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在東京城郊的荒林中,一位衣著艷麗的女人正坐在草叢中,懷抱著一隻野兔。
天色將明未明,淡淡的一輪月影掛在西天,仿佛一隻無精打采的眼,映照出她窈窕的身影。
看她纖腰如裹素,黑發似烏炭,怎麼也是個風姿綽約的美人。可是她在月影下緩緩轉過身,露出的卻是一張容顏枯朽,幾如僵屍的臉。
她瞪著灰白色的僵硬眼珠,嘴中發出呵呵輕響,一口咬住瞭懷裡的兔子。野兔發出尖厲的叫聲,掙紮不休,卻根本無法掙脫她的桎梏。
鮮血從她的口唇邊溢出,像是春雨滋潤瞭幹渴的大地般,她的唇瓣變得豐盈而美麗。
“不夠……還不夠啊……”她扔掉瞭奄奄一息的兔子,緩緩站起身,向叢林深處走去。她還要更多的生氣,更新鮮的血肉,最好是像前幾日見過的那名書生身上的血。
在漆黑的樹林中,她貪婪地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在清冷的風裡滑動,像是在撫摸著誰光滑而年輕的脖頸。
如此美妙!
◆一◆
這日王子進又跟緋綃在東京城遊玩,離放榜還有一段時日,幾天來他們又是聽戲又是逛夜市,玩得不亦樂乎。
此時秋陽高照,寬闊的路上車馬往來,比起這熱鬧的人間煙火,貢院那兩日的經歷,真是如噩夢一般。
“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啊。”王子進劫後餘生,邊搖著扇子邊感慨。
“子進,等會兒我們去吃你說的芙蓉雞嘛,聽起來甚好啊。”緋綃在一邊道,雖然雞很好吃,但一個人吃難免寂寞,所以他每次都拉王子進同去。
王子進發現緋綃的腦袋很是不開竅,天下有那麼多的美食,他卻隻愛吃雞,真是難以理解。
“緋綃,除瞭雞,你吃過別的東西嗎?”王子進決定助他開開竅。
“當然,還有鴨子和鵝,你若帶我去吃這兩樣也是無妨。”
他不禁搖瞭搖頭,暗想此人不可救藥瞭。
他站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正在絞盡腦汁阻止緋綃去吃那該死的雞,但聽耳邊傳來一陣溫言軟語。
“王公子,大老遠就看見你瞭,怎麼科考完畢竟是悠閑若此啊?”那聲音柔媚嬌俏,像是一隻紅酥手,直能撓到人心中去。
他急忙回過頭,但見一頂漆金小轎正停在他身邊,窗戶掛著竹簾,看不清裡面人的樣貌,但如此柔媚入耳的聲音的主人隻能有一個,就是那花魁沉星。
“敢、敢問姑娘有何事?”王子進想起前去赴考的那日早上所見,不由心中一陣發慌。
“你怕我作甚,難道本姑娘還會變鬼吃瞭你不成?”沉星見瞭王子進的模樣,掀開轎簾,嬌媚地笑,似乎將那日早晨的事忘瞭個精光。
艷陽下但見她肌膚滑膩瑩白,宛如凝脂,一雙眼睛黑亮晶瑩,眼仁如葡萄般美麗可人。
“姑、姑娘是有事找小生嗎?”
“你答應我的詞,什麼時候給我啊?”沉星嘟起瞭嘴巴,甚是不滿意的樣子。
“啊……”王子進這幾天先是被嚇得心魂俱裂,又玩得不亦樂乎,哪還記得給她寫詞?
“虧我對王公子另眼相看,原來你竟是與那些薄情寡義的男人一樣呢……”沉星垂下頭,哀怨地說,她這楚楚可憐的美態如牡丹含露,惹人心碎。
王子進頓時將那日早上所見盡數忘到瞭腦後,連忙道:“姑娘不要拋頭露面瞭,小生定會寫最好的詞送去。”
“唉,難道我拋的頭、露的面還少嗎?”哪知這話又令沉星不快,還好她很快便掩飾住瞭傷心,笑語嫣然地瞧瞭他一眼,“不與你說瞭,我還得去申老爺傢表演歌舞呢,公子若有空就晚上去牡丹園捧場,沉星自當好酒好菜地伺候。”
說罷她便放下轎簾,軟轎如一片輕雲,緩緩離去,臨走時她還望瞭緋綃一眼,眼神極為復雜。
眼見軟轎挾著香風,漸行漸遠。不知為何,王子進竟覺得那轎中人非常悲哀,連轎頂那紮眼的桃紅也如海市蜃樓,綻放著虛幻的美。
“唉!這該如何是好?今晚真要去牡丹園賠罪瞭。”王子進的大好心情頓時打瞭折扣。
“子進,為什麼她每次都像是看戲臺上的戲子似的看我?”緋綃摸著下巴,甚為不解地問,“莫不是你對她說瞭什麼?”
“你如此風流倜儻,她多看你幾眼也是應該啊。”王子進連忙心虛地說。
緋綃揚揚自得地整理瞭一下長發和白衣,似乎對他的吹捧頗為滿意。
當晚兩人又去瞭牡丹園,跟上次一樣,又花高價買瞭畫舫中最好的位子。王子進抻著脖子等沉星出場,緋綃依舊懶洋洋地窩在軟墊上吃雞。
一切一如昨日,可王子進的心情卻不似昔日那般輕松。
沉星傾國的容顏,枯朽的面孔,在眼前交錯,他無法確定這個天真美麗的少女背後到底有什麼秘密。
這次沉星懷抱琵琶,坐在船上彈奏瞭一曲《桃夭》,歌曲歡快喜悅,不由聽得在座的賓客都隨節拍搖頭晃腦,王子進心中的積鬱也隨著曲聲漸漸消散。
接著沉星又換上華服獻瞭一段舞,跳的卻是《嫦娥奔月》,最後她站在月影之中,潔白的衣裙隨風飛舞,仿若真的要離開人間,飛到月宮中一般。
尤其是那張如凝脂白玉般的面容滿含落寞,像是即將消散的露珠般,美麗得令人心碎。
接著全場的高潮終於到瞭,隻見她蓮步輕移,接過婢女遞上的花球,水銀般的靈眸不斷在看客中流轉。
“看來這拋花球是場場必有的餘興節目啊。”王子進道。
“咦?這位可是初來,沉星可不是日日拋花球娛人,你看這些人的表情便知道瞭。”旁邊一位上瞭年紀的商人道,“也不知為何,這個月竟然拋瞭兩次……”
王子進胸中立刻蕩瞭一下,不是每次都有嗎?怎的今日便有?定是她與我約好瞭今晚相見,卻想不出法子來,隻好如此。
當下他對緋綃急道:“我要那花球,明日陪你下館子。”
緋綃一個眼神遞瞭過去,那花球便像被鉤子鉤住瞭一般,直鉆進王子進的懷中。
◆二◆
“果然又是王公子接得花球,你這身手不去參加蹴鞠真是浪費呢。”沉星掩嘴笑得花枝亂顫,眼中滿是歡喜,令婢女提著花燈引著二人向後花園中走去。
到瞭花園的涼亭中,入眼就是一桌豐盛的酒菜,一見就是早已備好的。
此情此景,立刻令王子進心潮澎湃,看樣子沉星對自己確是青眼有加,否則也不會幾次三番在這東京城中與他巧遇,現下他科考結束,又備下酒菜與他慶功。
佳人知遇,該當如何回報呢?
“王公子,莫要發呆瞭,趕快喝酒吃菜啊!”沉星見他出神,急忙喚他,還夾瞭一箸菜到他碟中。
王子進見瞭臉頓時漲得通紅,不知該如何是好,隻好猛灌瞭一大杯酒。
現下不要說沉星是妖魔鬼怪,便是一具骷髏他都敢娶進門。
“這位胡公子,我聽王公子說過你的事情,緣分來去如水,無論跟男人女人,甚至動物精魅都是一樣的,沉溺其中,隻能深受其害……”沉星板著天真美麗的臉,一本正經地開解緋綃。
卻不知道他滿臉不悅,不過是桌上的菜沒有雞,甚為失望而已。
“那個,沉星姑娘,這是我為你寫的詞,希望你能喜歡……”王子進嚇得連連用袖子擦汗,從懷中掏出一張花箋。
隻見上面用小楷寫著幾行字:明月,明月,照得離人愁絕。年少,年少,行樂直須及早。春色,春色,依舊青門紫陌。長夜,長夜,夢到庭花蔭下。
居然是一首好詞!
沉星見瞭甚為欣喜,連連道謝,在朦朧燈光的照耀下,更顯得笑靨如花,風情萬種,不停地為王子進倒酒。
王子進隻覺這艷福是從天而降,他深知自己長得僅是清秀,也沒有萬貫傢財,所以從未得到過美人的青睞。此刻沉星的熱情,恍如一個餡餅從天而降,砸到瞭他的頭上。
兩人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喝得不亦樂乎。
隻有緋綃一個人冷眼看著這氣氛曖昧的兩人,似乎心中自有計較。
“過幾日王公子便要上路返鄉瞭吧?待得再見時,便不知是何時瞭……”情到深處,沉星抬起玉手,端起酒遞到王子進面前,聲音竟有些哽咽。
“小生心領瞭,便是去瞭天涯海角也萬萬不會忘瞭姑娘的。”王子進更是鼻酸,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不管沉星是人是妖,她對自己確是不錯,心中滿是不舍。
“將來王公子若是高中,莫要忘瞭牡丹園的沉星便行瞭,沉星永遠會記得今日的筵席,托王公子的福,才能如此開心。”
“你莫要傷心……”王子進連忙安慰她,“他日我再來東京城,定會來找你,希望你還在那湖中載歌載舞,小生還要接姑娘的花球呢。”
哪知沉星聽瞭這話,更是幽怨地道:“他日,他日我還不知在哪裡,風塵女子,也隻能付諸風塵……”
王子進不禁暗叫不好,自己又說錯話瞭。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見緋綃拿瞭袖子掩面,連著打瞭兩個噴嚏,似是不堪沉星身上的氣味。
兩人執手相看淚眼,依依不舍的氛圍頓時被攪得煙消雲散。
三人吃酒吃得甚歡,卻見守在亭外的婢女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對沉星耳語幾句,沉星聽瞭,臉色立刻一沉,顯是沒有什麼好事。
“王公子,我先失陪一下。”她朝王子進福瞭一福,就要離席。
“我當你在哪裡啊,原來是在這裡和小白臉調笑啊。”她話音剛落,月亮門外便走來一個豐滿妖艷的中年女子,臉上濃妝艷抹,身上穿著五彩羅裙,像開瞭個大染坊,將這世上的顏色都堆在瞭身上。
沉星聽瞭面色不快,將俏臉別到瞭一邊。
“放著有錢有勢的恩客不陪,卻來和這些窮酸吃酒,你以為哪個會把你娶走供在傢裡啊?別做夢瞭。”中年女人捏著嗓子叫罵,還斜眼瞪著緋綃,顯是口中的小白臉就是指他。
“媽媽怎能這樣說,沉星這兩年為牡丹園賺得還少嗎?最近識得幾個朋友,眼看就要分別瞭,為他們餞行都不行嗎?”聽瞭沉星的話,王子進方知這女人就是人們常說的鴇母瞭。
“哈哈哈哈。”女子竟像是見瞭什麼開心的事一樣,放聲大笑起來,“人道戲子無義,妓女無情,原來我這裡還出瞭你這麼個情種啊,你倒是幹脆隨他們走瞭啊!”
“媽媽,你若是如此無情,沉星也不想在此地久留,不如和這幾位朋友走瞭算瞭,反正我這幾年賺的銀兩也盡可報你的養育之恩!”
那鴇母見她真的想走,語氣頓時軟瞭下來,“沉星啊,媽媽隻是與你開玩笑,莫要當真,我隻是擔心你被男人騙瞭。”說罷又挾著一陣刺鼻香風離開,那粗壯的背影,似乎有幾分無奈。
被她這麼一攪,三人對著殘羹冷酒,心情都有些復雜。
“沉星姑娘,你莫要傷心,都是我們不該來。”王子進連忙寬慰她。
“不關你的事,誰讓我出身青樓呢……”沉星笑著答道,卻已有淚光在星眸中閃爍。
王子進見她哭起來真如一枝梨花春帶雨,又如芙蓉出水,甚是惹人憐愛,忍不住心生憐意,“姑娘莫要傷心,我定會想辦法讓你離開這裡。”
“王公子,你不要騙我瞭,很多王侯都這樣說過,但連一個要納我為妾的都沒有……”她說著哭得更是傷心。
王子進聽瞭,更加血氣上湧,“你放心,明日我便想辦法來替你贖身。”
“此話當真?”沉星聽瞭立刻止住哭聲,向王子進拜瞭一拜,“沉星在此感激公子的大恩大德,明日就等公子來瞭。”
王子進見狀立刻心生懊悔,可是話已出口,無論如何是收不回來瞭。看沉星喜不勝收,他更是不敢再說反悔的話,忙看看緋綃,卻見他在一邊偷笑,並不答話。
就這樣迷迷糊糊地出瞭牡丹園,涼爽的秋風進一步吹醒瞭他發熱的頭腦。
“緋綃,怎麼辦啊?那沉星的贖身錢是不是很貴啊?”她是東京城的花魁,怕是自己傢那幾十畝田都賣瞭還不夠她的贖身錢。
“自是不會便宜啊,要不怎麼這麼久都沒有人要贖她呢?”緋綃搖著扇子看熱鬧。
“可她對我情深意重,我怎能令她失望?”
“我對雞還情意綿綿呢,面對可口的食物,大多數妖怪都滿懷愛戀的。”
“你幫幫我吧,我到哪裡去尋得許多銀子啊?”王子進似恍若未聞,連連哀叫。
“以前就和你說過,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況且她不知是人是妖,你不聽勸告,現下鬧成這樣,叫我如何是好啊?”擺明瞭是不肯幫忙瞭。
“緋綃,緋綃,幫幫我,不然我可怎麼辦啊?”夜色深沉,寂靜的東京城的街道上,傳來王子進的哀號聲,久久不絕。
◆三◆
“我倒有一個辦法,明日不花一文錢就可將那沉星帶出來。”走到客棧門前,緋綃眼珠一轉,似是想到瞭什麼妙招。
“還有這麼好的事情啊,趕快說來聽聽。”王子進急道。
“嘻嘻,你莫要著急,明日聽我安排便是。”
是夜,王子進便放心地蒙頭大睡,緋綃變作白狐出去,臉上依舊掛瞭一臉壞笑,神秘兮兮地不知在搞什麼名堂。
他也懶得追問,隻要他還記得去幫忙贖沉星便好。
次日清晨,天還蒙蒙黑,王子進便被緋綃從被子裡拖瞭出來。
“啊,幹嗎起這麼早?要去奔喪嗎?”王子進迷迷糊糊地問。
“沒錯,就是要去奔喪,趕快換一身素白的衣裳,我們一起去。”
“沒聽說你在東京城還有朋友啊,昨天晚上就是忙這個嗎?”王子進挑瞭一件灰白色舊佈袍套上,草草洗漱一番,跟著他出門瞭。
“我的那位朋友你也是見過的,等會兒你就知道瞭。”
王子進不由心中納悶,緋綃的朋友似乎隻有他一個,難不成這是去參加另一隻狐妖的葬禮?靈堂中不會供著一隻狐貍吧?
兩人順著街道走著,路上真的遇到一傢出殯的,紙錢撒得滿街都是,哭聲也甚是令人動容,不禁聽得王子進心中發酸,生老病死,每個人都是無法逃脫,不知何時,自己也會變作枯骨一具。
正想著,前面緋綃已經停瞭下來,“子進,我們到瞭。”
王子進隻見眼前兩扇朱漆的大門,上面一塊牌匾,水紅的三個大字在晨暉中甚為刺眼,正是牡丹園。
“怎麼來到瞭這兒?莫不是緋綃這幾日陪我來,認識瞭相好的,哪想那姑娘香消玉殞瞭?”他一頭霧水地瞎琢磨,緋綃已經上前一步,敲響瞭大門。
裡面一個神色慌張的小廝跑來開門,“兩位大爺,晚上再來牡丹園吧,此時還沒有營業。”
“慢著,我們是昨日說好瞭來替沉星姑娘贖身的,麻煩你去通報一聲。”
“沉、沉星姑娘,二位當真要替她贖身?”
“不錯。”緋綃推門便走瞭進去,儀態倨傲,那小廝也不敢攔,垂手在後面跟著。
隻剩下王子進一個人在納悶,不是參加葬禮嗎?怎麼變成給沉星贖身瞭?
緋綃似乎對路十分熟悉,一馬當先,三拐兩拐便走到一個房間門口,那房間佈置得溫馨華麗,門外掛著朱紅色的帷帳,正隨著晨風起伏。
房裡傳來幾個女人的聲音,好像在爭吵什麼,其中一個女子的聲音尖厲刺耳,正是昨晚見過的鴇母。
緋綃和王子進推門進去,裡面幾個女子看到他們,臉上都是一副驚恐表情。
“這莫不是見鬼瞭?”王子進笑道,“我們今日來是給沉星贖身的。”
此話一出,幾名女子更加害怕,指著房中的雕花大床道:“你要贖的是她嗎?如果是的話,趕快帶她走吧,莫要聲張啊。”
王子進探頭往那床上一看,隻見帷帳重重而落,一縷黑發滑落在窗外,在晨風中絲絲舞動。
他伸手一撩,隻見大床的錦被中竟然躺著一具幹屍。那屍體眼睛隻剩下兩個黑洞,腮上毫無皮肉,一身鵝黃晨衣華美精致,卻襯得它越發面目可憎。
王子進頓時嚇得跌坐在地,“我、我要贖的是沉星,不是這幹屍啊……”
“沒錯,這便是沉星姑娘,昨夜不知發生瞭什麼怪事,她竟一夜變作這般模樣。公子你趕快將她帶走吧,莫要讓外人知道這件事,攪瞭我們的生意。”那鴇母著急地說,顯然為沉星的死十分頭疼。
什麼?這就是沉星,昨夜還載歌載舞,人面桃花,怎麼一夜之間變成瞭這副模樣?
沉星天真爛漫的笑臉浮現在他面前,雖然知道她是異類,但是自己是真心希望她能得到幸福。可是轉眼間佳人已逝,隻留下一具枯骨給他,叫他如何是好啊?難道真是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他越想越是傷心,怔愣間眼淚已然流瞭出來。
“子進,莫要傷心,我們將沉星姑娘帶回去安葬吧!”
“安葬,對,這是一定的。”青樓中人多半勢利,不能將沉星的枯骨留在這裡。他一抹眼淚坐瞭起來,忙用錦被將那枯骨卷好,一把抱走。
緋綃拱手對那鴇母道:“多謝各位成全,隻是我這兄弟對沉星用情至深,便是枯骨也希望能夠帶回。”
“不謝,你們趕快走吧,千萬莫要聲張,我們就說花魁沉星被人娶走瞭。這孩子做夢都想離開這裡,嫁一個好人傢,算是瞭瞭她一樁心事吧……”
那鴇母似乎也為王子進的一片深情感動,連連拭淚。王子進聽瞭,鼻中一酸,淚水又奔湧而出,連忙抱著沉星走下樓去。
緋綃跟在他身後,紅唇邊仍掛著一絲微笑,他早已對這副涼薄的模樣司空見慣。知道緋綃見瞭誰都是一具枯骨,死亡在他眼中,與生無異。
天邊的朝陽還未完全升起,王子進抱著沉星的骨骸大步走在牡丹園的回廊中,風卷起綾羅,帶出一縷秀發,拂到王子進臉上,尚餘一絲甜香。
少女俏麗的臉龐,春花般的甜笑,一一在他眼前閃過。他仰望著灰藍色的天幕,淚水奪眶而出。
沉星啊沉星,你活著的時候,有那麼多人為你喝彩叫好,為你的芳容傾倒,如今卻隻有我一個人為你掬一把熱淚。
牡丹園的雕梁畫棟,明鏡般的湖泊,似乎都因這美麗的少女的辭世失去顏色。風裡似乎還回蕩著誰哀怨的淺吟低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四◆
王子進一路抹著眼淚,走出花街居然不回客棧,在一個路口匆匆拐彎。
“子進,你這是要去哪裡?”緋綃連忙一把拉住他。
“我來的時候看到拐角有傢棺材鋪,我這就去為她訂一副好壽材去。”王子進眼睛哭腫,像兩個滑稽的桃子,抹著淚回答。
“子進,我們回客棧吧,我這就還一個活色生香的沉星給你。”緋綃見他狼狽的模樣,忍不住笑出瞭聲。
“你還笑呢,又在逗我開心。”王子進哭得更加傷心。
“我何時騙過你呢?”
“此話當真?”
“當然,趕快隨我走吧。”
他立刻欣喜若狂,跟在緋綃白衣翩翩的身影後,加快腳步向客棧走去。風吹開瞭彤雲般的錦被,露出瞭沉星幹癟塌陷的臉,怎麼看都是一具死去多年的枯骨。
不知緋綃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能將這可怖的幹屍變成美人呢?
“快說,怎麼能令她活過來?”回到客棧,王子進將沉星的屍體放到床上,急切地問。
“嘻嘻,其實昨夜我跑去取瞭她的魂魄出來,好令她和死人無異,我們這才好不花分文將她領走嘛。”
“緋綃你好聰明,然後我們再將她的魂魄放回去,就可以死而復生瞭。”王子進立刻心花怒放。
可是緋綃卻面現難色,“可是,出瞭一點差錯……”
“差錯?什麼差錯?”王子進心裡的花隻開瞭一半便凋謝瞭,一種不祥的預感漸漸升起。
“若是尋常女子,魂魄離體,自是和生時無異,你再看她的臉,像是死去多久瞭?”
王子進見那屍首的臉上皮肉風幹,眼睛更是隻剩下兩個黑洞,他猶疑地回答:“少說也有十年瞭吧。”
“正是如此,所以才棘手,她就是已經死瞭十幾年瞭,現在這副模樣,便是她本來面目。”
“那有什麼法子可令她變回原來的樣子啊?”
“這個比較難辦,她的魂魄回瞭肉身,要想辦法恢復原狀,那才糟糕呢。”
“恢復原狀有什麼糟糕啊?”王子進越發迷惑不解。
“她是一具幹屍,如何能長得皮肉出來啊?而且她現在的身體還不是她的本體,所以要長肉的法子隻有一個。”
“難、難道……”王子進不由想起赴考的那天早上,沉星一身緋紅,臉上也是差不多這般模樣,那一手鮮血,現在還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裡。
已經有什麼東西要破繭而出,但是他卻不願也不敢面對。
“子進,不錯!就是吃肉飲血,她得到鮮血的滋潤自會長出皮肉,多年來她也是以此為生,隻是連她自己都尚未發覺而已。”
“你不要說瞭!”王子進雙手抱頭,忍不住號啕大哭,“我們就讓她死瞭好嗎?她這樣活著,又有何意義?空是受罪而已。”
哪知緋綃卻搖頭道:“那可不成,我昨夜答應瞭她,會讓她自由地活下去,怎能食言呢?”他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張符紙,貼在沉星的額頭上,嘴中念念有詞,隻見那幹屍如有生命般慢慢坐起身,走下瞭床。
王子進看得呆瞭,眼見著沉星的屍體徑直向門外走去,急忙要將她攔住。
“不要出去啊,你這個樣子,怎麼出門?”他滿臉淚水地說。
“子進,她這便要去想法生皮長肉瞭,莫要攔她,待她變成人的模樣,自會回來的。”緋綃拍瞭拍他的肩膀,輕輕地說。
王子進看著那披覆著華麗綾羅的枯骨,緩緩打開門走出去,不禁淚眼婆娑。
緋綃伸出一隻手,擋在他眼睛前面,溫柔地說:“子進,子進莫要看瞭。你要忘瞭此情此景,你隻要記得她的美、她的好就行瞭。”
他的手冰冷而潮濕,還帶著一絲芳草的氣息,像是夏日裡的一縷風。
王子進的眼淚控制不住地奪眶而出,他不明白,為什麼不論是人是妖,都要承擔著這樣多的痛苦呢?
腦海中那抹嫩黃色的身影回過瞭頭,她不再是幹屍,而變成瞭嬌俏動人的少女。
女孩望著他,笑靨如花。
◆五◆
兩個時辰後,天光大亮,王子進枯坐在床邊,臉上遍佈淚痕。
緋綃突然走過來,推瞭推他的肩膀,“子進,沉星快回來瞭。”
“你怎麼知道的?”王子進急忙抹幹淚水,跳下瞭床。
“她的魂魄在我這裡待過,我能感知她的所在。”緋綃抿瞭抿嘴,輕輕地說,“如果你真的想跟她在一起,就下樓等她吧,莫要生出什麼事端。”
王子進連忙蓬頭垢面地跑到樓下,隻見東京城的長街上,店鋪依次開張,幾名小販挑著貨物出來叫賣,城市像是個遲暮的老人,遲緩地從睡眠中蘇醒。
在長街盡頭,隻見一個紅點由遠及近,慢慢走來,似乎是誰執瞭一支妙筆,在灰蒙蒙的街景上,添瞭一點朱砂。
那是裊裊婷婷的艷,是灼灼其華的艷,是風華絕代的艷,王子進望著那艷色向自己走來,隻覺心中百感交集,蕩氣回腸。
一時竟不知是該為這艷喜悅,還是該為這艷悲哀。
沉星見王子進在客棧門外等她,立刻撲到他的懷中,口中還喃喃道:“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王子進覺得懷中軀體纖細柔軟,鼻翼間芳香縈繞,誰又能想到這個溫香軟玉的少女是一具幹屍呢?
“果然是什麼?”王子進強忍著淚水問。
沉星趴在他的懷中,輕輕地道:“年初看相的人說,今年會有一位貴人帶我離開煙花之地,當你接得我的花球時,我便在想,會不會就是這個呆子呢?”她說著抬起頭來,“現下看來,果然是你,我真的好開心,謝謝你給我這樣的幸福。”
王子進望著她的翦水雙瞳,愛惜地撥瞭撥她額前的秀發,“我答應你,還會帶給你更多的幸福。”隻覺心底的一方柔軟已被觸動。
二樓的客房中,緋綃一襲白衣,站在窗口望著相擁的二人,不禁搖瞭搖頭。他要不要告訴子進,沉星對他一見鐘情,都是因為他特有的吸引妖怪的血液呢?但最終他還是長長地嘆息,放下瞭竹簾。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這男歡女愛之事,本是你情我願,他又何必阻攔?
沉星在樓上見到緋綃,甚是有禮地跟他作福道謝,感謝他施展妙術帶她離開瞭煙花之地。
緋綃無法忍受她身上的氣息,隻說瞭兩句,便匆匆離去。
“我這就去再訂個房間,你先換件幹凈衣服吧。”
“咦,你怎知我衣裳臟瞭,我總是莫名其妙地將衣裳弄臟,還不知道怎麼弄的,我剛剛就發現衣裳好像又臟瞭。”
王子進從行李裡找瞭一件幹凈的袍子讓她暫且穿上,將她的衣服隨手丟在用來沐浴的木桶裡,隻見那木桶中的水一圈一圈地被暈成瞭紅色,他忙別過頭去,生怕那血水再讓他產生更多的聯想。
等他再回到房中,隻見沉星洗漱完畢,正坐在妝臺前對鏡梳妝。初升的晨暉照在她細嫩潔白的臉上,如明珠般熠熠生輝,美麗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姑娘將來有何打算呢?”
沉星偏著頭,不以為意地道:“還能怎樣?自是跟著你。”
“你確定要跟我走嗎?我隻是一介書生,而且身無長物。”王子進心虛地垂下眼簾,沉星身為行首,一貫錦衣玉食,隻怕她跟自己過幾天日子便會叫苦。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嗎?”沉星的頭微微垂瞭下去,捏緊瞭梳子,似乎非常傷心。
“不!當然不是!”王子進急忙分辯。
“那你是嫌我出身青樓嗎?”沉星又哭瞭起來,“以前我便對自己說過,誰帶我出來,我便嫁給他,可是現下你卻嫌棄我。”
王子進心想:你又何止出身青樓,早知瞭你是女鬼都沒有嫌棄過你,他急忙解釋:“不是不是,姑娘誤會瞭。”
“那就是說,你會娶我瞭?”沉星立刻高興地抬起頭,眼中滿含幸福的神色。
他本就對沉星滿懷傾慕之情,但見她也確實是真心喜歡自己,當下便點瞭點頭。
“太好瞭,我也要當新娘子瞭,要穿大紅喜服,戴鳳冠霞帔瞭。”她望著王子進,竟有淚水滑出,“我也有出嫁的一天啊,真是做夢也想不到……”
王子進見她竟如此歡喜,鼻中更是一酸,忍不住將她抱在懷中。反正緋綃說過,自己陽壽無多,大不瞭陪她幾年算瞭。
兩人正說著,卻見房門被推開,是客棧的小廝已為沉星準備好瞭客房。沉星這才擦幹淚水,戀戀不舍地去自己的房間歇息瞭。
◆六◆
是夜,王子進陪著緋綃在燈下喝酒吃雞。
“你當真要娶她?”緋綃問道。
“是啊,她那麼可憐,我又有什麼辦法啊!”王子進長嘆一聲,咬瞭口雞腿。
緋綃難得板起俏臉,斜睨著他,“你要考慮清楚,她早已死去多年瞭,與她成親,隻會讓你的陽壽更短。”
王子進倒是不以為意,“短就短吧,能換來她幾日開心就行,而且我看她是真心喜歡我,能得佳人傾心,還要求什麼呢?”
緋綃看著他白皙文秀的臉,像是在看一隻即將被吃掉的雞,不禁連連搖頭嘆息。
次日晌午,王子進去叫沉星出門遊玩,卻見昨日借給她的長袍又被染上血跡,知道她昨晚定然又跑出去覓食瞭,不由暗自傷心。
而沉星正躺在床上,伸出一截藕臂,抱著錦被睡得正香,顯然對一切並不知情。
“快起來,我們一同買花衣衫去。”王子進擦拭掉眼角的淚水,強顏歡笑地叫她起床。
沉星開心至極,急忙爬起來就更衣梳洗,看樣子是迫不及待要出門。
在絢麗的秋陽下,三人一站在東京城的鬧市中,立刻吸引瞭眾人的目光。緋綃和沉星一個是貌比潘安,一個是美若天仙,簡直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妙人兒。
沉星卻不以為意,估計平時在牡丹園中見多瞭驚艷的目光,隻顧著去看路邊小攤上的玩意兒。倒是緋綃極為自戀,拿著折扇晃來晃去,沒有一刻鐘便換瞭十幾個姿勢,最後還是王子進將他拉走。
這兩人一到瓦肆,便立刻變成兩個活寶,什麼店鋪都進,王子進一個人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才好看住他們。
待沉星買全瞭所需的物品,已是午後,緋綃又鬧著要去吃雞。
“咦?胡公子雖然驕傲冷漠,卻甚愛吃雞啊。”沉星壓低聲音問。
“是啊,這可能是他唯一的喜好瞭。”王子進一提到雞,聲音都有些哽咽。自從認識緋綃後,他就再沒吃過別的肉。
沉星俏皮地朝緋綃眨瞭眨眼,“胡公子,不知你有沒有聽過西域傳來的‘酥烤雞’啊?”
緋綃一聽,眼裡頓時冒出瞭璀璨的光芒,王子進則是一臉死黑,雞雞雞,又是雞!如果有來生,他真希望這世上再沒有雞。
“你看看還有什麼沒買,都準備齊全,我們過兩日便起程吧。”當“酥烤雞”變成一堆骨頭時,王子進坐在胡商的酒肆裡說道。
“起程?去哪裡?”沉星一臉驚訝,“難道我們不留在東京嗎?”
“自然是回我的老傢瞭,我還要跟母親商量如何迎娶你啊。”王子進臉色漲得通紅,見緋綃埋頭吃雞,並不理會他,窘迫才稍減。
原以為沉星會很高興,哪知她卻甚為遲疑,“我、我不能離開東京城……”
“為什麼啊?你不是一直想離開這裡嗎?”
“我好像把什麼重要的物事落在牡丹園瞭,要將它找回來才行。”
“這個好辦,隻要晚上潛進去拿走便行。”說完,他還不忘問緋綃,“是吧,緋綃。”
緋綃嘴裡叼著雞連連點頭,這種偷雞摸狗之事原是他生來就有的本事,簡直輕而易舉。
沉星聽瞭,小臉上浮現出愧疚的神色,“可我連那是什麼物事都忘瞭……”
王子進聽瞭目瞪口呆,這健忘也太可怕瞭些。
“我真的忘瞭,好像很久以前就丟瞭那樣物事,已經想瞭好多年瞭,可是這麼長時間中又有事情被忘記。”沉星傷心地垂下頭說,精致漂亮的五官都皺成瞭一團。
三人說瞭半天也沒有頭緒,隻好怏怏地回瞭客棧。
當日二更時分,王子進正睡得深沉,卻被一陣輕微的敲門聲吵醒,他睡眼惺忪地去開門,隻見門外正站著一個身穿櫻紅色襦裙的艷麗少女,正是沉星。
“這麼晚瞭,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王子進打瞭個哈欠,迷迷糊糊地說。
“我想起來那物事在哪裡瞭,我們這就去取吧……”沉星臉色蒼白,漂亮的雙眼中綻放出激動的神色,似乎精神正處於亢奮中。
王子進不忍拂瞭她的意,忙回去套上外袍,卻發現緋綃已經整好衣冠,正坐在床沿等他,沒有瞭平日裡輕佻風流的笑容。
月光如穢,星光暗沉。沉星在前面帶路,三人走出瞭客棧,在迷茫的夜色裡,彌漫的夜霧中,王子進望著前面匆匆趕路的婀娜人影,竟覺得陌生起來。
◆七◆
兩人跟著沉星走瞭半個多時辰,便到瞭牡丹園門外。此時已是寅時,但見大門緊閉,園裡些許燈火晃動,似是有客人留宿。
緋綃看瞭看門,“我們還是從後門進去吧?姑娘可知後門在哪裡嗎?”
沉星漂亮的雙眼毫無靈氣,變得空洞而迷茫,隻淡淡地答瞭句“知道”,便又向後院走去。
王子進覺得她有點不對勁,但又不方便說,回頭看向緋綃,卻見他伸出一隻手指,放在唇邊,示意他收聲。
過一會兒緋綃湊過頭來,“她好像想起什麼瞭,莫要阻她。”
王子進點瞭點頭,望著如人偶娃娃般美麗而木然的沉星,不覺有些擔心,隻希望一切都會好起來。
沉星帶著兩人來到後門,伸手推瞭推門,卻發現門被上瞭鎖。
緋綃走上前去,隻輕輕一推,那門咯吱一聲,應聲打開,裡面傳來嗒的一聲,卻是鎖頭落瞭地。
王子進此時方明白,他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銀兩從何而來。
沉星見大門打開,急忙走進去,望著後院的花園開始發呆,口中輕念著:“不一樣,不一樣,怎麼不一樣瞭?”
王子進不由奇道:“哪裡不一樣啊?這不就是牡丹園嗎?你生活過的地方。”
沉星伸出一隻玉手,指著荒蕪的後花園,“什麼都不一樣瞭,庭院還是那個庭院,可是假山和花木都不見瞭。”
“莫要想這些,你不是記起那東西在哪裡嗎?我們趕快去取吧。”緋綃提醒她。
“對瞭……”沉星這才回過神來,“是回來取東西的。”
“那東西是在你的房間裡嗎?”王子進問道。
“我的房間?對瞭,我要看看我的房間怎麼樣瞭。”說罷她便在花木扶疏的林中找瞭一條小路走瞭下去。
“哎!你的房間在內院啊,不是在那麼偏僻的地方。”王子進在後面跟著著急。
身後緋綃忙拉住他,“莫要聲張,看她走到哪裡去。”
隻見沉星拐瞭幾個彎,最後在一個破舊的小屋前面停下來。
王子進見到那破敗的茅屋驚訝至極,“這不是柴房嗎?”
沉星卻並不理會,伸手推開瞭茅屋的門扉,借著朦朧的月光,可見屋裡堆滿柴草。
“怎麼變成瞭這樣?我的床哪兒去瞭?”沉星滿臉詫異。
“沉星,我們快走吧,你住的地方,是那邊的大屋啊。”王子進連忙拉她,卻見在朦朧的月輝中,她原本豐盈美麗的雙頰深深塌陷下去,皮肉幹癟,活似一具幹屍。
王子進被她嚇瞭一跳,她莫不是又要吃肉喝血瞭吧?現下找不到動物,她會不會抓我充數?
他也不敢言聲,偷偷閃到一邊,“緋綃,她何時變作這副模樣的?”
“早就是這樣瞭,隻是你沒有發覺而已。”緋綃答道,皺著眉望著舉止奇怪的沉星。
沉星在柴房裡四處打量,伸手摸向窗欞,“沒錯,我就住在這裡,這裡還被我刻上瞭記錄日期的字。”說完還哼起瞭歌,“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唱的是初識時的那首《春江花月夜》,她哼著歌,深陷的眼睛又迷離起來,似乎思緒已經飄到瞭很久以前。
這曲子觸動瞭王子進的心事,想當初沉星一襲紅衣,美若天仙,一首《春江花月夜》唱得如天籟之音。
如果自己不接那花球,她會不會仍是個在湖面上載歌載舞的仙子?也不會淪落成枯骨,在這骯臟之地唱著舊時歌曲。
一樣的樂曲,因心境不同,聽起來已是千差萬別。
沉星唱瞭幾句,嘆瞭口氣道:“如玉姐姐的歌,真是好聽啊,何時我也能唱得如她那樣好呢?”
語氣中滿含羨慕,仿佛靈魂躲進瞭一個不為人知的小世界,將王子進和緋綃都屏蔽在外。
接著她突然像是想起瞭什麼,“鏡子,我的鏡子呢?”
王子進終於暗暗松瞭口氣:總算想起要找什麼瞭,不過是一面鏡子,拿瞭趕快走吧,可莫要再裝神弄鬼,不然自己會被她嚇死。
隻見沉星披頭散發,慌忙去搬角落裡的柴草,王子進也過去幫忙,卻不忍心看她已枯朽的面孔。
兩人搬瞭一會兒,柴草便被搬空,沉星在墻壁的角落裡摸索半天,竟拉出一塊磚來,又伸手探進磚洞,摸出一面銅鏡。
她甚為珍惜地摸著鏡子,“這是我的寶物啊,總算沒有丟失……”
那是一面蒙塵的鏡子,現在已經腐朽得不成模樣,不過從鏡框精致的鑲邊,可見其做工精美。
沉星開心地倒轉瞭銅鏡,用袖口要將鏡面的浮灰擦去。
王子進急忙伸手阻道:“莫要照那鏡子!”
可是已經來不及瞭,隻見沉星一把扔開鏡子,雙手惶恐地捧著自己的臉,“剛剛那是什麼?那是我自己嗎?怎會變成這般模樣?”
◆八◆
王子進慌忙將她攬在懷裡,柔聲道:“不是的,剛剛那個不是你,那隻是一場噩夢而已。”
他隻覺得懷中的人像是生瞭一場大病,抖個不停,過瞭一會兒,沉星停止瞭發抖,幽幽地道:“王公子,我們這是在哪裡啊?”
王子進聽瞭心中一震,忙抬頭看向緋綃,緋綃正拿著那面鏡子研究,似乎沒有發現任何頭緒。
然而他懷中的沉星卻抬起頭來,容顏如花,肌膚如玉,一頭烏發油亮光潤,整個人鮮嫩靚麗得如三月春桃,與平日並無二致。
“這是什麼地方?”沉星環顧四周道,“我怎麼到瞭這裡?”
王子進忙扶她起來,幫她拍拍身上的泥土,“這是牡丹園的柴房啊,是你領我們來的,怎麼你現下全都忘記瞭?”
“嗯?”沉星依舊納悶,“我怎麼會領你們到這裡?”她又回頭看瞭看窗子,“不過,這裡好生熟悉啊,這窗欞,好像在哪裡見過……”
“不要管這麼多瞭,既然拿到東西我們就快走吧,明日就起程回傢。”
沉星的手又像剛剛一樣在窗欞上撫摸,“起程,要去哪裡啊?”接著又回眸嘆道,“東西,又何嘗拿到瞭?”
“沉星姑娘,你要找的是這面鏡子嗎?”緋綃拿起那面鏡子遞給她。
沉星滿臉驚訝,“胡公子,這不是我要找的那樣物事,不過,看到這個鏡子我也好生熟悉。”
聽瞭這話,王子進和緋綃不禁對望一眼,臉上都是一片茫然,隻覺心中如籠罩著一團濃霧,這件事自始至終都讓人摸不著頭腦。
緋綃沖王子進使瞭個眼色,王子進會瞭意,忙問沉星:“你怎知這不是你要找的東西?你不是連自己要找的是什麼都忘記瞭嗎?”
沉星拿著那面鏡子說:“我隻知自己見瞭那東西應該會有很傷心的感覺,看瞭它卻沒有,有的是一種愛惜的感情。”
她又拿起鏡子照瞭照,月光不甚明亮,鏡子裡的影子越發模糊,“我好像也在哪裡照著這面鏡子,”又偏頭納悶道,“就是鏡子裡的人,好像不是這個樣子。”
王子進聽她一說,越發害怕,“我們快走吧,不要理什麼鏡子瞭,不然明日白天再來找吧。”
他連忙拉著沉星就要走出柴房,沉星一個拿捏不穩,手中的鏡子當的一聲掉落在地,她不由脫口而出:“我的檀木鏡子!”
王子進不禁疑道:“你全想起來瞭?”
“是啊,我怎麼會知道這鏡子是檀木做的?”沉星自言自語,再看那鏡子,鏡框變成瞭紫黑色,哪裡能看出是什麼材料做的。
緋綃忙出言提示她:“你再想想,這裡還有什麼熟悉的地方?”
沉星望向窗外,偏著頭說:“我記得這裡,春天時是一片桃花林。”
可是外面是一片在深秋時轉黃的矮樹,哪裡有什麼桃林?沉星恍恍惚惚地走出茅屋,眼光又變得迷離,仿佛面前真的有一片美麗的桃花,爭芳奪艷。
王子進和緋綃忙跟她走出柴房,朦朧的月光中,沉星思索著在前面引路,嘴裡嘟囔著:“變瞭,怎麼全變瞭?”
王子進見她辛苦,想要阻止她,“別想瞭,我們回去再想辦法。”
沉星卻甩開瞭他的手,“就差一點……就差一點就知道那個物事藏在何處。”
她跌跌撞撞地繼續往桃林深處走去,又拐瞭幾個彎,繞過幾座廢棄的假山,停在一株桃樹旁邊。
“我看她那個樣子,取瞭東西也未必是好事,還讓不讓她取啊?”王子進望著她窈窕纖細的身影,甚是擔憂。
“讓她取吧,屬於自己的東西,終究是要找回來的。”
王子進心中一驚,連忙看向鎮定的緋綃,“莫非你已經知道是什麼?”
“八九不離十吧……”緋綃美目含光,波瀾不驚,像是看透瞭命運的脈絡。
“那是什麼?能告訴我嗎?”可是這如止水般的目光卻讓王子進害怕,忍不住連連追問。
緋綃卻不回答,微笑著指向前方,“沉星朝咱們招手呢,趕快過去看看吧。”
隻見沉星停在離他們大概幾丈遠的地方,長發披肩,面若玉盤,眼若燦星,櫻裙上披瞭一層淡淡的月光,明艷得讓人不忍直視。
王子進看著她,眼睛竟潮濕起來,隱隱覺得她像是能駕鶴西遊的仙女,不知何時就會離自己而去瞭。
◆九◆
兩人走過去,見有一棵茂密茁壯的桃樹,正立在泛黃的花木中,那桃樹枝葉生得甚是茂密,連樹根下的草也是鬱鬱蔥蔥。
此時已是晚秋,但是這棵樹卻沒有絲毫枯萎凋落的跡象。
“我想起來瞭。”沉星指著桃樹道,“我要找的東西就在這裡。”
王子進抬眼看看桃樹,樹幹大約少女的腰肢般粗細,枝葉伸展開來,足有兩丈遠,不禁愁道:“這麼大一棵樹,要怎生將它帶走?”
“不是這棵樹啊。”沉星聽瞭哭笑不得,“那物事便埋在樹下。”
“啊,這個好辦。”王子進拿起一片瓦片,彎腰掘土。
他想叫緋綃幫忙,卻見他以扇掩鼻,遠遠地躲開瞭,顯是不愛做這樣的力氣活。
“王公子,我來幫你。”沉星也找瞭一塊木板,要幫王子進的忙。
“你快放下,不要傷瞭你的手。”
沉星聽瞭甚為感動,“王公子,你對我真好,待取瞭這物事,我們便一起回傢吧。”
王子進看著她沾滿泥土的俏臉,心底湧起一陣暖流,也許就這樣和沉星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隻要拿到她心心念念的東西,便可以遠離這繁華俗世,雙宿雙飛瞭。
他手下忙加快動作,可是挖瞭許久,土下面依舊是什麼也沒有。
“咦,你真的確定這下面有東西嗎?”王子進望著腳下的深坑奇道。
可是沉星卻嚇得瑟瑟發抖,臉色蒼白,“快瞭,就快瞭!可是我好害怕啊……”
“怕什麼?等拿到東西,我便給你買最美的喜服。”王子進見她惶恐,連忙安慰她。
“我有一種預感,挖出它,便不會見到你瞭……”
“怎麼會,你我不都是活生生地在這裡?”他心中卻又想起沉星化作枯骨的樣子,不由難過,忙躲開沉星的目光,埋頭挖土。
“王公子,你可答應我,讓我做最美的新娘啊。”沉星朝他回眸一笑。
“我答應你的事,何嘗食言?”
又挖瞭三寸有餘,終於見得一塊碎佈,王子進不由高興,大喊一聲:“找到瞭!”
隻見土一點一點地被挖開,那破佈的樣子也顯出輪廓,裡面竟包著一截截白晃晃的骨頭。
王子進驚駭至極,雙腿一軟,坐在瞭地上,“這、這莫不是人的屍體?”
◆十◆
王子進突然覺得臉上濕潤,幾滴水滴落在臉上,似乎天空中飄起瞭雨,抬頭一看,卻見沉星站在他身邊,雙眼直愣愣地望著深坑中的人骨,已然哭成瞭個淚人。
“莫要哭,莫要哭,我們挖錯瞭,這一定不是你要找的物事。”王子進連忙柔聲安慰她。
“不,我要找的就是它……”沉星哭得更大聲瞭,似乎傷心至極。
“這具屍體就是你要帶走的東西?”王子進嘴上詫異,心中卻很平靜,自從認識緋綃以來,帶走什麼他都不覺得稀奇。
沉星痛哭流涕地說:“王公子,我全都想起來瞭,沉星,沉星不能和你走瞭……”
“為什麼?不就是具屍骨嗎?一起帶走便是。”
“王公子,這、這便是沉星的屍骨啊!”
王子進聽瞭胸中仿佛被大錘敲瞭一下,必須找到的,羈絆著沉星的,竟是她自己的屍骨?!
隻見沉星在月輝中抬起頭來,那傾城容顏卻變成瞭一個少女平庸寡淡的臉。這樣的面孔即便與王子進在路上擦肩千百次,他也不會有什麼印象。
“啊!”他不由發出一聲驚呼,皆因這臉比幹屍的面孔更令他吃驚。
“王公子是不是嫌沉星醜瞭?沉星什麼都想起來瞭,這便是我的本來面目。”
“不嫌,不嫌……”王子進直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如此陌生,又似曾相識,那眉眼雖然平淡,但是看向他的眼神,卻依舊滿含著掩不住的溫柔。
“你找得到自己,便是一件好事。”緋綃見她想起一切,緩緩走瞭過來,白衣在夜色中仿佛會發光一般。
沉星見瞭緋綃,又哭瞭起來,“胡公子,多謝你,我終於知道你並非凡人,如果沒有你的幫助,怕是我再過多少年都想不起自己的過去。”
她一邊流淚一邊對二人道:“我本是這牡丹園裡的一個婢女,因姿色甚不出眾,便做一些下人才幹的活。”
王子進忙道:“沒有啊,你明明就很漂亮。”
“王公子你真會安慰我,可是別人卻不似你這般好心。我後來被人虐待而死,便被偷偷埋骨在這桃樹下……”她像是貓一般細細哭泣,“如果自己長得出眾一些,便不會死瞭,那時真是不想死啊,桃花盛開的季節,一切都那麼美,我才十六歲,人生有太多值得留戀的。太不甘心瞭,所有魂魄憑依在這棵桃樹上,竟忘瞭自己已經死瞭,忘瞭自己的本來面目,變瞭個美人,又茍活瞭幾年。”
王子進見她哭得傷心,忙說:“我早知你是妖魅,並不嫌你,咱們一同回去吧。”
“王公子,沉星要爽約瞭,如今知道自己已死,又怎能繼續留在這世上?”
王子進聽到不由大哭,知道這次她是必定要離開瞭,“沉星,你我約好的,要一起遊戲人間,雙宿雙飛啊。”
沉星見他痛哭,也哭得十分傷心,“我虧欠王公子的,來世再還吧。沉星成妖之後,唯一的快樂便是認識瞭王公子。”
她哽咽著垂首道:“可惜,沉星的本來面目讓你失望瞭……”
“不不不。”王子進捧著沉星的淚顏,“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孩子。”
“真的?”沉星平庸的臉上綻放出一絲笑容,竟是增色不少,“王公子莫要騙我,叫我小星吧,這才是我本來的名字。”
“好的,就叫你小星。”王子進哽咽道。
“那王公子答應小星,莫要將我忘瞭……”她淚眼婆娑地去拉子進的手。
“不會,永遠不會,我答應你……”王子進也去拉她,這一拉,卻拉瞭個空,隻覺手中多瞭一枝桃枝,地上是一攤膿血,佳人櫻紅色的長裙委頓在自己懷中。
那錦繡綾羅上依舊有沉星的香氣,人卻已經不在瞭。
“緋綃,緋綃,她可是走瞭,再不會回來瞭?”王子進慌忙問緋綃。
緋綃並不答話,臉上卻掛著悲哀。
“是嗎?是真的嗎?”王子進不依不饒地問道。
“我又何嘗騙過你?”
王子進聽瞭,忙跑到緋綃身邊,兩手搖他,“你不是有很大的本領嗎?快讓她活過來啊,她是那樣可憐啊……”
“子進,你真的想讓她活過來嗎?讓她以飲血啖肉為生嗎?”
王子進絕望地望著眼前的緋綃,堅決而冷漠。
“子進,該放手的時候就放手吧,她這樣未嘗不是好事,倒是活著的人,還要在這世上承受諸般苦厄。”緋綃說著,抽出腰間玉笛,盤膝坐在地上吹奏,樂曲悠揚動聽,卻是《春江花月夜》。
王子進虛脫一般地坐在瞭地上,愣愣地望著眼前的桃樹。
失去瞭妖力的庇佑,那桃樹的枝葉竟在一瞬間枯萎凋零,紛紛揚揚地飄落離枝,在飛揚的金色落雨中,仿佛有一位紅衣少女,眸如晨星,雪膚花貌,隨著笛聲翩翩起舞。
七日後,王子進在東京城郊外買瞭一處墳地,給沉星做瞭一個墓碑,將枯骨埋葬。
入土之前,他拿出一件錦繡成堆的喜袍仔細罩在那堆枯骨之上,“我答應過你,要買最美麗的喜服給你穿,怎能食言……”
他望著羅衣中的白骨,眼淚又禁不住流瞭下來。
“子進,莫要傷心,時辰到瞭,快立墓碑吧。”
王子進忙招呼工匠把墓碑抬出來,立在墳前,隻見那冷硬的石碑上寫著:江淮王子進之妻小星之墓。
字體龍飛鳳舞,煞是好看,王子進一個一個摸去,口中念道:“小星,小星,可憐的小星,卻是連自己姓什麼都不曉得……”
二人料理瞭一切,緩緩離去,王子進才走不遠突然又想起什麼,又跑回墳前,從袖中掏出一枝桃枝,小心地將它插在墳前。
正是小星的靈魂依附過的那枝。
“這樣,你便年年看得到桃花瞭……”他忍住眼淚,朗聲道,“我王子進,沒有食言吧?”但見緋綃長身而立,白衣翩翩,正在不遠處等他,忙擦幹眼淚,隨他去瞭。
身後的桃枝立在荒野中,枝葉隨風搖曳,似是在與二人話別,戚戚無語。
問花花不語,為誰開、為誰謝?
算春色三分,半隨流水,半入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