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杭城大街,買賣晝夜不絕。夜市一直開到三四更,而本城著名胭脂師的“紫煙鋪”則一直開到五更鐘鳴,與早市無縫對接。鋪子左邊是陳三老兒的卦攤,打著一個大大的招牌:“時運來時,買莊田,娶老婆。”右邊是崔婆婆的糕餅鋪,賣的是五香糕、生糖糕、松花餅、素油餅、白酥燒餅。對面巷口是方師傅的雜貨店,賣青白瓷器、筆墨紙硯兼營各色時花,門前擺著插瓶的瑞香、梅花、蘭花、水仙……
紫煙鋪的掌櫃是姐妹倆,姐姐千花,妹妹千蕊。每當姐妹倆一陣香風地從陳三老兒面前路過,陳三老兒就會翻著一對沒有眼珠的白眼對一旁的徒弟小四道:“這兩丫頭不一般啊。”
“怎麼不一般瞭?”
“沒人味兒。”
“有仙氣。”小四道,“特別是那個漂亮的姐姐,從來不笑,臉總是冷冰冰的。上次孫大人府裡的二公子——剛中進士的那位——來找她搭訕,她都愛搭不理。”
“仙氣?”陳三老兒的鼻子哼瞭一聲,“我看是妖氣吧。”
城裡人說,千花的到來給這一帶的女人帶來瞭莫大的福音,因為她掌握著久已失傳的“渥丹”絕技。每天早上,姐妹二人推著獨輪小車去西湖汲水。回來後將水灌入作坊裡的一隻青銅古鼎,再放進各色獨門香料煮沸。當水裡滾出綠豆大小的泡泡時,千花拂袖一揮,也不知袖子裡藏瞭何物,或隻是純粹作法,沸水突然溢出濃濃的紫煙,厚厚一層浮在鼎中。此時此刻,候在一旁的千蕊將一塊預先備好的純白錦絮蓋在鼎上,不到半個時辰,紫煙盡入絮中,濃若鮮血、色如朝霞。姐妹倆將錦絮裁成小塊,一一放入白玉盒內售賣,便是名聞千裡的“紫府胭脂”:細膩、潤澤、芬芳、持久。點上唇間,一日之內不會消落,還散發著薄荷的香氣。
姊妹倆初到杭城,新制的紫府胭脂名動一時,成為達官貴人的贈禮佳品,訂購一空,供不應求。用街坊鄰居的話來說,姊妹倆靠著“煽風點火一爐煙”發傢致富瞭,應當趁熱打鐵在另外幾條街上開分店。再不濟也該雇兩個夥計一個賬房搭把手。但姐妹倆卻一切親力親為,每天從早忙到晚,從天黑忙到天亮,既不睡覺,也不關門,拿出車輪戰的勁頭掙錢。
這一日是正月十五。天剛亮,千花與千蕊剛做好一批胭脂,兩人裡裡外外地忙著上貨,冷不防發現鋪子的櫃臺邊安靜地站著一個男人,似乎已經等瞭很久,見她們如此忙碌,也未出聲。還是千花首先發現的。
“客官?”
是個英俊的盲人。玉臺巾、陽明衣,裝束整潔。目光奇特而空洞,手裡捏著一根又黑又細的木杖,聞聲將臉準確地轉向她:“我想買一盒胭脂。”
千花用抹佈擦瞭擦手,道:“客官要什麼顏色的胭脂?”
男人怔瞭怔:“胭脂不就是紅色的嗎?還有其他顏色?”
“紅有很多種啊。”千花傲然說道,“有粉紅、妃紅、品紅、桃紅、銀紅、大紅、絳紫、緋紅、朱紅、火紅、嫣紅、棗紅、酡紅、橘紅……”
男人完全聽糊塗瞭:“你推薦一種吧,給女孩子的。”
千花道:“年紀幾何?”
“十七。”
“膚色?”
“白凈。”
“那就用嫣紅。”她從櫃臺上抽出一個繡花錦囊,將一盒胭脂裝入囊中,打瞭個同心結,遞給他。
“謝謝。”他掏出一錠銀子放到案上。
“不用那麼多。”她打開抽屜找夾剪,打算把銀子剪下一塊。
“不用剪瞭。”他淡淡地道,“勞駕你把這盒胭脂送到萬松嶺的張府,給張令儀小姐。”
他的語氣裡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讓傲氣的她很不舒服。
“對不起,我們不送貨。”她的回答直截瞭當。
旁邊有把椅子,他坐瞭下來,看意思是不肯走瞭。
千蕊趕緊過來圓場:“客官,要不……我幫您叫個轎夫過來?這裡離萬松嶺還有點遠呢。”
男人沉默瞭一下,問道:“兩位是昆凌族的?”
姐妹倆同時一愣,如果有人站在面前,而她們卻不能感覺到半分同類的氣味,那麼此人在狐族的地位非同小可。千花打量著他,忽然,一個念頭閃過腦海。狐族中有那麼一個人,隻有那麼一位,有日盲癥。
她連忙下跪垂首:“昆凌族千花叩見祭司大人,請祭司大人賜福。”
千蕊臉色一變,也跪瞭下來。
等瞭半天沒有回答,抬頭一看,那人已經不見瞭。
兩人面面相覷。
千花和千蕊從來沒見過狐族的祭司賀蘭觿,隻是聽過一些關於他的傳說。一般來說,祭司大人是慈愛的。隻要遇到他,認出他,要求賜福一般都會答應。
真永之亂以後,行蹤不定的祭司大人已經很難見到瞭。隻要有人見到,還真沒有出現過要求賜福遭到拒絕的情況。更何況跪在他面前的是昆凌族人見人愛的第一美女千花。
千花看著面前空空的座位,喃喃道:“剛才……祭司大人……他……”
千蕊搖搖頭:“沒給你賜福。”
萬松嶺的張府女眷眾多,好多是紫煙鋪的常客。千花拎著一個花籃,內裝兩套六盒各色胭脂款款下轎,先不忙進府,繞到後街東門的趙總管傢看望錢媽媽。錢媽媽以前是張府的奶媽,丈夫死後改嫁給總管張友富。這錢媽媽頗有些姿色,接過千花的胭脂,笑不絕口。一陣寒暄之後,千花問道:“前兒遇到潘大人府上的李嬸,她們府裡的三公子潘少庭剛中瞭秀才,托我問問你們府的千金張令儀的八字……”
“嗨!別問瞭。”錢媽媽一擺手,“悄悄地跟你說,二小姐今早剛剛過世,府裡亂成一團,正辦後事呢。”
“啊?”
“說來也是可憐,二小姐打小喜歡自己的表哥,兩人悄悄訂下瞭終身,兩邊的父母知道孩子們的心事,也都睜隻眼閉隻眼。這表少爺天資聰穎,勤奮好學,第一次進京趕考就中瞭探花,被吏部尚書相中做瞭女婿。為瞭前程就不理睬這邊瞭。二小姐聽到消息的當日就要吞金自盡,被她娘死活攔住。於是改成絕食,開始隻是不吃,一餓七天,瘦成瞭一根面條,前天開始,水也不喝瞭。府裡請瞭幾位小姐、奶媽輪番去勸都不管用。這不,今早就咽氣瞭。”
千花在心裡“哦”一聲,祭司大人您這是在逗我玩呢?讓我辛辛苦苦跑一趟送胭脂給死人呀?於是嘆瞭一聲道:“這趟專程過來,是有人托我把這盒胭脂送給府上的二小姐,我還以為有什麼喜事兒呢。”
“倒也用得著。裡邊正入殮呢。這孩子可憐,餓得臉尖尖的,一點血色也無,蓋棺之前打扮一下也是好,免得她爹媽看瞭傷心。”錢媽媽接過胭脂道,“讓你費心瞭。府裡這麼多人,這種時候找一盒胭脂還是有的。也不知是誰送的?”
“一個男人……瞎子。”
錢媽媽恍然:“你是說——賀道長?”
千花呆瞭呆:“賀道長?”
“那幾天二小姐病重,府裡求神拜佛,什麼法子都試瞭,她親娘的眼睛都快哭瞎瞭。後來就來瞭一位年輕的雲遊道長,長得還挺俊的,說是有法子勸她回心轉意。大傢都束手無策,那會子也隻有死馬當作活馬醫。豈知那道長往二小姐的床前一坐,二小姐原本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的,忽然就睜開眼,跟道長說起話來。大傢高興極瞭,以為有救瞭。二小姐真的又活瞭兩天,還被道長扶著去後花園散步呢。哪知她性子格外執拗,有力氣說話,有力氣走路,還是不肯吃飯,最後說自己去意已決,索性連水也不喝瞭。道長昨天對老爺說,怎麼勸也沒用,隻怕挨不過今天瞭,讓我們準備著點兒。說完就走瞭。”
千花聽瞭這話,知這女子身世絕非一般,倒是應瞭狐族的一個古老傳說:幾百年前祭司大人曾經愛過一個女人,遭到族長的強烈反對。兩人在私奔的路上被抓,女子被處以極刑,祭司大人被監禁。放出來後就掀起瞭著名的“真永之亂”。
南北分治之後,南嶽狐族基本上是一團散沙。大傢偶爾去觀音湖聚會,祭司大人有時也會現身,修仙的申請他也會批準。至於祭司大人平時都在幹些什麼,和誰在一起,經常去哪裡——沒人知道。
有人說祭司大人在所愛的女子身上做瞭記號,從此踏上瞭尋找愛人來世的旅途。也有人說那女子被族長詛咒,每生每世註定早夭。
“那錢媽媽你先忙著,鋪子裡還有生意,我不多打擾瞭。”千花站起身來。
“你來瞭正好,這裡有個東西是道長的,請你還給他。”
錢媽媽說罷打開抽屜,拿出一個紅繩穿著的珠子遞給她:“這是在二小姐的手腕上發現的。身邊的丫鬟、媽子都說不認得,也不是府裡的。這幾天道長一直陪著她,大概是道長的東西。”
千花拿到手中一看即知這是一顆魅珠,想瞭想,道:“也許是道長有意送給她的,就留在她身上不好嗎?”
“這道長倒也斯文懂禮,但畢竟是個陌生的男人啊。他的東西怎好放進二小姐的棺木裡呢?”
千花覺得也是,將魅珠收入口袋,笑瞭笑,告辭而去。
回到鋪中,千蕊迎出來,神色緊張:“姐,你可回來瞭!”
“怎麼瞭?”
千蕊沒開腔,用嘴努瞭努,千花撩開門簾,椅子上安靜地坐著祭司大人。
“殿下,您要的東西已經送過去瞭。”千花輕聲道。
“嗯。”賀蘭觿站瞭起來,似乎有話要問,沉吟著沒開口。
“張小姐……”千花觀察著他的表情,遲疑著。他的臉微微地偏向她,似乎在等她說下去。
“……今早過世瞭。”千花柔聲道,將魅珠遞給他,“這個還給您。”
他接過去,握在手中。臉上的表情很難懂,看不出是喜是悲,隻是茫然地點點頭,向門外走去。
“殿下!”千花叫住他,垂首道,“千花懇請殿下賜福。”
他頓瞭頓,連身都沒有轉,淡淡道:“不用瞭。你的福氣夠好瞭。”
“殿下,恕千花愚鈍,”她顫聲道,“千花做錯瞭什麼嗎?”
“當然沒有,”他的嗓音忽然很溫和,也很真誠,“隻是今天我的福氣不太多,沒什麼可以賜給你的。你沒沾上晦氣已經很好瞭。”
說罷便在兩個女孩的目瞪口呆中消失瞭。
千花呆呆地站在屋裡,渾身冷颼颼的,覺得祭司大人的語氣很平靜,裡面卻有一種令人心碎的東西。
祭司大人離開的那一天,紫煙鋪破天荒地第一次歇業,千花對千蕊說:“我累瞭,想休息幾天。”說罷拎著包袱隻身回到五夷山的老巖洞,在那裡一睡二十年,靜心修行,消除邪念。
邪念沒有消除,反而在二十年的不斷反省、揣摩、回憶中愈演愈烈。
她知道自己不可救藥地愛上瞭祭司大人。既然邪念終日縈繞心頭,不如出山歷劫,將祭司大人收入囊中。畢竟千花是昆凌族的一顆明珠,無數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還從未嘗過被拒絕的滋味。
千花出山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轉彎抹角地找到瞭昆凌族大護法青陽。謊稱自己有幾個姐妹想修仙,希望能找到祭司大人得到他的批準。青陽是賀蘭觿最好的朋友,一定知道他的下落。
“你最容易找到他的地方就是觀音湖。”青陽說,“二十年一度的觀音湖聚會,他基本上都會去。”
千花掐指一算,最近的一次應當就在一年之後的三月三日。
《雲笈七簽》有雲:三月上巳,宜往水邊飲酒燕樂,以辟不祥,修鍥事也。
狐族二十年一度的盛會便是選在季春之月、上巳佳節。觀音湖邊春草如茵、沙白如雪,靠近桑林的一角聚著一群貌似尋常的踏春男女,拿著花,捧著酒,帶著時鮮的蔬菜瓜果在草地上談笑玩耍。有人鬥花,有人鬥草,有人鬥茶,有人射覆。
為瞭這次盛會,千花梳瞭個百花分肖髻,特地在發間別瞭一隻五彩絲帶編成的燕子。照本地的風俗,這天要“戴春燕”,所謂“彩燕迎春入鬢飛”是也。她還帶來一籃子自己做的養生藥丸和各色胭脂。其實以她修行的年限,來這裡還不夠格,不免各種拜托各種打點。不過,有誰會拒絕美麗的千花?
祭司大人穿一襲青衫迎風佇立在柳樹下,與幾個柳燈族的青年說話,千花遠遠地看見,沒好意思擠進去,獨自去湖邊垂釣。她找瞭一塊高高的巖石坐下來,一桿甩出去,也沒放餌,坐在石上以手托腮,悄悄地瞄著賀蘭觿。
找祭司大人說話的人很多,一批接著一批。千花等瞭一個時辰,終於失去耐心,見此時他身邊站著三個昆凌族女子,是蔡傢的三姐妹,自己都相熟,於是拎著籃子湊瞭過去。
“哎,千花!他們說你帶瞭好多草藥?”老大蓮花道,“有胭脂嗎?”
“有啊,帶瞭一堆。知道你們喜歡。”她遞上去一盒,“蓮姐,這是今年最新的配方調出來的,我記得你一向用海棠紅,聞聞看,喜歡這味道不?”
蓮姐打開一聞,笑道:“好香啊。喜歡喜歡!那我可不客氣地拿走瞭。”
“千花我也要!”
“我也要!”
她的兩個妹妹一起叫道,千花於是一人給瞭一盒。那蓮姐頗識眼色,知道她過來是有話要對祭司大人說,於是牽著兩個妹妹道:“你們聊,我帶著她們去那邊射覆。”
千花一臉通紅地看著賀蘭觿,半天沒吱聲。
賀蘭觿以為她找自己有事,見她支吾著不說話,便知道多半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也不問她,指著籃子道:“你帶瞭養生的草藥?”
“哦,對。”千花的心突突亂跳,從籃子裡拿出一個小瓶,“這是鼠耳草做的龍舌丸,健脾開胃的。還有這個是柏葉、花蕊和茯苓研末調蜜做的,叫作鳳花丸,吃一顆白發變黑,吃兩顆齒落更生,吃三顆延年益壽——”
他很感興趣地拿到手中摸瞭摸,問道:“有治眼睛的嗎?”
“呃……這個……沒有。”千花窘瞭,這才想到這是白天,祭司大人看不見。他手裡沒像往常那樣拿著一根盲杖,所以她也忘記瞭。但她看見他唇邊滑過一抹笑意,大約是拿她開玩笑,那顆緊張的心頓時安靜瞭。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千花。”
他的表情一片茫然,顯然已經不記得她瞭:“找我有事?”
千花心裡有點委屈,也不好提醒,隻是微微屈膝行瞭個禮,道:“千花特地過來請大人賜福。”
“我給你賜福,你送我兩瓶鳳花丸可好?”他道。
“千花以為大人的賜福是免費的。”
“那就一瓶?”
千花跺瞭跺腳:“為什麼別人求您賜福您二話不說就賜瞭,我求您賜福就要收費呢?這不是賄賂嗎?”
“哇,好小氣。”他笑瞭,一看就是逗她開心的。隨即伸出手輕輕地在她頭頂上摸瞭摸:“祝你生意興隆,財源滾滾。”
千花站起來,癡癡地看著他,將兩瓶鳳花丸塞進他的手中:“給。”
“多謝。”
“大人……喜歡垂釣嗎?”
他搖頭:“不大喜歡。”說罷臉微微一偏,臉上笑意更濃。
祭司大人的笑真美,千花看呆瞭,過瞭片刻才知道他並非沖自己笑,而是沖著不遠處的一個藍衣女子而笑。那女子挽著袖子,露出一雙細瘦的胳膊,正與蔡傢三姐妹開心地射覆,笑聲如銀鈴般在千花耳中叮當作響。
不知為何,她覺得很刺耳、很放肆,不敢想象有誰敢在祭司大人附近笑得如此豪放。
藍衣女子大概是贏瞭,手裡拿著兩串銅錢,拎著裙子喜滋滋地跑過來道:“賀蘭,我贏瞭!我贏瞭!看,好多錢!”說罷將銅錢弄得嘩嘩作響。
千花打量著藍衣女子,發現她長相平凡,頭發黃、個子矮,一臉的營養不良,笑起來沒心沒肺的像個彌勒佛。
“這位姐姐會做草藥,送你兩瓶鳳花丸,拿著。”賀蘭觿將藥瓶交給她。女子將身一轉,對著千花笑得更加燦爛:“謝謝姐姐!我還沒玩夠哪,她們在等著我!”說罷也不等賀蘭回話,撒腿向樹邊射覆之處跑去。
此時天色忽暗,空中響瞭兩道炸雷,緊接著暴雨傾盆、電閃雷鳴。千花從包袱裡抽出油紙傘正要打開,見賀蘭臉上微變,問道:“子衿呢?”
千花愣瞭一下,這才明白“子衿”是藍衣女孩的名字。正要抬眼張望,遠處一棵大樹下傳來幾聲尖叫,有人叫道:“來人哪!有人被雷擊中瞭!”
地上倒著一個藍衣女子。
是子衿。
千花不明白為什麼每次與賀蘭觿相遇,都在他心愛的女人去世的那一天,仿佛厄運是自己帶去的。在接下來的一百多年裡她千方百計地“遇見”他,但每次見到的都是祭司大人憂鬱的眼神和失落的背影。
令他失魂落魄的女孩身世各異,相貌平凡,年紀輕輕,死於各種荒唐的理由:火災、溺水、中毒、跳崖……
每個女孩的離去對她來說都是一次新的起點、新的機遇。她竭盡所能地去邂逅、去引誘,企圖牽手,期待相守,卻連一道挽留的目光都沒得到。
“我可以讓他喜歡你。”雲泰說。
屢試不成後,千花回到五夷山,躺在自己的巖洞裡生悶氣,一氣就是三十年。有一天她出洞散心,在一條山澗邊遇到瞭雲泰。
雲泰與千花同歲,曾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兩人共同開始修煉。二十年後千花修成人形,雲泰卻保留瞭狐身。他是狐界唯一的一個想長壽卻不願做“人”的狐貍。懵懵懂懂的少年心事、豆蔻年華的那些愛情,因人狐相隔漸行漸遠。
“你有什麼辦法?”千花心動。
“這座山裡有一種草,能夠讓他忘掉舊情,隻愛你一人。”
千花看著雲泰,覺得他的話沒有說完。
“條件是你答應我一年中有一半的時間變回狐形。不一定住在五夷山,我熟悉你的氣味,總能在山野中找到你。”
她的心激烈地糾結瞭起來:“多久?多少年?”
“嗯?”
“要我變回狐形多久?”
“永遠。”
她的臉白瞭,凝視著那雙狡黠的狐眼,目光變作乞求。若在往日雲泰定會心軟,但這次他高高地昂著頭望向遠方,不理睬她。
千花想瞭想,一咬牙,點點頭。
雲泰不知從哪裡叼來一串紫色的果子,千花吞入腹中,一日之後,身體開始散發一種葡萄酒的香味。
就這樣她帶著一身的葡萄味兒下瞭山,卻一直沒找到賀蘭觿。為瞭信守約定,她隻得過著半人半狐的生活。野狐的日子十分清苦,在山野中流竄,時而被虎狼襲擊,時而被獵人追逐,遠不如住在人間守著一爿店安全。最讓她不安的是,隻要她變回原形,雲泰總能找到她。聊著聊著就想親昵,忍不住會動手動腳,千花完全避不開,隻能想方設法地躲著他。
就這麼過瞭五十多年,千花終於在觀音湖畔再次遇到瞭祭司大人。這一次,一切順利。賀蘭觿帶她去瞭桑林,在桑葉的催發下,在葡萄酒的香味中,他輕輕地吻瞭她。接下來的日子雖還是若即若離,但他已不再居無定所,更不會扮作遊方道士終日在大街小巷中穿行。
他在杭城買瞭一套宅院,決定住下來。在她的守候和癡纏下漸漸迷惑,漸漸遺忘,開始留戀傢的溫暖。她對他無微不至,悉心奉迎。祭司大人的心其實很軟,以她的智慧,抓住一個男人,與他情投意合一點不難。她很快促他定下瞭婚期。
為瞭不出意外,千花打通關系去縣衙查瞭方圓百裡的戶帖,這一帶三十年內出生的女孩沒有八字純陽的。盡管如此,她的心仍然忐忑不安。因為賀蘭觿從來沒送給她自己的魅珠。
她以為在桑林中可以拿到,他沒給。
她以為定居杭城後可以拿到,他沒給。
她以為訂婚那天肯定可以拿到,他還是沒給。
但這種東西除非贈送,她真不好意思開口要。狐族的婚禮不似人類,兩人遇見瞭,喜歡瞭,就搬在一起,沒有門當戶對,不要三書六禮,一旦交換瞭魅珠就必須從一而終,不能見異思遷。
祭司大人既未向她索要過媚珠,直到訂婚也沒有交出自己的魅珠。對於狐族這最重要的“換珠大禮”顯得毫無誠意。千花心中鬱結懊惱,卻也沒有絕望。女孩子傢,吃相不能太難看。何況他已答應娶她,魅珠還會跑掉嗎?
也許喝完瞭交杯酒,就會有的吧。
轉眼到瞭婚期的前夜,兩人都很興奮。一起到天香閣吃瞭飯、喝瞭酒,回傢路上半醉的千花走路直打晃,賀蘭觿隻好扶著她。
穿過一條漆黑的小巷來到城中的主街,眼前忽然一亮,道旁掛滿瞭花燈和紙條,一大群遊客聚在燈前猜謎,嘰嘰喳喳十分熱鬧。
人多事雜,千花拉著賀蘭觿就要走,他卻很有興致地停下步來,拿起一張紙條念道:“少年白發老來黑,有事禿頭閑戴巾,憑你先生管得緊,管得頭來管不得身。——打一物。”
千花素來不愛讀書,加上還有七八分醉意,瞪著眼想瞭半天,搖頭。
“這是筆嘛。”祭司大人捏捏她的鼻子,笑道。順手又看瞭一張,念道:“打得重,叫得響,叫得響,越要打。”
千花拍手道:“這個我知道,是小孩。”
賀蘭觿道:“為什麼?”
千花道:“小孩淘氣被爹媽打,越打哭得越厲害。”
“都哭得厲害瞭,為什麼還要打?”
“太淘氣啊。”千花認真地說,“我小時候就是這樣,總是挨打。”
賀蘭觿搖頭不信:“我猜是木魚。”
“小孩。”
“木魚。”
“究竟是小孩還是木魚?不可能有兩個答案吧!”千花笑道。
忽聽身後一個軟糯的聲音道:“是木魚,下面還有兩句呢。”
兩人低頭一看,原來那寫著燈謎的紙條被人撕瞭一半掉在地上,上面還有幾個字:“無頭發,沒肚腸。——打一物品。”
果然是木魚。
兩人轉過身去,隻見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一手拎著兔子燈,一手舉著糖葫蘆,正笑吟吟地看著他們。
“哇,小小年紀能識字,不簡單。”賀蘭觿笑著道,“這道謎算你猜對瞭,要什麼獎勵,叔叔買給你。”
女孩子歪著頭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過瞭半天指著他的手腕道:“叔叔,我可不可以要你手上的這顆珠子?”
半醉之中的千花聽見這話,酒頓時醒瞭,厲聲喝道:“胡鬧!”
她的嗓音很尖銳,幾乎在吼。女孩子嚇得渾身一抖,糖葫蘆掉在地上,又是心疼又是委屈,眼淚撲撲直掉,嗚嗚地大哭起來。賀蘭觿蹲下身子,摸瞭摸她的頭,輕輕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小桂子。”
“抬起頭,讓我看看你的臉。”
小桂子抽泣著抬起頭,賀蘭觿接過她的兔子燈照瞭照她的臉,用袖子幫她拭去眼淚,目光十分溫和。
“別哭瞭,我給你變個戲法。”他張開右手放在她眼前,“手上什麼也沒有吧?”
她好奇地看著他的手掌,點點頭。
他伸手在空中一抓,往她耳邊上一摸,攤開時,掌心已多瞭一枚紅色的珠子。
沒等千花反應過來,小桂子拿著珠子叫瞭聲“謝謝叔叔”拔腿就跑。一眨眼工夫就不見瞭人影。
在這一瞬間,空氣中忽然散發出一道深山木蕨的氣味。
千花愣瞭愣,知道祭司大人剛剛種過香,不禁長嘆一聲:“剛才是我做夢還是真的?這丫頭搶走瞭你的魅珠?”
他站起身子,淡淡地道:“是我送給她的。”
她氣得轉身就走,他什麼也沒說,默默地跟在她身後。回到屋中,千花喝瞭一杯茶強自鎮定,思考對策,卻看見祭司大人收拾起瞭行李。
她的心猛然一沉。
“千花,”他輕輕地說,“我要走瞭。”
“去哪兒?”
“繼續我的旅途。”賀蘭觿打開門。
“那我呢?”她虛弱地道。
“你繼續你自己的。”
祭司大人推門而去,再也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