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999年,臺南。

李子維並沒有直接將陳韻如載回傢,而是載著她來到一處公園。

她下車後,李子維問她:“你還記得這裡嗎?”頓瞭頓,“這裡是我們第一次交換心裡秘密的地方。”

陳韻如張望瞭一下無人的公園,點點頭。

“你還記得我們交換瞭什麼秘密嗎?”李子維問。

她想起瞭那天晚上,她以為自己被傢人遺棄,不禁露出有些苦澀的微笑,再度點頭。

“我記得……你就是在這裡告訴我,你高中畢業後就要移民瞭。”她輕聲說。

李子維端詳著她臉上的神情,像是更篤定瞭什麼,說:“今天帶你來這裡,是因為我想再問一次你心裡的秘密。”他看著陳韻如的雙眼,“現在的你,到底是陳韻如,還是黃雨萱?”

她早已預料到李子維會問她這個問題。

但她仍硬是擠出黃雨萱的笑容,一臉像是聽到什麼荒謬事情的誇張表情,回答:“我當然是黃雨萱啊!我又還沒回到原本的世界,怎麼會是陳韻如?”

然而,當她這麼說的時候,李子維看著她,卻完全感受不到黃雨萱曾帶給他的悸動。

“如果你是黃雨萱,當我問你是否記得這個地方,你應該會說這裡就是你第一次對我坦誠你是黃雨萱的地方,再不然,就是你曾在這裡告訴我,未來的2019年是什麼樣子,還有你跟王詮勝之間是怎麼開始,又是怎麼結束的!”李子維再也按捺不住,一句一句地質問,“但你首先想到的,卻是黃雨萱來到這裡前,你還是陳韻如的那天晚上,在這個公園裡發生的一切。所以你是陳韻如,不是黃雨萱,對不對?!”

李子維的每一句話,都仿佛一記重錘,不斷捶在她的心口上,她急忙笑著想要否認,說:“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當我變成陳韻如的時候,同時也有陳韻如過去所有的記憶,所以我才會知道我來到這裡之前發生過的事情啊。”

李子維從口袋裡掏出那張三人合照的照片,翻過來將背面朝向她,逼問:“這你又要怎麼解釋?這是黃雨萱給我的照片,上面的字跡,跟幾天前我在照相館看你寫出來的字跡,完全不一樣!”

她張瞭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被拆穿瞭。

所有的謊言,都被識破瞭。

“陳韻如,請你別再裝作黃雨萱的樣子瞭!”李子維痛心地看著她,“告訴我,黃雨萱究竟去哪裡瞭?”

她沉默。

“我就在這裡!陳韻如,快告訴他實話!”

那道聲音又出現瞭,在她腦海裡激動地呼喊。

“陳韻如,告訴我,之前吻我的那個人,是你還是黃雨萱?”

“陳韻如,你快回答啊!快告訴他未來會發生什麼事,告訴他兇手就是謝芝齊!”

“黃雨萱是什麼時候離開的?說啊!”

李子維的逼問,還有腦袋裡的那道聲音不斷交錯沖擊,她忽然舉起雙手緊緊地捂住耳朵,猛力地搖頭,仿佛在抵擋抗拒著什麼。

“夠瞭!都不要再說瞭!”她終於崩潰大喊。

然後,她哀傷地看著李子維,問:“如果我說,黃雨萱她走瞭,不會再回來瞭,你……還會跟我說話,還會繼續陪在我身邊嗎?”

盡管,她想自己早就知道瞭答案,但她仍想賭賭看。

但一如她第一次對李子維告白的那個夜晚,他臉上的表情為難又帶著些疏離,他不用說出口,她已經知道瞭答案。

她垂下瞭頭,一如以往的陳韻如,再也沒有自信與勇氣面對李子維。

以及面對這個世界。

她默默地轉身離開,這時李子維喊住瞭她。

她轉過頭,見李子維一臉尷尬,同時帶著懇求,問:“可以請你告訴我,黃雨萱她是什麼時候走的嗎?她走之前,有說過她會再回來嗎?”

陳韻如愣住。

李子維又問:“或者你知不知道,我要怎麼做,才能再見到她?”

即使到瞭這個時候,李子維心裡還是隻有黃雨萱。

那個曾經偷走她身體的黃雨萱。

那個並不存在於這個時空的黃雨萱。

淚水從她眼裡落下,她卻放肆地笑著,像在嘲笑李子維:“你還不知道嗎?黃雨萱,還有你很像王詮勝,都隻是我編出來的謊言!難道你還不明白,黃雨萱這個人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嗎?”她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在李子維面前,徹底抹殺黃雨萱曾經的存在。

所有人的眼裡都隻有黃雨萱,那她呢?

還有誰在乎原來的陳韻如?

既然所有人都否定她,為何還要讓他們稱心如意?

“這一切都隻是我做的一個夢,我自以為是的美夢!”她笑著說,淚水卻止不住地在臉上流淌。

這一切是多麼可笑啊。

不管是她的愛情,或是她卑微的人生。

她硬撐著笑容,轉過身,默默地離去。

床頭的鬧鐘準時在六點半響起。

她伸手按掉鬧鐘,起床,刷牙洗臉更衣,一臉漠然,看不出什麼情緒。

仿佛這不過就是極其平常的一天,就像以往的每一天,沒有任何期待。

走到客廳,電視開瞭整夜,裡頭的主播穿得一身喜氣洋洋,預告著農歷新年的到來,並且提醒今晚小年夜將有一波冷氣團報到。

她走上前關掉電視,將倒在沙發上睡著的母親輕輕扶起,送她回臥房休息。

走出房門的時候,陳思源正好也走出房間,一臉睡眼惺忪,一見到她便抱怨:“你怎麼又沒叫我起床?害我差點兒又要睡過頭瞭!”

她微微低下頭,輕聲道歉:“對不起。”然後背起書包,準備去上學。

陳思源叫住她:“你怎麼瞭?不會是被男朋友甩瞭吧?”

不過隻是一句玩笑話,卻如同刀割般再次凌遲著她。

她身子一頓,停下腳步,一時間隻覺得連空氣都仿佛變得稀薄,要再邁出腳步,竟是那麼困難。

陳思源看著她的背影,疑惑地問:“最近這半個月,你真的怪怪的,好像又變回以前的樣子瞭。”

是啊,已經半個月瞭。

這半個月裡,李子維對她不聞不問,而她,也沒有繼續假扮黃雨萱的必要瞭。

她轉過頭,望著自己的弟弟,輕聲問:“以前的樣子,不好嗎?”

陳思源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不好啊!我好不容易才開始喜歡你,拜托你不要又變回以前那樣好不好?我真的很討厭你那個樣子。”他說完後看瞭一眼墻上的時鐘,喃喃地說瞭句“要來不及瞭”,便匆匆走進廁所裡。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仔細看過一眼姐姐臉上的神情。

她來到公交車站牌前,上車,然後下車。

她背著書包,耳朵裡塞著耳機,低著頭在校園裡快速地走著,回避所有人的目光,像是生怕被人認出來。

生怕被人發現她曾經是個謊言。

甚至,她走過莫俊傑身邊時都沒發現,而莫俊傑也沒有攔下她,隻是憂心地看著她離去。

她低調地走進教室,沒有人註意到她。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身旁的同學正抱怨著高三生涯的辛苦,放寒假也要來學校上輔導課,連小年夜也不例外。

她沒有加入討論,隻是靜靜地聽著,同學說到一半轉過頭,赫然發現她已經坐在位置上瞭,忍不住問:“陳韻如,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都不跟我們打招呼?”

她抬起頭,輕聲說:“我看你們聊得很開心,就不想吵你們瞭。”

同學們你看我,我看你,都覺得她不太對勁。

“陳韻如,你最近是不是發生瞭什麼事情?”一個同學問。

“這陣子總感覺你又變回以前的樣子瞭。”另一個同學搭腔。

她的頭垂得更低瞭,問:“以前的我,不好嗎?”

“當然不好啊!”同學半開玩笑地說,“以前你真的超級陰沉的,別說跟你說話,連接近都不想接近。”

“不過,前陣子跟你比較熟之後,才知道你其實很健談,又很好相處,跟我們以前對你的印象完全不同。”另一個同學也說,“總之,我超不喜歡你以前的樣子,拜托你別又變回去好嗎?”

陳韻如笑瞭,眼神卻是空洞的。

“是嗎?其實,我跟你們一樣,也很不喜歡以前的自己。”她說。

放學後,她不經意地在校園走廊上遇見李子維。

隻見李子維臉色憔悴,眼神哀傷,像是這陣子過得不太好,她忍不住想上前關心,李子維見到她,卻是一臉冷漠。

“請你不要這樣。”他說。

她不解地望著他。

“請你不要再用和黃雨萱一模一樣的臉看著我……”他轉過頭。

她愣住。

原來他的憔悴與哀傷,還是為瞭黃雨萱。

而對眼前的陳韻如,他依舊視而不見。

李子維再也不願看她一眼,快步從她身邊經過。

她覺得自己胸口裡那剩下的最後一點什麼,也破碎瞭。

她還在期待什麼呢?

她也不想回傢,於是慢慢踱到教學大樓前,抬頭看瞭看頂樓,然後走瞭上去。

當她來到空無一人的頂樓時,她靠在墻邊,眺望遠方風景,冷風不斷吹來,冷氣團就要來瞭,接下來的幾天都會是令人難以忍受的酷寒。

但她的心更冰冷。

過瞭一會兒,她緩緩開口,像是在自言自語:“你看到瞭吧,當我不再去模仿你,重新做回我自己,我身邊的人都好不習慣,他們都好擔心,都在問我怎麼瞭?我應該要感到開心的,不是嗎?但我知道,他們在乎、想念的,並不是原本的我,而是你之前所扮演的那個陳韻如。”

她露出苦澀的笑容。

她已經很努力瞭,為什麼還是沒有人在乎真正的她?

她覺得好累,真的好累。

如果,她就這樣消失瞭,是不是會比較輕松?

會有人想念她嗎?會有人來找她嗎?

她微微側過頭,仿佛在聆聽什麼,然後說:“你不用跟我道歉,我沒有怪你。其實,在你闖進我的生活之前,我就不知道閃過多少次念頭,想要就這樣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她的眼眶微紅,聲音哽咽。

這是第一次,她對別人說出自己內心真正的感受。

“可是我知道,如果我就這樣讓自己消失瞭,大傢一定隻會想,陳韻如好可憐,怎麼這麼想不開,陳韻如好可憐,她一個人這樣活著,一定很辛苦,陳韻如好可憐……好可憐……好可憐……然後,我的消失就跟我的存在一樣,簡單的幾句話就被帶過,從此沒有人再記得我……”她仿佛在低喃著從未有人願意傾聽的最後遺言。

她抹去淚水,眼睛裡忽然綻放出異常的神采,說:“但自從你闖進我的生命後,我知道瞭如果我在今天被某個人殺瞭,那我的消失,就會變得不一樣瞭。”她露出微笑,“因為,這樣大傢就不會忘記我,也不會怪我為什麼這麼軟弱、這麼沒有勇氣瞭。”

她仰起頭,被夕陽漸漸染紅的天空,最深處就像血一般紅。

“所以,其實我要謝謝你,黃雨萱。”她一臉期盼。

就是今天晚上瞭。

今天晚上,她將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她說完後,將臉上的淚痕抹幹凈,離開大樓。

當她獨自走在校園裡時,看到長廊的盡頭有個人影。

那是謝宗儒。

還是謝芝齊?

不過,他是誰,並不重要瞭。

重要的是,他將要對她做什麼。

此刻的她,已經明白瞭自己的命運,不再感到恐懼,坦然地走向那個人影。

謝宗儒也走瞭過來,兩人交錯而過時,目光短暫交會。

他看到她的目光,坦然無所畏懼,甚至帶著期待與鼓勵,頓時明白瞭。

時候到瞭。

他停下腳步,轉頭看向陳韻如漸漸遠去的背影,嘴角揚起難以自制的興奮笑容,快步跟瞭上去。

“李子維!”

正要騎車離去的李子維,聽見莫俊傑喊他,嘆瞭口氣,轉過頭,說:“不要再說我瞭,我知道,即使陳韻如說黃雨萱是她編出來的,但我滿腦子都還是想著黃雨萱,總覺得——”

“我不是要跟你說這個!”莫俊傑焦急地打斷他,“我剛剛看到陳韻如一個人站在教學大樓的頂樓,像是在對誰說話。”

李子維一臉困惑:“她說什麼?”

“因為距離太遠,我讀不太清楚她的唇語,不過我想,我看見她提到瞭黃雨萱的名字。”莫俊傑說。

李子維整個人一震,連忙追問:“還有呢?她還說瞭什麼?”

莫俊傑努力地回想:“我隻隱約看到她說什麼,如果她自己消失,大傢隻會覺得她想不開,很可憐,但如果她在今天被消失,那就不一樣瞭,沒有人會怪她……”

兩個人面面相覷。

“這是什麼意思?被消失?”李子維問。

“我不知道,可是我覺得陳韻如現在精神狀態很不穩定,我很擔心她會想不開,做出傻事。”莫俊傑擔憂地說。

“她現在人在哪裡?”李子維問。

“我不知道,我現在又找不到她瞭,才這麼擔心。我剛才打她手機,她也沒有接。打去唱片行問,老板也說她沒有到店裡。”莫俊傑說。

李子維當機立斷:“我們快分頭去找她。所有她可能會去的地方,都去找找看!”

兩個人很快跨上摩托車,但直到夜色降臨,他們還是不見陳韻如的人影。

直到莫俊傑騎車經過一處產業開發道路,類似的場景讓他猛地想起,陳韻如之前被襲擊導致昏迷,案發現場正是在一處產業開發道路旁……

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莫俊傑立即調轉車頭,踩足油門朝目的地飛快駛去。

她記得這裡。

那棟廢棄的工業大樓。

她從未想過竟會再回到這裡,而且是為瞭迎接自己的死亡。

站在她面前的謝宗儒,臉上是夢想即將實現的興奮,連說話時都帶著些微顫抖:“你準備好瞭嗎?”

她一臉平靜,緩緩地點頭。

謝宗儒掏出一支針筒,微笑地看著她:“我會用最美的方式,將你烙印在每個人的心底。”

陳韻如將成為他最完美的標本。

她看著他手上的針筒,盡管早已做好準備,但預想到即將來臨的死亡,年輕的她終究隱約感到瞭恐懼與不安。

“那是什麼?”她問。

“這是我特地為你準備的。放心,我事前已經練習過,成果非常令人滿意。”他說。

“那……會很痛嗎?”她秀氣的眉微微擰起。

他點點頭,說:“會,而且會很痛很痛。”他緩緩走向她,“但你要明白,就是因為真的很痛,死亡才顯得不那麼可怕,對吧?”

她的胸口起伏加速,但仍強裝鎮定,看著他朝自己一步步走來。

他伸出手,愛憐地撫摸著她蒼白的臉龐,她忍不住輕輕顫抖,為瞭要鎮定,她硬是將自己的雙手緊握成拳。

不怕。她不怕。

死亡不過就是一瞬間。

隻要她消失瞭,就輕松瞭,再也不會感到痛苦與被遺棄的絕望瞭。

“閉上眼。”他的聲音輕柔如同催眠。

她乖巧地閉上眼,感覺到冰涼的針頭輕輕地抵在瞭自己的脖子上。

他幾乎就要無法控制自己,但他要自己不要急躁,一心想要好好地享受整個過程。

就在他要將針頭刺入她的脖頸子時,另外一隻手忽然像是有瞭自己的意識,猛地抓住瞭他拿著針筒的手,他睜大瞭眼睛,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住手!”

腦袋裡有道聲音這麼喊。

他愣住。

“不要!住手!”

他用力地甩甩頭,將那道聲音拋到身後。

就隻差這麼一步瞭,怎能讓他來搗亂!

他想移開那隻手,卻發現手腳越來越不聽使喚。

“不……就差這一步……就差這一步瞭……”他抗拒著。

“謝芝齊!”

不!為什麼偏偏是在這個時間點?

他猛地發出一聲喊叫,接著腳步踉蹌不斷往後退,看到自己手上的針筒後,立刻將針筒扔得遠遠的,仿佛那是什麼可怕的東西。

陳韻如睜開眼,看到他一臉崩潰的模樣,心頭不解,問:“怎麼瞭?”

謝宗儒卻隻是瞪大瞭眼睛看著她,仿佛看到什麼怪物,又開始不斷後退,直到踩到一塊破水泥塊,踉蹌地往後摔倒。

“你……你……”他指著陳韻如,好半天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陳韻如咬咬牙,沖到他面前,情緒近乎失控,質問:“你不是說要殺瞭我嗎?為什麼還不動手?快點啊!”

謝宗儒隻是異常慌張地喃喃著:“那不是我,那個人不是我,不要逼我……不要再逼我瞭……啊——!”他抱頭大喊,忽地用力推開陳韻如,從地上爬起來,轉頭就逃。

她茫然地坐在水泥地上,隻覺渾身冰冷。

連他都要放棄她瞭嗎?

甚至沒有人願意要殺死她!

下雨瞭。

隨著冷氣團而來的冰冷雨水,將她身上僅有的一點餘溫,一點一滴地澆熄。

隻剩下她瞭。

她總是害怕,最後隻剩下她一個人。

她不想繼續面對這樣的世界。

她真的好累,好累。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朝著大樓盡頭走去。

“陳韻如!”

是莫俊傑的聲音。

她轉過頭,看到是莫俊傑,忽然笑瞭。

“莫俊傑,你來瞭。”她像是松瞭口氣。

“陳韻如,你在做什麼?”莫俊傑走上前。

“莫俊傑,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她彎下身,拾起一片尖銳的碎玻璃,朝他走去。

莫俊傑愣住,停下瞭腳步。

她把玻璃碎片交到他手上,說:“莫俊傑,請你殺瞭我好不好?”她的笑容有些淒涼,“你不是說你喜歡我嗎?你不是說,隻要我開心,我要你做什麼,你都願意嗎?那請你殺瞭我好嗎?”

莫俊傑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一時間竟不知該怎麼回應,隻能說:“你……你先冷靜下來,不要沖動……”

陳韻如拼命搖頭,神色滿是懇求:“不行,如果我不能在今夜被殺死,那一切就沒有從頭開始的機會,又會變回以前那樣,我不要,我不要這樣……”

她受夠瞭這樣的人生!

“陳韻如,你在說什麼?”莫俊傑焦心又困惑,根本不懂她在說什麼。

陳韻如扔下瞭碎玻璃,在淅瀝的雨聲裡,玻璃破碎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

她用已經被玻璃劃傷的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拼命搖頭,像是控訴般大喊:“夠瞭!不要再說瞭!你們根本就不懂我的心情,尤其是你——黃雨萱!”

莫俊傑愣住。

她說瞭“黃雨萱”這三個字?

她在和黃雨萱對話嗎?

陳韻如一面搖頭,一面痛哭:“你根本不需要努力就能輕易得到我想擁有的一切,你沒資格說你懂我!你沒資格要我再努力一點!說什麼一切都會變好,不會!不會變好!你根本不懂不被任何人需要、不被在乎、不被愛著,是什麼感覺!”

莫俊傑緩緩地朝她走近,試圖安撫:“陳韻如,你錯瞭,這個世界上不是沒有人在乎你,我就很在乎你,能不能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證明給你看……”

陳韻如用空洞的眼神望向莫俊傑,註意力暫時被吸引。

莫俊傑一邊要自己冷靜,一邊語氣盡量柔和地說:“在這個世界上,我比誰都喜歡你、更需要你,我保證,我會用盡一切努力讓你快樂,體會到被人深愛、重視的感覺……”

“被人深愛……重視……”她喃喃地說。

“對!”莫俊傑見她似乎聽進去瞭,難掩激動地說,“我喜歡你,我不想你就這樣消失!”

但陳韻如卻冷冷地看著他,嘴角浮現出一絲不屑的冷笑。

“莫俊傑,你確定你真的喜歡我嗎?”

莫俊傑錯愕。

她輕聲笑瞭起來,嘲諷地說:“你還不懂嗎?其實你根本就沒有喜歡我!打從一開始,你就隻是想拯救我而已!就像李子維當初拯救你那樣!你隻是想證明,你也可以像他那樣去拯救另一個人!”

可她不想當他的實驗品!

她想要的,從來就不是被拯救。

她想要的,是結束這一切。

她真的已經很努力地嘗試過瞭,可是每個人都還是在不斷告訴她,要更努力一點、要更開心一點,不要再變回以前的陳韻如……

她雙手捂住臉,不久,從指縫間流出混雜著血水的雨水。

宛如觸目驚心的血淚。

莫俊傑看著這一切,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夠瞭……放過我好嗎?我不想再逼自己去變得更好,我好累,真的好累……就讓這一切到此結束,好不好?”她放下雙手,神情從未如此疲憊,冰冷的雨水很快沖刷掉她臉上的血跡。

“陳韻如!”莫俊傑激動地跪瞭下來,他不知道該怎麼阻止她,隻能不斷懇求,“我求求你不要想不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真的喜歡你!求你不要這樣對我——不要這樣……”他無助地哭瞭,但雨水很快就沖掉他的淚水,滂沱大雨甚至讓他看不清陳韻如的身影。

她隻是微笑地看著他,輕聲說:“你有做過噩夢嗎?你知道,如果做瞭噩夢,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醒不過來時,該怎麼辦?”

“陳韻如,不要……”他多麼想沖上前去阻止!但他怕自己一個閃失,反而隻會讓情況變得更糟!

老天,他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陳韻如根本就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還會有人在乎她!

她慢慢往後退,莫俊傑這時再也忍不住,跳起來沖上前想要抓住她,但她已經走到瞭大樓盡頭——

“陳韻如!”

她緩緩地閉上瞭眼睛,整個人往後仰倒墜落,臉上是滿足的微笑。

終於,不會再有噩夢瞭。

李子維趕到時,隻看到莫俊傑坐在路旁,神情茫然地抱著已經毫無生命氣息的陳韻如,她身下是一片不斷在雨水裡蔓延的血泊。

他震驚到久久說不出話來。

直到附近有車經過,見到這副情景,打電話報案瞭。

警車很快就來瞭,刺耳的警笛聲劃破雨聲,終於將李子維喚醒。

“莫俊傑?”他一臉不敢置信,“發生什麼事瞭?陳韻如她……”

莫俊傑沒有回應,隻是木然地坐在地上,止不住地流淚。

當警察上前要帶莫俊傑離開時,李子維沖上前激動地問:“莫俊傑,這是怎麼回事?是誰殺瞭她?”

莫俊傑看著李子維,緩緩地吐出一句話:“是我。是我殺瞭她。”

“不可能!你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的!”李子維立刻反駁。

莫俊傑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能傷害陳韻如的人!

但莫俊傑轉過瞭頭,再也沒有說話。

他渾身濕透地坐上警車,看著車窗外陳韻如仍倒臥在地上的冰冷遺體,直到警車開走,他漸漸再也看不見她為止。

這樣,大傢就不會忘記你瞭,他們也不會怪你為什麼這麼軟弱、這麼沒有勇氣。

他們隻會記得,是他,莫俊傑,在這一天晚上殺死瞭你。

2019年,臺北。

感受到渾身劇痛的同時,她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接著,她睜開瞭眼,立刻清醒過來,坐起身的同時不小心扯落瞭耳機。

外頭也在下著雨,有那麼一瞬間,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她發現自己滿臉淚痕,接著忍不住打瞭一個冷戰。

好黑、好暗,好冰冷。

好孤獨。

那是她回到過去時,被鎖在陳韻如心裡的感覺。

她試圖想要掙脫,但也許是穿越時空後,她對陳韻如本人的影響已經不如從前,這一次,她被陳韻如牢牢地鎖在瞭心裡,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陳韻如試圖扮演她,欺騙李子維。

是她……其實是她,逼死瞭陳韻如。

謝芝齊說的一點都沒錯。

洶湧的罪惡感幾乎要將她淹沒,但至少,她總算知道陳韻如為何而死。

隻要她還能回到過去,就能阻止這一切。

她抹去臉上的淚水,重新戴上耳機,迫不及待地按下隨身聽的播放鍵,隨身聽卻毫無動靜。

她焦急地一按再按,隨身聽就是沒有任何反應,就在她不死心地連續按瞭十幾下後,早已破爛不堪的隨身聽忽然從播放鍵處裂開,在她面前支離破碎。

她驚愕地看著那些早已破碎不堪的零件,久久無法回神。

隨身聽……再也不能用瞭……

她再也沒辦法回到過去瞭嗎?

老師傅看著那堆支離破碎的零件,最終搖頭。

黃雨萱早已猜到這結果,卻還是忍不住更覺失落與傷心。

沒辦法瞭,再也無法回到過去瞭。

所有的努力都白費瞭,而在另一個時空裡,那些無止境的相遇、相愛、相離又將重新不斷循環,沒有盡頭。

而此刻的她,沒有王詮勝,沒有李子維,隻剩下她自己。

從隨身聽壞掉的那天開始,她常常會夢到李子維。

在夢裡,她還是在32號唱片行打工,但她不是陳韻如,而是黃雨萱。

念高中的黃雨萱,認識瞭李子維,還有莫俊傑。

但,每次夢醒,她都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虛。

她感覺從那天之後,她的靈魂,好像有一部分隨著陳韻如在1999年的那一夜一起死去瞭,同時,她好像也從陳韻如那兒帶走瞭什麼。

譬如,她開始寫起瞭日記,而她過去是從來不寫日記的。

她總是一邊寫著日記,一邊問自己,如果,如果能夠再回到過去,她會怎麼做?

要怎麼做,才能讓陳韻如不要死?

但是,她已經什麼都改變不瞭瞭。

這天,她帶著隨身聽的碎片,開著王詮勝留下的車,來到海邊。

她將車熄火,看著一望無際的海洋,本想轉換一下心情,卻發現,不論她到何處,都隻會想到王詮勝,或是李子維。

看著看著,她流下瞭淚水。

低頭抹去淚水時,她看見一旁支離破碎的隨身聽,想瞭想,小心翼翼地從其中抽出那盤伍佰的磁帶,然後她看見車上的卡式磁帶播放器,想也沒想,便將磁帶放入,倒帶,按下播放鍵。

熟悉的鼓聲節奏響起,緊接著是那微微沙啞的滄桑男聲——

所以暫時將你眼睛閉瞭起來……

黑暗之中飄浮我的期待……

她閉上雙眼,讓自己沉浸在歌聲裡,想象著,若是自己能再一次回到過去,她會怎麼做?

盡管她知道,是再也回不去瞭。

當歌聲播放到以往總會稍微變調的那一段時,忽然一個聲音從她腦海裡竄出——

“陳韻如!”

《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