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輩中人,無拘無束,不禮不法,流芳百代不必,遺臭萬年無妨,但求無愧於天,無愧於地,無愧於己!”
有道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轉瞬便是三春秋。
李妍一手拎著個大籃子,一手拽著根竹竿,閉著眼,讓人拿竹竿在前面牽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洗墨江邊走,邊走,她還邊喋喋不休地問道:“還有多遠啊?我都聽見水聲瞭,到江邊瞭嗎?”
給她牽竹竿的不知是寨中哪一門的弟子,是個小少年,跟李妍差不多大,一跟她說話就臉紅,說話像蚊子叫。還不等他開口嗡嗡,李妍就覺得手中的竹竿被人一拉一拽,她“哎呀”一聲叫瞭出來,睜眼就看見李晟一臉不耐煩地站在她面前。
李妍嗷嗷叫道:“你幹什麼呀!嚇死我啦!”
李晟看也不看她,沖那手足無措的少年點瞭下頭,很溫和地說道:“她毛病太多,別慣得她蹬鼻子上臉,老來欺負你們。”
那弟子臉更紅瞭,囁嚅半晌說不出話,飛快地跟李晟打瞭聲招呼,腳下生風似的跑瞭。李妍也很想跑,但在江邊崖上不敢——她怕高,從崖上往下看一眼,她能想象出七八種摔死的姿勢。
就在她腿肚子有些抽筋的時候,李晟一把揪住她的後領,將她凌空拎瞭起來。
李妍當場嚇瘋瞭:“哥!大哥!親哥!饒命啊!殺人啦!”
李晟充耳不聞,直接把她拎到瞭崖邊,青天白日下的洗墨江中水霧散盡,江水兇猛異常,兩岸高懸的石壁險險地垂下,牽機的嗡嗡聲與嘈雜的水聲混在一起,結成聲勢浩大的咆哮,沖著兩岸撲來。
李妍:“……”
李晟松手把她往旁邊一撂,沒好氣道:“叫什麼叫,有什麼好怕的?我又沒要把你扔下去。”
他話音沒落,便見他這長臉的妹妹膝蓋一軟,順勢蹲下瞭。李妍把她那大籃子隨手往旁邊一放,一手拽著地上生出的草莖,一手抱著李晟的大腿,顫巍巍地吸瞭兩口氣,醞釀好情緒,放聲大哭起來。
李晟感覺自己待過的那個娘胎被深深地侮辱瞭,恨不能把她一腳踹下去。
就在這時,地面傳來微震,洗墨江中的牽機有異動,李妍嚇瞭一跳,死命扒住李晟的大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戰戰兢兢地往下一瞄。隻見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盤腿坐在江心小亭裡,手裡拎著一根柳條,喝道:“周丫頭,今天牽機全開,你小心瞭!”
他柳條所指的地方站著一個少女,水太黑,從上面看不清水下的石柱和牽機,那少女就像是憑空站在水面上一樣。
周翡手裡也拎著一根柳條,一動不動地閉目而立。
李妍奇道:“阿翡這是要做什麼?”
她話音沒落,便聽“嗡”一聲響,周翡陡然躍起,比她更快的是浮起來的牽機網,她方才腳踩的石柱必是已經沉下去瞭,同時,一張密密麻麻反光的大網自下往上兜瞭起來。李妍驚呼出聲,周翡一抖手腕,軟綿綿的柳條被她內力一逼,陡然繃直,鋼索似的掛上瞭一條牽機,竟沒被牽機線割斷!
周翡借力一旋身,精準地從牽機網上的一個縫隙中鉆瞭過去,那致命的牽機線把日光與水光凝成一線,近乎瀲灩地從她臉上閃過,她卻看都沒看一眼,像是已經司空見慣。
隨即,柳條柔韌地彈開,一片剛剛長出的嫩葉被削去瞭一半,周翡輕輕地落在瞭另一塊石頭上。那石頭已經沒有瞭根基,全靠兩根牽機線拽著,在江中漂漂蕩蕩,連帶著周翡也跟著上下起伏。從水中拉起的牽機大網鋪天蓋地地撐在她頭頂四周,一滴水珠緩緩地凝結成形,倏地落在瞭周翡的睫毛上,她飛快地一眨眼,將那顆水珠抖瞭下去,同時一低頭抽出腰間長刀。“當啷”一聲方才響起,她腳下的巨石便驟然下沉,江上濺起一人多高的水花,整張牽機線的大網毫無預兆地收縮,要把周翡纏在中間。
李妍嚇得大叫一聲,險些將她哥的褲子拽下來,李晟居然也沒顧上揍她。
隻聽江中那低回的“嗡嗡”聲驟然尖銳起來,周翡驀地劈出一刀,李晟下意識地往後一躲,仿佛隔著寬寬的江面都能感覺得到那一刀的睥睨無雙。她的刀刃與一根牽機線相抵出一個極小的角度,閃電似的擦著那牽機線劃過,從兩根牽機線交叉的地方破入,早已經沒有瞭幾年前“撞南山”的橫沖直撞,幾乎是無聲無息的。
無雙的薄刃如切入一塊豆腐,輕飄飄地挑開瞭那兩根牽機線,然後周翡將手腕驟然一遞,挽刀如滿月,牽機線的大網牽一發而動全身,隻這一刀,便被她活活豁出瞭一個供一人通過的洞口。
旁觀的李晟驀地攥緊瞭拳頭,雖然周翡隻出瞭一刀,但李晟知道,她的眼光必須得極毒,才能從成百上千根牽機線中找到能動的,她出刀必須極準,準到對著蒼蠅左翅膀劈下去,不傷右翅的地步,才能分開咬合的牽機線,而後內息必不能斷,才能大力推開這江中巨怪的觸手——三年前她閉著眼撞大運,雙手拿刀,用盡全力,接連好幾個“撞南山”方才撼動的牽機線,如今她已經能化在不動聲色中瞭。
周翡撥開牽機線,立刻縱身而出,她剛一脫困,密密麻麻的牽機線便縮成瞭一團,將她方才落腳過的那塊石頭生生絞碎,周翡在空中一個利索的“龍擺尾”,手裡的柳條卷上牽機線,柳條鞭子一樣,將周翡蕩起一丈來高,然後她果斷一松手,柳條沒瞭氣力支持,頓時斷成瞭三截。
周翡拽住崖上垂下來的一根麻繩,飛身一蕩,蕩到瞭江心小亭的屋頂。她從屋頂翻下來,把長刀一收,招呼也不打地把手伸向魚老面前的一個果盤,挑瞭一顆當不當正不正的紅果,攥在手心裡擦瞭兩把,直接咬瞭一口,原地轉瞭一圈,對魚老道:“嗯……真酸,太師叔,怎麼樣,一個破口都沒有。”
“你你你……”魚老盯著缺瞭一塊的紅果盤子,那叫一個抓心撓肝,恨不能把周翡的腦袋揪下來補上那空缺,當即怒罵道,“混賬!”
周翡莫名其妙:“我怎麼又混賬瞭?”
魚老暴怒道:“誰讓你拿的?”
“嘖,好稀罕嗎,又不甜。”周翡嫌棄地瞥瞭一眼那被她咬瞭一口的小紅果,“那我給你放回去唄。”
她說完,不待魚老反應,直接把缺瞭一塊的果子丟回瞭盤裡,那紅果被她染指,本已經其貌不揚,還不肯在正位置上待著,骨碌碌地滾瞭兩下,扭著個歪脖朝天,上面還有個牙印。
魚老:“……”
下一刻,周翡燕子似的從江心小亭一躍而出,堪堪躲開瞭她太師叔盛怒的一掌,起落兩下,重新攀上崖上垂下的麻繩,三蕩兩悠就爬瞭上去,還對底下氣得跳腳的魚老大放厥詞道:“老頭,你好小氣,我不跟你玩瞭!”
魚老的咆哮回蕩在整條洗墨江裡:“小兔崽子,我要叫你娘打死你!”
李晟一見她上來,立刻強行把自己的大腿從李妍手裡抽出來,轉身就要走。李妍不小心又往洗墨江裡看瞭一眼,第三次想站起來又失敗,隻好匍匐在地,跟大眼肉蟲子一樣往前拱瞭幾下:“哥,怎麼阿翡上來你就走啊?你走就走瞭,倒是拉我一把啊!”
李晟頭也不回,用上瞭輕功,溜得飛快——李晟當年從洗墨江歷險回去,做瞭三個多月的噩夢,聽見“洗墨江”三個字都打激靈,頭一次聽李妍說周翡每天沒事往洗墨江跑的時候,他覺得周翡肯定瘋瞭。
三年前,周翡跑來和魚老說她要過牽機的時候,魚老不知從哪兒翻出瞭一個鐵面罩扔給她,當著她面,說她“資質差,功夫爛,輕功似秤砣,心比腰還粗,除瞭找死方面有些成就外,也就剩下臉長得勉強能看,萬萬不能失去這唯一的優點,所以得好好保護,絕不能破相”。
周翡脾氣壞得修都修不好,李晟覺得她非得當場翻臉不可,誰知她居然一聲沒吭就把面罩接過來戴上瞭,並且從此三年如一日,年節無休止。
剛開始,牽機隻能在魚老的看護下開一小部分,饒是這樣,她也是每天帶著一身驚心動魄的血印子走,等稍稍適應,魚老就會給她加牽機線。李晟曾經一度不服輸,周翡既然可以做到,他又有什麼做不到的?他甚至跟著下去過兩次……結果發現他就是做不到。滿江的牽機線出水的時候,他好不容易忘卻的噩夢仿如重現,第一次他入瞭江中,一下手忙腳亂,差點被斬首,還是周翡看不下去把他拎瞭出去。第二次他鼓足勇氣,發誓不會傻站在原地,結果慌張之下直接落瞭水,要不是魚老及時撤開水中牽機,他大概已經被切成瞭一堆碎肉。
李晟永遠都忘不瞭,冰冷的江水中,牽機線殺氣騰騰地從他身邊遊過的感覺,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下過洗墨江。
李晟不想見周翡,悶頭往回走,抄瞭近路,直接拐進瞭一片野生的小竹林,而後他腳步倏地一頓:“姑姑?”
李瑾容負手站在林間,肩上落瞭兩片葉子,大概是已經等瞭好一會兒,對他點瞭個頭,吩咐道:“去叫阿翡,你們倆一起過來找我。”
“是,”李晟先是應瞭一聲,又問道,“去哪裡找您?”
“秀山堂。”李瑾容說完就走瞭。
李晟在原地愣瞭一會兒,險些跳起來——秀山堂是四十八寨中弟子們領名牌的地方,未出師的弟子通常是被師父直接領過去,當場考校,若是能通過,考校完就可以去領名牌,從此就是能進出山門的大人瞭!
秀山堂在一片谷地中,視野開闊,有前後兩個院,顯得十分氣派。
前院人聲喧鬧,寨中人進進出出,都要在這裡登記名牌。一群年輕弟子好似正要奉命出門辦事,大概是難得撈著一個出去放風的機會,一個個美得屁顛屁顛的,那邊登記,他們在這邊嘰喳亂叫地互相打鬧,正在興頭上,迎面撞見李大當傢大步流星地走進來。
年輕弟子們當場嚇成瞭一群小雞崽,縮脖端肩地站成一排,戰戰兢兢地齊聲問好。
李瑾容沒有停留,徑直帶著周翡和李晟轉到瞭後堂。後堂的主管是個圓臉的中年漢子,名叫馬吉利,人如其名,長得十分喜慶,一開口就讓人覺得他要拜年。
馬吉利帶著個滿頭鶴發的老婦人早早迎出來等著,隔著老遠便朝李瑾容作揖道:“大當傢好。”
“馬兄,”李瑾容點瞭個頭,隨後又沖馬吉利身後的老婦人說道,“叫老夫人久等瞭。”
那老婦人看著不像江湖人,像個小有積蓄的鄉下老太太,她手中提著根木頭拐杖,遠遠地沖周翡他們笑,很是慈眉善目。這老婦人姓王,原是四十八寨中“瀟湘”一派掌門人的未亡人,丈夫死後,因為門派內沒有什麼出類拔萃的後輩人,她便以老朽之身暫代一寨之主。
“不急不急,我也剛到,”王老夫人說道。她一開口,更像個鄉下老太太瞭,“老啦,腿腳不靈便,我提前一點慢慢走過來,省得勞煩你們等……啊喲,瞧瞧,晟兒比你姑姑高一頭瞭,真是個大小夥子瞭!還有小阿翡,快來,扶我老婆子一把,有日子沒上婆婆那兒玩瞭吧?”
周翡稀裡糊塗地被她塞瞭幾塊糖,正好餓著,幹脆很捧場地吃瞭,也不知道她老人傢來秀山堂做什麼。
馬吉利將他們引入後堂正院,後堂有一座高臺,臺上豎著四十八根拔地而起的大木頭柱子,每根柱子下都站著一個人。
馬吉利笑道:“這就是咱們後堂專門考校弟子的地方瞭,你們以前的師兄師姐給這四十八根大柱子起瞭個名,叫作‘摘花臺’。這四十八根立柱代表咱們四十八寨,每根木柱下都有一個門派的守柱人,你們要在三炷香的時間內,盡量取到上面的紙窗花。”
馬吉利伸手一指,周翡順著他的手指方向望去,見那些大木頭柱子頂上有個小鉤,鉤著一片巴掌大的窗花,紅紙裁就,有的是人形,有的是亭臺樓閣,非常精巧。
馬吉利接著道:“方法不限,十八般武藝都能用,哪怕你用三寸不爛之舌,能說動守柱的師兄給你讓路也可以。三炷香的時間內,能取下兩張紙窗花,就算通過,自此可出師,但有一條——”
馬總管笑容可掬地搓瞭搓手,好像還頗為不好意思似的:“這些紙窗花都是我閑來無事自己剪的,見笑,手藝不佳,紙也脆,一扯就壞,‘摘花’的時候千萬小心,碰破瞭的可就不算數瞭。”
周翡抬頭看瞭看那些活潑生動的紙窗花,感覺馬總管真是幹一行精一行的典范,便問道:“怎麼能算是摘下來?是拿到手就算,還是要等到徹底下臺才算?”
馬吉利聽瞭,先是捧瞭她一句,說道:“阿翡心思真是縝密。”
周翡幹笑瞭一聲,她這點心眼,實在是被魚老坑出來的。魚老這輩子說話就沒算過數,比如,說好瞭開牽機帶六塊落腳石,等她好不容易跳出這六塊落腳石牽機線的范圍,還沒來得及喘口氣,轉眼發現腳底下落腳石又動瞭——魚老又說瞭,雖然說好瞭開六塊落腳石,可沒說老是那六塊不許換!
周翡往往無言以對,隻好在洗墨江裡被牽機到處追殺,久而久之,生生歷練出來瞭。
馬吉利對她解釋道:“不是拿到為準,也不是下臺為準——以落地為準,你在上面的時候,守柱人可以和你爭搶,等你落瞭地,守柱人便不能再動手,否則摘花臺上的守柱人一擁而上怎麼辦?再者說,真讓年輕一輩的小弟子贏過師兄師姐,未免太苛刻。”
李晟對著摘花臺多看瞭幾眼,問道:“馬叔,那根空著的柱子可是我李傢寨的嗎?”
“不錯,”馬吉利道,“大當傢這些年忙於寨中事務,沒收過弟子,李傢寨沒有守柱人,因此那根柱子一直是空著的——哎,小子,拿到空柱上的紙窗花可不算。”
這時,李瑾容忽然開口道:“往日空著,今天既然我來瞭,四十八柱就能湊齊瞭。”
馬總管和王老夫人都吃瞭一驚,隻見李瑾容隨便從旁邊的兵器架子上抓瞭一把重劍,單手拎起來掂瞭掂,緩步走到李傢寨的立柱下面,旁邊四十七個弟子頓時如臨大敵,連腰都直瞭幾分,齊刷刷地盯著周翡和李晟。
馬總管嘴角抽瞭抽,感覺這兩個孩子今天恐怕不順利,連忙拍馬屁道:“大當傢說笑瞭,您往這兒一站,也就是讓摘花臺看著整齊罷瞭,別說是咱們寨裡的小娃娃,就是北鬥首座‘貪狼’親至,敢上您那立柱嗎?”
說完,他唯恐自己說得太隱晦,又忍不住提點周翡和李晟道:“四十八根柱子,取下兩張紙窗花就可以瞭,四十八寨各有所長,咱們習武之人一招鮮便能吃遍天,也不用面面俱到,挑你擅長的就行——你們倆誰先來?”
周翡沒吭聲,李晟看瞭她一眼,說道:“我吧。”
“應該的,長幼有序,”馬吉利喜氣洋洋地應道,隨後揚聲道,“四十八寨弟子上摘花臺,燃香——”
周翡揉瞭揉耳朵,總覺得馬叔以前恐怕是個民間“大操”(民間負責主持紅白喜事的人),朗朗一開口,下一句就能蹦出個“請新娘落轎”“本傢賞錢一百二十吊”之類的。
然而馬叔沒有號叫紅白喜事那些詞,他看著走入摘花臺的李晟,逐字逐句地念起瞭門規:“第一條,不得濫殺無辜;第二條,不得奸淫擄掠……”
三十三條門規念罷,馬吉利停頓瞭一下,又字正腔圓道:“我輩中人,無拘無束,不禮不法,流芳百代不必,遺臭萬年無妨,但求無愧於天,無愧於地,無愧於己!”
周翡聽得一愣,不由得回頭看瞭一眼馬吉利,見他胖嘟嘟的小圓臉繃瞭起來,竟是說不出地莊重。
李晟謹慎地觀察瞭一下摘花臺上四十八根木柱的位置,然後身形一晃,直奔“千鐘”那根木柱而去。李晟心思機巧多變,再花哨的小巧功夫,他看一遍就能明白個八九不離十,正與講究以力制巧的千鐘相克。
守柱的弟子橫過一戟要攔住他的去路,李晟身形陡然拔地三尺,穿花繞樹似的繞著柱子盤旋而上。守柱的弟子正待要追,李晟卻突然回身,抽出腰間兩把短劍居高臨下地一撲,使瞭個“泰山傾”,守柱的弟子反應不及,仰面將長戟上推硬扛。李晟雙腿夾住木柱,靈狐似的一轉身,劍戟相撞,反倒讓他借力上躥,一把將上面的紅紙窗花揭瞭下來。
李晟摘下第一張“花”,卻不停留,也不下來,將那紅紙窗花往袖中一揣,直接從千鐘的木柱上一蕩一撲,飛身上瞭旁邊第二根木柱。那守柱人沒料到他輕功這麼好,再上去追已經失瞭先機,叫李晟輕飄飄地揭下瞭第二張。
馬總管忍不住叫瞭一聲好,對王老夫人道:“好多年沒見過這麼利索的後生瞭,您猜猜他能揭幾個?”
王老夫人笑道:“當年李二爺在三炷香的時間內,一口氣揭瞭十二張紙窗花,我看這小子功夫紮實,還會連蒙帶騙,得青出於藍。”
馬總管看瞭看旁邊似乎若有所思的周翡,便忍不住逗她道:“阿翡能摘幾張?”
周翡心不在焉道:“一張。”
馬總管:“侄女,那你可出不瞭師瞭,還得回去再練幾年。”
周翡茫然地看瞭他一眼,眨瞭兩下眼才回過神來,隨和地改口道:“哦,那就兩張吧。”
馬總管從未見過這麼“有追求”的少年人,扯著嘴角幹笑瞭半天,對著她這志向,實在是昧著良心也誇不出口,隻好憋出一句:“不驕不躁,謙虛謹慎,很好。”
後面守柱的弟子漸漸也看明白瞭李晟的路數,除瞭剛開始兩個被他弄得措手不及的守柱人,紅紙窗花也不是那麼容易就取到的,然而李晟進退有度,難得不浮躁,一步一步走得十分沉穩,時不時地來個聲東擊西,及至三炷香快要燒盡,李晟已經摘下瞭十五張紅紙窗花,最後止步於瀟湘派的木柱上。
瀟湘派也用劍,劍法輕靈縹緲,守柱的弟子跟李晟頗有些異曲同工的意思,兩人賞心悅目地纏鬥半晌,一不留神將紅紙窗花扯壞瞭一個角。
這時,馬總管揚聲道:“香盡!”
李晟落瞭地,沒有去數他的成果,先低頭跟守柱人見禮:“多謝諸位師兄師姐手下留情。”
然後他才回過頭去,有些期待地去看李瑾容。見李瑾容臉上露出瞭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沖他點瞭一下頭,李晟才松瞭口氣,取出他一路摘下來的紅紙窗花送到馬吉利面前,說道:“馬叔請點一點,不知道有沒有弄破的。”
李晟裝大尾巴狼很有一套,他既然這麼說瞭,肯定連個小破口都沒有,馬吉利眉開眼笑地將李晟從頭發絲到腳指甲誇獎瞭一通,又說道:“且先在旁邊稍等片刻。”
李瑾容道:“周翡,到你瞭,過來。”
馬吉利忙道:“稍候,稍候,容我把揭下來和撕破的紙窗花換上新的。”
李瑾容說道:“她用不著,燃香吧。”
周翡毫無異議,聞聲便上前,隨手往腰間一摸……摸瞭個空。她這才想起來,自己那把刀在洗墨江邊的山崖上借給腿軟的李妍當拐杖瞭,隻好跟李瑾容一樣,臨時從旁邊兵器架上挑瞭一把長度差不多的。
馬吉利看得眼皮亂跳,忙叮囑道:“不換就不換,你哥拿瞭十五張,壞瞭一張,還剩下三十二張,也夠你用瞭,隻是第一次出手要慎重,選好……”
他話沒說完,便嚇得沒聲瞭——好個膽大包天的小丫頭片子,她直奔李瑾容去瞭!
場中除瞭李瑾容,全都被周翡驚呆瞭。李大當傢卻仿佛早料到有這麼一出,面不改色地手腕一抖,掌中陳舊的重劍發出嘆息似的低鳴,輕輕一劃,摘花臺上的石板巨響一聲陡然被掀起,要將周翡拍在三尺之外。
周翡不躲不閃,將手中刀一拔……秀山堂的破刀久無人用,銹住瞭,沒拉動。
馬總管快不忍心看瞭。
周翡“嘖”瞭一聲,幹脆也不拔刀瞭,連著鞘使瞭一招大開大合的“挽山河”,硬是從紛飛的石板中開出瞭一條路,分毫不差地剛好夠她本人通過。這是她無數次鉆牽機網的經驗,李瑾容暗自叫瞭聲好,臉上卻不表露出來,縱身追上,居高臨下地一劍壓下。
李瑾容本就內功深厚,手握重劍更是如虎添翼,對著周翡,她這一劍竟也毫不收斂力道,整個摘花臺都在震顫。周翡隻覺空中多出一座太行,轟然壓頂。
王老夫人不由得驚叫道:“大當傢手下留情!”
而周翡竟沒有慌。
倘若一個人每天從滿江的牽機網中鉆進鉆出,無數次和削金斷玉碾大石的牽機線擦肩而過,並且已經能習以為常……那這世上能讓她慌張的東西可能還真不太多。
周翡沒有非得硬著頭皮接下李瑾容這一劍,她以木柱為基,側身讓出一個角度,十分“避重就輕”地將她那銹住的破刀往上一遞,從一側抵上李瑾容的重劍。那刀鞘十分偷工減料,隻是有個鐵撐,大部分材料還是木頭,被重劍旋下瞭一條長長的木頭屑,兩人勁力相抵,木頭屑居然綿延不斷,倘若有人能細看一眼,便能看出那條木頭屑從頭到尾都是一樣寬的。
下一刻,木屑驟然斷瞭,周翡的手腕在空中果斷地一翻,長刀一撬,她借著李瑾容之力將自己撬到瞭木柱的更高處。
王老夫人“咦”瞭一聲,瞇起眼睛,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捋著手中的木頭拐杖。
四十八寨中,入門的時候,是每個師父自己帶自己的弟子,但等弟子打好基礎,開始正式學功夫以後,門派之間卻是沒有界限的。弟子們隻要還有餘力,可以隨時串山頭學別傢功夫,長輩們都互相認識,隻要有空,也都願意教,所以周翡雖然是李瑾容領進門的,所學的功夫卻不一定是李瑾容所教。
譬如她一開始蕩開石板的那一招“挽山河”,是寨中一個叫“滄海”的門派的招數,後面這狡猾的一避,她身如鬼魅,出刀詭譎,卻又是另一種風格。
馬吉利小聲道:“我怎麼瞧著她這身法有點‘鳴風’的意思?”
“鳴風”是四十八寨中非常特殊的一寨,邪門得很,這一支的人從來都神出鬼沒,據說投奔四十八寨以前,是一幫天下聞名的刺客,他們精於機關與種種秘術,洗墨江中的牽機就是鳴風一脈的手筆。刺客的兵刃多為小巧、奇詭之物,普通長刀大劍並不多見,因此這一派沒有什麼像樣的劍譜與刀法,不料周翡卻能領會到鳴風之“詭”的精髓,嫁接到瞭自己的刀術上,用來克李瑾容天衣無縫。
王老夫人點點頭,臉上露出一點笑意:“這個丫頭,還真是……”
她方才沒憂完,周翡已經讓她大吃一驚,這會兒,王老夫人又是還沒誇完,便見場中又生變——李瑾容一劍被周翡滑瞭過去,也沒有上躥下跳地去追,她連頭也不抬,回手一掌便拍在瞭木柱上,叱道:“下來!”
馬吉利也好像被李大當傢當胸打瞭一掌似的,跟著直嘬牙花子,說道:“是瞭,以大當傢的功力,實在不必跟這些小輩比畫招式,畢竟一力降十會。”
自古有“隔空打牛”的說法,李瑾容則是隔著一根合抱不攏的大木頭柱子,直接將一掌之力順著木柱傳過來,原封不動地撞在瞭周翡身上。周翡當時便一口氣沒上來,直接被她隔著柱子打飛瞭出去。
這一下挨得狠瞭,周翡胸口一陣氣血翻湧,喉嚨裡居然有點發甜。她坐在地上,不由得偏頭咳瞭幾聲,有點喘不上氣來。李瑾容沒有離開木柱范圍,倒提重劍,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旁邊一個守柱人有點不忍心,彎腰扶起周翡,小聲說道:“滿場三十二根立柱,幹什麼非去那邊找打?看不起師兄們呀?”
隨即,這位師兄又看瞭一眼她那把被啃瞭一塊似的銹刀,糟心得不行:“唉……還有這個破玩意兒,秀山堂考校這麼大的事,一輩子就一次,你也來得忒隨便瞭,快先去找馬叔換把兵刃再來。”
周翡偏頭看瞭看旁邊計時的香案,頭一炷香快要燃盡瞭,她又看瞭看李傢寨立柱上方剛被李瑾容一掌打得亂顫的紅紙窗花,便回頭沖那位好心的碎嘴師兄笑瞭一下,用力擰瞭幾下,總算將銹跡都搓盡,拔出刀身來。接著,周翡拍拍身上的土跳瞭起來,仍然往那根立柱下走去。
李瑾容終於對她點瞭一下頭。
下一刻,隻見周翡驀地拔身而起,一躍上瞭木柱,李瑾容的劍卻比她身形還快,電光石火間,兩人在方寸大的地方過瞭十多招,每一次刀劍相抵,王老夫人等旁觀的人都覺得周翡的刀要斷,誰知這把“吱吱呀呀”的銹刀兇險地左右搖晃瞭一路,竟沒有要壽終正寢的意思。
李傢寨的大木頭柱子承受不住大當傢的劍風,一直在微微地晃動著。周翡往上瞄瞭一眼,當胸蕩開李瑾容一劍,隨即驟然改瞭身法,居然故技重施,又用上瞭鳴風的身法,好像打算強行爬上木柱子。
王老夫人嘆瞭口氣——方才李瑾容一掌將她震下來,就是在警告周翡,真正的高手面前,所有的伎倆都沒用,這小丫頭居然這麼快就不長記性瞭,恐怕要吃些苦頭。
果然,李瑾容似乎皺瞭一下眉,隨即將手中重劍的劍鞘往上一擲,那普通的寬劍鞘呼嘯一聲,快如利箭直沖周翡掃瞭過去。這回周翡大概是有瞭挨揍的經驗,瞬間松手,脫離瞭木柱,寬劍鞘重重地撞在瞭木柱上,將柱身撞得往一邊彈瞭開去,木屑翻飛……
而頂上的紅紙窗花也跟著一蕩,驟然脫離瞭小小的掛鉤,飄飄悠悠地就要垂落下來!
周翡在空中提刀下劈,砍在李瑾容尚未來得及落下的劍鞘上,同時借力縱身一撲,抓向紙窗花。
李瑾容一劍已經追至,周翡雙手提刀,整個人竟在空中彎折下去,強提瞭一口氣,將全身的勁力灌註在雙手上。隻聽“鏘”一聲,她手中的破刀難當兩面催逼,當場碎成瞭四五段,落地的刀身竟直直地戳進瞭摘花臺的地面下。李瑾容的重劍頓時偏瞭,周翡則風箏似的飛瞭出去,她一抄手正將那紅紙窗花撈在手裡,同時後背狠狠地撞在瞭旁邊的木柱上,嘴角頓時見瞭血,狼狽地滾瞭下來。
周翡卻顧不上疼,她擦瞭一把臉,把手中的紅紙窗花展開貼在地上,那是一張生肖小豬,憨態可掬地抱著個“福”字,沖她咧著嘴笑。周翡看瞭它兩眼,隻覺胸中一口鬱結多年的氣倏地散瞭,說不出地暢快。而後她抬起頭,沖著幾步遠的李瑾容一笑道:“一張。”
李瑾容神色有些錯愕。
馬吉利張開的嘴就沒合上,良久,他低聲問道:“這是……”
王老夫人摩挲著木頭拐杖,說道:“是‘破雪刀’。”
真正的李傢刀法,是祖上傳下的殘本,由老寨主花瞭二十年修完整,聞名於世,曾經隨著李瑾容闖過戒備森嚴的北大都。李傢的破雪刀全篇九式,對修習者的資質、悟性乃至內外功要求都極高。
李瑾容問道:“誰教你的?”
她沒有傳過小輩人破雪刀,因為李晟使短劍,心性多思多慮少有果決,悟性也不夠。周翡則是長得有點像周以棠,骨架比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都纖細上一些,練起輕功自然得天獨厚,可是破雪刀戾氣深重,有“破萬鈞無當”之銳,不怎麼適合她,勉強為之,也得事倍功半,弄不好還會傷瞭筋骨經脈。
“看魚太師叔使過兩招。”周翡滿不在乎地跳起來,沖李瑾容伸手道,“娘,借劍使使。”
李瑾容看瞭看她,將手中重劍扔瞭過去。
周翡一把接住,回身刺向最近的一個守柱人,那守柱人還沒從周翡這“斷刀專業戶”的一招“破雪刀”裡回過神來,見她一劍刺來,本能地便要退避,誰知周翡隻是虛晃一招,讓過那守柱的弟子之後一躍而起,行至半空中將掌中重劍紮進瞭木頭柱子裡,自己翻身踩在瞭劍柄上,一踮腳,便將鉤上的紅紙窗花摘瞭下來,兔起鶻落似的拿到瞭第二張,守柱的弟子全程沒反應過來。
周翡將兩張紅紙窗花遞到馬吉利面前交差。馬吉利嘴角一抽:“第二炷香還未燃盡,你怎麼就下來瞭?”
周翡奇道:“馬叔,不是你說兩張就行嗎?”
馬吉利道:“不錯,可是……可是這個,我寨中弟子一輩子隻上一次摘花臺,每個人的成績,秀山堂中都有記錄,你可明白?”
以後和後輩人吹起牛來,說“我當年在摘花臺上摘瞭十五張紙窗花”——不用問,這必是當年同輩人中的佼佼者。
“當年秀山堂考校,我摘瞭兩張,總算過關瞭”——這一看就不怎麼樣,搞不好是賄賂守柱的師兄師姐才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的。
周翡很隨便地一點頭:“就記兩張唄。”
她說得輕描淡寫,卻是十足傲慢狂妄,言外之意仿佛在說“這有什麼好吹的?”李晟先前看她神色還有點復雜,聽到這一句,臉色頓時綠瞭,若不是大當傢還在摘花臺上站著,他幾乎要拂袖而去。
李瑾容從摘花臺上下來,沖馬吉利道:“名牌就勞煩馬兄瞭——你們倆跟我過來,王老夫人有事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