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紅來到“沙宗琪推拿中心”比王大夫和小孔還要早些,當然,也早不到哪裡去,也就是幾個月的光景。她是季婷婷推薦到“沙宗琪推拿中心”來的。因為初來乍到的緣故,在最初的那些日子裡,都紅每天都要和季婷婷廝守在一起。說廝守其實有些過分瞭,推拿師們的生活半徑就這麼大,無非就是推拿中心的這點地盤,再不就是宿舍。要是說廝守,十幾號人其實每一天都廝守在一起。但是,就在這樣的擁擠裡,他們之間的關系還是有一些親疏。她和她要好一些,他和他走動得要多一些,這些都是常有的。不過,都紅隻和季婷婷廝守瞭一兩個月,很快就和高唯走到一起去瞭。
高唯是前臺。健全人。如果都紅的視力正常,都紅一定可以發現,高唯是一個小鼻子小眼的姑娘。還愛笑,一笑起來上眼皮和下眼皮之間就什麼都沒有瞭,隻有星星點點的一些光。大眼睛迷人,小眼睛醉人。高唯瞇起眼睛微笑的時候實在是醉人的。都紅看不見,當然不可能被高唯的小眼睛醉倒。可都紅和高唯一天天好起來瞭,這是真的。好到什麼地步瞭呢?高唯每天都要用她的三輪車接送都紅上下班。盲人的行動是困難的,最大的困難還在路上。現在,有瞭高唯這樣的無私,都紅方便瞭。不知不覺,都紅把季婷婷撇在瞭一邊。即使到瞭吃飯的時間,都紅也要和高唯肩並著肩,一起咀嚼,並一起下咽。
高唯前來應聘的時候還不會騎三輪車。自行車當然騎得很利落瞭。來到“沙宗琪推拿中心”的第一天,沙復明給高唯提出瞭一個要求,趕緊學會三輪車。高唯說:“自行車兩個輪子,我騎上去就跟玩似的,三輪車有三個輪子,還不是上去就走麼?”沙復明就讓高唯到門口去試試。一試,出洋相瞭。高唯居然拿她的三輪車和墻面對著幹,一邊撞還一邊叫。所有的盲人都聽到瞭高唯失措的呼喊,最終,咚的一聲,高唯和三輪車一起被墻面彈回來瞭。笑死瞭。
高唯從地上爬起來,研究瞭一番,明白瞭。自行車雖然有龍頭,但拐彎主要還是借助於身體的重心,龍頭反而是輔助性的瞭。三輪車因為有三個輪子的緣故,它和路面的關系是固定的。到瞭拐彎的時刻,騎車的人還是習慣於偏轉身體的重心,可這一次不管用瞭,三輪車還是順著原先的方向往前沖。那就剎車吧,不行。三輪車的剎車不在龍頭底下,用的是手拉,情急之中你想不起來也用不起來。這一來車身就失控瞭。高唯的運氣好,她試車的時候前面是墻,如果是長江,三輪車也照樣沖下去,高唯她叫得再響也沒有用。
前臺最要緊的工作是安排客人,制表和統計一樣重要。但是,在推拿中心,有一項工作也必不可少,那就是運送枕巾和床單。按照衛生部門的規定,推拿中心的枕巾和床單必須一人一換。用過的枕巾和床單當然要運回去,漂洗幹凈瞭,第二天的上午再運過來。這一來就必然存在一個接送的問題。為瞭節約人手,沙復明就把接送枕巾和床單的任務交給瞭前臺。不會騎三輪車,無論你的眼睛怎樣的迷人和怎樣的醉人,沙復明堅決不錄用。
好在三輪車也不是飛機,嘗試瞭幾下,高唯已經能夠熟練地向左轉和向右轉瞭,還能夠十分帥氣地從褲襠的下面拉上剎車。和推拿師以及服務員比較起來,在推拿中心做前臺算是一個好差事瞭。主要是可以輪休。也就是說,做一天就歇一天。但是,高唯從來都不輪休,每一天都要上下班。她上班的目的是為瞭把都紅送過去,到瞭深夜,再用三輪車把都紅接回來。正因為這一層,都紅和季婷婷的關系慢慢地淡瞭,最終和高唯走到瞭一起。她們兩個連說話都不肯大聲地喧嘩,而是用耳語。嘰嘰喳喳的。如果有人問她們:“說什麼呢?”都紅一般都是這樣回答:“說你的壞話呢。”
季婷婷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心裡頭老大的不痛快。好在都紅聰明,在這個問題上調劑得不錯,時不時給季婷婷送一些吃的。比方說,三四瓣橘子,七八顆花生,四五個毛栗子。每一次都是這麼一點點,卻親親熱熱的,像是專門省給瞭婷婷姐。這一來反而把這一點可憐的吃食弄出人情味來瞭,越是少吃起來才越是香,完全是女人們之間的小情調。都紅偶爾還給季婷婷梳梳頭。季婷婷究竟是一個心胸開闊的女人,又比都紅年長好多歲,不再介意瞭。她對都紅的態度分外的滿意。都紅都意思到瞭,行瞭。都是盲人,可以理解的。和“三輪車”把關系搞搞好,多多少少是個方便。
都紅學推拿不能算是專業,頂多隻能算是半路出傢。還在青島盲校的時候,她的大部分精力一直都花在音樂上瞭。如果都紅當初聽從瞭老師的教導,她現在的人生也許就在舞臺上瞭。老師們都說,都紅在音樂方面有天分,尤其是音樂的記憶上面。一般來說,當事人永遠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在某個方面的才能,當這種才能展露出來的時候,他能知道的隻有一點——做起來特別的簡單。
音樂相對於都紅來說正是這樣瞭。都紅是怎麼學起音樂來的呢?這話說起來遠瞭,一直可以追溯到都紅的小學五年級。那一天都紅她們學校包場去“看”電影,電影是好萊塢的,所描繪的是未來的宇宙,從頭到尾就聽見很尖銳的聲音在那裡亂竄。音樂就更亂瞭,很不著調,又空洞又刺耳,這就是所謂的太空音樂瞭吧。一個星期之後,都紅的音樂老師到衛生間裡小解,聽到有人在一邊哼,耳熟,卻不知道是什麼。一想,想起來瞭,可不是好萊塢的太空音樂麼?老師洗過手,就站在那裡等,最後等出來的卻是都紅。老師就問,這麼亂哄哄的樂曲你也能記得住?都紅很不解,笑瞭,反過來問她的老師:“音樂又不是課文,需要記麼?”這句話聽上去大瞭。如果這句話是一個健全人說出來的,多多少少都有點自信得過瞭頭的意思。盲人沒有這樣的自信。即使有,他們的表達也不是這種樣子。所以,這句很“大”的話在都紅的嘴裡隻有一個意思,是一句實話。
老師便把都紅拉到瞭辦公室,當著所有老師的面,給都紅彈奏瞭一段勃拉姆斯。四句。彈完瞭,老師把雙手放在膝蓋上,等著都紅視唱。都紅站在鋼琴的旁邊,兩隻胳膊掛在那兒,怎麼說都不出聲。老師知道瞭,她這是不好意思。就用表情示意其他老師“都出去”。老師們都離開瞭,都紅站在那裡,還是不肯。躲在窗外的老師們最終失去瞭耐心,散瞭。等他們真的散瞭,都紅開始瞭她的視唱。她視唱的是右手部分,也就是旋律。音程和音高都很準。老師還沒有來得及贊嘆,令人驚奇的事情發生瞭,都紅把左手的和聲伴奏也視唱出來瞭。這太難瞭。太難瞭。隻有極少數的天才才能夠做到。老師驚呆瞭,雙手扶著都紅的肩膀,向左撥瞭一下,又向右撥瞭一下,用力地看。這孩子是都紅麼?是那個數學考試總是四十多分的小姑娘麼?
這孩子是都紅。學數學,她不靈。學語文,她不靈。學體育,她也不靈。音樂卻不用學,一聽就靈。怎麼就沒發現呢?可現在發現也不晚哪,她才五年級。老師當機立斷,抓她的鋼琴。都紅卻不感興趣。老師說,你究竟對什麼感興趣?都紅說,我喜歡唱歌。老師坐在瞭琴凳上,急瞭,不停地用巴掌拍打自己的大腿,用的是進行曲的節拍——
都紅,你不懂事啊,不懂事!你一個盲人,唱歌能有什麼出息?你一不聾,二不啞巴,能唱出什麼來?什麼是特殊教育,啊?你懂麼?說瞭你也不懂。特殊教育一定要給自己找麻煩,做自己不能做的事情。比方說,聾啞人唱歌,比方說,肢體殘疾的人跳舞,比方說,有智力障礙的人搞發明,這才能體現出學校與教育的神奇。一句話,一個殘疾人,隻有通過千辛萬苦,上刀山、下火海,做——並做好——他不方便、不能做的事情,才具備直指人心、感動時代、震撼社會的力量。你一個盲人,唱歌有什麼稀奇?嘴巴一張就來瞭嘛。可彈鋼琴難哪。盲人最困難的是彈、鋼、琴——你懂不懂?你多好的條件啊,怎麼就不知道珍惜?你這是懶!——把你的傢長喊過來!
都紅沒有喊傢長。妥協瞭。鋼琴老師像一個木匠,她把都紅打成瞭一條凳子,放在瞭鋼琴的前面。都紅的進步可以用神速去形容,僅用瞭三年的工夫,她的鋼琴考試達到瞭八級。都紅創造瞭一個奇跡。
初中二年級,都紅的奇跡突然中斷瞭。是她自行瞭斷的。都紅說什麼也不肯坐到鋼琴的面前去瞭。
這一切都因為一次演出,是一臺向殘疾人“獻愛心”的大型慈善晚會。晚會上來瞭許多大腕,都是過氣的影視明星和當紅的流行歌手。作為一名特約演員,都紅穿著一身喇叭狀的拖地長裙,參加這臺晚會來瞭。都紅即將演奏的是巴赫的三部創意曲。這是一部復調作品,特別強調左右手的對位。很難。要說把握,都紅對二部創意曲的把握更大些。但是,老師鼓勵她瞭,要上就上難的。這是都紅第一次正式的演出,一上臺都紅就覺得不對勁。她的手緊張。尤其是無名指,突然失去瞭往昔的自主性,僵硬瞭,一直都沒有呈現出欲罷不能的好局面。要是往細處追究一下的話,“無名指無力”是都紅的一個老問題瞭,都紅花過很大的功夫,似乎已經好瞭。但是,就在這樣一個隆重的場合,她“無名指無力”這個老問題再一次出現瞭。為瞭增加無名指的力量,都紅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發力,她借助於手腕的力量,把無名指往琴鍵上砸。這一來都紅手指上的節奏就亂瞭,都紅自己都不敢聽瞭。這哪裡是巴赫?這哪裡還是巴赫?
都紅是唯美的。她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停下來。停下來,從頭開始,重來一遍。可是,這不是練琴,這是公開演出。都紅隻能順著旋律把她的演奏半死不活地往下拖。都紅的心情嚴重地變形瞭。很不甘。她像吃瞭一大堆蒼蠅。手上卻又出錯瞭。她的演奏效果連練琴時的一半都沒有達到。都紅隻有破罐子破摔。心中充滿瞭說不出的懊喪。
都紅好幾次都想哭瞭,還好,都紅沒有。都紅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彈完的。最後一個音符即將來臨,都紅伴隨著極大的委屈,提起胳膊,懸腕,張開瞭她的手指。仿佛瞭卻一個心思一樣,都紅屏住呼吸,把她所有的指頭一股腦兒摁在瞭琴鍵上。她在等。等彈完最後一個節拍,都紅吸氣,提腕,做瞭一個收勢。總算完瞭。第三創意曲醜陋不堪。太丟人瞭,太失敗瞭。這個時候的都紅終於有些憋不住瞭,想哭。掌聲卻響瞭起來,特別的熱烈,是那種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掌聲。都紅就百感交集。站起來,鞠躬。再鞠躬。女主持人就在這個時候出現瞭。女主持人開始贊美都紅的演奏,她一連串用瞭五六個形容詞,後面還加上瞭一大堆的排比句。一句話,都紅的演奏簡直就完美無缺。都紅想哭的心思沒有瞭,心卻一點一點地涼下去。是蒼涼。都紅知道瞭,她到底是一個盲人,永遠是一個盲人。她這樣的人來到這個世界隻為瞭一件事,供健全人寬容,供健全人同情。她這樣的人能把鋼琴彈出聲音來就已經很瞭不起瞭。
女主持人抓住都紅的手,把她向前拉,一直拉到舞臺的最前沿。女主持人說:“鏡頭,給個鏡頭。”都紅這才知道瞭,她這會兒在電視上。全省,也許是全國人民都在看著她。都紅一時就不知道怎麼才好瞭。女主持人說:“告訴大傢,你叫什麼名字?”都紅說:“都紅。”女主持人說:“大聲一點好麼?”都紅大聲地說:“都——紅。”女主持人說:“現在高興麼?”都紅想瞭想,說:“高興。”女主持人說:“再大聲一點好麼?”都紅的脖子都拉長瞭,吶喊著說:“高——興!”“為什麼高興?”女主持人問。為什麼高興?這算什麼問題?這算什麼問題呢?這個問題把都紅難住瞭。女主持人說:“這麼說吧,你現在最想說的話是什麼?”都紅的嘴巴動瞭動,想起瞭“自強不息”,想起瞭“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這些都是現成的成語和格言,都紅一時卻沒能組織得起來。好在音樂響起來瞭,是小提琴,一點一點地,由遠及近,由低及高,抒情極瞭,如泣如訴的。女主持人沒有等待都紅,她在音樂的伴奏下已經講起都紅的故事瞭。所用的語調差不多就是配樂詩朗誦。她說“可憐的都紅”一出生就“什麼都看不見”,她說“可憐的都紅”如此這般才鼓起瞭“活下去的勇氣”。都紅不高興瞭。都紅最恨人傢說她“可憐”,最恨人傢說她“什麼都看不見”。都紅站在那裡,臉已經拉下瞭。但女主持人的情感早已醞釀起來瞭,現在正是水到渠成的時候。她聲情並茂地問瞭一個大問題,“都紅為什麼要在今天為大傢演奏呢?”是啊,為什麼呢?都紅自己也想聽一聽。臺下鴉雀無聲。女主持人的自問自答催人淚下瞭,“可憐的都紅”是為瞭“報答全社會——每一個爺爺奶奶、每一個叔叔阿姨、每一個哥哥姐姐、每一個弟弟妹妹——對她的關愛”!小提琴的旋律剛才還是背景的,現在,伴隨著女主持人的聲音,推出來瞭,回響在整個大廳,回響在“全社會”的每一片大地。這是哀痛欲絕的旋律,像挽歌,直往人傷心的地方鉆。女主持人突然一陣哽咽,再說下去極有可能泣不成聲。“報答”,這是都紅沒有想到的,她隻是彈瞭一段巴赫。她想彈好,卻沒有能夠。為什麼是報答?報答誰呢?她欠誰瞭?她什麼時候虧欠的?還是“全社會”。都紅的血在往臉上湧。她說瞭一句什麼,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說瞭一句什麼,然而,話筒不在她的手上,說瞭也等於沒說。小提琴的旋律已經被推到瞭高潮,戛然而止。在戛然而止的同時,女主持人的話剛好畫上瞭句號。女主持人摟住瞭都紅的肩膀,扶著她,試探性地往下走。都紅一直不喜歡別人攙扶她。這是她內心極度的虛榮。她能走。即使她“什麼都看不見”,她堅信自己一定可以回到後臺去。“全社會”都看著她呢。都紅想把女主持人的手推開,但是,愛的力量是決絕的,女主持人沒有撒手。都紅就這樣被女主持人小心翼翼地攙下瞭舞臺。她知道瞭,她來到這裡和音樂無關,是為瞭烘托別人的愛,是為瞭還債。這筆債都紅是還不盡的,小提琴動人的旋律就幫著她說情。人們會哭的,別人一哭她的債就抵消瞭。——行行好,你就可憐可憐我吧!都紅的手都顫抖瞭,女主持人讓她惡心。音樂也讓她惡心。都紅仰起臉來,驕傲地伸出瞭她的下巴——音樂原來就是這麼一個東西。賤。
都紅的老師站在後臺,她用她的懷抱接住瞭都紅。她悲喜交加。都紅不能理解她的老師哪裡來的那麼多的喜悅與悲傷,不知道該做怎樣的應答。她隻是在感受老師的鼻息,炙熱的,已經發燙瞭。
都紅似乎是被老師的鼻息燙傷瞭,再也沒有走進鋼琴課的課堂。老師一直追到都紅的宿舍,問她為什麼不去。都紅把宿舍裡的同學打發幹凈,說:“老師,鋼琴我不學瞭,你教我學二胡吧。”
老師納悶瞭:“什麼意思?”
都紅說:“哪一天到大街上去賣唱,二胡帶起來方便。”
都紅的這席話說得突兀瞭。口吻裡頭包含瞭與她的年紀極不相稱的刻毒。但都紅所說的卻是實情,她也不小瞭,得為自己的未來打算。總不能一天到晚到舞臺上去還債吧?她要還到哪一天?
去他媽的音樂!音樂從一開始就他媽的是個賣×的貨!她隻是演奏瞭一次巴赫,居然惹得一身的債。這輩子還還不完瞭。這次演出成瞭都紅內心終生的恥辱。
都紅懸崖勒馬瞭。她在老師的面前是決絕的。她不僅拒絕瞭鋼琴課,同樣拒絕瞭所有的演出。“慈善演出”是什麼,“愛心行動”是什麼,她算是明白瞭。說到底,就是把殘疾人拉出來讓身體健全的人感動。人們熱愛感動,“全社會”都需要感動。感動吧,流淚吧,那很有快感。別再把我扯進去瞭,我挺好的。犯不著為我流淚。
想過來想過去,都紅最終選擇瞭中醫推拿。說選擇是不對的,都紅其實別無選擇。都紅再一次伸出她的雙手瞭,這一次觸摸的卻不是琴鍵,而是同學的身體。說起推拿,生活拿都紅開玩笑瞭,鋼琴多難?可都紅學起來幾乎就不用動腦子;推拿這麼容易,都紅卻學不來。就說人體的穴位吧,都紅怎麼也記不住;記住瞭,卻找不準;找準瞭,手指頭又“拿”不住。鋼琴的指法講究的是輕重與緩急,都紅便把這種輕重緩急投放到同學的身體上去瞭。看看同學們是怎樣譏諷都紅的,她摁一下,同學就說:“多——”她又摁一下,同學又說:“來——”下面自然是“米發韶拉西”。都紅就掐。同學隻能“哎喲”。笑是笑瞭,鬧是鬧瞭,都紅免不瞭後悔。那麼多的好時光白白地浪費瞭,畢業之後她如何是好啊。
都紅最終繞瞭一個巨大的彎子才到瞭南京。通過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都紅認識瞭季婷婷。季婷婷遠在南京,是那種特別熱心的祖宗。她的性格裡頭有那種“包在我身上”的闊大氣派,這一點在盲人的身上是很罕見的。說到底還是她在視力上頭有優勢。季婷婷的矯正視力可以達到B-3。雖說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季婷婷對著手機發話瞭,季婷婷說:“都是朋友。妹子,來吧。南京挺好的。”
還沒有見面,季婷婷就把都紅叫做“妹子”瞭,都紅隻好順著季婷婷的思路,把季婷婷叫做瞭“婷婷姐”。其實都紅不喜歡這樣。土。還有令人生厭的江湖氣。但江湖氣也有江湖氣的好處,利索。一到南京,季婷婷就把都紅帶到沙復明的面前,季婷婷說:“沙老板,又是一棵搖錢樹來啦。”
沙復明提出面試。這個當然。季婷婷是業內人士,自然要遵守這樣的一個規矩。季婷婷拉過沙復明,把他推進瞭推拿房,直接就把沙復明摁在瞭床上。季婷婷拿起都紅的手,放到瞭沙復明的脖子上去瞭。都紅對季婷婷的這一個舉動印象很不好,她也太顯擺自己的視力瞭。都紅的手指頭一搭上沙復明的脖子沙復明就有數瞭。都紅不是吃這碗飯的人。
沙復明趴在瞭床上,一邊接受都紅的推拿,一邊開始發問。都紅的籍貫啦,都紅的年齡啦,就這些,雜七雜八,口氣並不怎麼好,完全是一副大老板的派頭瞭。都紅一一做瞭回答。沙復明後來又問起瞭都紅所受業的學校,都紅還是如實做瞭回答。沙復明不說話瞭,話題一轉,開始和都紅聊起瞭教育。這時候都紅正在給沙復明放松脖子,沙復明的臉陷在洞裡頭,兀自笑瞭。這哪裡是推拿?撓癢癢瞭嘛。沙復明很沉重地嘆瞭一口氣,說:
“現在的教育,誤人子弟啊。”
沙復明所譏諷的是“現在的教育”,和都紅沒有一點關系。但是,都紅多聰明的一個人,停住瞭。愣瞭片刻,兩隻手一同離開瞭沙復明的身體。
關於都紅的業務,沙復明沒有給季婷婷提及一個字。他來到瞭門口,掏出一張人民幣。是五十。沙復明說:“給你一天假,你帶小姑娘到東郊去遛遛,好歹也來瞭一趟南京。千裡迢迢的。”意思已經都在明處瞭。季婷婷把錢擋瞭回去,隻是摁住沙復明的手,不動。是懇請的意思。沙復明笑瞭,是嘴角在笑,說:“你這是在逼我。”沙復明把上身欠過去瞭,對著季婷婷的耳朵說:“不是一般的差。”
沙復明拍瞭兩下季婷婷的肩膀,離開瞭。對季婷婷,沙復明一直都是照顧的,多多少少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然而,現在所面臨的是原則性的問題,沙復明不可能讓步。沙復明沒有走進休息區。他知道都紅這刻正在裡頭,說不準兩個人的身體就撞上瞭。還是不要撞上的好。
季婷婷站在推拿中心的門口,心情一下子跌落下去瞭。一口氣眨巴瞭十幾下眼睛。她掏出手機來,想給遠方的趙大姐打個電話。都紅畢竟是趙大姐托付給自己的。可這個話怎麼對趙大姐說,還是個問題瞭。趙大姐在電話裡給季婷婷交代過的,“無論如何也得幫幫她”,幾乎就是懇求瞭。懇求這東西就是這樣,到瞭一定的地步,它就成瞭死命令。季婷婷想過來想過去,隻好把手機又裝回去。
手機卻響瞭。季婷婷把手機送到耳邊,卻是都紅的聲音。都紅說:“婷婷姐,我都知道瞭,沒事的。”
“你在哪兒?”
“我在衛生間裡。”
“你幹嗎不出來和我說話?”
都紅停頓瞭一會兒,輕聲說:“我還是在衛生間裡頭待一會兒吧。”
季婷婷越發不知道怎麼說好瞭,隔瞭半天,說:“南京有個中山陵,你知道的吧?”
都紅沒有說知道,也沒有說不知道,都紅說:“婷婷姐,沒事的。”
季婷婷的心口突然就是一陣緊。都紅這樣文不對題地說話,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她的心早已經亂瞭。都紅此時此刻的心情季婷婷能夠理解,這畢竟是都紅第一次出門遠行哪。對一個盲人來說,天底下最困難的事情是什麼?是第一次出門遠行。尤其是一個人出門遠行。這裡頭的擔心、焦慮、膽怯、自卑,都會以一種無限放大的姿態黑洞洞地體現出來,讓人怕。這怕是虛的,也是實的,是假的,也是真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就看你撞上什麼瞭。盲人的怕太遼闊瞭,和看不見的世界一樣廣袤,怕什麼呢?不知道。都紅偏偏就是這樣不走運,第一腳就踩空瞭。是踩空瞭,不是跌倒瞭,這裡頭有根本的區別。跌倒瞭雖然疼,人卻是落實的,在地上;踩空瞭就不一樣瞭,你沒有地方跌,隻是往下墜,一直往下墜,不停地往下墜。個中的滋味比粉身碎骨更令人驚悸。
季婷婷把手機握得緊緊的。她到底是個過來人,不知道說什麼好瞭。
當天夜裡季婷婷讓都紅擠在瞭自己的床上。床太小,兩個人都隻能側著身子。起初是背對背,隻躺瞭一會兒,季婷婷覺得不合適,翻瞭個身,面對著都紅的後背瞭。既然說不出什麼來,那就撫摸撫摸都紅的肩膀吧,好歹是個安慰。
都紅也翻瞭個身,抬起胳膊,想把胳膊繞到季婷婷的後背上,一不小心,卻碰到季婷婷的胸脯上去瞭。都紅把手窩起來,做成半圓的樣子,順勢就捂瞭上去。都紅說:“你的怎麼這麼好啊?”這不是一個好的話題。但是,對於沒話找話的兩個女人來說,這已經是一個很不錯的話題瞭。季婷婷也摸瞭摸都紅的,說:“還是你的好。”季婷婷補充說:“我原先真是挺好的,現在變瞭,越長越開,都分開瞭。”都紅說:“怎麼會呢?”季婷婷說:“怎麼不會呢?”都紅就想,自己也有分開的那一天的吧。季婷婷卻把嘴唇一直送到都紅的耳邊,悄聲說:“有人摸過沒有?”都紅說:“有。”季婷婷來勁瞭,急切地問:“誰?”都紅說:“一個女色鬼,很變態的。”季婷婷愣頭愣腦的,還想瞭一會兒,這才弄明白瞭。一明白過來就捉住都紅的乳頭,兩個指頭猛地就是一捏。季婷婷的手指頭沒輕沒重的,都紅疼死瞭,直哈氣。季婷婷的手實在是太沒輕沒重瞭。
就這麼嬉戲瞭一回,都紅也累瞭,畢竟抑鬱,很快就睡著瞭。睡著瞭的都紅老是往季婷婷的懷裡拱,肩膀那個部位還一抽一抽的。盲人的不安全感是會咬人的,咬到什麼程度,隻有盲人自己才能知道。季婷婷便把都紅摟住瞭,這一摟,季婷婷睡不著瞭。季婷婷第一次面試的時候是在北京,十分鐘不到就給人打瞭回票。季婷婷是記得的,她就覺得自己的身體在往下墜,一直在往下墜,不停地往下墜。然而,季婷婷畢竟是幸運的,趙大姐就是在那樣的時候出現瞭,她幫助瞭她。季婷婷對趙大姐永遠有說不盡的感謝,一直想報答她。又能報答什麼呢?似乎也沒有什麼可以報答的。季婷婷能做的也就是幫別人,像趙大姐所關照的那樣,一個幫一個,一個帶一個。季婷婷做到瞭麼?沒有。季婷婷怎麼也睡不著瞭。
季婷婷後悔得要命。事情沒有辦好。都紅怎麼辦呢?季婷婷隻能摟著都紅,心疼她瞭。
無論如何,明天得把都紅留住。去不去東郊再說,讓她在南京歇一天也是好的。還是帶都紅去一趟夫子廟吧,逛一逛,吃點小吃,最後再給她備上一份小禮物。一句話,一定要讓都紅知道,南京絕對不是她的傷心地。這裡有關心她的人,有心疼她的人。她隻是不走運罷瞭。這麼一想季婷婷就不太敢睡,起碼不能睡得太死,絕對不能讓都紅在一清早就提著行李走人。
季婷婷到瞭下半夜才入睡,一大早,她卻睡死瞭。不過,她所擔心的事情卻沒有發生。一覺醒來,都紅表態瞭,中山陵她不去,夫子廟她也不去。態度相當的堅決。都紅說,她還是想“陪著婷婷姐”到推拿中心去。季婷婷誤會瞭,以為都紅這樣做是為瞭不耽擱她的收入,好歹也是一天的工錢呢。等來到瞭推拿中心,季婷婷發現,不是的。她季婷婷小瞧瞭這個叫都紅的小妹妹瞭。
都紅換瞭一件紅色的上衣。她跟在季婷婷的身後,來到瞭“沙宗琪推拿中心”。當著所有人的面,突然喊瞭一聲“沙老板”。都紅說:“沙老板,我知道我的業務還達不到你的要求,你給我一個月的時間行不行?我就打掃打掃衛生,做做輔助也行。我隻在這裡吃三頓飯。晚上我就和婷婷姐擠一擠。一個月之後我如果還達不到你的要求,我向這裡的每一個人保證,我自己走人。我會在一年之內把我的夥食費寄回來。希望沙老板你給我這個機會。”
都紅一定是打瞭腹稿瞭。她的語氣很膽怯,聽上去有些喘,還夾雜瞭許多的停頓,這一席話她差不多就是背誦下來的。然而,都紅自己並不知道,她的舉動把所有的人都鎮住瞭。都紅膽戰心驚地展示瞭她骨子裡氣勢如虹。
沙復明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一個局面。如果都紅是一個健全人,她的這一席話就太普通瞭,然而,都紅是一個盲人,她的這一席話實在不普通。盲人的自尊心是駭人的,在遭到拒絕之後,盲人最通常的反應是保全自己的尊嚴,做出“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派頭。都紅偏偏不這樣。沙復明被震驚瞭。沙復明當即就問瞭自己一個問題:在同樣的情況下,你自己會不會這樣做?答案是否定的。然而,都紅這樣做瞭,沙復明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相反,他驚詫於她的勇氣。看起來盲人最大的障礙不是視力,而是勇氣,是過當的自尊所導致的弱不禁風。沙復明幾乎是豁然開朗瞭,盲人憑什麼要比健全人背負過多的尊嚴?許多東西,其實是盲人自己強加的。這世上隻有人類的尊嚴,從來就沒有盲人的尊嚴。
“行。”沙復明恍恍惚惚地說。
沙復明天生就是一個老板,有他好為人師的一面。他真的開始給都紅上課瞭,盡心盡力的。而都紅,則學得格外的努力。說到底盲人推拿也不是彈鋼琴,還是好學的,並不是什麼瞭不得的大學問,也不需要什麼瞭不得的大智慧。都紅隻是“不通”,在認識上有所偏差罷瞭。沙復明嚴肅地告訴都紅,穴位呢,一下子找不準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瞭的。你要聰明一些。你要嘗試著留意客人的反應。喏,這是天中穴,一個痛穴。沙復明現身說法瞭,一下子就把都紅的天中穴給摁住瞭,大拇指一發力,都紅便是一聲尖叫。沙復明說,你看看,你有反應瞭吧?客人也一樣。他們會發出一些聲音,再不然就是擺擺腿。——這些反應說明瞭什麼?說明你的穴位找準瞭。你要在這些地方多用心思。
——不要擔心客人怕疼。擔心什麼呢?你要從客人的角度去認識問題。客人是這樣想的:我花瞭錢請你來做推拿,一點也不疼,不等於白做瞭?人都是貪婪的,每個人都喜歡貪便宜,各有各的貪法。對有些客人來說,疼,就是推拿;一點不疼,則是異性按摩。所以呢,讓他疼去,別怕。疼瞭他才高興。如果客人叫你輕一點,那你就輕一點。這個時候輕,他就不會懷疑你的手藝瞭。
都紅在聽。都紅發現,語言也有它的穴。沙復明是個不一般的人,他的話總能夠把語言的穴位給“點”到,然後,聽的人豁然開朗。都紅很快就意識到瞭,她的業務始終過不瞭關,問題還是出在心態上。她太在意別人瞭,一直都太小心、太猶豫。不敢“下手”。怎麼能把客人的身體看作一架鋼琴呢?客人的身體永遠也不可能是一架鋼琴,該出手時一定要出手。他壞不瞭。下手一定要重。新手尤其是這樣。下手重起碼是一種負責和賣力的態度。如果客人喊疼瞭,都紅就這樣說:“有點疼瞭吧?最近比較勞累瞭吧?”這樣多好,既有人際上的親和,又有業務上的權威,不愁沒有回頭客的。說白瞭,推拿中心就是推拿中心,又不是醫院,來到這裡的人還不就是放松一下?誰會到這裡來治病?一個人要是真的生瞭病,往推拿中心跑什麼,早到醫院去瞭。
依照沙復明原來的意思,好好地調教都紅一段日子,往後怎麼辦,完全看她的修行瞭。沙復明隻要做到問心無愧就可以。行,留下來,不行,都紅也不至於讓沙復明白白地養活她。不至於的。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瞭,沙復明去瞭一趟廁所,都紅上鐘去瞭。沙復明把前臺高唯叫到瞭一邊,問:“誰讓你安排的?”高唯很委屈,說:“是客人自己點的鐘,我總不能不安排吧?”沙復明不吭聲瞭,後悔自己不該有這樣的婦人之仁。都紅的爛手藝遲早要砸瞭自己的小招牌。“沙宗琪推拿中心”可也是剛剛才上路,口碑上要是出瞭大問題,如何能拉得回來?
不可思議的不是都紅上鐘。不可思議的是,都紅的生意在沙復明的眼皮子底下一點一點興旺起來瞭。清一色是客人點的鐘。慢慢地居然還有瞭回頭客。沙復明當然不便阻攔,客人點瞭她,還回頭瞭,他一個當老板的,總不能從學術的角度去論證自己的推拿師不行吧。沙復明不放心,悄悄做瞭幾回現場的考察,都紅不隻是生意上熱火朝天,和客人相處得還格外的熱乎。怎麼會這樣的呢?
答案很快就揭曉瞭。答案令沙復明大驚失色,都紅原來是個美女,驚人的“漂亮”。關於推拿師們的“長相”,沙復明多少是瞭解的,他聽得多瞭。客人們閑得無聊,總得做點什麼,又做不瞭,就說說話。其實都是扯咸淡瞭。有時候免不瞭也會贊美一番推拿師們的模樣,身材,還有臉蛋。老一套瞭。無非是某某某推拿師(女)“漂亮”,某某某推拿師(男)“帥氣”。沙復明自己還被客人誇過“帥氣”呢,說的人和聽的人都不會往心裡去。退一步說,就算客人們說的都是真話,某某某(女)確實是個美女,沙復明反正也看不見,操那份心做什麼?他才不在乎誰“漂亮”誰“不漂亮”呢。把生意做好瞭,把客人哄滿意瞭,你就是“漂亮”。
這一天來瞭一撥特殊的客人,是一個劇組,七八個人,一起擠在瞭過道裡。領頭的是一個五十開外的男子,嗓音很渾,一口地道的京腔。大夥兒都叫他“導演”。導演是怎樣的人物,沙復明知道。雖說是過路客,沙復明還是做出瞭一個決定,給予導演與劇組最優質的服務。他親自詢問瞭人數,派出瞭推拿中心的所有精英,當然,他自己倒沒有親自出馬,卻把另外一位老板張宗琪也安排進去瞭。推拿中心的面積本來就不大,七八個人一起擠進來,浩浩蕩蕩的瞭,“沙宗琪推拿中心”頓時就洋溢起生意興隆的好氣象。沙復明的心情好極瞭。把客人和推拿師成雙成對地安頓好瞭,沙復明搓著手,來到瞭休息區,說:“拍電視劇的,拍過《大唐朝》,你們都聽說過吧?”
《大唐朝》,都紅聽說過。還“看”過一小部分。音樂一般,主題曲《月比太陽明》倒還不錯。都紅正坐在桌子的左側,臉對著沙復明,兩隻手平放在大腿上,微笑著。說起都紅的“坐”,她的“坐”有特點瞭。是“端坐”。因為彈鋼琴的緣故,都紅隻要一落座,身姿就繃得直直的,小腰那一把甚至有一道反過去的弓。這一來胸自然就出來瞭。上身與大腿是九十度,大腿與小腿是九十度。兩肩很放松,齊平。雙膝並攏。兩隻手交叉著,一隻手覆蓋著另一隻手,閑閑靜靜地放在大腿上。她的坐姿可以說是鋼琴演奏的起勢,是預備;也可以說,是一曲幽蘭的終瞭。都紅“端坐”在桌子的左側,微笑著,其實在生氣。她在生沙老板的氣,同時也生自己的氣。沙老板憑什麼不安排她?她都紅真的比別人差多少麼?都紅不在意一個鐘的收入,她在意的是她的臉面。但是都紅有一個習慣,到瞭生氣的時候反而能把微笑掛在臉上。這不是給別人看的,是她內心深處對自己的一個要求。即使生氣,她也要儀態萬方。
都紅微笑瞭差不多有一個小時,這就是說,她生瞭一個小時的氣。一個小時之後,導演帶著他的人馬浩浩蕩蕩地出來瞭。導演似乎來瞭一股特別的興致,他想在推拿中心走一走,看一看。說不定下一次拍戲的時候用得上呢。沙復明就把導演帶到瞭休息區。推開門,沙復明說:“導演來看望大傢瞭。大傢歡迎。”休息區的閑人都站立起來瞭,有幾個還鼓瞭掌。掌聲寥落,氣氛卻熱烈,還有點尷尬。主要是大夥兒有點激動。他們可是“劇組”的人哪。
都紅隻是微笑,輕輕點瞭點頭。卻沒有起身。導演一眼就看到瞭都紅。都紅簡直就是一個剛剛演奏完畢的鋼琴傢。他站住瞭,不說話,卻小聲地喊過來一個女人。沙復明就聽見那個女人輕輕地“啊”瞭一聲。是贊嘆。沙復明當然不知道這一聲贊嘆的真實含義:都紅在那個女人的眼裡已經不再是鋼琴傢瞭,而是一個正在加冕的女皇。親切,高貴,華麗,一動不動,充滿瞭肅穆,甚至是威儀。沙復明不知情,客客氣氣地說:“導演是不是喝點水?”導演沒有接沙老板的話,卻對身邊的一個女人低語說:“太美瞭。”女人說:“天哪。”女人立即又補充瞭一句:“真是太美瞭。”那語氣是權威的,似科學的結論一樣,毋庸置疑瞭。沙復明不明所以,卻聽見導演走進瞭休息區。導演小聲問:“你叫什麼?”漫長的一陣沉默之後,沙復明聽到瞭都紅的回答,都紅說:“都紅。”導演問:“能看見麼?”都紅說:“不能。”導演嘆瞭一口氣,是無限的傷嘆,是深切的惋惜。導演說:“六子,把她的手機記下來。”都紅不卑不亢地說:“對不起,我沒有手機。”沙復明後來就聽見導演拍瞭拍都紅的肩膀。導演在門外又重復瞭一遍:“太可惜瞭。”沙復明同時還聽到瞭那個女人進一步的嘆息:“實在是太美瞭。”她的嘆息是認真的,嚴肅的,發自肺腑,甚至還飽含瞭深情。
浩浩蕩蕩的人馬離開瞭。剛剛離開,“沙宗琪推拿中心”再一次安靜下來瞭。說安靜不準確瞭。這一回的安靜和平日不一樣,幾乎到瞭緊張的地步。所有的盲人頃刻間恍然大悟瞭,他們知道瞭一個驚天的秘密:“他們”中間有一位大美女。驚若天人。要知道,這可不是普通客人的普通戲言。是《大唐朝》的導演說的。是《大唐朝》的導演用普通話嚴肅認真地朗誦出來的。簡直就是臺詞。還有證人,證人是一位女士。
當天夜裡,推拿中心的女推拿師們不停地給遠方的朋友們發短信,她們的措辭是神經質的,仿佛是受到瞭驚嚇:——你知道嗎?——我們店有一個都紅,——你不知道她有多美!她們一點都不嫉妒。被導演“看中”的美女她們怎麼可能嫉妒呢?她們沒有能力描述都紅的“美”。但是,沒關系。她們可以誇張。實在不行,還可以抒情。說到底,“美”無非是一種驚愕的語氣。她們不是在說話,簡直就是在詠嘆,在唱。
這是一個嚴肅的夜晚。沙復明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都紅。卻不成形。有一個問題在沙復明的心中嚴重起來瞭。很嚴重。
什麼是“美”?
沙復明的心浮動起來瞭,萬分的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