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98年,臺南。

打烊的時間到瞭。

32號唱片行的招牌燈熄滅後沒多久,陳韻如從唱片行裡走瞭出來,將鐵門拉下。

正準備轉身離去時,忽然有雙手從身後捂住瞭她的雙眼。

“猜猜我是誰?”

她不用猜,聽聲音就知道是誰。

“李子維,你是不是太無聊瞭?”

李子維笑著說:“對啊,我們就是無聊到不知道要幹嗎,才會特地跑來唱歌給你聽。”

我們?

所以不是李子維自己來找她?

她心裡莫名地感到失落。

和他一起來的,應該是莫俊傑吧。

果然,當李子維放開雙手,她轉過頭,就看到莫俊傑站在面前,雙手捧著已經點燃蠟燭的蛋糕,李子維則在一旁大聲唱起生日快樂歌。

他唱完後,兩個男孩同時大聲說:“陳韻如,生日快樂!”

對啊,今天是她的十七歲生日,連她的傢人都不記得,但這兩個人不但知道,還這麼大費周章地替她慶生。

她感動不已,望著蛋糕上那搖曳的溫暖燭光,心跟著溫暖起來,嘴角也露出難得的微笑。

“陳韻如,蠟燭都快燒光瞭,你趕快許願啦。”李子維故意不耐煩地催促。

“對啊,快許願吧!”莫俊傑也說。

她聞言,點瞭點頭,嘴角微笑依舊,莫俊傑望著她恬靜的笑容,不覺間有些出神。

“第一個願望,希望你們以後騎摩托車都不會被教官抓到。”她說。

兩個男孩對看一眼,失笑。

“不要這樣浪費生日願望好不好?”李子維說。

莫俊傑白瞭好友一眼,說:“你別插嘴,讓她繼續許願。”

李子維聳聳肩。

“第二個願望,希望我們都能考上想讀的大學。”

李子維一聽,哇哇地叫瞭起來:“陳韻如,你怎麼都許這麼無聊的願望啊?”

莫俊傑捧著生日蛋糕,把好友硬是擠到一旁,對她說:“陳韻如,你別理他,快許第三個願望。記住哦,第三個願望是不能說出來的。”

她點點頭,正準備在心裡默默許願,忽然冒出一個疑問:“你們會不會好奇,為什麼生日許願時,不能講出第三個願望?”

莫俊傑想瞭想,說:“可能是因為不說出來,這個願望就會比較容易實現吧!”

李子維卻有不同的看法:“我不覺得是這樣。不說出口,是因為就算這個願望不能實現,也不會因此失望,反而會繼續把這個願望放在心裡。”

她有些訝異,沒想到李子維會說出這樣的答案。

然後她閉上眼,默默地許完第三個願望後,吹熄瞭蠟燭。

李子維獻寶似的將一個禮物遞到她面前,說:“這是我和莫俊傑一起合送的。”

她拆開禮物,是一臺磁帶式隨身聽。

“怎麼樣,喜歡嗎?”莫俊傑有些緊張地問。

她興奮地點頭,開心極瞭:“當然喜歡!怎麼送我這麼貴的禮物?”

李子維指著莫俊傑,說:“這傢夥說每次看到你都在聽那臺破隨身聽,聽到都快壞掉瞭還舍不得換,我們就說好,一起送你一臺新的。”

莫俊傑連忙說:“你別亂講,我明明是說她可以用一臺好一點的……”

“反正意思都差不多。”李子維拍拍莫俊傑的肩膀,“好啦,生日歌也唱瞭,蠟燭也吹瞭,禮物也送瞭,時間不早瞭,你就送陳韻如回傢吧!”

他隻是陪好友來壯膽追女生的,接下來就沒他的事瞭。

但就在他轉身要離開時,衣角忽然被陳韻如抓住。

兩個大男孩都有些意外,隻見陳韻如低著頭,滿臉通紅,卻始終講不出想要李子維送她回去這句話。

莫俊傑見狀,眼神微微黯淡瞭下來。

他轉頭看著有些尷尬的李子維,努力裝出笑容,說:“我想,陳韻如比較想要你送她回去吧!”

“我?!”李子維瞪大瞭眼,手指著自己。

莫俊傑把蛋糕遞到他手上,故作瀟灑:“我還有事要先走瞭,你就送她回去吧。”

“喂,莫俊傑,你——”

莫俊傑卻打斷他:“騎車小心點,別騎太快。”為瞭掩飾情緒,他說完後便轉頭加快步伐離去。

隻留下莫名其妙的李子維,與仍然羞紅著臉的陳韻如。

回傢的路上,騎著車的李子維反常地沉默不語。

陳韻如坐在後座,從前方的後視鏡中,看著他騎車時專註的側臉。

她幾度想開口找話題,卻因為太過害羞,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夏夜的風徐徐吹來,夜晚的街道上人車稀少,街邊路燈一盞一盞滑過身旁,她感覺到自己握著摩托車後座把手的雙手正在微微冒汗。

很想伸手抱住李子維的腰,但屬於女孩的矜持卻讓她遲遲不敢采取行動。

眼見離傢越來越近,她鼓足瞭勇氣,也許,是這輩子所有的勇氣,在摩托車停在紅燈前時,用他聽得到的音量說:“李子維,我可以告訴你我的第三個生日願望嗎?”

他沒有回答,隻是望瞭後視鏡一眼,她的臉龐映在鏡中,兩人視線在鏡中交會後,他明白瞭什麼,然後轉開瞭眼神。

眼見就要轉綠燈瞭,她趕緊說:“我……我希望有一天,可以變成你會喜歡上的那一種女生……”

老天,她真想咬斷自己的舌頭,這結結巴巴、詞不達意的,到底算什麼告白啊?

綠燈亮瞭。

李子維依舊沉默,仿佛並沒有聽見她剛剛那番話。

他踩動油門,摩托車繼續往前,她意識到他的冷漠,低下瞭頭,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而她緊緊握著摩托車後座把手的雙手,漸漸變得冰涼。

到傢後,她下瞭車,脫下安全帽,遞還給李子維。

李子維接過收好,然後小心地將一直放在摩托車前座下方的生日蛋糕遞給她。

“那個……謝謝你送我回來。”她小聲地說。

“嗯,很晚瞭,早點休息吧。”他說。

兩個人的視線都有些尷尬地回避著對方。

她轉身要回傢,李子維猶豫瞭一下,喊住瞭她:“陳韻如!”

她心猛地一跳,呆立瞭兩秒,才緩緩轉過身。

他要回應她剛剛那蠢到不行的告白瞭嗎?

但在看到李子維平靜的表情時,她心裡剛冒出的那一小簇希望的火苗,瞬間熄滅。

李子維輕輕吸瞭口氣,終於抬眼正視她,說:“我隻能把你當朋友。”

她隻覺腦袋裡轟的一聲,接下來是一片空白。

人生初次告白就被拒絕,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丟臉、害羞、傷心、難過等各種情緒紛紛湧上來,她手足無措,隻能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感覺到一股冰涼從腳尖處緩緩躥起……

這個男孩曾經帶給她的溫暖開始崩解,她過往所熟悉的冰冷與黑暗再次回到身體深處。

“如果我們還想繼續當朋友,請你以後別再喜歡我瞭。”李子維說完,看瞭她一眼,明知道自己說的話傷害瞭她,但他必須這麼做。

他對陳韻如並沒有感覺,況且,她還是莫俊傑喜歡的女孩。

他跨上摩托車,轉動鑰匙,發動引擎,正要離去時,陳韻如卻喊:“等一下!”

她走到他面前,鼓起勇氣看著他,問:“是因為莫俊傑嗎?”

李子維愣住,一瞬間想點頭,又想搖頭,想瞭想,他試圖解釋:“這不完全和他有關系,我說我不會喜歡你是因為——”

“夠瞭!”她打斷他,不想再聽下去。

被傷害一次就已經夠瞭。

“謝謝你送我回傢,再見。”她擠出笑容,快速說完這句話後便轉身上樓。

她不想讓李子維看到自己這副卑微的可悲模樣。

李子維看著她的背影,有些內疚,卻也無可奈何。

第一次喜歡一個男生,第一次鼓足勇氣告白卻被當面拒絕,即使再樂觀的女孩也難免心情低落,更何況是向來內向、缺乏自信的她。

她站在傢門前,過瞭很久,才勉強整理好心情,拿出鑰匙,打開傢門。

但才踏進傢裡,打開電燈,她就愣住瞭。

客廳一片凌亂,仿佛有小偷闖入。

她感到一陣不安,張望瞭一下,發現弟弟的房間門是開著的,於是快步走瞭過去,房間裡同樣凌亂,衣櫃門還是打開的,裡頭的衣服被翻得亂七八糟。

“媽!媽——我們傢是不是遭小偷瞭?陳思源他——”慌忙跑到母親房裡,打開電燈,卻看到母親房間裡也是一片凌亂,衣櫃門也是開著的,許多衣物與重要物品都仿佛被帶走瞭。

媽媽走瞭?帶著弟弟走瞭?拋下她一個人?

不,不可能,他們不會這樣的……

她快步來到客廳,這時才發現自己居然還一直捧著那個生日蛋糕。

她放下蛋糕,拿起電話撥打母親的手機,電話卻是關機中。

她越想越慌,感覺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轉,卻不敢在這時候哭出來。

他們怎麼可以?

盡管之前想著要盡快獨立,搬離這個傢,追求屬於自己的生活,但她畢竟隻有十七歲,之前從未離傢過,忽然面對被傢人拋下的現實,她六神無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她再次拿起電話,這一次是打給舅舅吳文磊。

電話一接通,那頭的舅舅才“喂”瞭一聲,她隱忍已久的淚水便潰堤,對著話筒激動地哭喊:“舅舅……媽媽走瞭,思源也走瞭!他們把東西都帶走瞭,留下我一個人……我該怎麼辦?”

“韻如,你先冷靜下來,告訴舅舅發生什麼事瞭?”電話那頭的吳文磊連忙問。

“他們是不是真的不要我瞭……”她抽抽噎噎地好不容易才將情況大致說清楚。

吳文磊要她先待在傢裡別亂跑,他想辦法找找看韻如母親和思源到底去瞭哪裡。

掛上電話後,她還是心亂如麻,怎麼也坐不住。

也許……也許媽媽他們才剛離開,還沒走遠也說不定?

一想到這裡,她哪裡還坐得住,立刻沖出傢門,在傢附近著急地找來找去。

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原先熱切的期待漸漸冷瞭下來,最後整個人垂頭喪氣、腳步緩慢地獨自走在深夜無人的街上。

今天還是她的生日呢……

這真是她最慘的生日瞭……

就在她難過地低著頭過馬路,準備要回到那個隻有自己一個人的傢時,一道刺眼的燈光忽然出現。

緊接著是刺耳的剎車聲。

在那一瞬間,她沒有閃開,而是絕望地閉上雙眼,等待預期中的劇痛與黑暗襲來。

她再也不想對這個世界有所期待瞭。

她討厭這個世界。

她更討厭獨自一人活在這個世界的自己。

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模糊不清、破碎變調的歌聲。

她一個人在黑暗裡,不想醒來。

但那歌聲始終沒有消失,甚至,越來越清晰。

她仿佛還聽見有人在對她說話。

是誰在她身邊?

“陳韻如,你到底發生瞭什麼事?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那個人的聲音裡是明顯的懊悔與不舍。

那個人的聲音,好熟悉。

於是她緩緩地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面陌生的天花板,接著聞到瞭刺鼻的消毒藥水味。

她轉過頭,想搞清楚自己究竟在哪裡,卻一眼就看到瞭坐在病床旁的年輕男孩。

她猛地睜大瞭眼。

“是你……真的是你……”

她立起上半身,雙手緊緊抱住那個男孩不放!

她沒註意到耳朵裡的一隻耳機掉瞭出來,耳機裡正傳出那首熟悉的LAST DANCE

她情不自禁地抱著他哭喊:“王詮勝!你怎麼可以這麼過分,就這樣把我一個人丟下!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男孩的身體僵直,像是被她突如其來的擁抱嚇到瞭。

過瞭幾秒後,他問:“陳韻如,你還好嗎?”

她愣住,抬起淚眼,困惑地問:“你叫我什麼?”

李子維一臉尷尬:“你先不要這麼激動啊,冷靜點……”

“你剛剛是不是叫我陳韻如——啊……”話還沒說完,一連串紛雜記憶不斷在她腦海裡交錯顯現。

她是黃雨萱……不,她是陳韻如……

她看著眼前的李子維,心裡明明知道他是誰,但腦海裡卻一直出現“王詮勝”這個名字,但……王詮勝不是已經死瞭嗎?

“陳韻如,你沒事吧?”另一個男孩的聲音傳來。

她這才發現,病房裡不是隻有他們兩個人。

她望向另一個男孩,有些不確定地說:“你是……莫……莫俊傑?”

面對她的反常,莫俊傑愣瞭愣,然後點點頭。

她再回頭望向李子維,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說不出“李子維”這三個字。

“你不會連我是誰都忘瞭吧?我是李子維啊!你還記得到底發生瞭什麼事嗎?”李子維說。

她看著這兩個男孩,努力回憶:“我……我記得你們幫我過完生日之後……不對,”她搖搖頭,“不是你們,是我公司的同事替我過生日的……”屬於黃雨萱與陳韻如的記憶片段重疊起來,她越回憶就越是困惑。

“同事?什麼同事?你在說什麼啊?”李子維問。

“我也不清楚……然後我好像參加瞭誰的告別式,我很難過很難過……”她皺著眉頭,試圖回憶,記憶卻是斷斷續續,陌生又熟悉。

莫俊傑打斷她:“陳韻如,真的想不起來就算瞭,別勉強自己。”

她忽然按住自己的頭,一臉痛苦地說:“我想起來瞭!那天晚上我回到傢,弟弟不見瞭,聯絡不到媽媽,我很難過也很害怕,怕自己被遺棄瞭,就跑出傢門去找他們……然後……然後我在過馬路,有一輛車子朝我沖瞭過來……”她望向兩個男孩,試探地問,“所以我是出瞭車禍,才會在醫院裡,是嗎?”

兩個男孩聽她這麼說,互相看瞭一眼。

李子維猶豫瞭一下,開口正要解釋,陳韻如腦海中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我媽跟我弟呢?

她迅速地張望四周,並沒有看到其他人。

“又怎麼瞭嗎?”莫俊傑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我……我媽和我弟呢?為什麼我人在醫院,他們卻不在?”她喃喃自語。

忽然,她猛地望向李子維與莫俊傑,問:“你們有沒有騎車?我要回傢,送我回傢!”最後一句話是近乎霸道的命令。

兩個男孩再度對看一眼。

陳韻如是不是真的傷到腦子瞭?

醒過來之後的她,怎麼和之前判若兩人?

客廳茶幾上的手機在不斷振動,在一旁打遊戲的陳思源不耐煩地喊:“媽!電話啦!”

韻如母親滿頭大汗地從廚房走瞭出來,念瞭兩句:“姐姐都發生這種事瞭,你不去醫院幫忙照顧也就算瞭,還有心情打遊戲!”

“不打遊戲她就會醒過來嗎……”陳思源嘴裡嘟囔著,眼神卻再次瞟向陳韻如的房間。

其實他根本沒有專心在打遊戲。

“你講的這是什麼話?她是你姐姐耶!也不想想她是因為誰才發生這種事的?”

“你不要把我扯進來,她出事跟我有什麼關系?”陳思源仍嘴硬。

這時門鈴響起,韻如母親急著應門,也沒時間接電話。

門外站的是韻如舅舅,她的弟弟吳文磊。

她有些意外地問:“你怎麼來瞭?”

吳文磊一面走進來,一面反問她:“我才想問你怎麼還在傢裡?我以為你在醫院照顧韻如,所以順路帶點吃的給思源。姐,你不會就這樣把韻如一個人丟在醫院吧?”

“我又不是隻有韻如要照顧,我不回傢煮飯給思源吃,誰給他弄吃的?”她辯解。

坐在沙發上的陳思源聞言,立即不客氣地回嗆:“我又沒求你煮飯給我吃,不要什麼事都怪到我頭上好不好?”

韻如母親還沒開口,吳文磊已經受不瞭地說:“陳思源,你怎麼這樣跟你媽講話?”

陳思源小聲嘟囔:“你又不是我爸,管那麼多……”然後眼神繼續飄回電視屏幕上,假裝打遊戲。

吳文磊還想教訓這小毛頭幾句,韻如母親卻揮揮手勸阻,說:“算瞭啦,他還是小孩子,別和他計較。”

“他都多大瞭,隻有你還把他當小孩看——”話說到一半,吳文磊的手機忽然響瞭,他隻好先接起電話:“喂?是……我是陳韻如的舅舅……”

陳思源立刻豎起瞭耳朵。

“什麼?”吳文磊一臉意外,“好,我知道瞭,我們現在就過去!”

“怎麼瞭?”韻如母親見他臉色轉為凝重,忍不住問。

“是醫院打來的,說韻如不見瞭。”他說。

韻如母親一臉錯愕,假裝打遊戲的陳思源更是雙手立刻停住瞭動作。

“怎麼會這樣?”韻如母親一臉慌張與憂心。

“我也不知道。姐,我們先去一趟醫院吧!”

就在這個時候,傢門忽然被打開,站在門口的竟然是一臉氣憤的陳韻如。

三人全傻瞭眼,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陳韻如身後則是有些尷尬的李子維與莫俊傑。

“韻如,你怎麼會——”韻如母親終於開口,卻被女兒搶上前打斷:“那天晚上你們去哪兒瞭?你是不是怕思源被爸帶走,所以就帶著他離開,把我一個人拋下瞭?”

所有人都被陳韻如的氣勢給嚇到瞭。

她從來沒有這樣子說話過!

“韻如,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那天晚上是因為思源離傢出走,媽媽急著要找他,並沒有要把你拋下不管。”韻如母親試圖解釋。

陳韻如更往前走近一步,雙手叉腰,咄咄逼人:“還說沒有,那天晚上你房間衣櫃裡的東西全都被翻出來瞭,一副就是急著要離傢的樣子!”

“你誤會瞭!那是思源翻的!”韻如母親從來沒有被女兒這樣大聲質問過,這時也不敢再袒護兒子,老實交代瞭當天的情況。

陳韻如轉頭瞪向坐在沙發上的陳思源,隻見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一面打遊戲,一面隨口說:“就找錢啊,不然沒有錢怎麼離傢出走?”

陳韻如一聽,一陣風似的走到陳思源面前,一把搶過他手上的遊戲搖桿,不客氣地質問:“你離傢出走?你憑什麼離傢出走?你搞什麼鬼?”見陳思源一臉呆滯地望著自己,她更是怒火中燒,伸手用力捏住他的耳朵,“腦袋是個好東西,別告訴我你沒有!你給我好好想一想,這個傢裡誰對你不好瞭?你有沒有想過,最應該離傢出走的人是我,什麼時候輪到你瞭!”

陳思源痛得齜牙咧嘴,但從沒被姐姐這般厲聲責罵的他卻一聲都不敢吭,隻是拼命忍痛。

其他人見向來乖巧安靜、內向到近乎自閉的陳韻如如此發飆,全都目瞪口呆,最後還是吳文磊先回過神來,連忙安撫她:“韻如,你先冷靜下來,有話好好說。”

陳韻如輕蔑地哼瞭一聲,甩開陳思源的耳朵。

要是在以往,陳思源早就不客氣地回嗆,但此刻他隻是一隻手捂住被捏痛的耳朵,乖乖站在一旁,不時用困惑的眼神打量自己的姐姐。

這人真的是他姐姐嗎?

反差也未免太大瞭吧!

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人,根本是潑婦!

看來姐姐頭上的傷真的很嚴重啊……他這麼想著,第一次在姐姐面前露出擔憂的神情。

“韻如,媽媽真的沒有要扔下你,這都是誤會。媽媽怎麼可能不要你呢?”韻如母親仍試圖想解釋清楚。

但陳韻如再度回嗆:“你別怪我為什麼會這樣想,先不講你是我媽媽,卻把我一個人扔在醫院不管,那天你跟爸說要離婚的時候,你們就隻想到要帶思源走,完全沒有考慮過我!你還要我不要誤會?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想?”

韻如母親頓時啞口無言,一旁的陳思源看看母親,又看看姐姐,仿佛想要說什麼,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陳韻如從醫院醒來後,氣沖沖跑回傢,發瞭這麼大一頓脾氣,一直緊繃著的情緒總算能多少緩解一些瞭,她這才覺得自己的頭還在發脹地抽痛,而且昏迷瞭整整兩天,隻靠著點滴,體力也有些不支,她伸手按住自己的頭,表情有些痛苦,卻忍著沒有呻吟出聲。

韻如母親見狀,焦心地問:“韻如,你還好嗎?是不是很不舒服?我先送你回醫院好不好?”她伸手想扶住女兒的肩膀,卻被她一把甩開。

陳韻如賭氣地對她說:“不用你送,我自己回醫院!”然後快步走向傢門口,對著還站在門口的李子維不客氣地命令:“王詮勝,送我回醫院!”

“我是李子維,不是王詮勝啦!”李子維抗議。

“隨便啦,都一樣!”陳韻如也不管那麼多,一陣風似的走到瞭門外。

眾人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過瞭幾秒才如大夢初醒,紛紛追瞭上去。

陳韻如重新回到醫院,負責的醫生立即給她安排重新檢查。

醫生是一位頭頂略禿的中年男子,基本檢查結束後,問她:“你記得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

“我叫黃……”她遲疑瞭一下,似乎有哪裡不太對,想瞭一下才改口,“不對,我叫陳……陳韻如,今年二十七歲……還是十七歲?”

醫生與一旁的韻如母親和舅舅對望一眼後,再次問她:“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醫院裡嗎?”

她皺起瞭眉頭,努力回想,卻仍隻記得自己在過馬路時,一輛車朝她沖瞭過來,接著是刺耳的緊急剎車聲……

她不是很確定地說:“我記得……我應該是出瞭車禍。”

“車禍是嗎?”醫生不著痕跡地又看瞭一眼她身旁的傢人,示意他們先別著急,“好,我知道瞭。那你記得你傢住哪兒嗎?”

“記得,我傢是在……”她又開始不確定起來,“我傢……我傢在臺北……等一下,我傢在臺南……”

“你能說出你傢的詳細地址嗎?”醫生問。

這一次,她隻是愣在那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想不起來嗎?”醫生問。

她緩緩地搖瞭搖頭,回答:“不是想不起來,是我分不清楚……”

“分不清楚?什麼意思?”

“就是每當你問我一個問題,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腦海中都會出現兩個不同的答案,我分不清楚哪一個才是正確的答案……”

醫生點點頭,安撫地說:“不要緊,這是很典型的記憶混亂,你的傷口目前看來已經沒有大礙,不過我建議你還是留院觀察幾天比較保險。”他正準備寫診斷書時,陳韻如忽然打斷他——

“醫生,可不可以不住院,讓我直接回傢?”

此話一出,韻如母親和舅舅都很意外。

陳韻如向來是個逆來順受的孩子,大人說什麼,她很少有意見,即使有,也從來不會堅持,怎麼今天這麼反常?

陳韻如仿佛想說服醫生,又說:“醫生,你不是說我的傷口已經沒什麼問題瞭嗎?隻是我的腦子現在還有些混亂,很多事情還想不起來。反正我需要時間休息恢復,與其待在醫院,成天躺在床上什麼事都做不瞭,不如回傢,說不定在熟悉的環境裡,還能復原得比較快、想起更多事情。”

站在病房外偷聽的李子維和莫俊傑聽見陳韻如講得如此頭頭是道,都覺得納悶,不禁對看瞭一眼。

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敢說話瞭?

而韻如母親與舅舅更是吃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陳韻如居然這麼有主見,而且能夠流利又不失邏輯地表達想法,以前的她甚至不太敢直接看著人說話,講話也是吞吞吐吐……這簡直就像完全換瞭個人,就這樣讓她回傢,真的沒問題嗎?

醫生並不知道陳韻如以前的個性,聽見她這麼要求,也隻是笑笑,說:“要回傢休息也不是不行,但你一定要定時回醫院做檢查,好嗎?”

陳韻如點點頭。

醫生起身離開時,對吳文磊說:“若是警方那邊還有問題,我建議還是稍等一陣子,讓她自己先想起來會比較好。”

陳韻如聽到“警方”兩個字,以為隻是車禍的一些後續處理,一時沒想太多。

吳文磊送醫生出去時,見到李子維和莫俊傑還在病房外頭,有些訝異:“你們兩個怎麼還在這兒?”

“呃……我們就擔心陳韻如嘛!我們也差不多該走瞭。”李子維說完後探頭對病房裡的陳韻如說,“陳韻如,我們先走囉,你好好休息,拜拜!”

她輕輕揮瞭揮手,算是聽到瞭。

李子維轉身離開,走瞭幾步發現莫俊傑沒跟上,扭頭一看,見到他仍站在病房外,目光有些復雜地看著陳韻如。

他上前一把拉住好友,一面拖著他往前走,一面說:“走啦!醫生都說沒事瞭,你就別擔心瞭。”

“但警方那邊……”莫俊傑的聲音很快就消失在醫院走廊上。

陳韻如聽到瞭,有些納悶。

為什麼醫生和莫俊傑都提到瞭警察?

這不就是一場單純的車禍嗎?

她直接忽略一臉憂心的母親,問吳文磊:

“舅舅,出瞭什麼事嗎?為什麼你們好像還是很緊張?醫生不是都說我傷口沒事瞭嗎?”

吳文磊似乎有些為難,想瞭想,才決定據實以告:“韻如,其實你頭上的傷,不是車禍造成的。”

她一臉訝異,忍不住將手伸向後腦還有些隱隱作痛的傷口。

不是車禍造成的?

隻聽吳文磊繼續說:“那天晚上你離傢後,一直沒有回來,我跟你媽找瞭你一整夜,直到清晨才接到警方的電話,說你被人發現倒在路邊,警察還說,從你頭上的傷口判斷,是被人拿鈍器從後方襲擊。”

有人蓄意攻擊她?!

為什麼?是誰會這麼做?

她努力回想,卻怎麼都想不起來,那天晚上她聽到緊急剎車聲後,在那段空白的記憶裡,到底發生瞭什麼事……

“喂!莫俊傑,你等一下啊!”

離開醫院後,莫俊傑仿佛把李子維當成瞭空氣,一路上完全忽視他的存在,顯然是在生悶氣。

“喂!你到底是在氣什麼?陳韻如不是都已經醒過來瞭嗎?而且她是在我送她回傢後,又自己一個人跑出去找傢人的!她會受傷,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啊!”

莫俊傑猛地停住腳步,轉過頭狠狠地瞪著他,說:“是,你說的都對,這一切跟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也不是你的錯!”他一臉懊惱,“真要怪,就怪我,怪我不該讓你送陳韻如回傢!怪我不夠好,才會讓陳韻如喜歡上你,而不是我!”

李子維愣住。

莫俊傑怎麼會知道的?

“你在胡說什麼啊,誰說陳韻如喜歡我瞭……”他打哈哈地想敷衍過去。

莫俊傑一臉不甘心,說:“你不用再裝瞭,那天幫陳韻如過完生日後,我沒有直接回傢,我……我其實騎車一路跟在你們身後,所以她在傢門口對你告白,我全聽見瞭!”

李子維一聽,瞬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不明白,既然莫俊傑聽見陳韻如對他告白,應該也聽到瞭他拒絕陳韻如啊!為何還要如此生氣?

“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是,你是拒絕瞭陳韻如,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當時沒有拒絕她,讓她這麼難過、這麼受傷,之後她也就不會一個人這麼晚還跑出去找傢人,遇到這麼可怕的事情……”莫俊傑握緊拳頭,壓抑著情緒,“我怪我自己,為什麼那麼沒膽,要是一開始我就對陳韻如說我喜歡她,而不是要你幫忙追,是不是情況就會不一樣瞭?是不是她的目光就不會一直停在你身上……”

李子維本來還很有耐心地聽著,但見莫俊傑越來越鉆牛角尖,忍不住也心頭火起,反駁道:“事情都發生瞭,你在這邊後悔有屁用?照你這麼說,難道陳韻如對我告白時,為瞭不要傷害她,我就要說我也喜歡她嗎?問題是,我就是對她沒有感覺啊!”他一面說一面有些煩躁地扒著自己的頭發。

搞什麼啊!原本是一番好意幫好友追女生,誰曉得卻變得這麼復雜,把他也扯瞭進去!而且這一切本來就跟他沒關系啊!莫俊傑幹嗎一直要拖他下水?

莫俊傑依舊氣憤難平:“李子維,你就想到你自己!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那天你沒有把話說那麼絕,讓她那麼難過,她一定會想到找我們幫忙,而不是一個人無助地在三更半夜跑出門去找傢人——”

“莫俊傑,你會不會想太多瞭!這根本是陳韻如她自作自受好嗎?”李子維一時沖動管不住嘴巴,但話一出口,他馬上就後悔瞭。

糟瞭。

果然,那一瞬間莫俊傑舉起瞭一直緊握的拳頭,他本能地想閃開,但莫俊傑又緩緩放下瞭拳頭,不再理會他,轉身快步離去。

李子維想追上去,但想瞭想,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解釋什麼,隻好放棄。

他真的做錯瞭嗎?

他真的隻想到自己,完全沒有顧及陳韻如的感受嗎?

盡管剛剛在氣頭上,但現在冷靜下來,他越想越覺得莫俊傑說的好像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其實,他不是不關心陳韻如,隻是被莫俊傑氣得一時口不擇言。

一聽到她因為意外受傷而住院,他第一時間就和莫俊傑翹課跑去看她。

見她昏迷不醒,為瞭想讓她早點醒來,還用隨身聽放歌給她聽,是她最喜歡的伍佰的那首LAST DANCE

結果他替陳韻如戴上耳機沒多久,她竟然真的醒瞭過來。隻是,醒過來之後,卻仿佛完全變成瞭另外一個人,還老是把他叫成“王詮勝”。

他媽的,王詮勝又到底是誰啊?

想瞭半天,看來要解決問題,隻有一個辦法。

他得去見陳韻如一面。

《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