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33

一場奢華而隆重的婚禮,勞斯萊斯的頭車停在江州最豪華的酒店門口,新郎趙子皖穿著質地極好的雅黑禮服,筆挺的全毛呢料,淡金色的緞裝飾帶,皮鞋黑亮,他從車裡跨出一隻腳,筆直地站在門外,肩寬腿長,活脫脫一個高富帥。穿著高檔白色婚紗的蘇佳雯笑盈盈地被他從車裡抱出來,閃光燈一擁而上,彩帶橫飛,周圍掌聲哨聲不斷。

新郎新娘穿過偌大的酒店大堂,來到金碧輝煌的宴會廳,華麗的燈光照射在婚禮現場,把地板映得熠熠生輝,酒店門外前來參加婚禮的車輛鱗次櫛比,酒桌上擺滿頂級海鮮,宴廳內人聲鼎沸,小孩們歡樂地竄來竄去。

陸姍姍是獨自來的,她一臉素顏,盤著發。沈微照常去公司加班,寶寶被送到傢裡附近的托兒所,她在迎賓區見到美麗高雅的新娘蘇佳雯,送上禮金擁抱她。蘇佳雯沒有問起沈微,兩人心照不宣。蘇佳雯保持著完美的笑容請伴娘把陸姍姍帶去席位,陸姍姍走出幾步又回頭去看聚光燈下的蘇佳雯,咫尺之遙,相隔勝遠。

婚禮司儀是江州電視臺的著名主持人,趙子皖唱著自編歌曲當眾對妻子表白:我真的好愛好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想要和你在一起……

全場掌聲雷動,多麼幸福美滿的一對新人。

蘇佳雯換上大紅色的旗袍陪著趙子皖逐桌敬酒,她笑逐顏開,大方得體,所有人都感嘆這對金童玉女。趙子皖握著蘇佳雯的手問累瞭吧?蘇佳雯搖搖頭,臉上紅撲撲的,一雙眼睛璀璨晶亮。

站在暗處的沈微看到這副畫面,說不清到底什麼滋味,怨恨?嫉妒?釋懷?諒解?似乎都不是,又似乎各自參半。在內心深處她是希望蘇佳雯能幸福的,但這樣的蘇佳雯又怎會幸福呢?炊金饌玉,富貴榮華,從來就不能代表幸福。

沈微悄無聲息地離開喧鬧的宴會廳,走出酒店大堂,被寒風一吹,心中結鬱似乎散去不少,她走下臺階,餘光掃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定睛去看,竟是顧西!

顧西沒有看到沈微,他背著身子正欲離開,沈微稍一猶豫還是開口叫住瞭他。

顧西回頭,詫異地與沈微對視。

分手以來,兩個人第一次見面,竟是在蘇佳雯的婚禮。

生活,好不諷刺。

兩人沿著酒店外的馬路往前走,都試圖將婚禮的熱鬧忘在身後,沈微與顧西並排,她用餘光感受著顧西,還是那個熟悉的身影,那個曾以為會一輩子與她同行的身影。馬路上有車輛倏然而過,身旁的法國梧桐被路燈照的明亮,沈微有一陣恍惚,仿佛又回到從前那些歲月,也是這樣的馬路,大手牽著小手,嬉鬧著相互調侃,留下一路歡樂的笑聲。沈微稍稍低頭,出神地看著自己的腳尖一步一步朝前邁進,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

一切都過去瞭,身邊的男人沉默頹然,心碎得看到心愛的女人嫁做他人婦。兩人默默走瞭十幾分鐘,顧西才像是察覺到該說點什麼,轉頭看瞭沈微一眼:“你,還好嗎?”

這般謹慎而生疏的客氣,一句話,一個眼神,再也回不去從前。

沈微不想說謊,卻也不想對顧西說自己過得不好,隻笑瞭笑算做回答。

忽然,後方的天空炸開瞭一朵絢爛的禮花,正是婚禮酒店的方向,緊接著各色焰火陸續從那個方向升空,綻放。

兩人中不知是誰先停下來,他們轉身仰起頭,看著夜空裡斑斕的花朵,漆黑的夜空被煙火染出絢麗的光彩。似乎因這煙火太過美麗,沒有人開口說話,靜靜觀賞這瞬間凋零的美,一陣陣震耳的轟鳴後,最絢爛的一朵幾乎鋪滿酒店上空的天幕,極致的怒放後,是如流星般散落。短暫明亮過白晝的天空,很快又恢復黑暗。

也許因為長時間仰著頭的緣故,沈微感到脖子有點酸,她低頭輕輕扭動一下,轉身繼續往前走,顧西也慢慢跟上。

“她還是得到瞭。”顧西的聲音低得像一聲嘆息。

沈微沒出聲,她知道顧西指得是什麼。無非是輝煌盛大的婚禮,昂貴精致的白紗,身份顯赫的賓客,萬人稱羨的地位。蘇佳雯用堅定的信念和不懈的努力親手創造瞭這一次,她相信這將是她生命中至高無上的榮光,她終於成為站在社會頂端的那一撥人。

“你恨死我瞭吧。”顧西沒有看她,凝視著前方。

恨嗎?曾經是恨的,可是現在,早已不恨瞭。沈微捫心自問,她已經不愛顧西,但顧西又確實不同於其他那些個她不愛的男人。他還是特別的,她對他有感情,但又不是愛情,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她無法揣摩清楚。

“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那些事好像不由我來控制,在愛上蘇佳雯以後,我還是我,卻又好像不是我瞭,我傷害瞭你,我知道自己對不起你。”

沈薇輕笑一聲:“你真的知道嗎?”

顧西詫異地轉頭看她。

“在你欺騙我,把分手的原因歸結到我身上,又在你父母面前把我形容成一個騙婚者的時候,你真的覺得對不起我嗎?”

顧西的表情一瞬間變得無地自容:“我,我確實辜負瞭你,也辜負瞭叔叔阿姨的期望,甚至找來各種借口去逃避責任。我當時沒辦法告訴你真相,我知道這麼說很無恥,很混蛋,但我沒有後悔,我真的沒有後悔過,選擇瞭佳雯。”

沈微愣住,她沒有想到顧西會如此輕易如此殘忍的說出內心深處的想法,既然如此,今晚就讓他們來一場最坦誠的對話。

“我不恨你瞭。”沈微沉默一陣後,淡淡開口,“或許曾經恨過,那段日子痛苦不堪,顏面掃地。但這些都過去瞭,後來我愛上瞭一個全世界最好的人,他的好隻有我知道,顧西,如果不是你的逃跑,我就不會遇見他。”

顧西望著沈微,覺得她變瞭,已經不再是那個他瞭解的女孩。

“他是誰?你們在一起瞭?”

沈薇搖頭:“他有他的選擇。”

顧西微愣,而後一臉無奈地笑瞭:“是啊,愛情就是這樣。我也累瞭,身心俱疲,已經不願意去折騰,也不想去承載任何激烈和變故,我隻想找到合適的人結婚,給父母一個交代,安穩的過日子,生個小孩,把他撫養長大。”

沈微靜靜聽著,沒有說話。

“微微,你願意讓我照顧你嗎?”

顧西問得含蓄,但沈微聽懂瞭。她詫異地睜大眼,有些懷疑自己聽錯瞭。她沒有想到顧西會提出這樣的建議,他累瞭,於是她就該成為他的避風港嗎?

“你以為我還愛著你?”

“不,不是,你誤會瞭。”顧西連連搖頭,“正因為你不愛瞭,也充分瞭解婚姻關系,我才敢這樣說。或許,我們不是彼此最愛的人,但微微,你一直是我除父母以外最親的人。”

沈微從剛開始的驚怒,到悲哀的發現自己在認真考慮這個提議。顧西對於她來說究竟算什麼?青梅竹馬的初戀,貫穿整個青春的回憶,撕心裂肺的傷痛,他是將她推入地獄的逃兵,千帆過盡再次闖進她的世界,提議與她安穩平淡的同度餘生。沈微不得不承認,那些深刻的往事他都有份,他參與過那些往昔,那是他們各自割舍不瞭的一部分。

“你知道那輛車是誰劃壞的嗎?”沈薇突然問。

“什麼車?”

沈薇疑惑:“你不知道?”

顧西搖瞭搖頭:“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沈薇想瞭想,笑起來:“算瞭,無所謂瞭,顧西,你早就不瞭解我瞭。而你對我來說卻是一面鏡子,一覽無遺,毫無遮掩,那些傷人的過往都歷歷在目,你不要把我當親人,我受不起,我更不會接受你的提議,永遠都不會。”

顧西眼中燃起的一小簇火苗慢慢熄滅,沈微已經對他沒有感情,這是他自己造成的。他們或許都累瞭,都不再那樣奮不顧身去愛瞭,但他們不能在一起,他深深傷害過沈薇,他已經沒有資格去照顧她瞭。

34

大年三十,沈微從逸湖公館搬回傢過年,陸姍姍和寶寶也回瞭娘傢。

陸姍姍離婚的原因陸父陸母後來是知道瞭,自知理虧,連補償都沒向宋銘要過分毫,隻恨女兒的愚蠢和荒唐,還是宋銘主動非要留給陸姍姍一筆錢,以後每月的撫養費也是一分不差的打到賬上。這樣知情達理,寬容善良的女婿他們是無福續緣瞭。

到底是親生女兒,罵也罵瞭,怨也怨瞭,扔下她和寶寶不管不問瞭幾個月,終於還是放心不下,終於還是心軟妥協瞭。陸母提著雞湯到逸湖公館看望女兒,陸姍姍面容憔悴,又要照顧寶寶又要上班賺錢,陸母見瞭當場就落下淚來,將女兒和外甥接回瞭傢。

沈微和父母一起吃年夜飯,薑惠萍從下午開始就在廚房忙碌,過年需要的魚肉早些天就已經采購回來,堆瞭滿滿一冰箱,按照三個人的食量可以一直吃到大年初八菜市場重新開門。薑惠萍將排骨解凍,按照沈微喜歡的口味紅燒,沈東海給妻子打下手,又是清洗蔬菜,又是淘米煮飯。沈微倚在廚房門口,看著父母興致勃勃的模樣,他們老瞭,曾經的輝煌和落魄都遠去瞭,隻剩下一顆最樸實的父母心,希望女兒開心快樂,有個好的歸屬。

薑惠萍年前剛去染瞭發,一絲不茍地盤著,臉上的皺紋卻遮蓋不住。沈東海頭發短,新發很快長出,所以幹脆不去染,半白半黑頂著一頭灰發。沈微的心像被針在紮,她走到沈東海身邊,從砧板上拾起一塊黃瓜塞嘴裡,沖父親撒嬌得笑:“嗯,這黃瓜嘎嘣脆!”

“嘖,女孩傢少吃生冷的東西!”薑惠萍手裡還拿著菜刀,隻能轉身用手肘捅一捅沈微。

沈微順勢纏上去,從後面摟住薑惠萍的腰,將腦袋埋在母親頸窩處,用力嗅瞭嗅:“真香,媽媽的味道!”

“這孩子……”薑惠萍笑著扭一下,試圖擺脫這塊狗皮膏藥,“你快放開,小心我切著手指!”

沈微聞言立刻放開,眼中卻隱隱閃著水光,她害怕父母察覺出異樣,忙吸瞭吸鼻子轉身往外走:“我先去客廳看電視啦!坐等開飯!”

薑惠萍與沈東海對視一眼,自己的女兒哪有不瞭解的,強裝微笑更惹人心疼。沈東海將手搭在妻子肩上以示安慰。這些日子以來,沈東海不再像從前那樣排斥與舊時老友接觸,人年紀大瞭就會看開許多事,若是放下點自尊能為女兒謀得幸福他很願意去嘗試。在一兩個朋友的推薦下,江州市最大的一間傳媒公司願意聘用沈微,雖然薪資不是特別高,但穩定輕松,以後找婆傢也會容易些。

年飯後,薑惠萍慢吞吞地從臥室裡拿出一個紙袋遞給沈微,袋子裡是幾張A4大小的厚紙,沈微好奇地抽出來看,幾個男人的大頭照躍然紙上。

“微微,你也老大不小瞭,該認真考慮結婚這件事瞭吧?佳雯結婚瞭,姍姍更是連孩子都有瞭,你也該為自己的未來作打算啊!”薑惠萍怕女兒反對,趕在她開口前說,“這幾個條件都挺好的,你仔細看看?”

沈微抬眼看著母親,對方正小心觀察她的神色,生怕惹她厭惡。一旁假裝沒在聽母女私話的沈東海挺直身子坐著,目不斜視,註意力卻明顯在這。

沈微心裡又是一疼,她的父母年歲已高,還在為她操心著急。

“這一個看著還行。”沈微將視線落在照片上。

“他是工程師!在鐵路局工作,父母都是公務員,人又老實……”

沈微笑著點頭,聽著母親興奮的絮絮叨叨,然後將照片收好,表示自己願意和相親對象見面。如果這是父母對她最大的期望,為什麼她不去滿足呢?尹紹冬的臉驀地出現在沈微的腦海,如鰻魚的尾巴輕輕一掃,來不及捕捉就沒瞭身影,沈薇拿起手機,給那個雖然刪掉卻仍舊熟爛於心的號碼發瞭一條短信:新年快樂。她等瞭一夜,彼端卻沒有回復。

年後,沈微到新公司報道,一切順利。一個月後,她開始和相親對象見面,公式化的自我介紹,漫不經心的相處,直截瞭當的目的,唯獨愛情不被拿來談論。在幾次失敗的相親後,沈微結識瞭一位叫舒輝的報社編輯,兩人初見時沈微穿瞭一雙新買的高跟鞋,腳後跟被硬邦邦的皮革磨得有點出血,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舒輝察覺後,扶沈微到附近的麥當勞坐下,讓她等等自己。十幾分鐘後,舒輝氣喘籲籲地跑回來,遞給沈微一雙女士拖鞋。沈微呆呆地看著他額上和鼻頭細密的汗珠,回憶起尹紹冬那一夜曾為她買拖鞋的情景,瞬間哭得稀裡嘩啦,舒輝大驚失色,急忙問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沈薇哽咽地說不上話,隻能不停擺手。

舒輝請沈微吃韓國烤肉,一直親手細心的翻烤著,烤熟幾片便悉數夾到沈微碗裡,見沈微裝飲料的杯子見底便立刻追加,沈微抬眼觀察他,平淡無奇的面貌,穩妥溫和的性格,倒是有點像宋銘。他被油煙熏得滿臉油光,見沈微看自己,竟微微面紅,露出個略微羞赧的笑容,沈微回以一笑,在心裡告訴自己,就他瞭吧。

四月,江州的櫻花要開瞭,舒輝約沈微一同去看。沈微換好衣服,正要出門時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而當時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是一通完全改變她命運的電話。

電話是鄧瑋打來的,沈微很意外,心卻突突直跳,從北京離開後她就再也沒有想起過這個人,起初她甚至以為是自己的離職手續沒有辦理完整。鄧瑋的聲音很平淡,他約沈微見面,表示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談。沈微料想可能與尹紹冬有關,她想期待又不敢,緊張不安地問大概是什麼事情,鄧瑋的態度很堅決,這件事必須見面談。

沈微推掉瞭與舒輝的約會,忐忑不安地前往與鄧瑋的約見地點。一路上千思萬緒都飛向她的腦海,她幾乎能肯定這件事與尹紹冬有關,可他為什麼不直接聯系她呢?算起來,戴曼的孩子也快出生瞭,沈微想到這心一沉,一陣悶痛壓抑著胸口朝外擴散。

鄧瑋到的很早,他的表情異常凝重,在沈微落座五分鐘後仍舊一言不發。沈微仿佛受到這種氣氛感染,心情越發煩亂起來。沈微看著他,很想起身就走,她已經一點也不想聽鄧瑋開口說任何話,她本能的想要關起耳朵。可惜鄧瑋還是開口瞭,果然,隻一句話,就將沈微打入十八層地獄。

“尹紹冬去世瞭。”

鄧瑋說得很快,似乎害怕這句話在嘴裡停留的時間過長。

沈微沒有動,她的身體瞬間僵硬,連呼吸也靜止下來。接著便是鋪天蓋地的寒意填滿瞭她,淹沒瞭她,眼前的光景再不存在。

“遺體在一個星期以前下葬……”

沈微“轟”的一聲站起來,身後的座椅發出刺耳聲響,她渾然未覺,正要轉身就被鄧瑋捉住瞭雙手,她驚恐得看著他,使出全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聽著!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下面的事與你有關,你必須知道!”鄧瑋咬牙切齒地說著。

沈微驚異於他的憤怒,一瞬間大腦空白,隻能呆呆地隨鄧瑋手掌的力道重新坐回椅子上。

“紹冬生前買過一些投資基金,你是受益人,從他去世後的下一個月開始,你將會每個月收到一筆錢,金額不小,以後你完全不必再工作,直到老死。另外,在他生命的最後兩個月,他都住在一所自己親手建造的房子裡,那房子是他花四個月時間建好的。”鄧瑋說著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串鑰匙,從桌上推過去,“房子留給你,是他的遺願,生前已經辦好手續。”

沈微挺直身子貼靠在椅背上,瞪著面前的那串鑰匙,仿佛它是洪水猛獸般避之不及。

鄧瑋的身體前傾,牢牢看著她:“沈微,我不知道紹冬看上你哪一點,這個社會上,有人渴望錢財,有人渴望權力,那都容易,最糟糕的是渴望愛情,不愛江山愛美人,直到今天也不被原諒。”

沈微無意識地搖頭,用自己都聽不到的聲音呢喃:“不,不對,錯瞭,你錯瞭,他才沒有看上我,他是在,是在……”

沈微猛得抬起頭,語氣急切而顫抖,“戴曼呢?他的孩子呢?他愛著戴曼,他告訴過我!”

鄧瑋笑瞭,如果那也勉強能算作笑容的話:“你果然從始至終都沒有瞭解過他。”

沈微的臉色慘白,身上一陣陣發冷,額上沁出細密汗珠。

“戴曼懷孕,不是她和紹冬之間的一場交易,而是紹冬和他父母之間的一場交易。邵東生病以來,身體大不如前,隨時可能生命垂危,叔叔急著讓他留個孩子,但紹冬非常抵觸,一直不肯配合,直到他和叔叔之間達成瞭一個協議。戴曼是我學妹,是我向叔叔推薦她,為尹傢生下孩子以後她就會離開。”

“什麼協議?他,他是喜歡戴曼的,隻是因為他的病……”

“戴曼是人工受孕。”鄧瑋打斷她,冷笑一聲,“她可沒有要求過用這種方式,是紹冬堅持的,當然這件事叔叔並不知道,否則一定會反對,畢竟人工受孕的孩子不如自然孕育的質量好,那孩子今後可是尹氏唯一的繼承人。”

沈微震驚地流下淚來,吶吶道:“他為什麼要撒謊?”

“起初紹冬很反對整個計劃,他不願被當做一臺生育機器,他尋歡作樂,揮霍生命,叔叔對他毫無辦法。直到有一次,你害得他病發住院,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瞭什麼,但出院以後紹冬就和叔叔達成瞭協議,他給尹傢一個孩子,條件是他剩餘的日子要待在北京。”

沈薇的腦中萬馬奔騰,無法冷靜思考,她渾身發抖,完全無法相信尹紹冬已經不在世上。

“一開始,我以為紹冬愛上你瞭,可他卻一次次誘惑你走向歧途,看著你投入別人的懷抱,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問過他,可他沒有告訴我原因,他對你的關註度高於一切,如果這不算愛,我真的不明白是為什麼。你離開北京以後,他也回瞭江州,他誰都不見,隔絕一切與外界的交流,專心致志地建造一所房子,直到一周前病情急劇惡化……”

沈微看到鄧瑋的嘴還在不停的一張一合,但那些句子的含義卻無法通過耳膜的震動傳遞到她大腦的中樞神經。

最後,鄧瑋將那串鑰匙留在桌上,站起身來:“如果你有疑問,就自己去那房子裡看看吧,它是你的瞭。”

35

尹紹冬建造的房子在江州最大的湖泊邊上,有幾百平米,分為上下兩層,分段式的曲線形墻面和屋頂是由木板和木梁建造的,南北兩個立面上安裝瞭大面積的玻璃窗,可以俯瞰湖灣和鬱鬱蔥蔥的園林景色。

沈微看著眼前巨大的玻璃房子,心像被一團團棉花死死堵住,完全透不過氣。

這所房子,和她曾經親手做出的DIY小屋太像瞭!

尹紹冬的臉慢慢浮現在眼前,沈薇怎麼也想不明白,尹紹冬究竟想做什麼?是他逼她從玻璃罩子裡走出來,是他要她去經歷狂風暴雨,是他讓她終於向現實妥協!可現在,他卻留下一幢巨大的玻璃房子給她,留下一個巨大而真實的夢境給她!

沈微一步步走進去,寬大的客廳,朝湖景開放的臥室,傢具及裝飾品一應俱全,甚至連臥室的床單也一層不染,仿佛隨時等待主人躺下去。穿過戶外步道來到庭院,鵝卵石鋪呈的小路,枝繁葉茂的新鮮植物在陽光下美好地生長,鋪裝地面上被註瞭水,形成一個小水池。

初春,空氣裡還有些寒意,但這裡卻像個溫室,玻璃天窗和三面落地窗戶,使得陽光照射充足。露臺裡擺放瞭一張茶幾和一把貴妃躺椅,露臺和一間臥室連在一起,想安靜的時候在這裡躺躺,曬太陽或夜晚看星星。

沈微幾乎能看到尹紹冬的身影,他懶洋洋地躺在這張貴妃椅上,嚼著口香糖看雜志,或是百無聊奈地打遊戲。她找遍瞭每一個房間,每一個角落,尹紹冬沒有留下隻字片語,或者任何能讓她尋找到答案的東西。

沈微再次回到客廳,目光落在墻壁上一快被白佈蓋著的垂直長方型物體上,她慢慢靠近它,輕輕掀開一角,很快她確認瞭自己的猜想,將白佈整個揭開來。

這是那副木板油畫,她曾送給尹紹冬的禮物。

沈微的呼吸驟然變得急促,看著油畫中尹紹冬那張熟悉的臉,以她的心臟為中心,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如脫韁的野馬開始朝著她的四肢百骸狂奔,再也掩藏不住,再也無法壓抑,強烈的悲痛撕毀瞭她的一切偽裝,毫無保留毫無選擇得坦露在外。

沈微站在尹紹冬的畫像跟前,放縱地嚎啕大哭。

一切,再無法挽回,她今生再也見到這個人瞭。

沈微向舒輝提出分手,在完全堅定自己的感情後,在接受瞭尹紹冬的基金和房屋以後,她無法再去和任何人一起生活。很多時候,沈微也對自己說,隻要她記得在北京的那段日子,記得曾經有尹紹冬那樣一個人存在過,記得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也就夠瞭。但這一年發生太多事,漫長的像是一輩子,而尹紹冬一直是這些灰暗的日子裡色彩斑斕的一部分,有血有肉的一部分。她甚至懷疑,自己今後的歲月會像浮光掠影一般,不會再激起任何漣漪。

沈微也猶豫過,是否要接受尹紹冬的基金和這所房屋,但她又是那麼清楚,這裡是尹紹冬特意為她搭建的一片天地。他希望在他死後,也能為她抵禦這世間的一切大風大浪,她也能有賴以生存的強大資本,也能有足夠多選擇的權利,能不對這個世界作出任何妥協,能在這片安全如堡壘的天地裡安然度日。尹紹冬已經離開,如果她不能生活在這裡,那她還剩下些什麼?記憶嗎?但這記憶如果隻存在於她一個人的心中,誰來為她證明那不僅僅是自作多情的憑空想象?這房屋是證據!能真真切切地提醒她,那些過往和感情不是她一個人的虛幻!

沈微辭去瞭沈東海好不容易托關系替她找到的工作,搬去瞭尹紹冬送她的房子裡生活,還整理出一間自己的畫室,開班給喜歡畫畫的孩子們免費授課。薑惠萍和沈東海驚訝於女兒繼承瞭一幢價值不菲的別墅和終身受益的基金,他們問過,但沈微卻對此沉默不語,她怎麼說得出口?連她自己也不懂,為什麼尹紹冬沒有給她留下任何遺言?哪怕是一句話!為什麼去世前沒有再見她一面?哪怕隻是看一眼!

當真是應瞭那天爭吵時最後的話:我永遠都不會再見你。

他究竟,有沒有愛過她?

心疼,無邊無際地蔓延。

夏日正濃時,沈微終於迎來瞭一位等候多時的訪客,戴曼。

戴曼的精神狀態不錯,臉色紅潤,身形苗條,一點也看不出才生育過,算來寶寶也應該落地兩個月瞭。沈微好想去看一眼,尹紹冬的孩子,是不是有著和他相似的眉眼。

沈微請她在灑滿陽光的露臺坐下,為她泡瞭茶。

戴曼環視周圍,感嘆道:“這裡簡直是童話世界,我怎麼感覺特別不真實!”

“我也花瞭很長時間適應,這一切,確實太不真實。”

兩人對視,心中都是無限感慨。

“孩子怎麼樣,男孩還是女孩?”沈微開口問道。

“男孩,生下來七斤八兩,能吃能睡。”

沈微笑:“有照片嗎?我看看像不像他。”

戴曼正要拿出手機的動作停住,慢慢收起笑意,沉默下來。

“怎麼瞭?”沈微覺出異樣。

戴曼看著沈微,露出前所未有的嚴肅表情:“我今天來,是有些事情想要告訴你。”

沈微的心跳漏掉半拍,她知道要來瞭,真相,要來瞭。

“我明天就要去美國瞭,按照約定,我會在美國完成博士學位,七年內不能再回中國。”戴曼沉默瞭有一分鐘之久,才再開口:“孩子,並不是尹紹冬的。”

沈微猛地站起身,驚恐地睜大眼看著她。

“你先別激動!這件事紹冬是知道的,當然,鄧瑋也知道。”戴曼冷靜地繼續說著,“從一開始,整件事就是個陰謀。可能你也猜到瞭,我曾經是鄧瑋的女朋友,我們是北大的校友,我很愛他,我也知道他是一個事業心極強的人,他會為瞭事業放棄一切,包括我們的感情。”

戴曼自嘲一笑:“起初,我沒有想到,他會跟我提議這件事,我當然極力反對!但他跪下來求我,我終於心軟瞭,我懷的是鄧瑋的孩子,紹冬根本不打算留下自己的孩子,他厭惡這一切,他的傢庭,他的父母,和這個冷酷骯臟的世界!鄧瑋知道這個孩子將成為尹氏唯一的繼承人,而他又是尹叔叔最看重的後輩,必然會承擔起培養這個孩子的重任。”

“鄧瑋有能力,有野心,他又怎麼會願意去栽培別人生的孩子?擱在古代,他就一定是會篡位的親王!紹冬看似大大咧咧,其實心裡什麼都明白!他和鄧瑋還有我一起做這一場戲,讓尹叔叔以為鄧瑋的孩子就是自己的親孫子,而鄧瑋也會心甘情願的培育他。紹冬讓鄧瑋保證,在他父母有生之年盡心孝順他們,絕不因利益而背叛,孩子的身世他會帶到棺材裡去,永無人知。到最後,紹冬還是想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他的父母,他真的是個太善良的人。”

沈微一直沒有說話,她顫抖著伸手去碰茶杯,端起來就喝一大口,完全冷掉的茶水順著腸道一路冰封下來,讓她感覺五臟六腑都被凍住。

“那你為什麼告訴我?”稍微冷靜後,她看向戴曼。

戴曼笑瞭,眼中滿是苦楚:“我太愛鄧瑋瞭,就算知道答應這個計劃就意味著我和他將會分開七年,但一想到我能擁有他的孩子,整個人就魔障瞭!他一定不舍得放棄一個會變成尹氏繼承人的孩子,而我是孩子的母親,我以為那會是我和他之間最堅固的牽絆!有瞭這個孩子,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分開我們瞭!”

“但現在,我覺得自己可能錯瞭,鄧瑋想要的永遠不是我能給的,而我想要的,也不是他能給的。我和他,或許從一開始就是兩類人。沈微,我告訴你這一切,是因為尹紹冬他在乎你,這些真相我必須告訴你,就算他已經不在瞭,我也不希望你誤會他。”

沈微已經逐漸平靜下來,她望著戴曼淡紫色的水晶指甲發愣:“我誤會他什麼呢?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什麼,一切都是你們說的。”

戴曼沉默瞭一瞬,從她坐著的方向剛好可以穿過玻璃墻看到客廳,墻壁上掛著尹紹冬的畫像,她似乎才註意到這副畫,微微驚訝地睜大瞭眼。

“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沈微疑惑地抬眼看她,又隨她的視線望向那幅畫。

戴曼勾起嘴角,緩緩道:“那個人的真心。”

36

一年後。

陸姍姍的兒子兩歲瞭,沈微陪著她和寶寶一起慶祝,小傢夥已經會咿咿呀呀地說話瞭,時間過得真快。兩人敘舊聊天,或許每個人都有一兩個說來話長的故事,而能長話短說的那個,就是你的老友。

陸姍姍告訴沈微,蘇佳雯離婚瞭,從趙子皖手裡拿到一大筆錢,準備跟兩個合夥人一起去深圳創立自己的公司。她臨走之前來和陸姍姍告別,也問瞭沈微新的住址,但沈微卻沒有見到過蘇佳雯。

沈微不知道,蘇佳雯確實去找過她,當蘇佳雯隔著車窗看到那幢童話般的玻璃別墅後,一陣恍惚,最終還是笑瞭。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笑容裡的含義,或許,那已是她對這個世界最大的善意。她想,果然,有些人,永遠都是公主命。

某天,有學生過來上課,沈微在畫室裡為他們分配顏料。忽然聽到客廳傳來“哐當”一聲巨響,她連忙跑出來看,隻見尹紹冬的畫像背面朝上掉在地上,像個受瞭欺負又無處吭聲的可憐鬼,旁邊有個女孩子雙手捂住嘴,大眼睛裡滿是驚嚇,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聲來。

“老師,她不是故意的!她隻是覺得大哥哥很好看,就,就……”

另一個小男生手舞足蹈,著急地幫著解釋。

沈微卻沒空理會他們,整個人呆呆站在那兒,仿佛凝固瞭千年。因為她看到瞭,那副木板油畫的背面,有一段刀刻的小楷字!

“真正的無畏無懼,乃是溫柔的產物。它來自讓世界搔撥你的心,搔撥你未經雕琢的、美麗的心。你願意敞開你的心,沒有抗拒,沒有羞怯地面對這個世界。—《覺悟勇士》。”

木板的最底下還有兩行小字。

“所有人事已非的景色裡,我隻喜歡你。”

“珍重,世間最勇敢的女孩。”

尹紹冬,一輩子沒對她說過一句情話,從未承認過愛她。

而此刻,沈微如此滿足。

隻有她懂得,他多麼瞭解她,隻有她懂得,他是神一樣美好的存在。

旁邊的兩個孩子見老師落下淚來,更是羞愧自責,手忙腳亂的道歉,從隨身的包包裡掏出紙巾搶著遞過去。

沈微接過來,笑著寬慰他們:“老師是幸福的眼淚。”

兩個孩子自然不信,卻也不敢再說什麼,積極主動地幫著沈微一起將油畫重新掛到墻上。

沈微退後一步,再一步,仔細觀察這副出自她手的作品。

熊熊燃燒的烈火中間是赤裸著半身眉目清晰的尹紹冬,畫面的大小與真人比例相同,他的臉色及身體是近乎透明的蒼白,周身是一層藍光,面孔毫無表情,眼神卻震懾人心。

念書時,物理老師曾說過,不要被火焰的顏色欺騙瞭。越是高溫的火焰,顏色越是淡。打開煤氣爐,最上面的一點火是紅色的,往下顏色會變成冰冷的藍色,還有一種火焰是看不見的。但它能發出劇烈的光芒,以至於人類用肉眼無法直視。

透明的火焰,是所有火焰中溫度最高的。

《冬夜有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