也不能顯得太外行。皮皮花瞭半個小時在網上找到C城博物館的相關報道,這才知道博物館因為藏品越來越多,舊館在城中地段無法擴展,幾年前就計劃在南豐路修建新館,預算一億三千萬。文物局批瞭一個億,銀行貸瞭兩千萬,剩下的錢由博物館自籌。據說已經籌到瞭,所以晚宴請瞭本地商界的名流,特別是捐過款的,過來小聚,有聯絡答謝之意,同時正式宣佈項目啟動。
酒會的地點就在本地著名的海棠會所。皮皮早早坐瞭出租車,本想提前五分鐘到達,不料半路遇到堵車不說,還蹭瞭尾,兩個司機為是誰的責任大吵瞭起來,等皮皮趕到時,已經晚瞭二十分鐘。
這會所在熱鬧的平安路,兩邊都是商貿區,一到夜晚可謂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霓虹燈一傢比一傢亮,閃得眼都花瞭。大約為瞭壓住周圍的氣勢,海棠會所平地多出瞭十幾級寬大的臺階。遲到的不止皮皮一位,陸續有人向會所的大門走去。
皮皮快步走上臺階,見左邊有個人一手扶著樓梯,一手拄著手杖,正慢吞吞地上樓,步子十分笨拙。皮皮覺得背影很熟,過去一看,果然認識:“王先生?”
那人身子一滯,轉過頭來,一雙眸子在黑暗中辨認良久,方笑道:“是你啊,皮皮?”
“我過來采訪。”
“嗯。你先去,酒會隻怕已經開始瞭。”他走得慢,不想耽誤她。
皮皮知道他的全名叫王瀝川,身體不好,做過手術,腿也有點跛,但沒想到這麼嚴重,在高低不平的地方幾乎是舉步維艱。忙扶住他的胳膊:“沒事,我其實是來蹭飯的,錯過開場白,直接開吃是最好啦。”
他的胳膊動瞭一下,禮貌地擺脫瞭她的手:“謝謝,我自己可以。”說罷專心上臺階。
怕他一不留神摔倒,皮皮不敢撇下他,於是陪在一旁,換瞭個話題:“小秋姐呢?沒跟您一起來?”
“她有本書在翻譯,今天交稿,正焦頭爛額呢。”
理想的婚姻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王先生和小秋是皮皮打小最羨慕的一對夫妻。他在傢時很少出門,皮皮每次去,夫妻倆都黏在一起。無論什麼傢務活都是兩人一起做:洗衣服,一人熨襯衣,一人疊褲子;做飯,一人洗米,一人炒菜;打掃房間,一人擦桌,一人拖地。有一次她甚至看見王先生上廁所,小秋都陪著進去……別墅那麼大,房間那麼多,這兩人始終出現在同一個空間也是醉瞭。
“哈,想起來瞭,您是建築師,新館的工程正要招標,所以請您過來看一下項目?”
“盛情難卻。”他很謙虛,“他們下個月開始招標,本地有不少建築師都接到瞭邀請。”
兩人邊走邊說,終於到瞭大門。王瀝川搶先一步幫皮皮拉開門,立即有人迎瞭過來:“瀝川,你終於到瞭,這一位是小秋吧?”
那人四十歲左右,圓臉,小眼,肚子有些發福,伸手過來和王先生握瞭一下。
皮皮的臉漲得通紅,連連擺手:“不是不是,我……他……我們……”
“她是C城晚報的記者,是過來采訪的。”王瀝川很淡定地看瞭皮皮一眼,目光中有股令人鎮定的力量,“這位是趙館長的助理李海潮先生。”
“C城晚報,哦哦哦,衛青檀,對不對?晚報的王牌,復旦的高才生?”
皮皮窘大瞭,又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我是……是衛青檀臨時派來幫她……幫她拿資料的。”
她改口快,李海潮改口更快:“臨時記者,有前途啊!特別是在衛青檀的手下。好好幹!多報道報道咱們的新館項目!”
“一定一定。”
皮皮看著李海潮拉著王瀝川走向大廳的深處,將他介紹給更多的人,人群一下子將他們分開瞭。皮皮這才想起自己來會所的主要目的,找到餐臺,大吃特吃起來。
酒會由C城博物館館長趙國濤主持,他宣佈新館項目由副館長餘子健及館長助理李海潮共同負責。項目總面積一萬三千平方,展廳面積五千平方,分地上和地下兩個部分,下個月啟動招標。所以今晚來客除瞭名流政要,還有一些本地的建築師。
皮皮很快就吃撐瞭,去接待處要瞭項目資料。接待處的小姐熱情地將她引到吧臺,說酒會請瞭位外籍調酒師,雞尾酒超棒,一定不能錯過。
大廳裡站滿瞭人,畢竟大傢來這裡的目的都不是吃飯,而是結交朋友、聯絡友誼、交流行業資訊。
吧臺上零星地坐著三兩個人。皮皮詫異地發現王瀝川也坐在其中,旁邊放著半杯橙汁,正埋頭用圓珠筆在一張餐巾紙上畫著什麼。皮皮素愛菠蘿味,點瞭一杯P i n aC o l a d a,見瀝川畫得專心,不敢打擾他,隻在一旁默默地看著。
這男人本來就帥,聚精會神的樣子就更好看瞭。眉頭擰著,燈光打到堅挺的鼻梁上,一張臉半明半暗,如空谷幽壑,又如黃昏的沙丘,五官輪廓如幾何形狀那般完美流暢。相比之下,他太太的相貌就太普通,尋常人看瞭,都覺得不般配。而王先生即便在婚後對太太還是一副一往情深的樣子,就令人羨煞瞭。皮皮癡癡地看著,忘記瞭時間。
一會兒工夫,他畫完瞭,驀地抬頭,皮皮趕緊將臉低下,假裝喝酒。
他“嗨”瞭一聲。
“您在幹嗎?”皮皮笑道。他伸出食指,把餐巾紙挪到她面前,上面畫著一個奇怪的建築立體圖。外圍是個支楞八叉的石頭,仿佛剛從大山裡挖出來,面朝街道的那一面卻是筆直的平面,像被刀削瞭一下。
“你覺得新館是這個樣子好不好?”
皮皮沒什麼藝術細胞,左看右看,看不出名堂,隻覺得很怪,也很獨特。
“如果沒有這些棱角,它像一個被削瞭一塊的土豆。”
他笑瞭起來,露出整齊漂亮的牙齒,整張臉忽然有瞭一種奇異的光澤。
在皮皮接觸過的男人中,比較自卑的會比較隨和,比較自信的都很霸道。但王瀝川給皮皮的印象很特別。他很自信,但不霸道;很突出,又很寧靜;看似隨和,卻不易說服。無論言談舉止都不傷人,但也絕對不好相處。她從沒見一個人的身上有這麼多的矛盾體,卻又以這樣和諧的姿態統一在一起。
見皮皮摸不著頭腦,王瀝川解釋道:“應該說這象征著——”
“玉礦石?”旁邊的一位酒客忽然接口,目光定在餐巾紙上。
瀝川的眼睛亮瞭亮,點頭。
酒客好奇地伸出手:“M a yI……h a v ea l o o k? (譯:我可以看一下嗎?)”
皮皮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說瞭句英文,是顯得檔次高嗎?瀝川於是將餐巾紙遞給他:“S u r e。(譯:行。)”
皮皮的面前伸出瞭一隻男人的手,修長、幹燥、白皙,帶著清晰的骨節,無名指大大地長於食指。吧臺臨近暖氣的出風口,本來很溫暖,然而這隻手伸出來,她立即感到一股寒氣。除瞭寒氣還有香氣,一股深山木蕨的味道。皮皮曾經看過一個科學研究的報道,無名指長於食指的男人會比食指長於無名指的男人更富有,更有音樂天分,更具異性吸引力,但同時他們也更危險,更容易坐牢或者發瘋。
說話人坐在王瀝川的右側,皮皮坐在左側。她伸長脖子看瞭一眼,發現是個穿著黑色條紋高領針織衫的男人,拉長的領子罩住瞭半個下巴,戴著一副巨大的墨鏡,以至於他整個臉露在外面的部分隻有一個挺直的鼻子和一張薄薄的帶著譏誚的嘴唇。
從他的皮膚和聲音上可以感到他很年輕,不到三十歲,但皮皮很奇怪有誰會在晚上戴墨鏡,又在這種場合穿高領毛衣。請柬上不是有著裝要求的嗎?為這個皮皮還找好閨蜜借瞭件真絲長裙,認認真真地化妝打扮瞭一番,以至於王瀝川都認不出來瞭。她的第一個猜測是他的臉怕是有燒傷,或者被硫酸毀容,不方便以真面目示人。
墨鏡君拿著餐巾紙細看,又道:“臨街的這面是玻璃吧?象征著璞玉被切開時的樣子?”
“對,綠色的玻璃,一種特別處理過的淺綠色。”瀝川道,“北美有傢廠子能做出仿玉的效果。”
“可是——這麼不規則的形狀,結構上怎麼支撐呢?”
皮皮心想,好嘛,這兩人還真是知音,越談越專業瞭,完全把她撇在一邊。
“鋼結構。”王瀝川拾起圓珠筆在上面畫瞭幾道直線,“這是主梁,整個結構弄下來,預計需要至少四千多噸的鋼材。”
“四千多噸?”皮皮驚訝極瞭,“你確信這麼多鋼是用來建博物館,而不是建大橋?”
“不算多呀。”王瀝川道,“光螺栓都要四十多噸呢。”
隔行真是如隔山。餐巾紙上漂亮的草圖被建築師這麼一說,一拆分,在皮皮的腦中就成瞭一堆鐵。
“預算隻有一億三千萬,”墨鏡君道,“夠嗎?”
“你是指,建造成這幅圖的樣子?”
“對。”
“不夠。還有與之匹配的室內設計,也會很貴。”
皮皮忍不住插口:“博物館的運營靠政府的財政支持,光靠收門票根本不行。我覺得館長不會因為你設計得好看就願意增加造價。或者你設計個簡單一點、便宜一點的?”
“我也覺得他不會。”王瀝川將餐巾紙揉成一團,扔在桌上,“坐在這裡無聊,隨便畫畫而已。這項目我不打算參加,最近工作太多沒檔期。”
皮皮喝瞭一口酒,一個藍衣女子匆匆忙忙地向他們走來,正是王瀝川的妻子謝小秋:“哈,找瞭半天,瀝川你在這裡?”
“小秋姐!”
“皮皮你也來瞭!”小秋笑道。
“你交稿瞭?”瀝川問道。
“對。”
見妻子滿頭大汗,王瀝川站起來,幫她脫掉大衣,正要給她點飲料,小秋將他喝瞭一半的橙汁喝下一大口,對皮皮道:“我來抓他看電影。剛才開車路過電影院,看見廣告上打著老片回顧——《沉默的羔羊》——這片子我好久沒看瞭。瀝川,還記得嗎?”
“嗯哼。”他嘴角彎瞭一下,浮出一道奇怪的笑意。
“除瞭這個,還有《異形》系列,一共四部,今晚通宵吧?”
“O k .”仍然是笑,幽幽的,寵溺的。夫妻之間仿佛有什麼暗語,無聲地交流著。
皮皮看呆瞭,半張著嘴,羨慕得心都快飛瞭。
小秋將橙汁一飲而盡,拉著瀝川的手道:“走吧,快開始瞭。皮皮,回頭見,到我傢來玩,問你奶奶好!”
她語速很快,風風火火的,但動作很慢,耐心地等著王瀝川慢吞吞地站起來,又慢慢地陪著他向門外走去。兩人邊走邊說,手勢翻飛,不一會兒工夫消失在瞭人群中。
不知不覺,皮皮長嘆一聲。
“幹嗎嘆氣呢?”墨鏡君道,“這男人是長得帥,可惜一身是病活不長。我要是你,壓根兒不打他的主意。”
驀然間皮皮的臉燒得通紅,覺得心思被揭穿瞭,不禁狠狠地瞪瞭他一眼,冷笑:“我打誰的主意瞭?關你什麼事啊?平白無故你咒人傢幹嗎!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那人被她一頓搶白,索性扭頭不理她,拾起桌上那團餐巾紙,抹抹平,四四方方地折疊起來,似要收藏。隻聽得頭頂一聲暴喝:“你想幹嗎?偷創意是吧?別告訴我你也是建築師哦!我是記者,如果你想盜他的圖,我就捅出去,揭穿你!”
說罷,皮皮拿起一支筆,在餐巾紙的一角寫下瞭“王瀝川”三字,旁邊還加瞭一個“C”,上面畫瞭一個圈:“這是有版權的作品!”
他笑瞭,定定地看著她:“揭穿我?你知道我是誰?”
皮皮一愣。這人包得這麼嚴實,根本看不清全貌,換個裝束,走在大街上誰也不認識。便問道:“你是誰?大名說出來我聽聽。”
能進這個酒會的不會是普通人物。媒體一共來瞭十五位記者,剛才在大廳拿資料時皮皮都見過瞭。這人要麼是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要麼是名流,要麼是建築商。看他對王瀝川的設計那麼感興趣,最大的可能就是後者。其實皮皮倒不覺得他會偷創意,這隻是王瀝川的草稿,扔在這裡就說明他不介意被偷。她隻是被他剛才的話刺激到瞭,就想找碴。
“我是一位活瞭千年的‘禍害’。”他的嘴一彎,似笑非笑,身子向後晃瞭兩晃,覺得自己挺逗的樣子。皮皮覺得他那麼晃,幅度那麼大,高腳椅怎麼就不翻呢?翻在地上,她正好踏上一隻腳,就暢快瞭。
多年以後,當皮皮回憶起往事,才體會到這句話的幽默。但在當時,她隻覺得墨鏡君在戲弄自己,便將酒杯一推,頭一扭,氣呼呼地走瞭。
兩年過去瞭,皮皮再也沒有關心過這件事。隻記得那天晚上她吐得厲害,把在酒會上吃到的好東西全部吐完不說,還去醫院掛瞭鹽水。後來她將一堆資料交給瞭衛青檀,次日報紙第四版上發瞭一條不到三百字的消息,連張圖片都沒有。
新館坐落在南豐路,在C城的西南角,跟皮皮傢、傢麟的大學和報社都不沾邊,所以皮皮也沒去看。直到有一天,報社組織全體員工去郊外射擊場打靶,大巴路過南豐路,皮皮這才看見瞭建設中的新館,不禁在心裡“咦”瞭一聲,這不就是王瀝川畫的那個“土豆”嗎?
簡直跟餐巾紙上的一模一樣,正面是削成平面的玻璃墻,兩側和後面都是“怪石”,各種尖角和凸凹——在這滿大街的正方形低矮建築群中格外醒目,而且漂亮。皮皮沒想到一張草圖落成實體會這麼好看,竣工以後,它肯定是要印成明信片變成 C城的地標建築瞭。
難道真的被盜圖瞭?
拿起手機一查,設計師果然是C G P的王瀝川,看來他最終還是參加瞭競標。新聞說因為他的設計得到瞭專傢的高度評價,但也導致瞭工程總造價的攀升。彼時副館長餘子健剛被提拔,想做點大事,於是又四處斡旋,說服瞭兩位本地商人捐款,這才湊齊瞭全部的資金。
皮皮又朝著那“土豆”多看瞭兩眼,就興致勃勃地打靶去瞭。這事在她心中沒留下太多痕跡。
豈知過瞭一周,正在上班的皮皮忽然接到一個電話,聽聲音很陌生:“請問是關皮皮小姐嗎?”
“是我,您哪位?”
“我是C城博物館的館長助理李海潮。還記得我嗎?有一次在海棠會所——”
“記得記得,”皮皮立即想起瞭那個說話滑溜的胖子,“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
原來新館快要落成,但也債臺高築。主要原因是一位承諾捐款的富商認捐的款項遲遲不到位,而當時他的“大手筆支持本地公共文化基礎設施建設”的新聞都上瞭各版頭條。博物館派人催瞭幾次,希望捐款能早日到賬,卻遇到各種托詞。捐款畢竟不同於欠債,不好翻臉說狠話,對外還不能張揚,更不能發牢騷,不然人傢一生氣真的一分錢不給,前面的功夫都白瞎瞭。
“這……不就是詐捐嗎?”皮皮說。
漸漸地她聽出瞭李海潮的用意:希望晚報派一名記者去采訪這位富商陸總,但不能說是博物館的授意,最好這名記者能逼著富商說出到款的具體時間。如果到期沒付,就會刊出負面的新聞報道。李海潮說該富商在本地及全國的飲料業都非常有名望,這種報道對他的產品及聲譽絕對是重量級的打擊。
皮皮倒吸一口冷氣,看來做慈善真不是說說而已,博物館為瞭錢也是拼瞭。
既然是這麼大一檔子事,皮皮又不是正式的記者,覺得自己所能做的,無非是看哪位記者有空,關不關心這個話題,然後幫他聯系一下。
不料李海潮說:“我找瞭衛記者,她不大願意去:一來她采訪過這個人,也采訪過他的企業,人傢當年非常熱情也非常配合,一來二去就成熟人瞭,利用新聞變向催款這種事她幹不來。二來這位陸總做過不少善事,對C城的文化、教育以及醫療部門都有過捐款,不能因為這一筆錢沒到,就說他詐捐,說到底慈善的事還得人傢自願才行……”
皮皮總算明白瞭:“所以你想到瞭我?”明擺著是得罪人的事兒,衛青檀不能去,得找個小人物當替死鬼。
“是衛記者大力推薦的你,關小姐,能幫個忙嗎?”李海潮道,“你甚至都不用提筆,就跟陸總說你聽說瞭這麼一件事,有筆捐款沒到位,想采訪他,讓他向公眾澄清一下。總不能讓新館停工吧!”
皮皮想著那個快要建成的“土豆”,多多少少跟自己有點關系,何況還白吃瞭人傢一餐,吃人嘴軟,還是幹點什麼吧。於是點點頭:“我試試。”
果然,富商之所以是富商,一定有其過人之處。皮皮給陸總的助手打電話,給公司發郵件,去他的公司堵人,陸總就是不見她。皮皮也不泄氣,天天去那傢公司報到,被他的一群手下推三阻四以各種理由拖延。前前後後磨瞭五天的嘴皮,他的助理才終於說,公司的律師在,有問題問他吧。
律師說捐款是陸總做的口頭承諾,沒什麼法律效力。簽瞭捐贈書,也沒進行公證。而且他們也不是一分錢沒捐,承諾六百萬,已經捐瞭一百萬。隻是最近金融環境不佳,經營面臨著一些困難,暫時拿不出這個錢而已,以後有錢一定會付的。皮皮於是問可否有個大致的時間期限,他搖搖頭,表示說不準。
整個談話沒超過五分鐘,皮皮就被律師打發出來瞭,連杯茶都沒給喝。出瞭大門她給李海潮打電話,把情況說瞭一下。李海潮很沮喪,但也預料到瞭,嘆道:“其實當時捐款的還有另外一位。他承諾的款項第三個月就全部到賬瞭,而且說過如果錢沒有捐齊,還可以找他。”
皮皮一聽,差點氣歪,一拍大腿吼道:“早說啊!既然他開瞭這口,找他要錢不就完瞭!”
“情況是這樣的,”李海潮忽然壓低瞭嗓門,“這人特別神秘,當時說話的時候,旁邊沒別人,就隻有我和他在場,聽語氣是隨口說的。他捐的數目本來就比陸總多,跟博物館的關系也比較深。現在經濟大環境不好,我要去找他兌現,他可以立即改口說不記得有這話,那不是當面打臉嗎?再說陸總名氣那麼大,一直說會給,大傢心裡都抱著希望。要是這位給瞭,陸總過些時候也給瞭,大傢會說我們貪心,吃瞭東頭吃西頭,以後都不肯捐款給我們,就更麻煩瞭。”
皮皮覺得這事越攪越深,都是商界頂級高手在p l a y,自己摻和那麼多幹嗎,於是打起瞭退堂鼓:“那李助,不好意思,我也隻能做這麼多瞭。你總不能讓我拿把刀去替你們催款吧!”
“要不,你假裝采訪這個人,把陸總不肯付錢的事擺一擺,試探一下他的口風?”
“這個……”
“他周末晚上八九點喜歡在聯記茶莊喝茶,但拒絕見任何記者,他的行蹤你要假裝是自己調查出來的……這事跟我沒關系。”
“找到他倒不難,隻是人傢已經捐瞭。因為別人不肯捐又去找他捐,他是冤大頭嗎?我這麼白眉赤眼地跑過去,不是明擺著招人討厭嗎?”皮皮越來越有一種被人利用的感覺,心裡非常不爽。
“為瞭祖國的文化?為瞭新館這個C城最漂亮的建築早日竣工?”李海潮厚著臉皮勸道。
也不知是哪根筋抽瞭,最後皮皮還是硬著頭皮去瞭聯記茶莊。
到的時候八點剛過,她以為要等一會兒才能遇到那個人,不料他已經坐在那裡瞭。墨鏡、高領衫、蓋住耳朵的毛線軟帽,整張臉沒瞭,戴著無線降噪耳機,耳朵也沒瞭。
那個“禍害”。
李海潮不肯說出他的名字,也不肯說他在哪裡辦公,隻說他經常坐在靠窗的第二張桌子。那茶莊生意清淡,一向沒什麼客,那個位置隻要他去瞭,總有。
皮皮想,若是那人沒見過,還真不好意思厚著臉皮去搭訕。既然見過,打招呼倒方便瞭。正琢磨著怎麼說話,他先開瞭口:“是你?”
“是啊。我可以坐這裡嗎?”
他點點頭,做瞭個“請”的手勢。皮皮拉過椅子在他對面坐下來。
墨鏡君取下耳機,揚起臉,透過黑黑的鏡片打量她。
“好久不見。”他的態度倒很熟絡,“也來喝茶?”
“嗯……”皮皮覺得嗓子幹燥,腸胃也有些不舒服,隨手拿起茶單翻看。服務員過來,她點瞭一杯凍檸茶。
他捏著茶杯,在手裡轉來轉去,看她喝茶的樣子。
“還記得嗎?那個博物館新館——畫在餐巾紙上的那個——已經快竣工瞭。”皮皮開門見山。
“是啊,你也關心這事?”他悠然地說,“想起來瞭,你當然關心,你喜歡那個建築師。”
他還記得!皮皮瞪瞭他一眼:“對,我是喜歡那位建築師,我還喜歡羅伯特·帕丁森。”
“所以你是特地來找我的?”
“我是晚報的實習記者,目前在調查這個項目為何停工以及可能出現的詐捐情況。據我的調查,你是這個項目後期資金的兩位主要捐款人之一。”
“怎麼?”他的臉色陰瞭陰,“懷疑我詐捐?”
“不是不是,你的已經到位瞭,感謝你對本市公共文化事業做出的巨大貢獻——但另一位還差很多。”
“這不關我的事吧?”
“關你的事。”
“嗯?”
“聽說這個設計是你向館長大力推薦的。大傢都喜歡,但覺得造價比較貴,所以很猶豫。於是你提出超過原預算的那部分你願意捐助一半的款項,館長又找來陸總答應瞭另一半,才最後拍瞭板。兩年過去瞭,這位陸總所承諾的錢,隻到賬六分之一。”
墨鏡君微微動容:“這不大像是老陸的作風啊。”
“的確不像,因為去年三月份他還給C城大學捐瞭八百萬以他命名的獎學金。捐款的事跡和當年他捐助博物館一樣,上瞭各大報社版面、電視新聞的頭條。他還贏得瞭去年‘C城十大慈善傢’的光榮稱號。但據我調查,這個八百萬也隻到賬八十萬……”
“……”
“沒有這個錢,新館面臨停工,貸款利息也越滾越高……”
“所以李海潮讓你來找我?”
“不不不,”皮皮趕緊道,“不是李海潮。是一位關心新館建設的博物館退休幹部向報社提供的線索,希望通過記者的介入讓陸總落實自己的承諾。”
“你找過陸總?他怎麼解釋?”
“他拒絕見我,說沒有時間,讓我找他的助理。他的助理既不回我的電話,也不回我的郵件,我就去公司找他,助理以各種理由搪塞。有一次終於答應見我,我從上午九點一直等到晚上八點,加班的人都走瞭他也沒出現。最後接待我的是公司的律師,我興沖沖地去,他三言兩語就打發我瞭,連把椅子都沒讓我坐,一杯水都沒請我喝。還說如果我膽敢寫什麼影響陸總名譽的報道,他會起訴我和報社……”皮皮想起調查這件事遇到的挫折,真是義憤填膺,越說越氣。墨鏡君卻突然打斷她:“十一個小時?”
“什麼?”
“從上午九點到晚上八點一共是十一個小時。他居然讓你等瞭十一個小時?”
皮皮看著他,長長地嘆瞭一口氣。得,剛才那番話白說瞭,這位墨鏡君也太能歪樓瞭。
“我等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新館……”
“你的時間很寶貴,皮皮,你的時間,非、常、寶、貴。時間就是生命。”
這回輪到皮皮歪樓瞭:“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就是知道。”他神秘地笑瞭。
“那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名字不能告訴你,不過我有外號。”
“什麼外號?”
“禍害。活瞭千年的禍害。”他促狹地笑瞭。
皮皮兩眼望天,站起來收拾東西。
“話沒說完呢,你就走?”他說。
“你說得很對,時間就是生命,我不能浪費在你這裡。”她憤憤地說道。
“喝完這杯茶,皮皮。”他的聲音立即柔和瞭,語氣中多瞭一絲誠意,“請喝完這杯茶。”
她坐下來,喝瞭一口茶,被酸酸的檸檬味嗆得一激靈。
“新館還差多少錢?”
“五百萬。”
“我捐。”
這是皮皮完全沒料到的回答,她嚇瞭一跳,以為自己聽錯瞭:“你捐?為什麼?”
“因為你肯為我坐下來,喝完一杯茶。”
“……開什麼玩笑呢,我哪有這麼重要?”
“重要,皮皮,你很重要,你都不知道你有多重要。”
他們聊瞭大約兩個小時,一些很零散的、不相幹的話題。墨鏡君從不談自己,也沒有揭開過自己的面目。為瞭迎合他的好心情,皮皮回答瞭他很多好奇的問題,包括告訴他自己有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叫陶傢麟。
直到分手時,皮皮仍然覺得墨鏡君的話不靠譜。和李海潮的情況一樣,現場隻有兩個人,他仍然可以改口,能約束他的隻有心中的道德。
次日下午,皮皮接到瞭李海潮的電話,告訴她剩下的五百萬缺口已經到賬瞭。
“是陸總的錢?”
“不是,是你昨天見的那位朋友。”李海潮的聲音裡充滿瞭喜悅,“他說被你說服瞭。關記者,你真能幹。”
“是我應該做的。”
“館長說,為瞭感謝你的付出,博物館決定給你一張十年免費的門票。”
“謝謝館長,我不能要。”
“為什麼?你不喜歡文物?”
“不是不喜歡。而是等新館建成後,每當路過它時,我想對自己說,我也為它的落成做過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