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日
我將把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準確地記錄下來,盡可能地回憶起來,從我上一次記的日記開始。我能回憶起來的任何一個細節都不能放過。我必須冷靜地開始回憶。
當我來到侖費爾德的房間的時候,我發現他正躺在地板左側的血泊中。我過去將他移動瞭一下,很顯然他受瞭很嚴重的傷。因為他的臉暴露在外面,所以我能看見他的臉是被撞傷的,好像還是被砸在瞭地板上。實際上那攤血就是從他臉上的傷口流出來的。
當我們把他的身體翻過來的時候,跪在他身體旁邊的值班員對我說道,“我覺得,先生,他的背部受傷瞭。看,他的右臂、右腿和整張臉都癱瘓瞭。”這種事情是如何發生的讓值班員很困惑,他看起來手足無措,說話時眉毛擰在瞭一起,“我不能理解這兩件事情,他可以通過把自己的頭向地上砸把他弄成這個樣子。我在埃佛斯費爾德精神病院看見過一個女人,在任何人能夠制止她之前她就這樣做瞭。我猜他是從床上掉下來的時候摔傷瞭脖子,如果他抽筋的話。但是我一輩子都不能想象這兩件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如果他的背部受瞭傷,他就不能砸自己的頭,如果在他從床上摔下來之前就把自己的臉弄成瞭這個樣子,應該會留下痕跡。”
我對他說:“去找范海辛醫生,讓他立刻過來。不能耽擱一分鐘。”
值班員跑走瞭,不到一分鐘,教授穿著睡衣和拖鞋出現瞭。當他看見躺在地上的侖費爾德,盯瞭他一會兒後,就把頭轉向我。我想他從我的眼睛裡看出瞭我的想法,因為他平靜地說——顯然是說給值班員聽的:“啊,悲慘的事故!他需要仔細的照顧。我和你待在一起,但是我要先穿上衣服。如果你留在這裡,我過幾分鐘就來。”
病人呼吸急促,可以很容易地看出他受的傷很嚴重。
范海辛非常迅速地返回瞭,還帶著一個外科手術箱。他顯然經過瞭一番思考,並且下定瞭決心,因為在他看著這個病人之前,他低聲對我說:“讓值班員離開吧。在他經過手術變得清醒之前,我們必須單獨和這個病人待在一起。”
於是我說道:“我想現在差不多瞭,西蒙斯。我們現在已經做瞭我們能做的。你最好去巡視吧,范海辛醫生要做手術瞭。如果有什麼事情立即來告訴我。”
值班員離開瞭,我們對病人進行瞭仔細的檢查。他臉上的傷隻是表面的,而真正的傷是顱骨的凹陷骨折,沿著運動神經擴展。
教授思考瞭一會兒對我說道:“我們必須減輕壓力,盡可能地回到正常的狀態。快速的充血現象說明瞭他受傷的嚴重性,而整個運動神經好像都受到影響瞭。大腦的充血速度會迅速地增快,所以我們必須馬上為他做開顱手術,否則就太晚瞭。”
就在他說話的時候,突然響起瞭輕輕的敲門聲。我走過去打開瞭門,發現走廊裡站著穿著睡衣和拖鞋的亞瑟和昆西,亞瑟說道:“我聽見你的值班員去找范海辛說出事瞭。所以我叫醒瞭昆西,或者說是去找他,因為他還沒有睡著。這段時間,事情發展得太快太奇怪瞭,我們誰都睡不好。我一直在想明晚就會看到不一樣的事情瞭。我們需要回顧,還需要比我們已經做得更往前看一點。我們可以進來嗎?”
我點瞭點頭,打開瞭門一直等他們都進來瞭,便馬上又把它關上。當昆西看見病人躺在地上的姿勢和狀態,並註意到地板上的那攤血的時候,他輕輕地說道:“我的上帝啊!他出瞭什麼事?可憐的傢夥!”
我簡短地向他講述瞭大致的情況,並說我們希望在手術過後他可以恢復知覺,即使是一小會兒。他立即走過去坐在床角,高達爾明坐在他身邊,我們都在耐心地等待著。
“我們應該等著,”范海辛說,“等著找到開顱的最佳位置,這樣我們才能最迅速和最準確地移走血塊,因為血顯然在大量流失。”
我們等待的每分每秒都過得異常緩慢。我的心裡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從范海辛的臉上看出他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感到一種恐懼。我害怕侖費爾德可能說出的話,我甚至不敢去想。但是我堅信將會發生一些事情,因為我讀過聽到過死亡鐘聲的人寫的東西。這個可憐的人的呼吸變成瞭不穩定的喘氣。每一秒鐘他好像都會睜開眼睛說話,但是之後會跟著一陣長長的吸氣聲,又會陷入更深度的昏迷。雖然我已經習慣瞭病床和死亡,但是我心中的懸念還是越變越大。我幾乎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血液大量地湧到太陽穴裡,發出汩汩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錘子在擊打著什麼。安靜最終變成瞭苦惱。我看著自己的同伴,一個接一個,通過他們漲紅的臉和沮喪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們在經受著相同的煎熬。我們心中都有一個緊張的懸念,就好像我們頭頂有一個鈴,會在我們最不希望它響的時候有力地響起來。
最後有一段時間,顯然病人的情況在不斷惡化,他隨時都有可能死去。我抬頭看著教授,發現他也正盯著我的眼睛。他的臉十分嚴肅,說道:“不能再浪費時間瞭。他的話可能值很多條命。我站在這裡的時候一直在這樣想,可能有一個靈魂正處在危險中!我們就在他耳朵的上方手術。”
他沒再說什麼,就開始動手術瞭。有幾分鐘,病人的呼吸聲一直很響。然後是一次很長的呼吸,好像會把他的胸膛撕開。突然他的眼睛睜開瞭,眼神呆滯而無助。這樣持續瞭一段時間,然後轉變成瞭愉快的驚喜,從他的嘴裡嘆出一口氣。他開始痙攣,說道:“我會安靜的,醫生。讓他們把我的緊身背心脫下來吧。我做瞭一個噩夢,它讓我十分虛弱,我動不瞭瞭。我的臉怎麼回事兒?我感覺它腫起來瞭,而且疼得特別厲害。”
他試著轉頭,但是在作著努力的時候,他的眼睛又變得呆滯起來,所以我輕輕地把他放回瞭原位。然後范海辛用平靜莊重的口吻說道:“把你的夢告訴我們,侖費爾德先生。”
就在他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他受傷的臉活躍起來,說道:“范海辛醫生,你能在這裡真好。給我一點兒水,我的嘴唇很幹,我會盡量跟你講,我夢見瞭……”
他好像又暈過去瞭。我悄悄地對昆西說道:“去拿杯白蘭地來,在我的書房裡,快!”他飛奔出去,回來的時候帶著一個杯子、一瓶白蘭地和一瓶水。我們濕潤瞭他幹裂的嘴唇,病人很快又蘇醒瞭。
無論如何,他那可憐的手和大腦好像在間歇這項工作,因為當他清醒的時候,他的眼神帶著一種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苦悶,並且有神地看著我說道:“我不應該欺騙自己。這不是做夢,而是可怕的事實。”
然後他看著周圍。當他看見有兩個身影耐心地坐在床沿的時候,他又繼續說道:“如果我不是很肯定,我會從他們那裡知道的。”
他閉上瞭眼睛,不是因為痛苦和困倦,而是下意識的,好像用盡瞭全力。當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快速地說話,有瞭更多的能量,他說:“快,醫生,快,我要死瞭!我覺得自己隻有幾分鐘瞭,然後我就必須死瞭,或者更糟!再用白蘭地把我的嘴唇弄濕。在死之前我有一些話必須說,或者在我那可憐的即將摔碎的大腦死瞭之前。謝謝你!在你離開我的那個晚上,就是我請求你放我走的那一次。我當時沒有說,因為我感到自己的舌頭被打瞭結。但是我當時是很清醒的,像我現在一樣。在你離開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在絕望中掙紮,可能過瞭好幾小時。然後我突然平靜下來瞭。我的大腦好像又冷靜下來瞭,我意識到自己在哪裡。我聽見瞭從房子後面傳來的狗叫聲,但不是他在的地方!”
就在他說話的時候,范海辛的眼睛眨都沒眨一下,他伸出手緊緊地握住瞭我的手。無論如何,他沒有背叛自己,而是輕輕地點瞭點頭,說道:“繼續吧。”聲音很低沉。
侖費爾德繼續說道:“他在霧中來到瞭窗前,就像我以前經常看到的那樣,但是那時候他是真實的,不是一個鬼,在他生氣的時候,眼神卻像一個男人的眼睛那般兇猛。他咧開紅色的嘴大笑著,當他回頭望著那片樹叢,就是狗在叫的地方的時候,他那鋒利的白色牙齒閃著微光。我一開始沒有叫他進來,雖然我知道他是很想進來的,就像他一直想的那樣。然後他開始許諾給我東西,不是用語言,而是用行動。”
教授突然打斷瞭他,問:“怎麼做的?”
“當時兌現。就像他在太陽照射的時候把蒼蠅送進來一樣。蒼蠅大大的、肥肥的,翅膀上帶著藍寶石。晚上是大蛾子,帶著腦袋和背上的脊骷髏。”
范海辛一邊對著他點頭,一邊下意識地輕聲對我說道:“是被你叫作‘骷髏飛蛾’的東西?”
病人沒有停,繼續說道:“然後他開始低語:‘老鼠,老鼠,老鼠!成百,成千,成百萬的老鼠,每個都是一個生命。狗也吃它們,貓也吃它們。所有的都是生命!全是紅色的鮮血,裡面有幾年的生命,不僅僅是嗡嗡叫的蒼蠅!’我嘲笑他,因為我想看看他能做些什麼。然後狗開始狂吠,在那片黑暗的樹叢之中,他的房子裡。他招手讓我到窗前來。我起身向外看,他抬起瞭手,好像在召喚,不用任何語言。一團黑黑的東西蔓延過瞭草地,形狀像是一團火焰。然後他左右移動著霧,我能看見成千上萬的老鼠,眼睛發著紅光,像他的眼睛一樣,隻是小一點兒。他一舉起手,它們就都停瞭下來,我覺得他像是在說:‘所有的這些生命我都給你,還有更多的和更大的,在以後無盡的歲月裡,隻要你跪下來膜拜我!’然後一團紅色的雲,像血一般的顏色,飄瞭過來,似乎蒙上瞭我的眼睛,在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之前,我發現自己打開窗戶對他說:‘進來吧,主人!’老鼠全都不見瞭,可是他卻通過窗戶進入瞭房間,雖然窗戶隻開瞭一英寸那麼寬,就好像月光能夠從最細小的縫隙裡射進來,在我面前呈現出她完全的大小和光彩一樣。”
侖費爾德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瞭,於是我又用白蘭地濕潤瞭他的嘴唇,但看起來他的記憶好像跳躍瞭,因為故事前進瞭很多。我正要把他拉回到原來的地方,但是范海辛小聲對我說道:“讓他繼續,不要打斷他。他回不去瞭,而且可能一旦失去瞭思路就完全進行不下去瞭。”
他繼續說道:“我一整天都在等他的消息,但是他什麼都沒給我送來,甚至連一隻綠頭大蒼蠅都沒有,當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我已經對他非常生氣瞭。當他從窗戶溜進來的時候,雖然窗戶是關著的,他甚至沒有敲一下,我對他發脾氣瞭。他嘲笑我,從霧裡探出他那白色的臉,紅色的眼睛閃著光,他好像擁有這整個屋子,而我卻什麼都不是。當他走過我身邊的時候,他身上的那股氣味聞起來都不像以前那樣瞭。我抓不住他。不知道為什麼,我倒是感覺好像是哈克夫人來過這個屋子。”
坐在床上的兩個人站瞭起來,走到他身後,這樣他就看不見他們瞭,但是無論他們在屋子的什麼地方,他們都可以聽得很清楚。他們很沉默,但是教授卻吃驚地顫抖著,然而,他的臉變得更加嚴肅瞭。侖費爾德沒有註意到,繼續說道:“當哈克夫人下午來看我的時候,她看起來不太一樣。她就像是摻過水的茶。”這時我們都動瞭,但是誰也沒說話。
他繼續說道:“直到她開口說話,我才知道她在這兒,她看起來和原來不一樣瞭。我不喜歡蒼白的人。我喜歡他們身體裡充滿瞭血液,而她的血液看起來像是用完瞭。我當時沒有反應過來,但是當她離開以後,我開始思考,當我知道瞭他開始奪取她的生命時,我簡直是發瘋瞭。”我能感覺到屋子裡其他的人都在發抖,就像我現在這樣。但是我們仍然一動不動。“所以當今晚他來的時候,我已經準備好瞭。我看見那團霧潛入進來,我就緊緊地抓住瞭他。我聽說過瘋子有超自然的力量,因為我知道自己是一個瘋子,雖然隻是有時,我決心使用我的力量。他也感覺到瞭,因為他不得不從霧裡出來和我搏鬥。我緊緊地抓住他,感覺自己快要贏瞭,因為我不想讓他再吸她的血瞭,當我看到他的眼睛的時候,他那種眼神直射進我的心裡,我的力氣竟一下子化成瞭水。他逃脫瞭,當我再一次努力靠近他的時候,他把我舉起來狠狠地摔到瞭地上。我的眼前出現瞭一片紅色的雲,然後是一陣雷鳴般的噪聲,那團霧好像從門下溜走瞭。”
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呼吸的聲音更加大瞭。范海辛本能地站瞭起來。
“現在我們知道瞭最壞的。”范海辛說,“他就在這裡,我們現在已經知道瞭他的目的。也許還不算晚。讓我們武裝起來吧,就像那晚一樣,不要再浪費時間瞭,一秒的時間都不能浪費。”
沒有必要把我們的恐懼或者是信念寫成文字,因為我們都是一樣的。我們都沖進屋拿起瞭和那一晚我們進入伯爵的房子時一樣的東西。教授已經準備好瞭,當我們在走廊見面的時候,他意味深長地指著它們說道:“它們從沒來沒有離開過我,直到這件不愉快的事情結束,它們都不會離開我。聰明一點兒,朋友們。我們要對付的不是普通的敵人,唉!唉!那位親愛的哈克夫人會受到傷害的!”他停住瞭,聲音哽咽。我不知道憤怒和恐懼是否占據瞭我自己的心。
我們在哈克夫婦房間的門外停住瞭。亞瑟和昆西卻向後退去,昆西說道:“我們應該打攪她嗎?”
“必須,”教授嚴肅地說道,“如果門是鎖著的,那麼就把它撞開。”
“這會不會把她嚇壞瞭?擅自闖入一位女士的房間可不太好呀!”
范海辛嚴肅地說道:“你總是正確的,但是這關系到生和死,所有的房間對於醫生來說都是一樣的。即使不一樣,今晚對於我來說也是一樣的。約翰,當我轉動門把手的時候,要是門沒有開,你就用肩膀去撞。你們也一樣,我的朋友們。現在!”
他一邊說一邊轉動瞭門把手,但是門沒有開。我們向門上撞去。“哐”的一聲,門被撞開瞭,我們幾乎栽倒在屋子裡。可教授確實是摔倒瞭,當他用手和膝蓋支撐著站起來的時候,我穿過他向前方看去。
眼前的景象讓我膽寒。我感覺自己的頭發像身上的寒毛一樣豎瞭起來,我的心臟好像也停止瞭跳動。
月光是如此的明亮,即使是穿過厚厚的黃色窗簾,仍然亮得足以看清屋裡的陳設。在靠近窗戶的床的一側躺著喬納森·哈克,他的臉通紅,呼吸沉重,像是已經昏迷瞭。跪在床沿,臉朝著外面的是他妻子的白色身影。站在她身邊的是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全身都是黑色。他的臉背對著我們,但是在我們看見他的一剎那,我們都認出瞭那個人就是伯爵,不管從哪個方面,甚至是通過他前額的傷疤。他左手抓住哈克夫人的兩隻手,並且緊緊地拉住它們,他的右手抓住瞭她的脖子,將她的臉壓在哈克的胸口上。她的白色睡衣上面染滿瞭鮮血,哈克的衣服被撕開瞭,一股鮮血的細流從他裸露的胸膛淌下來,他們的姿勢就像一個孩子將小貓的鼻子摁進一碟子牛奶一樣,強迫它喝下去。就在我們闖進房間的那一刻,伯爵轉過頭來,我聽過的描述中的可怕樣子好像跳上瞭他的臉。他的眼睛閃著魔鬼似的憤怒的紅色火焰,白色的鷹鉤鼻,兩個巨大的鼻孔張得大大的,邊緣顫抖著,白色的鋒利的牙齒,在滴著血的嘴唇後面,像一隻野獸一樣咬牙切齒。他用力地一扭,將他的受害者扔回瞭床上,就好像從高處投下來一樣,他轉身撲向瞭我們。但是這時教授已經站穩瞭腳跟,他舉起瞭盛著聖餅的信封。伯爵突然停住瞭,就像可憐的露西在自己的墳墓外面做的那樣,向後退縮。他越退越遠,而我們舉著十字架,越走越近。當一塊巨大的黑雲劃過天空時,月光突然被遮住瞭。當昆西用火柴點燃瞭汽燈,我們除瞭一團朦朧的煙霧以外,什麼也沒有看到。這團煙霧從門下飄走瞭,這時被撞開的門又反彈回去,回到瞭原來的位置。范海辛·亞瑟和我向哈克夫人走去,這時她深吸瞭一口氣,發出瞭一聲淒慘的尖叫,如此的刺耳,如此的絕望,讓我覺得這聲音會一直在我耳邊回響,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有那麼幾秒鐘,她無助地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衣冠不整。她的臉像鬼一樣蒼白,因為嘴唇上、臉頰上和下巴上沾染的鮮血而顯得更加蒼白。一小股鮮血從她的喉嚨滴落下來,她的眼睛裡充滿瞭恐懼。然後她用自己可憐的被壓壞瞭的手捂住瞭臉,蒼白的手上還有被伯爵抓過的紅色痕跡,從手的後面傳來瞭一聲低沉、淒慘的痛哭,這使剛才那聲尖叫隻像是對無盡悲痛的快速表達。范海辛走上前輕輕地將床單蓋在她的身體上,這時亞瑟在絕望地看著她的臉之後,跑出瞭房間。
范海辛低聲對我說:“喬納森昏迷瞭,就像我們所知道的,是吸血鬼幹的。現在我們對可憐的哈克夫人什麼也不能做,直到她恢復過來。我們必須叫醒喬納森!”
他將毛巾的一端浸入冷水,然後開始用毛巾在他臉上輕輕地拍打,他的妻子這時還在用手捧著臉,用讓人心碎的聲音啜泣著。我打開窗簾,從窗戶望出去。月光很明亮,我能看見昆西·莫裡斯穿過草坪藏在瞭一棵大紫杉樹的陰影裡面。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做。但是這時我聽見喬納森在有瞭一些知覺後驚叫起來,將頭轉向床,在他的臉上是異常驚訝的表情。他好像眼花瞭幾秒鐘,然後好像突然又完全清醒瞭,吃驚地跳瞭起來。
他的妻子被這突然的舉動喚醒瞭,轉向他伸出雙臂,好像要擁抱他。然而,她的手臂突然又縮瞭回去,並且舉起手肘,將手捂在臉上,一直顫抖著,直到她身下的床開始晃動。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到底發生瞭什麼事?”哈克叫出來,“我的醫生,范海辛醫生,這是怎麼回事?發生瞭什麼事?怎麼瞭?米娜,親愛的她這是怎麼瞭?這些血是怎麼回事兒?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事情已經這樣瞭嗎?”他用膝蓋支撐著站起來,使勁兒地擊著掌,“上帝救救我們!救救她!噢,救救她吧!”
他突然從床上跳起來,開始穿上衣服,他身體裡所有的男子氣概都在需要的時候覺醒瞭。“發生瞭什麼事?把一切都告訴我!”他不停地大叫起來。“范海辛醫生,你愛米娜,我知道。哦,救救她吧!應該還不算晚。保護好她,我去找他!”
他的妻子,盡管恐懼和悲痛,看見瞭他所處的危險。她立即忘記瞭自己的悲痛,她抓住他叫起來:
“不!不!喬納森,你不能離開我。我今晚已經夠痛苦的瞭,上帝知道,還好他沒有傷害你。你一定要和我在一起,和這些朋友們在一起,他們會看護好你的!”她越說越變得瘋狂起來。他向她屈服瞭,她將他拉回來讓他坐在自己身邊,緊緊地靠著他。
范海辛和我試著讓他們兩個鎮靜下來。教授舉起他的金色十字架,冷靜地說道:“不要怕,親愛的。我們在這裡,當這個東西在你身邊時,就沒有邪惡的東西可以接近你瞭。你今晚是安全的,我們必須要鎮定,一起商量一下。”
她顫抖著、沉默著,將頭放在自己丈夫的胸前。當她抬起頭時,他的白色睡衣上面沾滿瞭從她的嘴唇和脖子滴下的血的痕跡。在她發現這件事的一剎那,她退縮瞭,在哽咽中發出瞭一聲低沉的痛哭,然後低聲說著什麼。
“不純潔的,不純潔的!我不能再摸你和吻你瞭。哦,現在我應該是你最大的敵人,是你最應該害怕的人。”
喬納森堅決地說道:“胡說,米娜。聽到這樣的話真讓我感到羞恥。我不會讓人這樣說你的,我也不會讓你這樣說自己的。願上帝根據我的功過評價我,用比現在更苦的痛苦來懲罰我,如果是我的某個行為或者願望讓我們之間發生瞭什麼事的話!”
他伸出手臂將她攬入懷中,她躺在那裡啜泣瞭一會兒。他通過她低下的頭的上面看著我們,顫抖的鼻孔上方是一雙沮喪的眼睛。他的表情像鋼鐵一樣嚴肅。
過瞭一會兒,他的啜泣變得少瞭,也微弱瞭,這時他對我說,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偽裝的冷靜,我想他一定是把自己的神經力量使用到瞭極致。
“現在,我的醫生,把一切都告訴我吧,我需要知道所有的事實。告訴我發生的一切。”喬納森急切地說。
我準確地向他描述瞭發生的一切,他看起來聽得毫無感覺,可是當我告訴他伯爵是怎樣用他那雙無情的手將他的妻子固定在那個可怕的姿勢,讓她的嘴去吸他胸前傷口流出的血時,他的鼻孔抽搐著,眼睛閃著光。這很有趣,即使是在當時,看見在她彎下的頭的上方是一張蒼白的痙攣的臉,而他的手卻溫柔地充滿愛意地撫摸著她凌亂的頭發。我剛剛說完,就聽見昆西和高達爾明在敲門,他們在我們的召喚下進瞭門。范海辛疑惑地看著我。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如果可能的話,我們要不要利用他們的到來,來轉移這對悲傷的夫婦對對方和對自己的註意力。所以在對他點瞭點頭表示同意後,他問他們看見瞭什麼,做瞭什麼。高達爾明勛爵對此回答道:
“我在走廊裡和任何一間屋子裡都找不到他。我看瞭看書房,雖然他曾經去過那兒,但他現在也已經走瞭。然而,他……”他突然停瞭下來,看著床上那個可憐的意氣消沉的人。
范海辛莊重地說道:“繼續說吧,亞瑟。我們不用再隱瞞什麼瞭。我們現在希望知道一切。放心地說吧!”
於是亞瑟繼續說道:“他曾經去過書房,雖然可能隻有幾秒鐘,但是他把那裡搞得一塌糊塗。所有的手稿都被燒掉瞭,藍色的火焰在白色的灰燼上閃耀。你的留聲機的那些唱片也被扔進瞭爐子裡,上面的蠟助長瞭火勢。”
這時我打斷瞭他,說:“謝天謝地我們留有備份!”
他的臉高興瞭一會兒,但是在繼續往下說的時候又沉瞭下來:“我跑下瞭樓,但是沒有看見他的跡象。我向侖費爾德的房間裡看,那裡也沒有痕跡,除瞭……”他又停瞭下來。
“繼續說下去。”哈克用嘶啞的聲音說道。於是他低下頭舔瞭一下嘴唇,說道:“除瞭發現那個可憐的人已經死瞭。”
哈克夫人抬起瞭頭,輪流看著我們每一個人,莊重地說道:“上帝的意旨被執行瞭!”
我感覺亞瑟還隱瞞瞭一些事情,但是,因為我知道這裡面是有原因的,所以什麼也沒說。
范海辛將頭轉向莫裡斯問道:“你呢,昆西,你有什麼可以說的嗎?”
“一點點,”昆西·莫裡斯說,“也許高達爾明勛爵說得已經是最後瞭,但是我現在還說不清。我想如果可能的話,最好知道在伯爵離開房子的時候,他會去哪裡。我沒有看見他,但是我看見一隻蝙蝠從侖費爾德房間的窗戶飛出去,並且向西方飛去瞭。我還以為會看見他返回卡爾法克斯,但是很顯然,他去瞭其他的藏身之處。他今晚不會回來瞭,因為東方已經發白瞭,黎明馬上就要到來瞭。我們明天一定要開始工作!”
他在說完瞭最後的一句話後閉上瞭嘴巴。可能有幾分鐘的時間,屋裡很寂靜,我想我可以聽見我們心跳的聲音。
然後范海辛將他的手溫柔地放在哈克夫人的頭上,說道:“現在,哈克夫人,親愛的,親愛的哈克夫人,準確地告訴我們發生瞭什麼。上帝會知道我不想讓你痛苦,但是我們需要知道所有的事情。因為我們目前要比原來更快速而用心地完成所有的工作。我們必須結束一切,而那一天就要接近我們瞭,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現在就是一個讓我們學習的機會。”
可憐的夫人顫抖著,我能看見她緊張的神經,她將自己的丈夫拉得更近,將頭更深地埋在他的懷裡。然後她驕傲地抬起頭,向范海辛伸出一隻手,他握住瞭她的手,彎腰恭敬地親吻瞭一下,緊緊地握著。她的另一隻手被她的丈夫緊緊地握著,哈克將另一隻胳膊抱緊她。她停頓瞭一下,顯然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然後她開始瞭:
“我吃下瞭你好心給我開的安眠藥,但是很長時間它都沒有發揮作用。我好像更清醒瞭,無數可怕的想象開始湧上我的心頭。它們都和死亡、吸血鬼、血、痛苦和災難有關。”當她把頭轉向她的丈夫時,他不由自主地呻吟著,她充滿愛意地說道:“不要害怕,親愛的。你一定要勇敢和堅強,幫我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要是你知道我把這件可怕的事情說出來要作出多大的努力,你就會明白我有多需要你的幫助瞭。好,我發現我必須讓安眠藥發揮它的作用,如果這對我有好處的話,所以我堅決地要睡覺。我一定是不久就睡著瞭,因為我再也不記得什麼事情瞭。喬納森上床沒有吵醒我,因為在我記起來時他已經躺在我身邊瞭。這時房間裡又出現瞭我原來註意到的那種薄薄的白霧,但是我現在忘記瞭你們知不知道這個。你們會在我一會兒給你們的日記裡找到它的。我感覺到以前就有過的那種朦朧的恐懼感,並且又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我的周圍。我轉身去叫喬納森,可是發現他睡得太熟瞭,就好像是他吃瞭那些安眠藥,而不是我吃的一樣。我試著叫醒他,但叫不醒。這讓我更加害怕瞭,我驚恐地看著四周。然後,我的心和我一起沉瞭下去。在床邊,他仿佛走出瞭霧團,或者說是霧團變成瞭一個人,因為這個時候霧團完全地消失瞭,隻剩下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站在那裡,全身都是黑色。我通過別人對他的描述立刻認出瞭他。蠟黃的臉,高高的鷹鉤鼻,光在上面照出瞭一條細長的白線,分開的紅色嘴唇,中間露出鋒利的白色牙齒,還有那雙紅色眼睛,就好像是我曾經在惠特白的聖瑪麗教堂的窗戶上看到的那樣。我也認識喬納森在他的前額上留下的紅色疤痕。那一刻我的心臟停止瞭跳動,我想叫出來,可是我已經癱瘓瞭。當時他指著喬納森,用一種尖銳的聲音低聲說著:
“‘安靜一點兒!要是你敢發出聲音,我就當著你的面把他的腦袋摔碎。’我嚇壞瞭,不知道該做什麼,說什麼。他嘲諷地微笑著,將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緊緊地抓住我,又用另一隻手把我的脖子露出來,一邊這麼做一邊說道:‘首先,為瞭獎勵我自己的努力,先補充一下能量。你也應該安靜一點兒。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我用你的鮮血為自己解渴瞭!’我很困惑,而且太奇怪瞭,我並不想阻止他。我猜這是當他接觸到自己的犧牲者時加在他們身上的一種可怕的詛咒。哦,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可憐可憐我吧!他將他那冒著血腥的嘴唇貼在瞭我的喉嚨上!”她的丈夫聽到這裡又開始呻吟瞭。她將他的手握得更緊,憐惜地看著他,仿佛他才是受害者,然後繼續說道:
“我感覺我的力氣在衰退,我似乎有點暈過去瞭。我不知道這可怕的事情持續瞭多久,但是在他將自己骯臟、惡心、冷笑的嘴巴拿開前,好像過瞭很長的時間。我看見他的嘴巴上滴著鮮血!”有一段時間,這樣的回憶好像把她壓垮瞭,她垂下頭,如果不是她的丈夫用手臂支持著她,她也就倒下去瞭。她努力恢復過來,繼續說道:
“然後他嘲諷地對我說道:‘你,也像他們一樣,和我玩花招。你幫助他們捉我,讓我的計劃受挫!你現在知道瞭一部分,他們也知道瞭一部分,不久你們就會知道全部,想要對付我,不是那麼容易的,他們應該把更多的精力放在離傢近的地方。就在他們和我耍花招的時候,和我,一個在他們出生的幾百年前,統率過國傢,為他們密謀,為他們戰鬥的人耍花招的時候,我卻在暗中挫敗他們。還有你,他們最親愛的人,現在,你的肉就是我的肉,你的血就是我的血,你成瞭我的榨汁機,以後還會是我的夥伴和助手。你會反過來被報復的,因為他們誰也不會幫你瞭。但是你仍然要為你所做過的事情受到懲罰。你幫助他們阻撓我,現在你會聽我的指揮。當我的頭腦對你發出命令的時候,你就會漂洋過海為我服務。這就是結果!’
“於是他解開自己的襯衫,用他又長又尖的牙齒在胸前劃瞭一個傷口。當血液開始噴出來的時候,他用一隻手抓住我的雙手,緊緊地抓住,用另一隻手抓住我的脖子,將我的嘴按在他的傷口上,所以我要麼得窒息,要麼就得吞下他的……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做瞭什麼呀?我做瞭什麼讓自己是這種宿命,我每天都盡量地做到溫順和正直。上帝可憐可憐我吧!看一看這個比死還要糟的可憐的靈魂吧!也同情一下珍惜它的人們吧!”然後她開始擦拭自己的嘴唇,好像要把上面的污染弄幹凈。
就在她講述自己可怕的故事的時候,東方的天空開始發亮瞭,所有的事物都變得越來越清晰。哈克仍然很安靜和沉默。但是就在她敘述的時候,他的臉上有一片灰色的雲,在早上的光芒中越變越深,直到黎明的第一縷紅光照下來時,臉在變白瞭的頭發的襯托下顯得很黑很黑。
我們安排我們中的一個人留下來照顧這對傷心的夫婦,直到我們可以見面商量下一步的行動。
我很確定,今天的太陽升起以後,地球上不會再有傢庭慘遭這樣的不幸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