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艘飛船當然不可能從地面上直接起飛。當它飄浮在地球近地軌道上的時候，它龐大的體積就不會構成任何問題瞭。在這裡，它就像是一頭鯨魚，沉睡在無盡的深邃海洋中。
它的深空引擎無可比擬，安裝在它內部的生命維持系統更體現瞭人類科技的最高水準，並附加瞭一重重備份和保障措施。而它的目的……是高尚而偉大的。它要在外太空尋找到一個殖民地，將人類的種子第一次播撒到這顆小小的藍白色行星以外去。
而被選中能夠參與這場遠征的人們將能夠到達一個全新的世界，永遠離開這個被他們罪孽深重的冷酷祖先過度開發、使用和污染，已經深陷於腐敗的泥潭無法自拔的故鄉。
在一架小型穿梭機中，雅各·佈蘭森被安穩地固定在自己的彈跳座椅上，透過身邊的舷窗，目不轉睛地欣賞著契約號的一根根曲線。他是她的船長，她是他的船，他的未來。實際上，他隻是主母的一名副手。主母是這艘船上無所不見、無所不知的強大人工智能系統。在到達那個已經被選定的遙遠目的地——奧利加-6之前，他可能除瞭深度睡眠以外，幾乎不必做什麼事情。
這一路上，他們會在幾個確定的節點脫出超光速行進，以便為飛船充能，不過所有這些行動方案和路線都還隻是紙面計劃，也許現實會和預想中的完全不同。他隻希望一切都能夠依照預設計劃進行，他和他的船員們不會在這一次遠行中遭遇任何需要他們親手去解決的問題。
他知道因德利·米森正在看著他。那個像鞭子一樣細瘦，皮膚黝黑的人正坐在他對面的位子上，裝模作樣地不斷擺弄著安裝在他左眼上的智能目鏡。實際上，他正在審視這位船長。這種情形從穿梭機起飛以前就開始瞭。在穿梭機點火的時候，他的審視稍稍中斷瞭一會兒，但在近地軌道上，他的目光又飄回到雅各的身上，這種持續不斷的窺視已經讓雅各開始感到不耐煩瞭。
“聽著，米森，如果你有什麼話想問，如果你的腦子裡有什麼想法，就直接說出來好瞭。我可不打算主動問你。”
透過這名維蘭德·湯谷公司代表身後的舷窗，雅各能夠看到地球閃閃發光的弧形邊緣正在隨著契約號一同旋轉——他所乘的穿梭機就要停泊在飛船上瞭。因德利·米森顯得有些局促不安，他竭盡全力想要讓自己更有威嚴一些，但這隻是讓他們之間的氣氛明顯變得尷尬起來。
“我沒有被要求派來監視你。”
雅各咬住下唇，明智地點點頭。“我也沒有要求安排一個監視我的人。所以我們達成一致瞭。”米森對此不置可否，被激怒的雅各便繼續問道，“那麼，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被監視的人就要問問監視者——你到底在監視我什麼？”
公司代表咽瞭一口唾沫，不再毫無意義地擺弄他的目鏡，轉而開始調整正裝夾克下面的襯衫衣領。他似乎一直都不知道該把自己的一雙手放在什麼地方。雅各在甬道的另一邊瞇起瞭雙眼——這讓那雙手胡亂摸索的速度更快瞭。舷窗之外，佈滿群星的黑色蒼穹也在緩緩轉動，仿佛他們正騎在嘉年華的旋轉木馬上，觀賞著這令人目眩神迷的無盡星光。
“你一定明白，船長，盡管我們擁有高水平的專傢和儀器，能夠對浩如煙海的數據進行統計和分析，構建模型，確定結果，但為如此規模宏大，意義深遠的事業挑選行動成員，仍然難免會留有許多不確定的因素。”
雅各露出愉悅的微笑。“我希望你在談論這次任務的時候，不會使用‘事業’這樣的詞。其實我們似乎不用做什麼事。”
這一次，米森對於目鏡的調整終於有瞭一些目的。他的表情也從察覺很快就變成瞭理解。雅各感到一陣失望。本來期待著能夠聽到一點笑聲，或者至少是一點微笑。不過他已經發現，這名公司代表實在沒什麼幽默感。
“我明白，這是一個笑話。”米森回應道，其實他完全不明白，“我想我的確應該換一種說法……”
“說重點吧，米森。”透過穿梭機的舷窗和頭部裝置，雅各能看到宏偉壯麗的契約號正逐漸向他靠近。公司代表仿佛也因為不必再玩弄心機而松瞭一口氣。
“實話實說，有人不確定公司是否挑選瞭一對正確的夫妻來負責這個任務。”
雅各看著對面這個人註視自己的目光，眼睛沒有眨動一下。“負責這個任務的是主母。我隻是人類船長，我的妻子是貨物管理人。我的接替者是奧拉姆，不是她。”
“對丹妮爾絲，”公司代表堅定地說道，“我們不像對你那樣擔心。”
“我明白。那麼，你口中的‘我們’對我又有些什麼樣的擔心？”
現在輪到米森微笑瞭。“有一些人覺得你過於‘輕浮’，不夠嚴肅，不足以承擔如此重大和復雜的項目。”
穿梭機已經靠近主停泊港，逐漸減慢瞭速度。一點輕微的顫抖掠過雅各全身——他所乘坐的這艘小飛行器已經開始受到企業號人工重力場的影響瞭。
“他們憑借什麼樣的科學數據確定我是‘輕浮’的？”
“一些通信，”米森將目光移開，他再一次感到瞭不安，“你和其他人之間的通信。它們顯示出你有著與本項目無關的過多熱情。比如說，公司中的一些人就認為你參與多人體育活動的熱情可能會讓你對自己的責任不夠專註。”
“體育活動！”雅各猛然向公司代表俯過身，讓米森打瞭個哆嗦。“聽著，我能夠指揮這次遠征的原因之一就是我對所有這些殖民者的關心和理解。在我們到達奧利加-6之後，我將必須監督整個殖民地的建設。這需要和一名太空飛船的船長完全不同的技巧和能力。”他將後背靠回到座位裡。“公司希望這次行動的指揮官同時擁有這兩種經驗。所以他們選擇瞭我。那些沒有名字的‘公司的人’就不必去在意瞭。”
穿梭機在停泊港中降落，導致瞭一陣微弱的震動。雅各很高興重新回到充分的重力環境裡。在零重力環境中，想要踢一個人的屁股可不是那麼容易，而現在，他正越來越想以這種方式向這名公司代表傳達一下自己的心情。
放輕松，他告誡自己，米森一個星期掙的錢也許會比你一年掙的都多，但他隻是一個徒有虛名的送信小子。而你——你才是船長。不要和這個小人一般見識。你知道你能做什麼，知道你有怎樣的未來。要對你的能力、知識和技藝有信心。
不用擔心，現在維蘭德·湯谷肯定已經來不及找別人頂替你的位置瞭。
“董事會裡對於你的任命是有異議的。”米森在他們走出穿梭機的時候繼續說著話，“大多數董事對你抱持認可的態度，湯谷英雄本人也是如此，但在維蘭德一方中仍有人持保留意見。”
“你在開玩笑，”雅各說，“他們早就已經是一個公司——維蘭德·湯谷瞭。”他率先走進一條主通道，“我還以為那種流言蜚語早就不復存在瞭。”
“公司收購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米森解釋說，“能夠在這樣的合並中生存下來的人，絕大多數都會迅速屈從於他們的新環境。但對於少數一些人，惡劣的心情會一直延續下去。”
雅各開始對自己的這名同伴感到一點歉意瞭，他讓自己的語氣溫和下來：“所以，在董事會裡才有那麼少數幾個人會質疑我作為船長的能力？”
米森的回答很是陰沉，“他們質疑每一件事。”
“所以你才會被派來跟著我，在飛船出發之前確認我是否會不住壓力。”
“多少是有這樣的原因。”自穿梭機升空以來，這名公司代表細長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一點誠實的笑容。這時，兩名裝卸工跟著一部大型貨運平臺走瞭過來，讓他們兩個不得不靠在瞭通道邊上。貨運平臺過去以後，他們繼續以不急不緩的步伐前進。契約號內部的燈光明亮且柔和，照亮瞭這裡的每一個角落，同時又讓眼睛感覺很舒適。
“如果不介意，我能否問一下我做得如何？”雅各一邊走，一邊問道。
“除瞭有些喜歡挖苦人，其他都很不錯，”米森回答，“我很高興能這樣說。”
“很好，我可不喜歡在就要出發的時候被開除。當然，等到我鉆進冬眠倉裡，結結實實地睡過去以後，這一切就都沒有關系瞭。除非是緊急情況，否則在計劃外喚醒船員或者殖民者都是違反法律的。”他沖公司代表笑瞭笑，“我可不認為公司還能及時找到一個合格的替代者。”
這一次，米森沒有笑。“船長，我發現我幾乎有些喜歡你瞭，”他說道，“所以我要告訴你一些事。如果維蘭德·湯谷察覺到他在任何項目上的投資可能受到威脅，無論那投資是大是小，他都會不擇手段地保護自己的投資。”
雅各一下子停住瞭腳步，向這個比自己瘦小的人皺起眉頭。“你是在說，即使已經到瞭這個時候，他們仍然可能會將我從沉睡中拽起來，找人代替我？”
米森挺直瞭他六十五公斤重的身子。“我是在說，至少在這艘船穿過海王星軌道以前，你都應該完美地履行作為契約號船長的職責，不要做任何有可能讓人們對你的能力產生懷疑的事情。”
“謝謝。”雅各勉強露出一點微笑，“我會盡量嚴格按照規范行動，直到我們啟程遠行。”
“對此我將非常高興，”米森回答道，“這樣不僅對你有好處，我的報告也將變得簡單許多。”
“誰的報告？”
兩個男人同時轉過身，看到丹妮爾絲向他們走過來。雅各的妻子是契約號的貨物管理人和地形改造監督。出發前最後的準備工作讓她有些體力透支，但她平靜而專註的神態還是給維蘭德·湯谷公司的代表留下瞭深刻的印象。丹妮爾絲比面前的兩個男人都要矮，這兩個男人卻都沒有能夠俯視她的感覺。她的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一種幹練強韌的氣度，顯示出她足以勝任自己的工作。至少在米森看來，這正是她的丈夫所缺乏的。
雅各竭盡全力通過瞭一系列嚴格的測試，才爭取到船長的職位，丹妮爾絲在通過各項測試的時候則要快捷得多。不過雅各從沒有想過，因為殖民船招募船員的條件之一是成雙成對的伴侶，也許他能夠成為船長與他妻子異常優秀的能力素養不無關系。他們之間的區別也許就是她不像她的丈夫那樣——“輕浮”。
在米森面前，他們沒有接吻。船員夫妻之間的親密表示隻應該留到私密時刻。而且，現在他們也沒有這個時間。
“是我的報告。”公司代表帶著歉意說道。
雅各向他的妻子笑瞭笑，又朝著公司代表點點頭。“米森先生被指派來跟隨我一段時間，以確認我在出發之後不會做出任何瘋狂的事情，或者更糟，做出某些輕浮的事情。”
丹妮爾絲將一雙深褐色的眼睛轉向維蘭德·湯谷的代表，她完全明白丈夫話中的意思。於是，米森的耳朵裡響起瞭已經被船員和為殖民船做準備的大批工人們所熟知的貨物管理人鎮定有力的聲音。
“最好把他看緊一些，”丹妮爾絲板起臉說道，“他可是又瘋又輕浮，或者是輕浮得發瘋。我對付他已經有好幾年瞭。”不等米森說話，她又說道，“他是維蘭德·湯谷能夠找到的最優秀的殖民船船長，這就是我能告訴你的。”
雅各向他的妻子露出充滿愛意的微笑：“你說得有些過分瞭。”
“該死的，我說的一點錯都沒有。公司能夠找到你是他們的運氣。我能夠擁有你也是我的運氣，就像你擁有我是你的幸運一樣。”
“如果我也有運氣的話，”米森竭力想讓氣氛緩和下來，“我再過幾天就能回到堅固的地面上去，離開這個燈光耀眼卻又讓人感到壓抑的地方，重新感受到腳下牢固的地面，離開這種要依靠人工更新的空氣。”
雅各同情地點點頭，也稍稍放松瞭一點。“那麼，好吧，我們會帶你進行你需要完成的例行檢查。如果我們的速度夠快，也許我們甚至可以讓你乘著下一艘貨運穿梭機返回地面。”
公司代表流露出迫不及待的神情。“很高興我能作為貨物被運回去。如果有必要，你可以把我塞進箱子裡。我不喜歡太空，對此我從不否認。這裡又黑，又致命，完全不適合生物存在。”
丹妮爾絲克制著自己的表情回答道：“你肯定無法成為一名好殖民者。”
“殖民者……”這個想法明顯讓米森打瞭個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