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珊沒有躲避我的目光,她溫柔地看著我,似乎眼前是一抹美麗的風景。
是的,我同情她,憐憫她,但她的痛苦卻不能成為終結我幸福的理由。
“你給我講瞭這麼多,我懂,可是,對不起,我依然不會讓你破壞我的傢庭。”我說,“你的苦難不是我造成的,也不是洛然造成的,見到你之前,我們一直很幸福,我不會允許任何人拆散我本來完整美滿的傢。”
“完整美滿?可你不能不承認我其實一直橫在你們中間。”
“但洛然從來都沒有提起過你。隻要你不出現,我們會一起幸福下去。”
“要是我不會死,我也不會出現在你們面前。”
“這不是理由。”
“請你相信我梅蘭,我從來沒有要求過他做什麼,也不會要求他,能在有生之年再見到他我已經很滿足瞭。”
“可洛然現在要離婚。”
“那不是我的事。”
“高珊,我問你,你有沒有想過洛然隻是憐憫你?隻是為瞭報當年的救命之恩?早就結束瞭,二十年瞭,你和他早就不是過去的人瞭!”
“你可能小看瞭我們的情意,”她笑瞭,幹癟的眼角皺紋堆壘,“真正的愛不會因色衰而松弛。”
“真是可笑,你哪來的自信?”
“可現在急的是你,不是我,對嗎?”
“你太自私瞭!你根本就沒有阻止過他!你心裡其實還是渴望滿足自己年輕時的願望,為他披上婚紗對嗎?”
“我已經沒有這個權利瞭。”
“那你又何必出現?!你用以前的情意綁架他,讓洛然為你放棄一切!”我的聲音在房間裡回蕩著。
“我沒有綁架任何人!我根本就沒想到過洛洛會兌現二十年前的那句承諾!”
“洛洛?呵呵,你……你……”聽到她這樣叫洛然,我氣得頭暈眼花。
“梅蘭,你可以不同意離婚,一切在你……反正,我快死瞭,人活一輩子,總會有些遺憾。”
“高珊,我求你瞭,算我求你,你放手吧,畢竟你走後生者還要繼續活著,如果你真心愛他,不是應該看著他幸福嗎?而不是妻離子散,老來無依!”
“那……我可以為他穿一次婚紗嗎?”高珊怯怯地問,蠟黃的臉色泛起一絲嬌羞。
“穿婚紗?那不就是結婚嗎?結婚不就意味著讓我們離婚嗎?”
“不是的,你可以不離,我隻是穿穿,在這個病房裡。梅蘭,如果我真的想把他搶回來,那我早就來北京瞭,何必要等到這個時候?”
“因為你根本就不敢見他!你看看你自己,你照照鏡子,生活把你打磨成瞭什麼樣兒?!你根本就不願意讓洛然看見自己!”
“呵,不要低估瞭我們的感情,也別高估瞭你的婚姻!”高珊被我激怒,語氣也不再平靜。
“你有什麼權利這麼說?我們兒女雙全,我們一直很幸福!洛然跟我從來都沒有紅過臉!”
“那你有沒有照過鏡子?你覺得自己長得像誰呢?”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紮進我心裡。
“太可笑瞭,你太可笑瞭!簡直是變態!為什麼?為什麼近二十年過去瞭你還要打擾別人的生活?為什麼你都快死瞭還不放過我們?!你簡直是個魔鬼,你這種女人,根本就是心術不正!活該把自己的人生過成這個樣子!”我忍無可忍,眼前的高珊渾身散發著腐敗的死亡氣息,卻在臨終之前還要把別人一起拖進地獄。
“梅蘭!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洛然突然推門進來,一臉的憤怒,他大步走過來拽住我的胳膊,“你給我出去!”
“你有沒有搞錯啊?你們是不是都瘋瞭,洛然麻煩你用正常人的思維想一想,你在做什麼?你到底在做什麼?愛一個人不是要自私地擁有,是要看著對方幸福啊!她都快死瞭,難道你要拿我們的婚姻來殉葬嗎?一個死人……”我失控地大喊大叫著,臉上狠狠挨瞭一個耳光。
這一巴掌,打翻瞭數年的恩愛。
“你走吧,她需要休息,我跟你說的你再考慮考慮。”洛然垂下手,語氣冷漠,轉過身去幫高珊掖瞭掖被子,而高珊就那麼靜靜地看著我們爭吵,毫無表情。
人生的苦難已經讓她心理變態,變態到要看著別人痛苦才會釋然。
“你聽好,洛然,我不會離婚的,要離,也是等她死瞭再離!”我惡狠狠地咬著牙說。
他一步步走近我,我揚起臉:“還想打我是嗎?來啊!來啊!打死我,你就心願得償瞭!”
“滾蛋!”他拿起床腳的包往我懷裡一扔,“愛幹嗎幹嗎去!滾!”
北京夏日的黃昏,天邊暈起一層晚霞,我在車裡號啕大哭,認識洛然七年瞭,我為他生兒育女、耗盡青春,卻橫空蹦出來一個曾經跟自己有著相似容貌的女人,所有的恩愛承諾,所有的歲月靜好,都抵不過一個將死的前女友。
若我是個局外人,這會是我此生聽過的最不可理喻、最荒唐可笑的事,洛然啊洛然,我甚至可以不去追究你為什麼會愛上我,但你怎麼舍得把眼前的幸福隨手扔掉?
我帶著兩個保姆和孩子回瞭煙臺,每個夜裡我都會慢慢咀嚼這些年來和洛然的一點一滴,那些真實美麗的記憶讓我微笑,我甚至懷疑現在正在發生的隻是一場噩夢。
對,噩夢,如同我夢到的罌粟花,如同那萬丈深淵的懸崖。
也許從愛上他的那一天開始,我就站在瞭懸崖邊,即便可以轉頭離去,腳下卻灌滿瞭鉛。
多少愛情,便是一步一步挨近危險,待發現時早已抽身不得。
不光是我,我們四個——梅、燕、方、菲,哪個不是傾盡心力去愛?到如今哪個又能輕松地全身而退?
內傷。
不寒而栗,痛入骨髓。
痛到需要一次又一次咬緊牙關、屏住呼吸。
我並沒有告訴父母這些事,因為無法啟口,倒是方沁她們很關心我的想法,我說我不想想,別拿這事兒煩我。
那個女人總會死的,不是嗎?
假如離婚可以救她一命,或許我會猶豫一小下,但她的命運並不是一紙離婚證書就可以挽回的。
傻瓜才會讓自己的婚姻跟著一起陪葬。
我反過來勸菲兒復婚迫在眉睫,她沉吟片刻,說我根本消化不瞭那張照片帶來的傷害。
“你還愛左驍嗎?”我問。
“我不知道。”
“那你怎麼打算?”
“我不知道。”
“左驍還住在傢裡嗎?你沒攆他走吧?”
“他每天除瞭上班就在傢,每天接送女兒然後陪她玩兒,分房睡著呢……我當他透明。”
“看,你還是舍不得他……既然他有悔過,好歹給人傢個機會吧。說真的,兩口子過一輩子,男人不出軌的也是鳳毛麟角,孩子那麼小,親爹親媽總好過拆瞭重找……別到時候抻得久瞭,再把他推到別的女人懷裡。”
“你說的我都懂,可我還是接受不瞭。”
“他沒有提復婚的事?”
“他每天都小心翼翼的,似乎在看我的臉色。”
“菲兒,我說句話你別生氣,左驍跟你結婚的時候太年輕,肯定沒玩夠呢,就算今天沒有這事兒以後也會發生的,早發生總好過晚發生,真的……況且現在房子握在他手裡,你趕他他卻不走,說明他真的在乎你,還是愛你的。”
“就是因為愛才接受不瞭,歲數大瞭,沒有以前那股狠勁兒瞭,做不到說散就散……”
“那就別散……你們以前總是羨慕我嫁得好,現在呢?我碰上的事兒電影裡都編不出來。”
“洛然沒打過電話嗎?”
“沒有。”
他真的沒有打來過,倒是洛偉德因為想念孫子孫女打過幾次電話,我說北京夏天太熱,回煙臺避避暑。別的什麼都沒提,聽口氣他也不知情。
也許,此刻在那個充滿著死亡氣息的病房裡,瘦骨嶙峋的高珊正穿著潔白的婚紗,臉上蕩漾著幸福。
也許,此刻她已經死在瞭愛人的懷裡。
也許,洛然會猛然回頭,發現這整個過程竟然是如此的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