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金嫣

同事們一點都不知道,金嫣,還有泰來,他們的戀愛開始瞭。金嫣突然就把追求泰來的那股子瘋魔的勁頭收斂起來瞭,一個急轉身,成瞭淑女瞭。同事們在推拿中心很少看到金嫣的高調出擊,都很少聽到她的動靜瞭。人們反過來替徐泰來擔心,大勢不妙。

其實,敲鑼打鼓的金嫣到底也沒有能夠走出盲人的戀愛常態。所謂盲人的戀愛常態,四個字就可以概括:鬧中取靜。他們大抵是這樣的,選擇一個無人的角落,靜靜地坐下來,或者說,靜靜地抱一抱,或者說,靜靜地吻一吻,然後,手拉著手,一言不發。一般來說,戀愛中的年輕人都愛動,呼啦一下去瞭電影院,呼啦一下去瞭咖啡館,呼啦一下又去瞭風景區,你追我趕的,打情罵俏的,偷雞摸狗的。盲人們不是不想動,也想動,但是,究竟不方便。不方便怎麼辦呢?他們就把自己的身體收斂起來,轉變為一種守候。你拉著我的手,我拉著你的手,守候在一起,也就是所謂的廝守瞭。他們的靜坐是漫長的,擁抱是漫長的,接吻也是漫長的,一點都不弄出動靜。如果沒有生意,他們可以這樣坐上一天。一點也不悶。要是生意來瞭,他們就分開。臨走的時候一方還要摸一下另一方的臉,小聲說:“等著我啊。”或者幹脆,什麼都不說,兩隻手卻依依不舍瞭,是相依為命的樣子,直到身體已經離得很遠,兩個人的食指還要再扣上一會兒。

就態勢而言,金嫣的戀愛並沒有走出常態。其實,金嫣到底與眾不同,還是不一般瞭。她慵懶瞭,開始瞭她的另一個等待。等什麼呢?她的婚禮。金嫣一邊等,一邊想。隻要一坐到泰來的身邊,她的思緒必然會沿著她的婚禮有去無回。

金嫣的腦袋其實是一個硬盤,儲存得最多的則是婚禮。如果不是眼睛不方便,金嫣也許可以做一個婚慶公司的主題策劃。在這方面,她是博學的。她的博學為她的遐想提供瞭無限開闊的空間。從這個意義上說,金嫣不是在“談戀愛”,而是在“想婚禮”。

中式婚禮金嫣其實並不喜歡。它的特征和缺點是顯而易見的,主要圍繞著吃。因為客人都出瞭份子,所以,客人們要拼命地吃回去。這個吃當然也包括喝,一喝,麻煩來瞭。難免有人會喝多,那些酒席上的好漢就成瞭主角,搶戲瞭。中式婚禮最大的弊端就是主題分散,很難烘托出一個眾星捧月的效果。也俗。必須承認,雖然中國自稱是禮儀之邦,其實中國人很不懂得禮儀。看看酒席的最後吧,杯盤狼藉。臟,亂,還咣叮咣當的。可是,話又得分兩頭去說瞭,中式婚禮自有中式婚禮迷人的地方,這個地方就是洞房。金嫣對洞房一直有一個高度的概括,兩個字,悶騷。性感瞭。

一定是泰來的父親事先和客人們打過招呼瞭,婚慶的酒席剛剛結束,客人們剔著牙,打著酒嗝,三三兩兩地走瞭。金嫣和泰來被司儀領進瞭洞房。金嫣和泰來肩並著肩,一起坐在床沿上。泰來的母親,這個滿臉皺紋的女人對自己的兒子交代瞭幾句,倒退著,卻又是合不攏嘴地退出去瞭。她用她的雙手把洞房的房門反掩起來,合上瞭。透過紅頭蓋,金嫣看見紅蠟燭的火苗欠瞭一下身子,然後,再一次亭亭玉立瞭。它們挺立在那裡,千嬌百媚,嫩黃嫩黃的。寶塔式的蠟燭周身通紅,在它的側面,是鎦金的紅雙喜圖案。

就蠟燭的燭光而言,它通明。然而,放大到整個洞房,燭光其實又是昏暗的,隻能照亮新娘子的半個側面。金嫣的另一邊卻留在瞭神秘的黑暗裡。這正是燭光的好,是燭光最為獨到的地方——它能讓每一樣東西都處在半抱琵琶的狀態之中。但是,新娘子的這半邊亮卻到底不同於一般,猩紅猩紅的,因為紅而亮,因為亮而紅。新娘子的上衣和頭蓋都是用鮮紅的緞子裁剪出來的,一遇上燭光它就擁有瞭生命,因為曇花一現,所以洶湧澎湃。這一來洞房裡的畫面就給人一種錯覺,蠟燭不顧其餘,它把所有的光亮都集中到新娘子的這一邊瞭,嚴格地說,半面。別的都是黑色的,它們的使命是烘托。半個新娘子在艷。紅彤彤,暖洋洋。她端坐在床沿,羞赧,嫵媚,安寧,寂靜,嬌花照水。

金嫣是被泰來用一根紅綢緞拉到洞房裡來的。紅綢緞的中間被紮成瞭一個碗口大的花。另外的一條紅綢緞則捆在泰來的身上,類似於五花大綁,滑稽得很,在泰來的胸前同樣紮瞭一朵碗口大的花。金嫣被泰來一直拉到瞭婚床前,金嫣不是用手,而是依靠腰肢的扭轉,用她的屁股找到瞭床沿,落座瞭。萬籟俱寂。全世界隻有一樣東西還能夠發出聲音,那就是新娘子的心臟。撲通。撲通。撲通。怎麼好呢?她的心和萬籟俱寂的世界一點也不相稱,都能把自己羞愧死。

金嫣並不害羞。金嫣從來都不是一個害羞的姑娘,相反,她的身上有一股男人氣,豪邁,近乎莽撞。如果不是眼疾,她也許就是一個縱橫四海的巾幗英雄。但是,這畢竟是結婚——不,不能叫結婚。叫成親。金嫣在成親的這一天願意害羞。不害羞也要害羞,慢慢地學。

泰來終於挪過來瞭。他們兩個人的肩膀已經有瞭接觸瞭。金嫣的肩膀突然松瞭一下,鐲子掉下來瞭,從小臂一直落到金嫣的手腕。手鐲自然有手鐲的光芒,潤潤的,油油的,像凝結的脂肪,像新娘子特有的反光。泰來先是撫弄瞭一番玉手鐲,最終,把金嫣的手背捂在瞭掌心裡。金嫣的手裡還捏著手絹,她能做的隻有一樣,捏緊手絹,說什麼也不能放。

現在,高潮終於來到瞭。泰來把金嫣的紅蓋頭拽下來瞭。當紅蓋頭從金嫣的面部滑落下來的時候,金嫣,這個豪邁的姑娘,到底害羞瞭。他吻瞭她。不。不是吻,是親。他親瞭她,是嘴。他們親嘴瞭。他的嘴唇和口腔裡的氣息滾燙。

“我好不好?”金嫣問。這句話金嫣一定要問的。

“好。”

“你疼我不疼我?”

“疼。”

“那你輕一點。”

一切都遮遮掩掩的,一切都躲躲藏藏的。還有那種古裡古怪的語言。太克制瞭,太悶騷瞭,太性感瞭。金嫣呼的一聲就把蠟燭吹滅瞭,仿佛生瞭天大的氣。

金嫣不喜歡中式婚禮,對“洞房”,金嫣卻又無比地神往瞭。它太深邃,太妖冶瞭。甚至有點鬼魅。它是春風蕩漾的,卻又是水深靜流的,見首不見尾。“洞房”裡最重要的事情當然是性,可性又隻能排在第二位,最吸引人的是一種特殊的親情。新郎和新娘既是夫妻,又是兄妹,也許還是姐弟。這一點西方人就搞不懂瞭,新郎官怎麼可以是新娘子的“哥哥”呢,或者說,新娘子怎麼能是新郎官的“姐姐”呢?亂瞭。亂倫瞭嘛。其實,在中國人的這一頭,才不亂呢。一點也不亂。這是中國人才有、中國人才懂、中國人才能領略的風韻。是東方式的性感,是東方式的親情,金嫣喜歡死瞭。古人說,人生三樣事,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鄉遇故知。把“洞房花燭”排在第一,有它的道理。金嫣抵擋不住“洞房”對她的誘惑。為瞭“洞房”,金嫣死死保留瞭自己的女兒身。無論泰來怎樣地死纏爛打,金嫣永遠說“不”。不。不!不!!她在婚前絕對不可能和泰來有任何性行為的。她要等到洞房——像張愛玲所說的那樣——再和泰來“欲仙欲死”。

中式婚禮最大的遺憾還不在吃,在它缺少瞭一樣東西,令每一個女孩子都怦然心動的東西,婚紗。

金嫣在婚禮上怎麼可以不穿婚紗呢?婚紗,多麼的美妙,它不是“衣服”,它是每一個未婚女子的夢,長在瞭肌膚上。它是特殊的肌膚,擁有金蟬脫殼的魔力,足以使一個女人脫胎換骨。它簡潔,紛繁,鋪張,華貴。佇立時娉婷,行走時婀娜。撇開婚紗自身的夢幻色彩不說,金嫣如此地迷戀婚紗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她的身材好。如果一定要讓金嫣做一個自我評價,她還要加上一個字,是姣好。這樣好的身段不從婚紗裡頭過一遭,冤枉瞭。金嫣擁有標準的東北女人的身段,主要的特征是長。這長又充分地體現在她的胳膊上。她的胳膊亭亭玉立。這句話不通。可金嫣就是這樣認為的,她的胳膊“亭亭玉立”。想想吧,當無袖的、低胸的婚紗沿著金嫣的胸脯蜿蜒而下的時候,金嫣光滑而又修長的胳膊該是怎樣一幅動人的景象,天生就是為婚禮預備的。即使新郎官什麼也看不見,即使金嫣自己也看不清晰,金嫣也一定會為自己的胳膊陶醉不已,——她至少證明瞭一件事,女人所擁有的,她都擁有。這一點對金嫣來說至關重要。

不過有一點,金嫣的身材一天不如一天瞭。主要是有瞭發胖的苗頭。盲人沒法運動,靜止的時間太長,這就難免發福。金嫣已經感覺到大臂的外側有些贅肉瞭。她的大臂曾經很漂亮的,直上直下的,光滑而又柔軟。

為瞭能夠在婚禮上穿一次婚紗,金嫣私底下已經把婚紗的註意事項都瞭解清楚瞭。總體上說,有六個方面必須引起她的高度註意:

1.婚紗的基調是白,忌諱紅。一定不能穿紅鞋。紅鞋意味著走入火坑,它是不吉利的。所有的紅色都要忌,紅花、紅腰帶、紅底褲都不可以;

2.穿上婚紗之後新娘子不要鞠躬。如果不可避免,也隻能輕輕地一下。這不是因為新娘子矜持,而是為瞭避免胸脯走光;

3.婚紗不能用裙撐,紗擺不可以抖動得太厲害;

4.穿上婚紗之後,新娘子在走路的時候應當手執鮮花,走一步,停一步;

5.舉行儀式的時候一定要有頭紗遮面,掀開頭紗的人隻能是新郎;

6.站位是男右女左,而不是中國式的男左女右。

春光明媚,或者說,秋高氣爽,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地上灑滿瞭陽光。陽光是七彩的,陽光是繽紛的,它們飄飄灑灑,雨一樣,羽毛一樣,把每一片花瓣、每一張笑臉以至於每一顆門牙都照得通體透亮。陽光把所有物質的色彩都揭示出來瞭,大地上綠是綠,紅是紅,紫是紫,黃是黃。花團錦簇。植物是很奇怪的,無論什麼樣的顏色,隻要是從植物的身上呈現出來的,它們的搭配就永遠也不會出錯。再鮮、再艷也不覺得俗。所有的親朋好友都來瞭。他們站立在綠幽幽的草坪上,每一個人都喜氣洋洋,每一個人都革履西裝。陽光讓每一個人的額頭都開闊,讓每一個人的下巴都幹凈,讓每一個人的鼻梁都挺拔。《婚禮進行曲》響起來瞭,泰來拉起金嫣的手,拉開瞭大廳的大門。金嫣在泰來的攙扶下走向瞭草坪,草坪松軟,他們在款款而行。所有的人都讓開瞭,所有的親朋和好友在給泰來和金嫣讓開一條道。金嫣和泰來就像走在巷子裡瞭。金嫣的婚紗拖在草地上,金嫣是裊娜的,金嫣是嫵媚的,金嫣是羞赧的,卻傲慢。幸福得隻差暈厥。新郎和新娘來到瞭草地的中央,人群的中央。所有的人都在為他們祝福,鼓掌。

泰來穿的是一身藏青的西裝。在藏青的陪襯下,雪白的婚紗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瞭耀眼的光,像冰,像雪。金嫣在這一刻冰清玉潔。

男式西服最漂亮的部分是肩。泰來不算魁梧的肩部被西服恰到好處地撐開瞭,泰來的身軀就有瞭偉岸的特征。金嫣靠在泰來的胸前。在泰來的胸前,金嫣呈現出來的恰恰是她自己的胸脯。不是胸部,是胸脯。乳房是對稱的,給出瞭誘人的乳溝。此時此刻,她的乳溝沐浴在陽光的下面,發出新娘子特有的色彩。還有金嫣的肩。金嫣的肩特別瞭,無骨的部分豐腴,有骨的部分骨感。風從金嫣的肩部滑過去瞭,風因為不能在金嫣的肩頭駐足而加倍地憂傷。這憂傷卻不屬於金嫣。金嫣自豪。

你願意娶金嫣為妻嗎?當然,我願意。泰來說。你願意嫁給泰來嗎?這還用說,金嫣說,我願意。既然都願意,泰來就用一隻小小的枷鎖把金嫣拴起來瞭,金嫣也用一隻同樣的枷鎖把金嫣拴起來瞭。對瞭,這個小小的枷鎖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戒指。它們是一對,金嫣的給瞭泰來,泰來的給瞭金嫣。它們是最為溫馨的告誡,還有提示:你可是我的人瞭。它們是白金的。永不腐蝕。一萬年都閃亮如新。

現在,金嫣把泰來“拴”住瞭,泰來也把金嫣“拴”住瞭,他們再也不能分開瞭。金嫣是泰來的風箏,天再高,地再遠,她都是風箏,一輩子都拴在泰來的無名指上。泰來卻不是金嫣的風箏,他是金嫣的yo-yo球。即使金嫣把他扔出去,他也要急速地旋轉,依靠自身的慣性迫不及待地回到金嫣的手掌。草坪上發出瞭感染人心的歡笑。

新郎和新娘被所有的親朋圍在瞭中央,他們要求新郎和新娘講他們的故事。泰來害羞,說不出口瞭。倒是新娘子落落大方,她大聲地告訴每一個人,她是如何追新郎的。為瞭讓這句話達到最好的效果,她才不會說“追”他呢,她要說她是如此這般地把新郎“搞到瞭手”。大夥兒一定會笑翻瞭的吧。東北人一定要逗。男女都一樣。不逗還能叫東北人麼?逗完瞭,金嫣決定和泰來一起唱歌。金嫣一定要選出最好的曲目,十首。每年最具代表性的歌曲,它的意義在十年,它的象征意義在百年。他們就手拉手地唱,一直到太陽西下。最後的一抹餘暉戀戀不舍瞭,每一盞燈都放出它們應盡的華光。

婚紗當然是要脫的。但脫下來的婚紗依然是婚紗。它懸掛在衣架上,像傳說的開頭:多年以前——

說起婚紗,一個更加狂野的念頭在金嫣的腦海中奔騰起來瞭。——既然婚紗都穿上瞭,幹脆就做一個西式婚禮吧;既然都做瞭一個西式婚禮瞭,那麼再幹脆,到教堂去吧。金嫣沒有去過教堂,但是,電影裡見過。教堂最為迷人的其實不在它的外部,而在裡頭。教堂是人間的天國,眾多遼闊的拱線撐起瞭天穹。它恢宏。這恢宏是莊嚴的,厚重的,神聖的,同時還是貞潔的。管風琴響起來瞭,那是贊頌和謳歌的旋律,它們在石頭上回蕩。餘音茫茫。上天入地。想著想著,金嫣已經拉著泰來的手“走進”教堂瞭,腰桿子有瞭升騰的趨勢,腦子裡全是彩色玻璃的光怪陸離。金嫣知道瞭,她的頭頂上是天,腳底下是地,天與地的中間,是她琴聲一樣的婚禮,還有她琴聲一樣的愛情。

為什麼不舉辦一個教堂婚禮呢?為什麼不呢?通過《金陵之聲》的業務廣告,金嫣最終把她的電話打到羅曼司婚慶公司去瞭。那是一個星期二的中午。羅曼司婚慶公司的業務小姐很客氣,她耐心地聽完瞭金嫣的陳述,最終問瞭金嫣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你是教徒嗎?”金嫣一時沒有明白過來,愣住瞭。業務小姐立即把問題通俗化瞭:“你相信上帝嗎?——有一方相信也行。”這個問題嚴肅瞭。她從來都沒有想過。金嫣不能說是,因為她的確不信;她又不想說不,這樣說似乎有些不吉利。金嫣當即就把手機合上瞭。為瞭防止婚慶公司再把電話打過來,金嫣關掉瞭手機。她害怕進一步的詰問。

但是,業務小姐的話倒是提醒瞭金嫣,在婚禮的面前,新娘或新郎最好相信一點什麼。

金嫣又相信什麼呢?想過來想過去,金嫣並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麼。她相信過光,光不要她瞭。她相信過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眼睛不要她瞭。隨著視力的下降,視域的縮小,這個世界越來越暗,越來越窄,這個世界也不要她瞭。藍天不要她瞭,白雲不要她瞭,青山不要她瞭,綠水不要她瞭,鏡子裡自己的面孔也不要她瞭。她能信什麼呢?她能做的隻有試探,還有猜測。一個依靠試探與猜測的女人很難去相信。金嫣把玩著自己的手機,對自己說,不相信是對的,不相信就不用再失望瞭。從此面向大海,從此春暖花開。

她就相信婚禮。有婚禮就足夠瞭。有婚禮你就不再是一個人,你起碼可以和另一個人生活在一起,這是可信的。婚禮其實是一個魔術,使世界變成瞭傢庭。很完整瞭。

金嫣高興地發現,因為對婚禮執著的相信,她已經成瞭一個結婚狂瞭。婚禮是無所不在的。金嫣每時每刻都在婚禮上。就說吃飯。為瞭方便,金嫣以前一直都用勺子,現如今,金嫣不再用勺子。她選擇瞭筷子。金嫣在筷子粗頭的頂端刻瞭一道淺淺的凹槽,然後,用一根線系上,再把它拴到另外的一支筷子上去。它們就結婚瞭。金嫣為筷子舉辦瞭一個十分隆重的婚禮,所用的場景是電影《茜茜公主》裡的,是皇傢的場景,富麗堂皇瞭。金嫣用一頓午飯的工夫主持瞭這場婚禮,她的心思盛大而又華貴,她的咀嚼充滿瞭管弦樂的回響。

火罐也可以結婚。在推拿的輔助理療上,拔火罐是一個最為普通的手段瞭。中醫很講“氣”,——人體的內部有火氣,也有寒氣。有瞭寒氣怎麼辦?把它“拔”出來,這也就是所謂的拔火罐瞭。金嫣給客人拔火罐的時候往往很特別,她總是成雙成對地使用。有時候是四對,有時候是五對,有時候也用六對。這一來客人的背脊就成瞭一個巨大的禮堂,剛好可以舉辦一場集體婚禮。集體婚禮不好,可也有它的樂趣,主持起來很有成就感的。它體現瞭中國的特色,再個人的事情也能夠洋溢出集體主義的精神。

滋味也可以結婚。最為般配的有兩樣,甜與酸,麻和辣。甜是一個女人,也有男人的一面,酸是一個男人,也有女人的一面。它們的婚禮無疑是糖醋排骨。又酸又甜,酸酸甜甜。這是貧寒人傢的婚禮,寒酸,卻懂得感恩,知道滿足。它們最容易體現生活的滋味。是窮秀才娶瞭小傢碧玉,幼兒園老師嫁給瞭出租車司機。婚禮並不鋪張,兩個人卻幸福,心心相印的,最終把緊巴巴的日子過成一道傢常菜。

麻是一個不講理的男人,辣卻是一個胡攪蠻纏的女人。它們是冤傢,前世的對頭,從道理上來說它們是走不到一起去的。沒有人看好它們。可生活的樂趣和豐富性就在這裡,麻和辣有緣。它們從戀愛的那一天起就相互不買賬,我挖苦你,你擠對我。每個人都怕它們。可它們呢,越吵越靠近,越打越黏糊,終於有一天,結婚瞭。到瞭婚禮上它們自己都不相信,它們怎麼會有這一天的呢?還是吵。是和事佬把它們勸下來的。婚禮不歡而散,各自都做好瞭離婚的準備。奇怪瞭,就是離不掉。到老一看,天哪,都金婚瞭。打瞭一輩子,吵瞭一輩子,鄰居們都嫌它們煩,它們自己卻不煩瞭,越嚼越有滋味。它們自己都不知道,它們就是生活裡的大多數,類似於馬路邊上的羊肉串。它們一輩子都不滿意,就是離不開。它們永遠都沒有一個像樣的婚禮,最後的一口瞭,風燭殘年瞭,後悔卻上來瞭,夜深人靜的時候老是對老伴說,我那時候怎麼就沒有對你好一點?“再來一串。”其實是想從頭再來。從頭再來還是這樣的,生活就是這樣一個個可愛的場景。

最為有趣的還是自行車的婚禮瞭。兩個輪子稀裡糊塗的,不是男方糊塗就是女人糊塗,娶瞭,或者嫁瞭。雖說新娘和新郎是平等的,骨子裡卻不平等,永遠是一個在前面,一個在後面。一個在外面,一個在裡面。即使到瞭婚禮也還是這樣,一個行動瞭,另一個就乖乖地跟上去。它們始終有距離,後面的那一個卻從來都是亦步亦趨的,步步緊隨,是隨雞隨雞的樣子。仔細一看,一琢磨,又不對瞭。後面的那一個才是真正的狠角色。它一直在推動。前面的那一個隻是傀儡罷瞭。但是,由於心甘,情願,知道後面的那一個對它好,它認。這樣的婚禮決定瞭大街上的風景,滿大街都是自行車的車輪,一前一後的,成雙成對的。分開的也有,往往是後面的那一個要到前面去瞭,這一去,麻煩瞭,一定是後面的那一個推得太猛瞭,災難就是這麼來的。

相比較而言,金嫣喜歡花生的婚禮。在大部分的情況下,每一個花生都有兩顆花生米,它們是鄰居,近在咫尺,卻靜悄悄的,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面。這怎麼可以呢?金嫣就把花生剝開瞭,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你們怎麼就這麼沉得住氣呢?金嫣幫著它們撮合瞭。就在金嫣的巴掌上,金嫣幫它們舉辦瞭一個秘密的小婚禮。它們真的很合適,雙方的條件都差不多。就是害羞。金嫣一直把它們送進洞房,替它們把衣服都脫光瞭。兩個新人赤裸裸的,光溜溜的,性感死瞭。是男歡女愛的樣子。是天地一合春的樣子。金嫣招惹過泰來一次,她把泰來的手拉過來瞭,把這一對新人送到泰來的掌心。泰來說:

“你吃。”

呆子!呆子!個呆——子!

當然,想過來想過去,金嫣不可能隻是為別人張羅婚禮,她想得更多的還是自己的。她哪裡是在想,她是在猶豫,比較,衡量。是中式婚禮好呢還是西式婚禮好?拿不定主意瞭。但是,拿不定註意又有什麼關系?金嫣瘋狂瞭。她兩個婚禮都要!誰說一對夫婦隻可以結一次婚?這又不是基本國策。金嫣決定,先穿著婚紗把自己“嫁”出去,然後,再讓泰來在風月無邊的燭光當中把自己“娶”回來。兩個婚禮有什麼?不就是錢麼?她舍得。花唄。“花錢”的“花”為什麼是“花朵”的“花”?意思很明確瞭,錢就是花骨朵,是含苞欲放的花瓣。隻要“花”出去,每一分錢都可以怦然綻放。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推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