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王大夫

王大夫一個人回到瞭傢。之所以沒有帶小孔一起回去,是因為母親在電話裡的聲音有些不對勁。王大夫也沒有多問,下瞭鐘隻是和沙復明打瞭個招呼,就回傢去瞭。說起傢,王大夫其實還是有些怕,想親近的意思有,想疏遠的意思也有,關鍵是不知道和父母說什麼。照理說,回到南京瞭,王大夫應當經常回傢看看才是,王大夫沒有。王大夫也就是每天往傢裡打一個電話,盡一份責任罷瞭。就一般的情形來看,王大夫正處在熱戀當中,熱戀中的人常回傢多好!許多事情在外面終究不那麼方便。王大夫還是不願意。他寧願他的父母親都在遠方,是一份牽掛,是一個念頭,他似乎已經習慣於這樣瞭。

一進傢門王大夫就感覺到傢裡的氣氛不對。父母都不說話,傢裡頭似乎有人。出什麼事瞭吧?陰森森的。

王大夫突然就有些慌,後悔沒在回傢的路上先給弟弟打個電話。再怎麼說,弟弟是個健全的人,他是這個傢的頂梁柱。有弟弟在,傢裡的情形肯定就不一樣瞭。好在王大夫還算沉著,先和母親打瞭招呼,再和父親打瞭招呼,一隻手摸著沙發,另一隻手卻在口袋裡摸到瞭手機。他在第一時間就把弟弟的手機號碼撥出去瞭。

“這是大哥吧?”一個好聽的聲音說。

王大夫假裝吃瞭一驚,笑起來,說:“傢裡頭有客人嘛。怎麼稱呼?”

王大夫的手機卻在口袋裡說話瞭:“對不起,您撥打的手機已關機。”

“怎麼稱呼告訴你也沒意思。還是問問你弟弟吧。可他的手機老是關機。”

手機在十分機械地重復說:“對不起,您撥打的手機已關機。”

客廳裡很安靜,手機的聲音反而顯得響亮瞭。王大夫很尷尬,幹脆把口袋裡的手機掐瞭,心裡的恐懼卻放大瞭,不可遏止。

“媽,怎麼不給客人倒茶?”

“不客氣。倒瞭。”

“那麼,——請喝茶。”

“不客氣。我們一直在喝。我們是來拿錢的。”

王大夫的胸口咯噔瞭一下,果然是遇上麻煩瞭,果然是碰上人物瞭。可轉一想,似乎也不對,明火執仗搶到傢裡來,不至於吧。王大夫客客氣氣地說:“能不能告訴我,誰欠瞭你們的錢?”

“你弟弟。”

王大夫深深地吸瞭一口氣,明白瞭。一明白過來就不再恐懼瞭。

“請問你們是哪裡的?”

“我們是襠裡的。”

“什麼意思?”

“襠嘛,就是褲襠的襠。我們不是褲襠裡的。我們是麻將襠裡的。我們是規矩人。”

王大夫不吭聲瞭,開始掰自己的手指頭。掰完瞭左手掰右手,掰完瞭右手再掰左手。可每一個關節隻有一響,王大夫再也掰不出清脆的聲音來瞭。

“欠債還錢,理所應當。”王大夫說,“可我爸不欠你們的錢,我媽不欠你們的錢,我也不欠你們的錢。”

“襠裡的規矩就不麻煩你來告訴我們瞭。我們有他的欠條。欠條上有電話,有地址。我們隻認欠條,不認人。我們是規矩人。”

這已經是這個好聽的聲音第二次說自己是規矩人瞭。聽著聽著,王大夫的心坎就禁不住發毛。剛剛放下來的心又一次揪緊瞭。——“規矩人”是什麼意思?聽上去一點都不落底。

“我們沒錢。”王大夫說。

“這不關我們的事。”好聽的聲音說。

王大夫吸瞭一口氣,鼓足瞭勇氣說:“有我們也不會給你。”

“這不可能。”

“你想怎麼樣吧?”王大夫說。

“我們不怎麼樣。”好聽的聲音說,“我們隻管要錢,實在要不到就拉倒。別的事有別的人去做。這是我們的規矩。我們是規矩人。”

這句話陰森瞭。王大夫的耳朵聽出來瞭,每個字都長著毛。

“他欠你們多少錢?”

“兩萬五。從江西到陜北。是個好數字。”

“你們要幹什麼?”

“我們來拿錢。”

“還有沒有王法瞭?”王大夫突然大聲地喊道。這一聲是雄偉的,也是色厲內荏的。

“不是王法,”好聽的聲音更喜愛四兩撥千斤。“是法律,不是王法。我們懂得法律。”

王大夫不說話瞭,開始喘。他呼嚕一下站起來,掏出手機,劈裡啪啦一通摁。手機說:“對不起,您撥打的手機已關機。”王大夫掄起瞭胳膊就要把手機往地上砸,卻被人擋住瞭。王大夫很有力,掙紮瞭一回,可那隻胳膊更有力。

“不要和手機過不去。”好聽的聲音說。胳膊是胳膊,聲音是聲音。傢裡頭原來還有其他人。

“有什麼事你們沖著我來!”王大夫說,“你們不許碰我的父母!”

“我們不能沖著你來。”好聽的聲音說。

作為一個殘疾人,這句話王大夫懂。這句話羞辱人瞭。但羞辱反而讓王大夫冷靜下來,王大夫說:“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拿錢。”

“我現在拿不出來,真的拿不出來。”

“我們可以給你時間。”

“那好,”王大夫說,“一年。”

“五天。”

“半年。”

“十天。”

“三個月。”王大夫說。

“最多半個月。”“這是最後的半個月。”好聽的聲音說,“你弟弟這個人很不好,他這個人很不上路子。”

回到推拿中心已經是晚上的九點多鐘瞭。王大夫擠在公共汽車裡頭,平視前方。這是他在任何公共場所所表現出來的習慣,一直平視著正前方。可王大夫的心裡卻沒有前方,隻有錢。他估摸著算瞭算,兩萬五,手上的現金怎麼也湊不齊的。唯一的選擇就是到股市上割肉。但王大夫在第一時間否定瞭這個動議。他連結婚都沒有舍得這樣,現在就更不可能這樣瞭。王大夫的心一橫,去他媽的,反正又不是他欠下的債,不管它瞭。

所謂的“心一橫”,說到底是王大夫自我安慰的一個假動作,就像韓喬生在解說中國足球賽的時候所說的那樣,某某某在“無人防守的情況下做瞭一個漂亮的假動作”。假動作做完瞭,王大夫的心像中國足球隊隊員的大腿,又軟瞭。心軟的人最容易恨。王大夫就恨錢。恨褲襠的襠。恨襠裡的人。恨弟弟。

弟弟是一個人渣。是一堆臭不可聞的爛肉。無疑是被父母慣壞瞭。這麼一想王大夫就心疼自己的父母,他們耗盡瞭血肉,把所有的疼愛都集中到他一個人身上去瞭,最終卻喂出瞭這麼一個東西。弟弟是作為王大夫的“補充”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這麼一想王大夫又接著恨自己,恨自己的眼睛。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眼睛,父母說什麼也不會再生這個弟弟;即使生,也不會把他當作紈絝子弟來嬌養。說一千,道一萬,還是自己作瞭孽。

這個債必須由他來還,也是命裡註定。

王大夫動過報警的念頭,但是,不能夠。他們的手裡捏著弟弟的借條,王大夫贏不瞭。王大夫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弟弟的欠條上究竟寫瞭些什麼。王大夫已經聽出來瞭,那些狗娘養的有一個完好的組織。他們體面。他們知道怎樣“依法辦事”。人傢可是“規矩人”哪。

可是,錢呢?到哪裡去弄錢呢?

王大夫突然想起來瞭,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和弟弟說上話呢。這麼一想王大夫又撥打弟弟的手機,手機依然關著。王大夫想起來瞭,為什麼不找弟媳婦呢?王大夫即刻撥通瞭母親,要過弟媳的手機號,打過去。居然通瞭。手機一通就是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還有飛機呼嘯的俯沖,似乎是在電影院裡頭。王大夫壓低瞭聲音,說:“曉寧麼?”弟媳說:“誰呀?”王大夫說:“我是大哥,我弟在麼?”弟媳說:“我們在看電影呢。”王大夫賠上笑,說:“我知道你們在看電影,你讓他接一下電話好不好?”

弟弟終於出現瞭。這會兒他不知道躲在哪裡,然而,到底出現瞭。王大夫說:“我是大哥,你在哪裡?”

“安徽。鄉下。”

噢,安徽,下鄉。安徽的風景不錯,他躲到那兒去瞭。可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你躲得掉麼?

“什麼事?我在看電影呢。”弟弟說。

“你欠瞭襠裡的錢吧?”王大夫小心翼翼的,盡可能平心靜氣。他怕弟弟生氣,他一生氣就會把電話掛瞭。

“是啊。”

“人傢找上門來瞭。”

“他找上門就是瞭。”弟弟說,“多大事。”

“什麼叫找上門就是瞭?你躲到安徽去瞭,爸爸媽媽躲到哪裡去?”

“為什麼要躲?我們隻是爬瞭一趟黃山。”

“那你為什麼把手機關瞭?”

“手機沒錢瞭嘛,沒錢瞭開機做什麼?”

王大夫語塞瞭。他聽出來瞭,弟弟真的沒有躲,他說話的口氣不像是“躲起來”的樣子。他的口吻與語氣都坦坦蕩蕩,裝不出來的。弟弟真是一個偉人,他的心胸無比的開闊,他永遠都能夠舉重若輕。王大夫急瞭,一急聲調就大瞭:“你怎麼就不愁呢?欠瞭那麼多的錢!”

“愁什麼?我欠他的,又不是他欠我的。”

“你就不怕他們對父母親動刀子?”

“他動就是瞭。煩不瞭那麼多。多大事?才幾個錢?誰會為瞭這幾個錢動刀子?”

“欠錢怎麼能不還呢?”王大夫說。

“我沒說不還哪。”

“那你還哪。”

“我沒錢哪。”

“沒錢你也要還哪。”

“你急什麼呢?你——急什麼?”弟弟說,“放著好日子不過。”

弟弟笑瞭。王大夫沒有聽見笑聲,但是,王大夫感覺出來瞭,弟弟在安徽笑。弟弟這一笑王大夫就覺得自己猥瑣得不行,從頭到腳都沒有活出一個人樣。王大夫突然就是一陣慚愧,匆匆把手機關瞭。

王大夫站在馬路的邊沿,茫然四顧。

王大夫想起來瞭,在南京,老百姓對弟弟這樣的人有一個稱呼,“活老鬼”。王大夫一直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王大夫現在知道瞭,“活老鬼”是神奇的,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怎樣活在這個世界上的,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暗藏著妖魅的魔力。每個人都擔心他們活不下去,可他們活得挺好,活得比大部分人都要好。他們既在生活的外面,也在生活的裡面;既在生活的最低處,也在生活的最高處。他們不樂觀,也不悲觀,他們的臉上永遠懸掛著無聲的微笑。他們有一個最為顯著的特征,也可以說,招牌。那是他們的口頭禪。這個口頭禪涵蓋瞭他們全部的哲學,“煩不瞭那麼多”,“多大事”。——無論遇上天大的麻煩,“多大事”?“煩不瞭那麼多”。

“多大事”,太陽就落下去瞭。“煩不瞭那麼多”,太陽又升上來瞭。太陽每天都會升起來,“煩不瞭那麼多”。太陽每天都會落下去,“多大事”?

回到推拿中心的時候小孔還在上鐘。王大夫卻懶瞭,陷在瞭沙發裡,不願意再動彈,滿腦子都是錢。不管怎麼說,在錢這個問題上,王大夫打算做兩手的準備。先把錢預備好,這總是沒錯的。誰讓弟弟是作為自己的補充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呢?王大夫決定瞭,也讓自己做一回弟弟的補充。王大夫黑咕隆咚地,笑瞭。這就是生活瞭吧?它的面貌就是“補”。拆東墻,補西墻;拆西墻,補東墻。拆南墻,補北墻,拆北墻,補南墻。拆內墻,補外墻,拆外墻,補內墻。拆高墻,補矮墻,拆矮墻,補高墻。拆吧,補吧。拆到最後,補到最後,生活會原封不動,卻可以煥然一新。

從理論上說,向小孔借錢不該有什麼問題。但是,話還是要說到位。小孔在金錢這個問題上向來是不好說話的。商量商量看吧。十點鐘不到,小孔下鐘瞭,王大夫便把沙復明拉到瞭門外,小聲地告訴沙老板,他想和小孔“下早班”,“先回去”。所謂“下早班”,是推拿中心針對“上早班”而制定的一項規定。推拿中心在上午十點之前畢竟沒什麼生意,所以,大部分推拿師的正常上班時間是上午的十點。但是,推拿中心的大門總不能在上午十點鐘還鎖著吧,就必須有人先過來。這個先過來的一小部分就叫“上早班”。既然要“上早班”,“上早班”的人在前一天的晚上就可以提前一個小時“下早班”,這才公平。沙復明摁瞭一下報時手表,北京時間晚上十點,離“下早班”還有一個小時呢。

沙復明的管理向來嚴格。在上下班這個問題上,他一直都是一視同仁的。剛剛想說些什麼,突然明白過來瞭。人傢是戀人。王大夫畢竟也是第一次開口,難得瞭。管理要嚴,但人性化管理總還是要講。沙復明說:“行啊。不過醜話說在前頭,這一個小時你要還我。下不為例。”王大夫說:“那當然。”王大夫還沒有來得及轉身,沙復明的巴掌已經摸到他的肩膀。拍瞭一下。又拍瞭兩下。

這最後的巴掌意味深長瞭。王大夫突然就醒悟過來瞭,一醒悟過來就很不好意思。“不是。”王大夫連忙說。“不是”什麼呢,王大夫又不好解釋瞭。沙復明倒是痛快,說:“快走吧。”這就更加的意味深長瞭。王大夫慚愧死瞭,什麼也沒法說,隻能硬著頭皮回到休息區,來到小孔的面前,輕聲說:“小孔,我和老板說過瞭,我們先回傢吧。”王大夫自己也覺得自己的聲音過於鬼祟瞭。

小孔不知情,偏偏又是個直腸子,大聲問:“還早呢,這麼早回傢做什麼?”

但話一出口小孔就明白瞭。王大夫這樣鬼祟,“回傢”還能“做”什麼?小孔的血液“滋”的一聲,速度上來瞭。

小馬呆在他的角落裡,突然幹咳瞭一聲。小馬的這一聲幹咳在這樣的情境底下有點怪異瞭。也許並不怪異,可是,小孔聽起來卻特別的怪異。自從小馬做出瞭那樣慌亂的舉動,小馬一直很緊張,小孔也一直很緊張,他們的關系就更緊張瞭。當然,很私密。小馬緊張是有緣由的,畢竟他害怕敗露。小孔卻是害怕小馬再一次莽撞。緊張的結果是兩個人分外的小心,就生怕在肢體上有什麼磕碰。這一來各自的心裡反而有對方瞭。

咳嗽完瞭小馬就站起瞭身子,一個人往門外摸。他的膝蓋似乎撞在什麼東西上瞭。小孔沒有掉頭,卻從小馬的背後看到瞭一片浩渺的虛空。

小孔突然就是一陣心疼,連小孔自己都吃瞭一驚,心疼他什麼呢?不可以的。就在這樣一個微妙的剎那裡,小孔真的覺得自己是小馬的嫂子瞭。有點像半個母親。這個突如其來的身份是那樣的具有溫暖感,小孔就知道瞭,原來自己是一個女人,就希望小馬哪裡都好。

當然,這樣的閃念是附帶的,小孔主要還是不好意思。人一不好意思就愚蠢瞭,這愚蠢又時常體現在故作聰明上。小孔對王大夫說:“給我帶什麼好吃的啦?”畫蛇添足瞭。

王大夫有心事。他的心事很重。幹巴巴地磨蹭瞭一會兒,說:“沒帶。”

個呆子!個二百五!說句謊能要你償命麼?

張一光卻把話茬接瞭過來,說:“回去吧,回去吃吧。”

這句話挺好笑的,很不幸,休息區裡沒有一個人笑。小孔害羞死瞭,尷尬死瞭。就好像她和王大夫之間的事都做在瞭明處。

但小孔再尷尬也不能讓王大夫在這麼多人的面前失去瞭體面。小孔的臉滾燙,感覺自己的臉都大瞭一圈。小孔一把拉住王大夫的手,說:“走。”話是說得豪邁,心裡頭卻復雜,多多少少還是生瞭王大夫的氣瞭。

這哪裡是商量借錢,倒騰來倒騰去,味道全變瞭。可事已至此,王大夫隻能硬著頭皮,拉著小孔的手,出去瞭。畢竟心慌,一出門,腳底下被絆瞭一下,要不是小孔的手,王大夫早就一頭栽下去瞭。“你悠著點。”小孔說。她的聲音怪怪的,居然打起瞭顫。王大夫就控制瞭一下,這一控制,壞瞭。需要加倍的控制才能夠“悠著點”。

現在是北京時間十點。下早班的時間是北京時間十一點。王大夫和小孔總共有一個小時。刨去路上所耗費的十七分鐘,他們實際上所擁有的時間一共有四十七分鐘。四十七分鐘之後,張一光和季婷婷就“下早班”瞭。形勢是嚴峻的,逼人的。形勢決定瞭王大夫和小孔隻能去爭分奪秒。他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到傢”的時候已經是一身的汗。現在,第一個問題來瞭:是在小孔的宿舍還是在王大夫的宿舍?他們喘息著,猶豫瞭。王大夫當機立斷,還是在自己的這邊。王大夫打開門,進去瞭,小孔又猶豫瞭一下,也進去瞭。幾乎就在小孔進門的同時,王大夫關上門,順手加上瞭保險。他們吻瞭。小孔松瞭一口氣,整個人已經軟瞭,攤在瞭王大夫的懷裡。

但他們馬上就分開瞭。他們不能把寶貴的時間用在吻上。他們一邊吻一邊挪,剛挪到小馬的床邊,他們分開瞭。他們就站在地上,把自己脫光瞭,所有的衣褲散瞭一地。王大夫先把小孔架到瞭上鋪,小孔剛剛躺下,突然想起來瞭,他們實在是孟浪瞭,再怎麼說他們也該把衣服一件一件脫下來,再一件一件放好瞭才是。——盲人有盲人的麻煩,到瞭脫衣上床的時候,一定要把自己的衣服料理得清清楚楚,脫一件,整理一件,擺放一件。最下面的是襪子,然後,褲子,然後,上衣,然後,毛衣,然後,夾克或外套。隻有這樣,起床的時候才有它的秩序,隻要按部就班地拿、按部就班地穿就可以瞭。可誰讓他們孟浪瞭呢?衣褲散瞭一地不說,還是混雜的,脫倒是痛快瞭,可穿的時候怎麼辦?總不能“下早班”的都回來瞭,他們還在地板上摸襪子。說到底盲人是不可以孟浪的,一步都不可以。小孔又焦躁又傷心,說:“衣服,衣服啊!”王大夫正在往上爬,問:“什麼衣服?”小孔說:“亂得一地,回頭還要穿呢!你快一點哪!”

王大夫終於爬上來瞭。爬上來的王大夫差不多已經和骨頭一樣硬,幾乎沒有過渡,王大夫一下子就進去瞭。王大夫感覺到小孔的身體抽搐瞭一下,繃緊瞭,她過去可從沒這樣過。可王大夫哪裡來得及問,他的腦海裡全是時間的概念,小孔的腦海裡同樣充斥著時間的概念。他們得搶時間。為瞭搶時間,他們就必須爭速度。王大夫的速度快瞭,動作又大,可以說無比的迅猛。一陣劇烈的撞擊,王大夫一聲嘆息,結束瞭。宿舍裡頓時就洋溢出王大夫的氣息。兩個人一起喘息瞭,喘息得厲害。小孔都沒有來得及讓喘息平息下來,說:“下來,快穿!”

他們隻能匆匆地擦拭,下床瞭,後悔得要死,剛才要是鎮靜一點多好啊。現在好瞭,每一樣衣物都要摸。這一件是你的,而那一件才是我的。可時間不等人哪。這時候要是有人回來瞭那可如何是好!他們的手在忙,心裡頭其實已經慌瞭。可是,不能慌,得耐心,得冷靜。兩個人足足花瞭十多分鐘才把衣服穿上瞭,還是不放心,又用腦子檢查瞭一遍,再一次坐下的時候兩個人都已是一頭的汗。王大夫哪裡還顧得上擦汗,匆匆把門打開瞭,隨手抓起瞭自己的報時手表,一摁,才十點二十四分。這個時間嚇瞭王大夫一大跳。還有三十六分鐘呢。這就是說,拋開路上的時間,拋開脫衣服和穿衣服所消耗的時間,他們真正用於做愛的時間都不到一分鐘,也許隻有幾十秒。這哪裡是做愛,他隻是慌裡慌張地對著心愛的女人射瞭一次精。

這也許就是一個打工仔對他的女人所能做的一切瞭。王大夫無語。三十六分鐘,這空餘出來的兩千一百六十秒都是他們搶來的,他沒有能獻給自己的女人,卻白白地浪費在毫無意義的等待之中。他們在等什麼?等下早班的人回傢。然後,向他們證明,他們什麼都沒有做。荒謬瞭。王大夫就愣在門口,無所事事,卻手足無措。隻好提瞭一口氣,慢慢地又放下去瞭。像嘆息。汗津津的。王大夫回到小孔的身邊,找到小孔的手,用心地撫摸。王大夫柔情似水。直到這個時候,王大夫的心坎裡才湧上無邊的珍惜與無邊的憐愛。他剛才都做什麼去瞭?寶貝,我的女人。心疼瞭。

小孔也在疼。是身體。她趴在自己的膝蓋上,疼得厲害,身體的深處火辣辣的,比她的“第一次”還要疼。同樣是疼,這一回和那一次不一樣瞭。那一次的疼是一次證明,證明瞭他們的擁有。小孔就哭瞭。——她無法表達她的幸福,她說不出來,隻有哭。偏偏王大夫又是個呆子,一摸到小孔的淚水就拼命地說“對不起”。小孔的幸福隻有一個詞才可以表達:傷心欲絕。那一次的疼是濕的,這一次呢?幹巴巴。小孔哭不出來。她隻是沮喪。她這是幹什麼?她這是幹什麼來瞭?她賤。沒有任何人侮辱她,但是,小孔第一次感受到瞭屈辱。是她自己讓自己變成一條不知羞恥的母狗。

“我們結婚吧。”小孔突然抬起頭,一把抓住王大夫。

“你說什麼?”

小孔側過瞭腦袋,說:

“我們結婚。”

王大夫想瞭想,說:“什麼都還沒準備呢。”

“不要準備。有你,有我,還要準備什麼?”小孔嘴裡的熱氣全部噴到王大夫的臉上瞭。

“不是——沒錢麼?”

“我不要你的錢。我有。用我的錢。我們隻舉行一個簡單的婚禮,好不好?”

“你的錢,——這怎麼可以呢?”

“那你說怎麼才可以?”

王大夫的嘴唇動瞭兩下,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瞭。王大夫說:

“你急什麼?”

這句話傷人瞭。小孔一個姑娘,幾乎已經放棄瞭一個姑娘所有的矜持,都把結婚的事主動挑起來瞭。什麼是“急”?太難聽瞭。就好像小孔是一個扔不出去的破貨,急吼吼地上門來逼婚似的。至於麼?

“我當然急。”小孔說,“我都這樣瞭,誰還肯要我?我不急,誰急?”

這句話重瞭。兩個人剛剛從床上下來,小孔就說自己“都這樣瞭”,無論她的本意是什麼,在王大夫的這一頭都有瞭譴責的意味。小孔還是責怪他瞭。也是,睡的時候你興頭頭的,娶的時候你軟塌塌的,不說人話瞭嘛。可王大夫要錢哪。悶瞭半天,王大夫還是順從瞭,嘟噥著說:“那麼,結就結吧。”

“什麼叫結就結吧?”小孔說。小孔一點都沒有意識到眼淚已經出來瞭,一下子想起瞭這些日子裡父母那邊的壓力,想起瞭小馬的意外舉動所帶來的諸多不便,都是因為誰?都是因為你!小孔突然就是一陣傷心。南京我來瞭,你的心願也遂瞭,你哪裡還能體會我的一點難,哪裡還能體會我對你的那番好。“結就結吧”,這句話太讓人難堪瞭,聽得人心寒。小孔拖著哭腔大聲喊道:“姓王的,我跟著你千裡迢迢跑到南京來,我等來的就是你的這句話?‘結就結吧’,你還說不說人話?你和凳子結吧,你和椅子結吧,你和鞋墊子結吧,你和你自己結吧!我操你媽媽的!”

借錢的事王大夫再也說不出口瞭。王大夫很難過。軟綿綿地說:“這個就是你不對瞭,你操我媽媽做什麼?”

小孔摸瞭一把自己的眼睛:“操你媽媽的。”

《推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