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鬼地方竟然還有“芳鄰”!
周翡頭一次使出真正的破雪刀,自己都被那刀法中綿延不盡的寒意與戾氣驚駭,呆瞭半晌。
就這麼死瞭?她有點反應不過來地想。
在四十八寨的時候,周翡每天除瞭練功就是練功,雞都沒宰過一隻,遑論是人。她忽然覺得臉上有東西,無意識地伸手一抹,抹瞭一手血。周翡也說不上怕,更說不上有什麼愧疚,就是很想洗把臉。
王老夫人說道:“晟兒,你掀開這兩人的褲腿,瞧瞧他們的腿。”
李晟心裡正有兩重不是滋味,一重是他因一時怯懦,差點放跑一個蒙面人;另一重則是周翡的刀——他自然看得出,周翡這天使出來的破雪刀跟那日在摘花臺上的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李大當傢傳瞭她破雪刀。
破雪刀乃李傢世代相傳的絕技,姑姑最後傳給瞭周翡,卻什麼都沒和他說。
這念頭一出,李晟心頭便仿佛長出瞭兩根刺,硬邦邦地鉆到瞭他喉嚨裡,既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他卡著這麼兩根倒刺,心不在焉地應瞭一聲,隔著短劍撩起一個人的褲腿看瞭看,沒看出什麼所以然來,便懨懨地問道:“老夫人,腿怎麼瞭?”
王老夫人伸手一指:“再看看那個。”
李晟低著頭走到周翡面前,沒去看她,隻盯著那可怖的屍體看瞭片刻,心裡忽然想道:我不回去瞭,以後要是沒有做出一點讓姑姑看得上的功績,我就不回去瞭。
他一心二用,一邊安放起自己不甘的抱負,一邊撩起那屍體的褲腿。
周翡忽然道:“這人腿好粗。”
李晟這才收回自己無處著落的目光,低頭看去,見此人一雙腿長得十分奇異,小腿骨比尋常人粗瞭一倍有餘,泛著一層石頭似的光澤,光拿眼睛看都知道這腿能有多硬。幸虧周翡的刀快,沒給他留使出腿功的餘地,不然以她那“一個瓶子底”的內功,真被掃上一下,絕討不到好去。
這時,鄧甄等弟子先後到瞭。
王老夫人摩挲著她的拐杖,若有所思地半垂著眼,然後問道:“有跑瞭的嗎?”
鄧甄是老江湖瞭,自然知道輕重,應道:“不曾,有幾個望風的想跑,都捉回來瞭,連人帶馬,一個不少,全留下瞭,弟子點過數,師娘放心。”
“嗯,收拾幹凈。”王老夫人道,“阿翡,把婆婆的釵子取回來,我們連夜走。”
她暫代一寨之主日久,眾弟子早就習慣瞭聽從她發號施令,立刻齊聲應是,各自散去,不到片刻工夫,便訓練有素地完成瞭一連串的毀屍滅跡。村裡的屍首、血跡、零落的兵刃……包括他們這一行人留下的痕跡,轉眼消失得幹幹凈凈,隻要村民自己不說漏嘴,就算有人來追查,也什麼都找不出來。
周翡看得目瞪口呆,她單知道瀟湘派劍法毒辣,善用暗器,不料還有這等“傢學”。毀屍滅跡是一門細致活,她默默地在旁邊跟著學瞭不少,見他們收拾得差不多瞭,才跑到小河邊把臉洗幹凈。又見裡正娘子給她披的外衣上也星星點點地沾瞭不少血跡,便幹脆扒下來,打算順手搓兩把。
這時,裡正娘子去而復返,忙跑過來搶過周翡手裡的舊衣服,口中道:“快給我,你可不是幹這個的。”
周翡沒跟她搶,往旁邊讓瞭讓,方才那條死裡逃生的大黃狗也悄無聲息地湊瞭過來,不遠不近地停在周翡兩尺之外,好像有點想親近,又有點怕她。周翡伸出一隻手給大黃狗聞,它便小心翼翼地用鼻尖蹭瞭蹭,屁顛屁顛地跑到她身邊臥瞭下來,眼睛濕漉漉地垂著,看上去一點也不兇,還有點乖巧。
裡正娘子見瞭,便道:“這是條好狗,通人性得很,也不吵鬧。你要是喜歡,幹脆牽著走吧。”
周翡一愣:“啊?”
裡正娘子熟練地挽著袖子,用胳膊把臉上的碎頭發往一邊抹去:“跟著我們也是受罪,一年到頭,兔子吃什麼它吃什麼,我看它耳朵都快長瞭。”
大黃狗好像聽懂瞭女主人要把自己送人,立刻從周翡身邊站瞭起來,低眉順目地蹭到裡正娘子身邊,趴下來,下巴搭在她的膝頭,“嗚嗚”地叫喚。裡正娘子一愣,隨後苦笑道:“蠢畜生,讓你跟人傢去吃香喝辣,你倒還不樂意瞭。”
周翡想瞭想,問道:“這些都沒人管嗎?”
“自然是應該有官府管的,”裡正娘子語氣十分習以為常,平淡地回道,“有一陣子三天兩頭忙著打仗,也不知道誰跟誰打,死的人海瞭去,屍體都來不及收,哪有工夫管這些雞毛蒜皮?現在好啦,官府都快散臺子瞭,咱們自己封自己個知府當都成,更沒人管瞭。”
周翡皺眉道:“這裡既然這麼亂,為什麼你們不搬到別的地方住?”
“搬?”裡正娘子看瞭她一眼,隻覺這兇殘的小姑娘目光透亮,居然有點說不出的天真氣,便嘆道,“投奔誰去?在傢好歹還有幾間房幾畝地,到瞭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就得要飯啦,咱們又不是有本事的人,不死到臨頭,是不敢走的。再說……哪兒還不都是一個樣?”
周翡一時無言以對。
“師妹,”這時,鄧甄牽馬過來,對周翡一點頭,“咱們該走瞭。”
一行人連夜離開瞭這飽經蹂躪的小村子,趕路離去。
離開四十八寨才知道,一夕安寢也是奢侈。
被周翡一刀掀瞭腦殼那人,腿若割下來醃一醃,活脫兒就是一個能以假亂真的大火腿,一看就是霍傢出品,別無他傢。王老夫人眼下對霍傢堡疑慮重重,不敢信任,但尋子心切,也沒心情節外生枝去查他們,便幹脆帶人直接繞開瞭嶽陽城,一路往洞庭去瞭。
失蹤的弟子們帶著吳將軍傢眷,再怎麼低調,也必定會有些聲勢,大不瞭順路在沿途的客棧挨個兒打聽。這麼臨時一繞路,便是連著兩天都得夜宿郊外,好在弟子們風餐露宿慣瞭,都不嬌氣,輪流守夜。
第二天後半夜,正好輪到李晟守夜。
李晟自從那天夜裡看見周翡的破雪刀,就跟魔怔瞭似的,沒日沒夜地惦記著要出走,尤其王老夫人決定繞開霍傢堡之後——李晟知道,自己之所以隨行,本就是為瞭到霍傢堡說話方便,偏偏如今他們又改瞭道,他覺得自己更沒有留下來的必要瞭。
這念頭在他心裡起起落落瞭兩天兩夜,此時,終於天時地利人和俱全。
李晟留瞭一封信,夾在他平時總帶在身上的閑書裡,趁著快要破曉、人馬困乏的時候,深吸一口氣,回頭看瞭一眼馬車的方向,心道:周翡,我未必比不上你。
隨後他便頭也不回地跑瞭。
周翡這天夜裡守前半夜,好幾個師兄過來想替她,但她想著,自己白天就一直蹭老夫人的馬車,風吹不著日曬不著,晚上也就不好意思再要人照顧,都婉拒瞭,隻是他們一會兒一個過來說話,倒是囉唆得她一點睡意也沒有,直到後半夜換瞭李晟,她回車裡,還是有點睡不著。
那廂李晟惦記著要去浪跡天涯,周翡卻忽然很想回傢。可能是遠香近臭,在傢的時候,她娘叫住她說幾句話,她都頭皮發緊,跟娘一點都不親,自從周以棠走後,她就無時無刻不惦記著下山去金陵找爹。
但等到真下瞭山,才沒多少日子,周翡忽然有點想念她娘瞭。她漫無邊際地回憶著沿途的蕭條,反復念及荒村的裡正娘子那些話,心想:這要是在我們四十八寨,肯定有人管。
雖然大當傢總是不耐煩、不講理,動輒棍棒伺候,但天地間,東西南北漫無邊際,唯有蜀中山水裡,李傢插旗的地方,能有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周翡翻來覆去良久,感覺自己好像吵瞭王老夫人,便一個人悄悄下瞭車,在附近溜達。誰知剛溜瞭一圈回來,正看見一個人背著行囊騎馬走瞭。周翡吃瞭一驚,下意識地追瞭上去。
追出一段,她才發現這不告而別的人居然是李晟,忙在後面叫他:“李晟,你幹什麼去?”
不料她不出聲還好,李晟聞聲回頭看瞭她一眼,神色復雜難辨,繼而目光一沉,狠狠一夾馬腹,那本來在小步慢跑的馬倏地加速,追風似的沖瞭出去。
周翡:“……”
她有那麼討人嫌嗎?
周翡雖然輕功不錯,但也隻是“不錯”,兩條腿畢竟跑不過四條腿——何況人傢腿還比她長。她勉強追瞭一段,眼看還是要被甩下,心裡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是該繼續追,還是原路回去告訴王老夫人。
就在她舉棋不定的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馬嘶,接著便是刀劍相撞聲。周翡瞳孔一縮,忙循聲飛身而去。
隱約間好像聽見李晟喊瞭一聲“什麼人”,之後便再沒瞭聲息。周翡趕到的時候,隻見被李晟騎走的馬茫然地在原地打轉,他一雙短劍中的一把橫在地上,人卻不見瞭。樹上和地面上留下的打鬥痕跡不多,對方如果不是武功奇高,便必然是突然偷襲,攻其不備。
周翡正站在下風口,忽然,風中隱約傳來一點聲息,她沒聽太真切,然而瞬間遵從瞭自己的直覺,側身閃進旁邊樹叢中。
片刻後,隻見兩個蒙面人飛身而至,其中一個罵罵咧咧道:“我要的是馬不是人,捉個小崽子能值幾個錢?幸虧這馬還沒跑,不然……”
另一人諾諾不敢吭聲,周翡屏住氣息,心裡一動——那夜闖村子的強盜也是開口就要馬。
那兩人牽瞭馬很快離開,周翡心裡尋思,這會兒再要回去找王老夫人,恐怕得耽擱不少工夫,一來一往,這夥人不知道要跑到哪兒去瞭。她初初領會瞭破雪刀之威,自下山以來就一路順暢,沒有遇到過像樣的對手,多少有幾分有恃無恐,便當機立斷,獨自追瞭過去。
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牛心裡是怎麼想的,這點無從考證,反正周翡是少瞭害怕這根筋。
周圍黑燈瞎火,她的基本江湖技能“毀屍滅跡”都還沒來得及出師,更不用提高級些的“千裡尋蹤”。一路追得磕磕絆絆,不是差點被人發現,就是差點被甩掉。周翡人生地不熟,方向感也就那麼回事,跑到一半就發現自己找不著北瞭——然而她竟然也沒往心裡去,盤算著等回來再說,先追上要緊。
幸虧那兩個蒙面人大約是覺得在自己的地盤上萬無一失,頗為麻痹大意,走得不快,沿途樹木叢生,他們一路又逆風而行,對周翡來說可謂天時地利俱全,雖然有點吃力,但好歹跟上瞭。
那兩個蒙面人進瞭山間小路,左穿右鉆,本來就迷路的周翡越發暈頭轉向。走迷宮似的不知走瞭多久,她驟然聽見人聲,抬頭一看,嚇瞭一跳。
這一片荒郊野嶺裡竟然憑空有一座寨子,往來不少崗哨,亮著零星的燈火。
此地地勢狹長,夾在兩座山之間,山路曲折蜿蜒,一眼看不見前面有什麼。高處吊橋隱約,火把下人影幢幢,沒有旗,四下戒備森嚴,有風聲嗚嗚咽咽地從山間傳來,以周翡的耳力,還能聽見裡面夾雜的怒罵聲。
周翡頓時有點傻眼。她本以為這是一幫藏頭露尾的搶馬賊,不定是拿絆馬索還是蒙汗藥放倒瞭麻痹大意的李晟,肯定沒什麼瞭不起的——真瞭不起的人,能幹出攔路打劫搶馬的事嗎?能看上李晟那破人和他騎的破馬嗎?
顯然,周翡這會兒明白瞭,她可能對“瞭不起”這三個字的理解有點問題。
李晟雖然不是東西,但嘴上很乖,氣急瞭他就不吭聲瞭,萬萬不會污言穢語地大聲罵人,這裡頭除瞭他,肯定還關瞭不少其他人。而這些蒙面人抓人搶馬,還在群山腹地裡建瞭一座聲勢浩大的黑牢,到底是要幹什麼?
周翡越琢磨越覺得詭異,汗毛豎起一片,她謹慎瞭起來,尋思著是不是應該先在周圍轉一轉,熟悉一番地形再做打算。
不知是不是“傻人有傻福”,周翡傻大膽的時候,一路都在驚心動魄地撞大運,等她終於冷靜下來開始動腦子瞭……完蛋,天譴就來瞭。
她還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山間風向不知什麼時候悄悄變瞭,兩側的石頭逼著風聲“嗚嗚”作響,正在崗哨前交接的一個蒙面人不知怎麼手一松,被他盜走的馬仰脖一聲長鳴,居然脫韁而走。
周圍幾個人立刻呼喝著去逮,馬有點驚瞭,大聲嘶叫著奮力沖撞出來,慌不擇路,直奔周翡藏身的地方來瞭!
周翡:“……”
她有個不為人知的喜好,愛給小動物喂吃的,山間長得好看的鳥、別的寨的師兄們養的貓狗,還有一路跟著他們走的馬,她沒事都喂過,現在身上還裝瞭一把豆子。李晟這匹蠢馬可能是順著風聞到瞭她身上的氣味,本能地向熟人求救,穩準狠地就把熟人坑瞭。
周翡情知躲不過去,一咬牙,心想:我幹脆先下手為強吧。
她一把抽出腰間窄背長刀,猛地拔地而起,從馬身上一躍而過,一旋身長刀亮出,當空連出三刀。頭一個追著馬跑來的人首當其沖,狼狽地左躲右閃,生生被她刮瞭一刀,那人啞聲慘叫一聲,胸前的血濺起老高,不知是死是活。
後面的人吃瞭一驚,大喝道:“誰!”
周翡不答話,她的心在狂跳,渾身的血都湧進瞭那雙提刀的手上,緊張到瞭極致,反而有種破罐破摔的心無旁騖。第二個人很快沖到面前,未動兵刃,一腳先掃瞭過來。周翡隻聽“嗚”一聲,感覺那掃過來的仿佛不是一條人腿,而是一根堅硬的鐵棍,她縱身一躍躲開,見地上竟被掃出瞭一圈一掌深的坑。
她這一退,五六個人頃刻間包抄過來,個個功夫都不弱,周翡挨個兒交瞭一圈手,手腕被震得生疼,知道再這樣打下去,恐怕她不是刀斷就是手斷。周翡情急之下,被逼得超水平發揮,居然使出一招破雪刀中的第三式“風”。
“風”一式又叫作“不周風”,取的是怒風卷雪之肅殺、狂風掃地之放肆與風起風散之無常之意,最適合一個人揍一幫。刀法精妙,可惜她的氣力卻不足以施展十之一二。而僅僅是這十之一二,已經足夠她在一群人驚駭的目光中生生將包圍圈震開一個口子。
就在她差點跑瞭的時候,周翡無意中一抬頭,隻見高處的崗哨上架起瞭一排大弓,已經張開瞭弦等著她瞭,隻要她膽敢往外一跑,立刻能免費長出一身倒刺。一瞬間,周翡心裡轉過瞭好幾個念頭,她突然吹瞭一聲長哨,方才那匹亂沖亂撞的馬聞聲,沒頭沒腦地又跑瞭回來,尥著蹶子沖進瞭包圍圈,周翡趁亂從兩個人中間硬鉆瞭出去,同時回手摸出身上一把豆子:“著!”
黑燈瞎火中,那幾個人還以為她扔瞭一把什麼暗器,紛紛四散躲開。周翡飛身躥上馬背,一把揪住韁繩,強行將那撒著歡要去找豆子吃的蠢馬拽瞭回來,狠狠地一夾馬腹,不出反進,往裡沖瞭進去。
山谷間這些人可能本來就做賊心虛,因為她強行闖入,登時亂成瞭一鍋粥,人聲四起,到處都在喊。就在狂奔的馬經過一個背光處的時候,山壁間一條窄縫落入周翡眼裡,少女當時冷靜得可怕,毫不猶豫地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回手一抽馬屁股,那馬長長地嚎叫瞭一聲,離弦之箭似的往前沖去。
這一嗓子招致瞭無數圍追堵截,追兵都奔著它去瞭,周翡則閃身鉆進瞭山壁間那條窄縫裡。
那縫隙極窄、極深,隻有小孩子和非常纖細的少女才能鉆進去。周翡靠在石壁上,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方才的驚心動魄,忍不住重重地吐瞭口氣,都想象不出自己是怎麼逃到這裡的。
周翡感覺到山石縫隙中隱隱有風從她身邊掠過,那一頭想必是通著的,不是死路。等外面人聲稍微遠一點瞭,她便試著往裡走去。裡面通道變得更窄瞭,連周翡都得略微提氣才能勉強通過,她一邊往裡擠,一邊在心裡盤算著該怎麼去尋李晟,想得正入神,腳下忽然一空。
那真是連驚呼的時間都沒有,她就直挺挺地隨著松動的地面陷瞭下去,這山缺瞭大德瞭,底下居然還能是空心的!
沙土泥石稀裡嘩啦地滾瞭一身,周翡好不灰頭土臉,幸虧她反應奇快,落地時用長刀一撐,好歹穩住瞭沒摔個“五體投地”。原來那窄縫下面竟有一個石洞,不知是天然的還是什麼人鑿的,上面蓋著的沙土隻是經年日久浮的灰,自然撐不住人的重量。
周翡頭昏腦漲地原地緩瞭半天,也是服氣瞭。她發現自己也不知得罪瞭哪路神明,但凡機靈一會兒,一炷香時間內必遭報應。
想必皇歷上說她今天不宜動腦。
摔下來的時候,她用手護著頭臉,手背在石頭上擦瞭一下,擦掉瞭一層皮,火辣辣的。周翡輕輕地“嘶”瞭一聲,一邊小心翼翼地在黑魆魆的石洞裡探路,一邊舔著傷口。這石洞不大,周翡大致在裡面摸瞭一圈,什麼都沒摸到,反而有點放心——看來不是什麼人挖的密室,那短時間內還是安全的。
外面天大概已經快亮瞭,破曉後暗淡的光線逐漸漏下來瞭一點,青天白日裡不便在敵人的地盤上亂闖,周翡除瞭等,一時也想不出其他的辦法,她便尋瞭個角落坐下來,閉上眼養精蓄銳。就在她剛剛從這一晚上的驚心動魄裡安定下心神來的時候,耳畔突然傳來瞭一顆小石子落地的聲音,然後是一聲口哨。
饒是周翡整個人就是一顆行走的“膽”,也差點給嚇破瞭。
她激靈一下一躍而起,驀地一回頭——外面天大概已經完全亮瞭,山洞中雖然昏暗,卻也足夠她看清東西,隻見一側的山壁上有一個巴掌大的小窟窿,一個形容頗為狼狽的男子正在隔壁透過那小窟窿往這邊看。
周翡:“……”
這鬼地方竟然還有“芳鄰”!
下一刻,她便聽那人小聲道:“這鬼地方竟然也有芳鄰,今日福星高照,必有好事發生,美人,你好呀。”
這傢夥一開口就跟個登徒子似的,周翡握緊瞭窄背刀,盤算著倘若她從那窟窿裡一刀把對面的人捅死,會不會驚動這裡的蒙面盜。
“美人,你膽子真大,”那人用眼神示意她,“看那兒看那兒,看你腳底下有什麼?”
周翡低頭一看,隻見她旁邊赫然是一具白骨,方才黑魆魆的她也沒註意,跟白骨肩並肩地坐到瞭天亮。
窟窿那頭的人又說道:“不瞞你說,我跟這位老兄已經大眼瞪小眼兩個多月啦,我看此人生前恐怕也是個老頭子,說不定還沒有骨頭有看頭。別看它瞭,看看我唄。”
周翡忽略瞭他的廢話,直奔主題地問道:“兩個多月?你是被關在這裡兩個多月瞭嗎?”
“可不是嗎,”那人語氣很輕快,好像被人關起來還覺得挺光榮,“這裡還關瞭不少人,你進來的時候沒看見嗎,兩邊山壁上都是隔開的牢房,各路英雄每天都在扯著嗓子罵大街,很有野趣。隻可惜我這間在地底下,清靜是清靜瞭,不便加入戰局。”
周翡鉆進這石洞是機緣巧合,當時實在太緊張,什麼都沒看清。
她頭一次碰見心態這麼好的囚徒,隱隱覺得這人有些熟悉的親切感,便又不那麼想捅死他瞭,問道:“這裡主人是誰?為什麼抓你們?要幹什麼?”
那囚徒伸瞭個懶腰,漫不經心地回道:“夜裡我聽見有人大張旗鼓地喊叫,想必是在捉你,既然你與他們動過手瞭,難不成看不出他們的師承?”
周翡想起那鐵棍似的一腿橫掃,脫口道:“難不成真是霍傢堡嗎?”
囚徒沒答話,興致勃勃地沖她說道:“抬頭看,你左邊有一絲光漏下來瞭,往那邊走走好嗎?我整天跟一具白骨大眼瞪小眼,苦悶得很,好不容易來個漂亮小姑娘,快給我洗洗眼睛。”
“漂亮小姑娘”幾個字一出,周翡神色一動,恍然發現瞭這熟悉感來自何處。她借著石洞裡的微光,仔仔細細地隔著巴掌大的小窟窿將對面的囚徒打量瞭一番,有些不確定地問道:“你……是不是姓謝?叫……”
送信那貨叫什麼來著?
時隔三年,周翡有點記不清瞭,她舌尖打瞭個磕絆,說道:“……那個‘黴黴’?”
這位十分自得其樂的囚徒聽瞭一呆,借著晦暗的光打量瞭周翡半晌,忽然“啊”瞭一聲:“你不會是四十八寨裡那個小丫頭吧?叫周……”
“周翡。”
聽她自報傢門,方才還廢話如潮的隔壁沉默瞭,調戲到熟人頭上,那位大概也有點尷尬。
兩個人在這樣詭異的環境裡各自無言瞭片刻,隨後,周翡見她的“芳鄰”往後退瞭一點,清瞭清嗓子,稍微正色瞭一些,說道:“謝黴黴是當初逗你玩的,我叫謝允——你怎麼跑到這裡來瞭?”
周翡心說,那可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因此她很利索地長話短說道:“我們下山辦點事,這夥人抓瞭我哥。”
謝允奇道:“怎麼每次我見你,你跟你那倒黴兄長都能攤上點事?”
周翡聽瞭這個總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因為每次都是因為李晟那王八蛋沒事找事!
但是傢醜不可外揚,周翡心裡把李晟扒皮抽筋一番,嘴卻閉緊瞭,木著臉沒吭聲。
謝允道:“無妨,我在這裡都被關瞭兩個多月瞭,有吃有喝挺好的,你哥一時半會兒應該沒事。”
周翡正要說什麼,忽然耳朵一動,飛身掠入墻角,與此同時,謝允抬手將那小窟窿用石頭堵上瞭,視線被擋住,聲音卻還傳得過來,似乎有什麼鐵質的東西磕在瞭石頭上。過瞭一會兒,謝允把石頭拆瞭下來,沖周翡揮揮手,說道:“沒事,送飯的來瞭——你餓不餓?”
周翡上躥下跳瞭一整宿,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瞭,但又不太好意思大大咧咧地跟人要東西吃,於是頓瞭一下,委婉地說道:“還好。”
剛說完,一股飯香就“居心不良”地從那小小的窟窿裡鉆瞭進來。周翡一路上風餐露宿,除非能住上客棧,否則吃不瞭幾口正經飯,乍一聞見熱乎乎的飯菜味,她下意識地咽瞭口口水,有點饞。
結果謝允那“奇葩”說道:“你要是不餓我就先吃瞭,要是也餓……我就擋上點再吃。”
周翡緩緩摩挲著自己的刀柄,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不用客氣,自便。”
謝允還真就“自便”瞭,他拿起一個饅頭咬瞭一口,嚼瞭兩下,繼而還是拿起小石塊把那處窟窿堵上瞭,說道:“還是怪不好意思的,擋著點吧。以後有機會,我請你上金陵最好的酒樓,唉,自從南遷以後,天下十分美味,五分都到瞭金陵。”
周翡實在不想搭理他瞭。
謝允又道:“今天這頓我就不方便招待你瞭,這裡面加瞭料。”
周翡吃瞭一驚:“什麼?”
謝允慢條斯理地說道:“‘溫柔散’,聽過嗎?想你也沒聽過,都是邪魔外道們不入流的手段,蒙汗藥的一種,專門放倒馬的——英雄好漢們不能以尋常蒙汗藥對付,用這種藥馬的正好,一碗飯下去半天起不來,內外功夫更不必說瞭。”
周翡奇道:“那你怎麼還吃?”
“因為本人既不是駱駝也不是王八,”謝允幽幽地嘆瞭口氣,“吃一碗半天起不來,不吃就永遠都起不來啦。”
周翡一伸刀柄,把擋在兩間石洞中間的小石塊捅瞭下來,對那一口一口吃蒙汗藥的謝允道:“那個謝公子……”
謝允一擺手:“咱們雖然萍水相逢,但每次都險象環生,也算半個生死之交瞭,你叫聲大哥吧。”
他慣會油嘴滑舌,要是隔壁換個姑娘,大概又開始新一輪的沒正經瞭,但不知是不是當年周翡拎著斷刀擋在他面前的那個印象太深,謝允總覺得她還是三年前那個小女孩。跟“大姑娘”胡說八道是風流,可是面對“小女孩”,他便忍不住正經瞭一點……雖然也隻是一點,但多少有點人樣子瞭。
周翡問道:“方才我問你此地主人,你繞開沒回答,是有什麼不方便說嗎?”
謝允端起一個碗,慢吞吞地喝瞭一口湯,沉吟瞭片刻。
一個人被關在山洞裡兩個月,就算是個天仙,形象也好不到哪兒去。周翡註意到他雖然言語輕松,但其實隻吃瞭半個小饅頭,挑挑揀揀地吃瞭幾口菜,實在不是個成年男子的飯量,大概也隻是勉強維持性命而已。他兩頰消瘦得幾乎凹陷下去,嘴唇幹裂,臉上胡子拉碴的,但這人端坐著不說話的時候,卻奇異地依然像個公子——有點邋遢的公子。
“倒也不是。”謝允低聲道,“隻是我方才也不知道你是誰,這裡面牽涉太多,不便多言。我聽說李老寨主曾經和霍長風霍老爺子是八拜之交,你到嶽陽附近,有沒有去拜會過?”
周翡搖搖頭。
“嗯,”謝允略微點瞭一下頭,“此事要從兩個多月以前說起,霍老爺子今年七十大壽,廣邀親朋故舊,他早年憑著霍傢腿法獨步天下,為人忠肝義膽,又樂善好施,交遊很廣,好多人落魄的時候都跟他打過秋風,所以帖子一發,大傢自然都來捧場,這事你大概不知道。”
周翡確實沒聽說過。
謝允接著說道:“我猜他們也未必敢給四十八寨發帖,萬一真把李大當傢招來,可就不好收場瞭。我是跟著雇主去的,到瞭一看,遍尋不到你們四十八寨的人,連賀禮都沒見有人來送,當時就覺得不對。嘖,隻可惜我那人傻錢多的雇主不聽我的,我又不好丟下他們先走,隻好一起蹲瞭黑牢。”
周翡問道:“你見到霍堡主瞭?”
“見瞭。”謝允頓瞭頓,又道,“但是已經傻瞭。”
周翡:“什麼瞭?”
“基本不認識人瞭,連自己叫什麼都說不清,一會兒叫‘長風’,一會兒叫‘披風’,沒個定準。”謝允唏噓道,“據說是幾年前生瞭一場大病,之後就一天不如一天,到現在時時刻刻得有人在旁邊照顧,話也說不清楚,像幼兒一樣。想當年也是絕代的人物,叫人看瞭,心裡著實難過……自從霍老爺子不能過問事務以後,霍傢堡便是他弟弟霍連濤說瞭算瞭,唉,霍連濤這個人你以後見瞭,最好躲遠一點,我看他長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恐怕有點心術不正。”
周翡:“……”
她感覺謝允對人的評價標準好像有點問題。
“霍連濤野心勃勃,以其兄長的名義把一大幫人聚來,當然不是為瞭給他傻哥哥過生日,他是想把這些人聚集起來,締結盟約,組成勢力,自立成王。”謝允解釋道,“對外,他們說是要再造一個‘四十八寨’。”
周翡傻眼道:“然後把不同意的都關起來?”
這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謝允搖搖頭,說道:“雖然好像就是那麼回事,但不完全像你想的那樣,這話說起來就更長瞭,三年前,甘棠先生出山……”
周翡猛地聽見她爹的消息,立刻站直瞭。
“他將梁紹辛苦經營瞭一輩子的勢力接過來,以一己之力壓下南朝中蠢蠢欲動的蠢貨,靜待蟄伏。而偽帝病重的消息攪得南北內外沸沸揚揚,當時比現在還亂,有的人扯上一面大旗,在山腳下撒泡尿就敢當自己占瞭一座山頭,英雄狗熊你方唱罷我登場,被曹偽帝挨個兒釣出來,險些一網打盡。幸虧有你爹黃雀在後,將計就計,在終南山圍困偽帝座下大將,斬北鬥‘廉貞’,頭掛在城樓上三天,重創北朝。”
周翡連大氣都沒敢出。
“那一戰,偽帝元氣大傷,卷入動蕩的各大門派也都未能獨善其身,‘俠以武犯禁’,你爹大約也有些故意的成分在裡頭。”謝允道,“此後,武林中很大一部分門派與世傢都成瞭一盤散沙,世道確實安生瞭不少,但分久必合,洞庭一帶以霍傢堡為首,很多人謀求抱團成勢已經不短時間,霍傢請的人大多與之志同道合。隻有少數人是陰錯陽差不明就裡的,或者礙於面子不得不敷衍的。”
周翡:“都在這兒瞭?”
謝允一點頭:“嗯,不過這麼掉價的事不一定是霍傢人做的,否則他們臉都蒙上瞭,卻還要使霍傢腿,豈不是脫褲子那什麼?洞庭一帶的江湖人大多歸附瞭霍傢堡,這其中魚龍混雜,有一些……”
他停頓瞭一下,周翡脫口說出方才學會的新詞:“邪魔外道。”
“一些不大體面的江湖朋友,”謝允十分客氣地糾正道,“當時霍傢堡一再挽留我們,一天三次對我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可惜我們這些人敬酒不吃吃罰酒,人傢最後沒強逼,好言好語地送我們走瞭,誰知剛離開霍傢堡,就被人暗中偷襲,一股腦地扣押在這裡,隻要我們答應在洞庭會盟畫押,便放我們出去。”
周翡想起荒村裡那個刀下鬼,心裡的疑惑一閃而過,想:腿法可以假裝?那麼粗的‘大火腿’也是一朝一夕能憋出來的嗎?
隨即她又想到,那“大火腿”當時好像確實沒有當著王老夫人的面使過腿功。她越想越不明白,整個江湖的雲譎波詭在她面前才露出冰山一角,周翡已經覺得應付不來瞭,她隨口說道:“那就畫唄,出去再說。”
謝允大笑道:“然後說話不算數是小狗嗎?那不成的,就算一諾不值千金,也不能翻臉不認人,反復無常的名聲傳出去,將來還如何在世上立足?況且平白無故被人關在這裡,倘若就這麼服軟,面子往哪兒放?”
以周翡的年紀,還領會不到英雄好漢們面子大過天的情懷,但她頗有些“求同存異”的心胸,不理解也不去跟人掰扯,想瞭想,便說道:“那我想個辦法把你們放出去。”
謝允看瞭她一眼:“妹子啊,你聽我的,回去找你傢長輩,遞上拜帖到霍傢堡,就說丟瞭個人,請霍傢堡幫忙尋找。”
周翡皺眉道:“你剛才不是說這黑牢不是霍傢堡的授意?”
“水至清則無魚,”謝允往石洞山壁上一靠,懶洋洋地說道,“你這不懂道理的小鬼,非得逼我說什麼大實話?”
周翡三言兩語間就從“美人”降格成瞭“小鬼”。她雖然頭一次下山,十分不諳世事,卻有點一點就透的敏銳,立刻聽懂瞭謝允的言外之意——霍傢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說不定還有正牌子侄牽涉其中,邪魔外道有邪魔外道的用場,萬一弄出點什麼事來,把這些“不體面”的朋友往外一推頂缸就行!
這都什麼狗屁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