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馬

王大夫在男生宿舍住下來瞭。所有的男生宿舍都一樣,它是由商品房的住宅改裝過來的,通常說來,在主臥、客廳和書房裡頭,安置三組床或四組床,上下鋪,每一間房裡住著六到八個人。

王大夫剛到,不可能有選擇的機會,當然是上鋪瞭。王大夫多少有些失望。戀愛中的人就這樣,對下鋪有一種本能的渴望,方便哪。當然,王大夫沒有抱怨。他一把抓住上鋪的圍欄,用力拽瞭一把,床鋪卻紋絲不動。王大夫知道瞭,床位一定是用膨脹螺絲固定在墻面上瞭。這個小小的細節讓王大夫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看起來沙復明這個人還行。盲人老板就是這點好,在健全人容易忽略的細枝末節上,他們周到得多,關鍵是,知道把他們的體貼用在恰當的地方。

下鋪是小馬。依照以往的經驗,王大夫對小馬分外地客氣。在集體宿舍,上下鋪的關系通常都是微妙的,彼此很熱情,其實又不好處。弄不好就是麻煩。這麻煩並不大,通常也說不出口,最容易別扭瞭。王大夫可不想和任何人別扭,是打工,又不是打江山,幹嗎呢。和氣生財吧。王大夫就對小馬客氣。不過王大夫很快就明白過來瞭,他對小馬的客氣有些多餘瞭。這傢夥簡直就是一個悶葫蘆,你對他好是這樣,你對他不好也還是這樣。他不對任何人好,他也不對任何人壞。

小馬還小,也就是二十出頭。如果沒有九歲時的那一場車禍,小馬現在會在幹什麼呢?小馬現在又是一副什麼樣子呢?這是一個假設。一個無聊、無用卻又是繚繞不去的假設。閑來無事的時候,小馬就喜歡這樣假設,時間久瞭,他就陷進去瞭,一個人恍惚在自己的夢裡。從表面上看,車禍並沒有在小馬的軀體上留下過多的痕跡,沒有斷肢,沒有恐怖的、大面積的傷痕。車禍卻摧毀瞭他的視覺神經。小馬徹底瞎瞭,連最基本的光感都沒有。

小馬的眼睛卻又是好好的,看上去和一般的健全人並沒有任何的區別。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些區別,其實也有。眼珠子更活絡一些。在他靜思或動怒的時候,他的眼珠子習慣於移動,在左和右之間飄忽不定。一般的人是看不出來的。正因為看不出來,小馬比一般的盲人又多出一分麻煩。舉一個例子,坐公共汽車——盲人乘坐公共汽車向來可以免票,小馬當然也可以免票。然而,沒有一個司機相信他有殘疾。這一來尷尬瞭。小馬遇上過一次,剛剛上車,司機就不停地用小喇叭呼籲:乘客們註意瞭,請自覺補票。小馬一聽到“自覺”兩個字就明白瞭,司機的話有所指。盯上他瞭。小馬站在過道裡,死死地拽著扶手,不想說什麼。哪一個盲人願意把“我是盲人”掛在嘴邊?吃飽瞭撐的?小馬不開口,不動。司機有意思瞭,偏偏就是個執著的人。他端起茶杯,開始喝水,十分悠閑地在那裡等。引擎在空轉,怠速勻和,也在那裡等。等過來等過去,車廂裡怪異瞭,有瞭令人冷齒的肅靜。僵持瞭幾十秒,小馬到底沒能扛住。補票是不可能的,他丟不起那個臉;那就隻有下車瞭。小馬最終還是下瞭車。引擎轟的一聲,公共汽車把它溫暖的尾氣噴在小馬的腳面上,像看不見的安慰,又像看不見的譏諷。小馬在大庭廣眾之下受到瞭侮辱,極度地憤怒。他卻笑瞭。他的微笑像一幅刺繡,掛在瞭臉上,針針線線都連著他臉上的皮。——我這個瞎子還做不成瞭,大眾不答應。笑歸笑,小馬再也沒有踏上過公共汽車。他學會瞭拒絕,他拒絕——其實是恐懼——一切與“公共”有關的事物。待在屋子裡挺好。小馬可不想向全世界莊嚴地宣佈:先生們女士們,我是瞎子,我是一個真正的瞎子啊!

不過小馬帥。所有見過小馬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看法,他是個標準的小帥哥。一開始小馬並不相信,生氣瞭。認定瞭別人是在挖苦他。可是,這樣說的人越來越多,小馬於是平靜下來瞭,第一次認可瞭別人的看法,他是帥的。小馬的眼睛在九歲的那一年就瞎掉瞭,那時候自己是什麼模樣呢?小馬真的想不起來瞭。像一個夢。是遙不可及的樣子。小馬其實已經把自己的臉給忘瞭。很遺憾。現在好瞭,小馬自己也確認瞭,他帥。Sh-u-ai-Shuai。一共有三個音節,整個發音的過程是復雜的,卻緊湊,幹脆。去聲。很好聽。

很帥的小馬有一點帥中不足,在脖子上。他的脖子上有一塊面積驚人的疤痕。那不是車禍的紀念,是他自己留下來的。車禍之後小馬很快就能站立瞭,眼前卻失去瞭應有的光明。小馬很急。父親向他保證,沒事,很快就會好的。小馬就此陷入瞭等待,其實是漫長的治療歷程。父親帶著小馬,可以說馬不停蹄。他們輾轉於北京、上海、廣州、西安、哈爾濱、成都,最遠的一次甚至去瞭拉薩。他們在城市與城市之間輾轉,在醫院與醫院之間輾轉,年少的小馬一直在路上,他抵達的從來就不是目的地,而是失望。可是,父親卻是熱情洋溢的,他的熱情是至死不渝的。他一次又一次向他的寶貝兒子保證,不要急,會好的,爸爸一定能夠讓你重見光明。小馬尾隨著父親,希望,再希望。心裡頭卻越來越急。他要“看”。他想“看”。該死的眼睛卻怎麼也睜不開。其實是睜開的。他的手就開始撕,他要把眼前的黑暗全撕瞭。可是,再怎麼努力,他的雙手也不能撕毀眼前的黑暗。他就抓住父親,暴怒瞭,開始咬。他咬住瞭父親的手,不松。這是發生在拉薩的事情。可父親突然接到瞭一個天大的喜訊——在南京,他們漫長旅程的起點,一位眼科醫生從德國回來瞭,就在南京市第一人民醫院。小馬知道德國,那是一個更加遙遠的地方。小馬的父親把小馬抱起來,大聲地說:“孩子,咱們回南京,這一次一定會好的,我向你保證,會好的!”

“從德國回來的”醫生不再遙遠,他的手已經能夠撫摸小馬的臉龐瞭。九歲的小馬頓時就有瞭極其不好的預感。他相信遠方。他從來都不相信“身邊”的人,他從來也不相信“身邊”的事。既然“從德國回來的”手都能夠撫摸他的臉龐,那麼,這隻手就不再遙遠。後來的事實證明瞭小馬的預感,令人震驚的事情到底發生瞭,父親把醫生摁在瞭地上,他動用瞭他的拳頭。事情就發生在過道的那一頭,離小馬很遠。照理說小馬是不可能聽見的,可是,小馬就是聽見瞭。他的耳朵創造瞭一個不可企及的奇跡,小馬全聽見瞭。父親和那個醫生一直鬼鬼祟祟的,在說著什麼,父親後來就下跪瞭。跪下去的父親並沒有打動“從德國回來的”醫生,他撲瞭上去,一下就把醫生摁在瞭地上。父親在命令醫生,讓醫生對他的兒子保證,再有一年他的眼睛就好瞭。醫生拒絕瞭。小馬聽見醫生清清楚楚地說:“這不可能。”父親就動瞭拳頭。

九歲的小馬就是在這個時候爆炸的。小馬的爆炸與任何爆炸都不相同,他的爆炸驚人的冷靜。沒有人相信那是一個九歲的孩子所完成的爆炸。他躺在病床上,耳朵的註意力已經挪移出去瞭。他聽到瞭隔壁病房裡有人在吃東西,有人在用勺子,有人在用碗。他聽到瞭勺子與碗清脆的撞擊聲。多麼的悅耳,多麼的悠揚。

小馬扶著墻,過去瞭。他扶著門框,笑著說:“阿姨,能不能給我吃一口?”

小馬把臉讓過去,小聲地說:“不要你喂,我自己吃。”

阿姨把碗送到瞭小馬的右手,勺子則塞在瞭小馬的左手上。小馬接過碗,接過勺,沒有吃。咣當一聲,他把碗砸在瞭門框上,手裡卻捏著一塊瓷片。小馬拿起瓷片就往脖子上捅,還割。沒有人能夠想到一個九歲的孩子會有如此駭人的舉動。阿姨嚇傻瞭,想喊,她的嘴巴張得太大瞭,反而失去瞭聲音。小馬的血像彈片,飛出來瞭。他成功地引爆瞭,心情無比的輕快。血真燙啊,飛飛揚揚。可小馬畢竟隻有九歲,他忘瞭,這不是大街,也不是公園。這裡是醫院。醫院在第一時間就把小馬救活瞭,他的脖子上就此留下瞭一塊駭人的大疤。疤還和小馬一起長,小馬越長越高,疤痕則越長越寬,越長越長。

也許是太過驚心觸目的緣故,不少散客一躺下來就能看到小馬脖子上的疤。他們很好奇。想問。不方便,就繞著彎子做語言上的鋪墊。小馬是一個很悶的人,幾乎不說話。碰到這樣的時候小馬反而把話挑明瞭,不挑明瞭反而要說更多的話。“你想知道這塊疤吧?”小馬說。客人隻好慚愧地說:“是。”小馬就拖聲拖氣地解釋說:“眼睛看不見瞭嘛,看不見就著急瞭嘛,急到後來就不想活瞭嘛。我自己弄的。”

“噢——”客人不放心瞭,“現在呢?”

“現在?現在不著急瞭。現在還著什麼急呢?”小馬的這句話是微笑著說的。他的語氣是安寧的,平和的。說完瞭,小馬就再也不說什麼瞭。

既然小馬不喜歡開口,王大夫在推拿中心就盡可能避免和他說話。不過,回到宿舍,王大夫對小馬還是保持瞭足夠的禮貌。睡覺之前一般要和小馬說上幾句。話不多,都是短句,有時候隻有幾個字。也就是三四個回合。每一次都是王大夫首先把話題挑起來。不能小看瞭這幾句話,要想融洽上下鋪的關系,這些就都是必需的。從年齡上說,王大夫比小馬大很多,他犯不著的。但是,王大夫堅持下來瞭。他這樣做有他的理由。王大夫是盲人,先天的,小馬也是盲人,卻是後天的。同樣是盲人,先天的和後天的有區別,這裡頭的區別也許是天和地的區別。不把這裡頭的區別弄清楚,你在江湖上肯定就沒法混。

就說沉默。在公眾面前,盲人大多都沉默。可沉默有多種多樣。在先天的盲人這一頭,他們的沉默與生俱來,如此這般罷瞭。後天的盲人不一樣瞭,他們經歷過兩個世界。這兩個世界的鏈接處有一個特殊的區域,也就是煉獄。並不是每一個後天的盲人都可以從煉獄當中穿越過去的。在煉獄的入口處,後天的盲人必須經歷一次內心的大混亂、大崩潰。它是狂躁的、暴戾的、摧枯拉朽的和翻江倒海的,直至一片廢墟。在記憶的深處,他並沒有失去他原先的世界,他失去的隻是他與這個世界的關系。因為關系的缺失,世界一下子變深瞭,變硬瞭,變遠瞭,關鍵是,變得詭秘莫測,也許還變得防不勝防。為瞭應付,後天性的盲人必須要做一件事,殺人。他必須把自己殺死。這殺人不是用刀,不是用槍,是用火。必須在熊熊烈火中翻騰。他必須聞到自身烤肉的氣味。什麼叫鳳凰涅槃?鳳凰涅槃就是你得先用火把自己燒死。

光燒死是不夠的。這裡頭有一個更大的考驗,那就是重塑自我。他需要鋼鐵一樣的堅韌和石頭一樣的耐心。他需要時間。他是雕塑傢。他不是藝術大師。他的工序是混亂的,這裡一鑿,那裡一斧。當他再生的時候,很少有人知道自己是誰。他是一尊陌生的雕塑。通常,這尊雕塑離他最初的願望會相距十萬八千裡。他不愛他自己。他就沉默瞭。

後天盲人的沉默才更像沉默。仿佛沒有內容,其實容納瞭太多的呼天搶地和艱苦卓絕。他的沉默是矯枉過正的。他的寂靜是矯枉過正的。他的澹定也是矯枉過正的。他必須矯枉過正,並使矯枉過正上升到信仰的高度。在信仰的指引下,現在的“我”成瞭上帝,而過去的“我”隻能是魔鬼。可魔鬼依然在體內,他隻能時刻保持著高度的警覺與警惕:過去的“我”是三千年前的業障,是一條微笑並含英咀華的蛇。蛇是多麼的生動啊,它妖嬈,通身洋溢著蠱惑的力量,稍有不甚就可以讓你萬劫不復。在兩個“我”之間,後天的盲人極不穩定。他易怒。他要克制他的易怒。

從這個意義上說,後天的盲人沒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槃之後,他直接抵達瞭滄桑。他稚氣未脫的表情全是炎涼的內容,那是活著的全部隱秘。他透徹,懷揣著沒有來路的世故。他的肉體上沒有瞳孔,因為他的肉體本身就是一直漆黑的瞳孔——裝滿瞭所有的人,唯獨沒有他自己。這瞳孔時而虎視眈眈,時而又溫和纏綿。它懂得隔岸觀火、將信將疑和若即若離。離地三尺有神靈。

小馬的沉默裡有雕塑一般的肅穆。那不是本色,也不是本能,那是一種爐火純青的技能。隻要沒有特殊的情況,他可以幾個小時、幾個星期、幾個月甚至幾年保持這種肅穆。對他來說,生活就是控制並延續一種重復。

但生活究竟不可能重復。它不是流水線。任何人也無法使生活變成一座壓模機,像生產肥皂或拖鞋那樣,生產出一個又一個等邊的、等質的、等重的日子。生活自有生活的加減法,今天多一點,明天少一點,後天又多一點。這加上的一點點和減去的一點點才是生活的本來面目,它讓生活變得有趣、可愛,也讓生活變得不可捉摸。

小馬的生活裡有瞭加法。日子過得好好的,王大夫加進來瞭,小孔也加進來瞭。

小孔第一次來到小馬的宿舍已經是深夜的一點多鐘瞭。推拿師一般要工作到夜間的十二點鐘,十二點鐘一刻左右,他們“回傢”瞭。一般來說,推拿師們是不說“下班”的,他們直接把下班說成“回傢”。一口氣幹瞭十四五個小時的體力活,突然輕松下來,身子骨就有點犯賤,隨便往哪裡一靠都像是“回傢”。回到傢,他們不會立即就洗、馬上就睡,總要安安靜靜地坐上一會兒,那是非常享受的。畢竟是集體生活,不可能總安靜,熱鬧的時候也有。冷不丁有誰來瞭興致,那就吃點東西。吃著吃著,高興瞭,就開始扯皮,扯淡。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在“傢裡”頭聊天實在是舒服,沒有任何主題,他們就東拉西扯。他們聊冰淇淋,聊地鐵一號線,聊迪斯尼、銀行利息、各自的老同學、汽車、中國足球、客人們留下來的“段子”、房地產、羊肉串、電影明星、股票、中東問題、白日夢、日本大選、耐克運動鞋、春節晚會、莎士比亞、包二奶、奧運會、腳氣病、烤饅頭與面包的區別、NBA、戀愛、艾滋病、慈善。逮著什麼聊什麼。聊得好好的,爭起來瞭,一不小心還傷瞭和氣。傷瞭和氣也不要緊,修補一下又回來瞭。當然,有時候,為瞭更好地聊,男生和女生之間的串門就不可避免瞭。這一來聊天就要升級瞭,往往會起哄。他們的起哄往往還伴隨著嗑瓜子的聲音,收音機的聲音——股市行情、評書、體育新聞、點播、心理咨詢、廣告。當然,再怎麼串,規矩是有的。一般來說,上半場在女生的宿舍,到瞭下半場,場子就擺到男生的這一邊來。女生在臨睡之前總有一些復雜的工序,是上床之前必要的鋪墊。女生總是有諸多不便之處的。哪裡能像“臭男人”,臭襪子還沒脫就打上呼嚕瞭。

深夜一點多鐘,小孔終於來到瞭王大夫的宿舍。一進門徐泰來就喊瞭小孔一聲“嫂子”。這個稱呼有點怪。其實說起來也不怪,王大夫來的日子並不長,可有人已經開始叫王大夫“大哥”瞭。王大夫就這樣,一見面就知道是特別老實的那一類。厚道,強壯,勤快,卻嘴笨。是可以吃虧、能夠受氣的那一路。腦子又不活絡,說話慢騰騰的,還有軟綿綿的笑容襯在後頭——這些都是“大哥”的特征。他都當上“大哥”,小孔不是“嫂子”又是什麼?

徐泰來並不喜歡笑鬧,平日裡挺本分的一個人。就是這樣一個本分的人,硬是笨嘴笨舌地把小孔叫做瞭“嫂子”,效果出來瞭。一個未婚的女子被人叫做“嫂子”,怎麼說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是水深的樣子。是心照不宣的樣子。好玩瞭。有瞭諧謔的意思。大夥兒頓時就哄瞭起來,一起“嫂子”長,“嫂子”短。小孔沒有料到這一出,愣住瞭。她剛剛洗過澡,特地把自己簡單地拾掇瞭一下,一進門居然就成瞭“嫂子”瞭。小孔就是不知道怎樣才好。

小孔在雜亂的人聲裡聽到鋼絲床的聲音,“咯吱”一聲。知道瞭,是王大夫在給她挪座位。小孔循聲走過去,當然沒法坐到王大夫的上鋪上去,隻能一屁股坐在小馬的下鋪上。是正中央。小孔有數得很,她的左側是王大夫,右一側隻能是小馬瞭。小孔還沒有來得及和小馬打招呼,張一光已經來到瞭她的跟前,張一光的審判就已經開始瞭。

張一光來自賈汪煤礦,做過十六年的礦工,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爹瞭,是“傢”裡頭特別熱鬧的一個人。張一光在推拿中心其實是有些不協調的。首先是因為年紀。出來討生活的盲人大多都年輕,平均下來也不過二十五六歲,張一光卻已經“奔四”,顯然是老瞭。說張一光在推拿中心不協調倒也不完全是因為他的老,還有這樣的一層意思:張一光不能算作“盲人”。三十五歲之前,這傢夥一直都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也許還是一雙虎視眈眈的眼睛。三十五歲之後,他的眼睛再也不能炯炯有神和虎視眈眈瞭,一場瓦斯爆炸把他的兩隻瞳孔徹底留在瞭井下。眼睛壞瞭,怎麼辦呢?張一光半路出傢,做起瞭推拿。和其他的推拿師比較起來,張一光沒有“出生”,人又粗,哪裡能吃推拿這碗飯?可張一光有張一光的殺手鐧,力量出奇的大,還不惜力氣,客人一上手就“呼哧呼哧”地用蠻,幾乎能從客人的身上采出煤炭來。有一路的客人特別地喜歡他。沙復明看中瞭他的這一點,把他收下瞭。生意還就是不錯。不過張一光年紀再大也沒有人喊他大哥。他是為長不尊的。一點做老大的樣子都沒有。他最大的特點就是“過火”,很少能做出恰如其分的事情來。就說和人相處吧,好起來真好,熱情得沒數,恨不能把心肝掏出來下酒;狠起來又真狠,也沒數,一翻臉就上手。他在盲人堆裡其實是沒有真正的朋友的。

張一光撐著床框,站起來瞭,首先宣佈瞭“這個傢”的規矩——所有新來的人都必須在這裡接受審訊,要不然就不再是“一傢子”。“嫂子”也不能例外。小孔當然知道這是玩笑,卻多多少少有些緊張。張一光這傢夥結過婚哪,都有兩個孩子瞭,他在拷問的“業務”上一定是很“專業”的。小孔的擔心很正確。果然,張一光一上來就把審問的內容集中到“大哥”和“嫂子”的“關系”上來瞭,偏偏又沒有赤裸裸,而是拐著特別有意思的彎,以一種無比素凈的方法把“特殊”的內容都概括進去,誘導你去聯想,一聯想就不妙瞭,叫你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先活動活動腦筋,來一個智力測驗,猜謎。”張一光說,“說,哥哥和嫂子光著身子擁抱,打一成語,哪四個字?”

哪四個字呢?哥哥和嫂子光著身子擁抱,可幹的事情可以說上一輩子,四個字哪裡能概括得瞭?

張一光說:“兇多吉少。”

哥哥和嫂子光著身子擁抱怎麼就“兇多吉少”瞭呢?不過,大夥兒很快就明白過來瞭,哥哥和嫂子光著身子擁抱,可不是“胸多雞少”麼?大夥兒笑翻瞭。這傢夥是活寶。是推拿中心的潘長江或趙本山。他的一張嘴就是那麼能“搞”。

腦子“活動”過瞭,張一光卻把嫂子撇開瞭,轉過臉去拷問王大夫。張一光說:“昨天下午有一個客人誇嫂子的身材好,說,嫂子的身材該有的都有,該沒的都沒。——你說說,嫂子的身上究竟什麼該有,什麼該沒?”

大夥兒都笑。王大夫也笑。雖說笑得不自然,王大夫的心裡頭還是實打實的幸福瞭。嫂子被人誇瞭,開心的當然是大哥。這還用說麼。小孔卻扛不住瞭,也不好說什麼,隻能不停地挪屁股。似乎她的身體離王大夫遠瞭,她和大哥就可以脫掉幹系。可這又有什麼用?張一光一直在逼。張一光逼一次小孔就往小馬的身邊挪一次,挪到後來,小孔的身體幾乎都靠在小馬的身上瞭。

王大夫的嘴笨,一轉眼已經被張一光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小孔慌不擇路,站起來瞭,突然就擂瞭小馬一拳頭,還挺重。小孔說:“小馬,我被人欺負,你也不幫幫我!”

小馬其實在走神。“傢裡”的事小馬從來不摻和,他所熱衷的事情就是走神。從小孔走進“男生宿舍”的那一刻起,小馬一直是默然的。沒想到嫂子徑直就走到小馬的床邊。小馬在第一時間就捕捉到嫂子身上的氣味瞭。準確地說,嫂子身上的氣味在第一時間就捕捉到小馬瞭。是嫂子頭發的氣味。嫂子剛洗瞭頭,濕漉漉的。香波還殘留在頭發上。但頭發上殘留的香波就再也不是香波,頭發也不再是原先的那個頭發,香波與頭發產生瞭某種神奇的化學反應,嫂子一下子就香瞭。小馬無緣無故地一陣緊張。其實是被感動瞭。嫂子真好聞哪。小馬完全忽略瞭張一光洶湧的拷問,他能夠確認的隻有一點,嫂子在向他挪動。嫂子的身體在一次又一次地逼近他小馬。小馬被嫂子的氣味籠罩瞭。嫂子的氣味有手指,嫂子的氣味有胳膊,完全可以撫摸、攙扶,或者擁抱。小馬全神貫註,無緣無故地被嫂子擁抱瞭。小馬的鼻孔好一陣翕張,想深呼吸,卻沒敢。隻好屏住。這一來窒息瞭。

嫂子哪裡有工夫探究小馬的秘密,她隻想轉移目標。為瞭把王大夫從窘境當中開脫出來,她軟綿綿的拳頭不停地砸在小馬的身上。

“小馬,你壞!”

小馬抬起頭,說:“嫂子,我不壞。”

小馬這樣說確實是誠心誠意的,甚至是誠惶誠恐的。但他的誠心誠意和誠惶誠恐都不是時候。在如此這般的氛圍裡,小馬的“我不壞”俏皮瞭。往嚴重裡說,挑逗瞭。其實是參與進去瞭。小馬平日裡不說話的,沒想到一開口也能夠這樣的逗人。語言就是這樣,沉默的人一開口就等同於幽默。

大夥兒的笑聲使小孔堅信瞭,小馬也在“使壞”。小孔站起來瞭,用誇張的語氣說:“要死瞭小馬,我一直以為你老實,你悶壞!你比壞還要壞!”話是這麼說的,其實小孔很得意瞭,她小小的計謀得逞瞭,大夥兒的註意力到底還是轉移到小馬這邊來瞭。為什麼不把動靜做得更大一點呢?小孔一不做,二不休。趁著得意,也許還有輕浮的快樂,小孔的雙手一下子就掐住瞭小馬的脖子,當然,她有數,是很輕的。小孔大聲地說:“小馬,你壞不壞?”

這裡又要說到盲人的一個特征瞭,因為彼此都看不見,他們就缺少瞭目光和表情上的交流,當他們難得在一起嬉笑或起哄的時候,男男女女都免不瞭手腳並用,也就是“動手動腳”的。在這個問題上,他們沒有忌諱。說說話,開開玩笑,在朋友的身上拍拍打打,這裡撓一下,那裡掐一把,這才是好朋友之間應有的做派。如果兩個人的身體從來不接觸,它的嚴重程度等同於健全人故意避開目光,不是心懷鬼胎,就是互不買賬。

小馬弄不懂自己的話有什麼可笑的。可嫂子的雙手已經掐在小馬的脖子上瞭。小馬在不經意之間居然和嫂子肌膚相親瞭。嫂子一邊掐還一邊給自己的動作配音,以顯示她下手特別的重,都能把小馬掐死。她的身體開始搖晃,頭發就澎湃起來。嫂子的發梢有好幾下都掃到小馬的面龐瞭。濕漉漉的,像深入人心的鞭打。

“你壞不壞?”嫂子喊道。

“我壞。”

小馬沒想到他的“我壞”也成瞭一個笑料。不知不覺的,小馬已經從一個可有可無的局外人演變成事態的主角瞭。還沒有來得及辨析個中的滋味,小馬徹底地亂瞭。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動起手腳來的。他的胳膊突然碰到瞭一樣東西,是兩砣。肉乎乎的。綿軟,卻堅韌有力,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固執。小馬頓時就回到瞭九歲。這個感覺驚奇瞭。稍縱即逝。有一種幼稚的、蓬勃的力量。小馬僵住瞭,再不敢動。他的胳膊僵死在九歲的那一年。他死去的母親。生日蛋糕。鮮紅鮮紅蠟燭所做成的“9”。光芒四射。咚的一聲。車子翻瞭。頭發的氣味鋪天蓋地。乳房。該有的都有。嫂子。蠢蠢欲動。窒息。

小馬突然就是一陣熱淚盈眶。他仰起臉來。他捂住瞭嫂子的手,說:“嫂子。”

大夥兒又是一陣笑。這陣笑肆虐瞭。是通常所說的“浪笑”。誰能想得到,悶不吭聲的小馬會是這樣一個冷面的殺手。他比張一光還要能“搞”。

“我不是嫂子,”小孔故作嚴肅地喊道,“我是小孔!”

“你不是小孔,”小馬一樣嚴肅地回答說,“你是嫂子。”

在眾人的笑鬧中小孔生氣瞭。當然,假裝的。這個小馬,實在是太壞太壞瞭,逗死人不償命的。小孔能有什麼辦法?小孔拿小馬一點辦法也沒有。好在小孔在骨子裡對“嫂子”這個稱呼是滿意的,小孔氣餒瞭,說:“嫂子就嫂子吧。”

不過,“嫂子”這個稱號不是任何一個未婚女人馬上就能心平氣和地接受的,這裡頭需要一個扭捏和害羞的進程。小孔在害羞的過程中拉住瞭小馬的手,故意捏瞭一把。其實是告誡他瞭,看我下一次怎麼收拾你。

小馬意識到瞭來自於嫂子的威脅。他抿瞭一下嘴。這一抿不要緊,小馬卻突然意識到自己在笑。這個隱蔽的表情是那樣地沒有緣由。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笑容是一道特別的縫隙,有一種無法確定的東西從縫隙裡鉆進去瞭。是他關於母親的模糊的記憶。有點涼。有點溫暖。時間這東西真的太古怪瞭,它從來就不可能過去。它始終藏匿在表情的深處,一個意想不到的表情就能使失去的時光從頭來過。

王大夫遠遠地坐在床的另一側,喜滋滋的。他也在笑。他掏出瞭香煙,打瞭一圈,從頭到尾都沒有說一句話。這也是小孔的一點小遺憾瞭。王大夫哪裡都好,他可以為小孔去死,這一點小孔是相信的。但是,有一點王大夫卻做不到,他永遠也不能夠替小孔說話。說到底還是他的嘴太笨瞭。

小孔又能說什麼呢?小孔什麼也不能說。玩笑平息下來瞭。小孔隻能拉著小馬的手,有那麼一點失神。當然是關於王大夫的。因為失神,她所有的動作都成瞭下意識,不知道何去何從。小馬的手就這麼被嫂子抓著,身體一點一點地飄浮起來瞭。他是一隻氣球。而嫂子隻能是另一隻氣球。他們一起飄浮起來瞭。小馬註意到,天空並不是無垠的,它是一個錐體。無論它有多麼的遼闊,到後來,它隻能歸結到一個尖尖的頂。兩隻氣球就這樣在天空裡十分被動地相遇瞭,在尖尖的塔頂裡頭,其實他們不是兩隻氣球,是兩匹馬。天馬在行空。沒有體重。隻有青草和毛發的氣味。它們廝守在一起。摩擦。還有一些疲憊的動作。

小孔的第一次串門很不成功。從另外的一個意義上說,又是很成功的。小孔,還有王大夫,和同事們的關系一下子融洽瞭。融洽向來都有一個標志,彼此之間可以打打鬧鬧。打打鬧鬧是重要的,說不上推心置腹,卻可以和和美美。是一種僅次於友誼的人際關系。

因為有瞭第一次的串門,小孔習慣於在每晚的睡眠之前到王大夫這邊來一次,坐下來,聊一聊。當然,都是在洗完澡之後。很快就成瞭規律。盲人是很容易養成規律的。他們特別在意培養並遵守生活上的規律,一般不輕易更改。一件事,如果第一次是這麼做的,接下來他們也一定還是這麼做。規律是他們的命根子,要不然就會吃苦頭。隨便舉一個例子,走路時拐彎,你一定得按照以往的規律走,——多一步你不能拐,少一步你同樣不能拐。一拐你的門牙就沒瞭。

新的規律養成瞭,小孔和王大夫之間舊的規律卻中斷瞭。自從來到南京的那一天起,小孔和王大夫的生活裡頭多出瞭一樣規律,每天晚上做兩次愛。第一次是大動作。王大夫的第一次往往特別的野,是地動山搖的架勢,拼命的架勢,吃人的架勢;第二次卻非常的小,又瑣碎又憐惜,充滿瞭神奇的繾綣與出格的纏綿。如果說,第一次是做愛的話,第二次則完全是戀愛。小孔都喜歡。如果一定要挑,小孔也許會挑第二次,太銷魂瞭。然而,也隻是十幾天的工夫,這個規律中斷瞭。隨著他們再一次的打工,他們的大動作與小動作一起沒瞭。一到下班的時候,回到“傢”,小孔就特別特別地“想”。起初是腦子“想”,後來身子也跟著一起“想”。腦子想還好辦,身子一想就麻煩瞭,太折磨人瞭。小孔恍恍惚惚的,熱熱燙燙的。欲火中燒瞭。

這一來小孔每一次串門的情態就格外的復雜。外人不知道罷瞭。也許連王大夫都不一定知道。小孔很沮喪,人卻特別的興奮。沮喪和興奮的力量都特別的大,是正比例的關系,拉力十足。這時的小孔其實很容易生氣,很容易傷感,很容易動感情。落實到舉止上,有意思瞭,喜歡發嗲,格外地渴望撒嬌。嬌滴滴的樣子出來瞭。她多想撲到王大夫的懷裡去啊,哪怕什麼都不“做”,讓王大夫的胳膊箍一箍,讓王大夫的嘴巴咂一咂,其實就好瞭。胡攪蠻纏一通也行。可是,在集體宿舍裡頭這怎麼可以呢?不可以。小孔自己都不知道,她悄悄地繞瞭一個大彎子,把她的嬌,還有她的嗲,一股腦兒撒到小馬的頭上去瞭。她就是喜歡和小馬瘋。嘴上是這樣,手上也是這樣。

小馬的幸福在一天一天地滋生。對嫂子的氣味著迷瞭。小馬卻不知道怎樣才能描述嫂子的氣味,幹脆,他把這股子博大的氣味叫做瞭嫂子。這一來嫂子就無所不在瞭,仿佛攙著小馬的手,走在瞭地板上,走在瞭箱子上,走在瞭椅子上,走在瞭墻壁上,走在瞭窗戶上,走在瞭天花板上,甚至,走在瞭枕頭上。這一來男生宿舍不再是男生宿舍瞭,成瞭小馬九歲的大街。九歲的大街是多麼的迷人,在大商場和大酒店之外,到處懸掛著熱帶水果、耐克籃球、阿迪達斯T恤以及冰淇淋的大幅廣告。嫂子引領著小馬,她不隻是和善,也霸蠻。嫂子把小馬管教得死死的瞭。母親原來也厲聲管教過小馬的,小馬卻逆反得很,一直在反抗。可小馬在嫂子的面前就不反抗,就讓她笑瞇瞇地挖苦吧,就讓她甜滋滋地擠對吧,就讓她軟綿綿地收拾吧。小馬心甘情願瞭。似乎還有瞭默契。他們的配合天衣無縫。

那個星期二的晚上嫂子沒有來。她感冒瞭,小馬能聽見嫂子遙遠的咳嗽。小馬一直坐在床沿上,不想睡,無所事事,骨子裡在等。等到後來,差不多男生和女生宿舍的人都睡瞭,小馬知道,今天等不來瞭。小馬沒有脫衣服,躺下瞭。他開始努力,企圖用自己的鼻子來發明嫂子的氣味。這是一次令人絕望的嘗試,小馬失敗瞭。沒有。什麼都沒有。該有的沒有。不該有的也沒有。小馬在絕望之中撫摸起自己的床單,他希望能找到嫂子的頭發,哪怕隻有一根。小馬同樣沒有找到。但這次荒謬的舉動讓小馬想起瞭一件事,他的手臂與嫂子的胸脯那一次神秘的接觸,隔著幹燥而又柔和的紡織物。他的下體就是在這個妙不可言的瞬間發生瞭深刻的變化,越來越大,越來越粗,越來越硬。王大夫就在這個時候翻瞭一個身,同時還補充瞭一次咳嗽。小馬嚇住瞭,警覺起來。他把王大夫的咳嗽理解成瞭警告。他不想再堅硬,卻沒有找到解決問題的路徑。相反,有些東西在變本加厲。

《推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