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如盤,秋葉飄零。
在這寂靜的仲秋之夜,貢院中卻燃著幾盞幽魂似的燈火。一名趕考的男人正在燈下挑燈夜戰,燭火照亮瞭他光潔的臉龐,他風華正茂,正是一生中精力鼎盛之時,不知為何卻面帶愁容。
這已是他第三次參加秋試,屢戰屢敗,連個舉子都沒中上。時光飛逝,轉眼他已年屆而立,如果此次再不能得個解元回去,怕是無顏面對辛苦供他讀書的發妻。
寒蟬微泣,夜色朦朧。
在秋蟲輕鳴中,他似乎聽到瞭一絲怪異的響動,他訝異地抬起頭,隻見有一個人影立在庭院之中,正面對他的所在。
黑暗中他看不清那人面目,依稀是個書生打扮的男人,隻聽那人輕輕地問:“你想要奪取功名嗎?”
中年人如被魔怪攫住瞭神智,輕輕地點瞭點頭。
“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
那是他一生的追求,為瞭那金榜題名、無上榮光的一刻,讓他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值得,因此他再次肯定地點瞭點頭。
那人發出輕蔑的笑聲,踏破黃葉,向他走來。
次日秋風乍起,一名正當壯年的學子在貢院中懸梁自盡瞭,他的身體掛在隔間的橫梁上飄蕩,宛如一抹風幹的影子,一支禿筆,從他的指間滑落。
而在他腳下的書桌上,紙鎮下卻放著一張洋洋灑灑足有萬言的考卷,文辭華麗,論點鮮明,似乎是他臨死前一揮而就。
考官在仵作抬走他的屍體後,看著那張殘卷,不禁為他的才華橫溢連連嘆息,如果這張試卷交上去,今秋的解元非他莫屬。
可惜生命消逝,再輝煌的文章也終將化為塵土。
這是發生在天聖八年的怪事。
◆一◆
十年後,同樣是在繁華熱鬧的東京城,同樣是秋高氣爽的秋日,同樣是學子紛紛赴京趕考的解試之時。
在一傢裝修奢麗的客棧中,王子進望著窗外西斜的日頭,迫不及待地拉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的緋綃出門。
緋綃一抬頭,見他竟換瞭件水綠色綢緞長袍,戴一頂鑲著翡翠的紗帽,就連手中的折扇都掛上瞭珠玉扇墜,哪裡還有讀書人的模樣,倒像是哪個富貴人傢走出來的衙內公子。
“你這便要去尋花問柳瞭?”見王子進這副模樣,他不由啞然失笑。
“誰說要去那花柳之地瞭,隻是閑來無事,隨便走走。”
“既然如此,那恕不奉陪瞭。如此涼爽的天氣,不如在傢睡覺。”
“你怎可不去,不然銀兩誰來拿啊?”王子進立刻急瞭,拉著緋綃便匆匆走出瞭客棧。
兩人在東京城的瓦肆中走瞭半晌,明月已經爬上瞭柳梢,緋綃望著王子進漲紅的臉色,晶亮的眼神,早已看穿他的心思,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將他帶到瞭燈紅酒綠的花街。
隻見一條街上賣酒的花娘巧笑嫣然,門前都掛著醒目的紅燈,恩客絡繹不絕,竟然比白日裡還熱鬧幾分。
“果然是大城市啊,不虛此行,在傢鄉哪見得如此場面?”王子進頓時看得瞠目結舌,連連感慨,“古人雲:書中自有顏如玉,果然沒錯!”
緋綃聽瞭不由一愣,“此話怎講?”
“若不是我讀瞭幾年的詩書,怎會來赴這科舉,又怎會來到東京,更到何處去見這如此多的佳麗?這難道不是書中自有顏如玉嗎?”
“我記得好像不是這個解釋啊?”緋綃被他逗得連連失笑,對王子進的花癡歪理佩服得五體投地。
兩人正說著,突然從街邊走出來幾名花衣女子,拉著二人的胳膊,就往各自的藝坊裡拽。
“這位公子來我傢吧,我傢錦瑟姐姐的琴藝可好瞭呢。”
“到我們這裡看看吧,有今年的新豐美酒,定不會令二位失望。”
一股刺鼻的香氣在夜風中浮蕩,直熏得人無法呼吸。
王子進初來乍到,哪見過這溫柔迷陣,幾句溫言軟語入耳,連心都飄飄然起來,就要隨她們走瞭。
可是在燈下定睛一看,幾張濃妝艷抹的面孔都平庸至極,襯上那身花衣服,宛如姹紫嫣紅裡夾著一個面團,臉上的脂粉厚重得如冬日瑞雪,哪還看得清肌膚的底色。
他再回頭看看緋綃的一張俊臉,如玉一般瑩白透明,眉不描而黑,唇不塗自丹,簡直就是雲泥之別。
“多謝各位姑娘,還是算瞭,緋綃我們快走吧……”他嚇得連連搖頭,拉著緋綃便跑。
“哎呀呀,怎麼盡是些庸脂俗粉?難道東京就是如此水準嗎?踏遍天涯,倒叫我去何處覓佳人啊?”王子進言語中盡是掩不住的失望,怕是他科考落榜都沒有如此傷心。
“這你就不懂瞭,普天之下,絕色本就是少數,如此容易便教你遇到瞭,估計不是精魅就是鬼怪,是要取你性命來的……”緋綃幸災樂禍地回答。
王子進見他一張玉面皎如明月,在燈光下散發著淡淡的朦朧的光輝,確是美得不似凡人,不禁連連搖頭嘆息,“你所言極是……”
當下心如死水,對路遇絕色佳人再不抱期望。
兩人又往前走瞭一段路,但見前方不遠處的一扇門前,人竟驟然多瞭起來。那門前的十幾丈路都掛滿瞭紅色燈籠,宛如一串串珊瑚瑪瑙,在夜色中散發著淡淡光輝,替文人騷客引路。
而在大門前,居然有幾十人聚集圍觀。
王子進擠進人群,遙遙望去,隻見那大門上掛著一幅精致匾額,上書“牡丹園”三個字,字居然是水紅色的,透著一絲曖昧之情。
“聽說今晚沉星姑娘又要表演歌舞。”
“好像是要在湖心橋上獻藝,不知要花多少銀子才能換得上座。”
王子進聽瞭,立刻心花怒放,看來這位沉星姑娘定是位美人瞭!忙拉瞭旁邊一位商人模樣的人問道:“這位沉星姑娘相貌如何啊?”
“咦,你不知道沉星姑娘是東京一等一的花魁行首嗎?自是色藝雙絕瞭。”那男人驚道,似乎不敢相信還有這等沒見識的人。
“好!”王子進像吃瞭定心丸,拉住瞭緋綃的衣袖,“我們進去看看。”說罷竟一馬當先,搶在眾人之前,擠進瞭牡丹園。
◆二◆
園中是一番曼妙景色,曲徑兩旁種滿瞭鮮花,就連樹上也掛著紫色、粉色的帷幔,乍一看,宛若入瞭仙境。空中飄蕩著輕緩的絲竹之聲,更有風流的男人與嫵媚的姑娘在花前柳下飲酒調情。
兩人剛進來,便有一位龜公熱情地跑出來迎接道:“二位公子豐神俊朗,可要哪位姑娘相陪?”
“就叫你們的沉星姑娘過來吧。”王子進挺直腰桿,朗聲說。
“呵呵呵……”那龜公掩嘴偷笑,“二位是初來乍到吧,不知沉星姑娘是我們東京第一花魁吧?怎的是說叫就能過來的啊?”
“那你便說吧,那沉星姑娘如何見法?我們這便去見。”
“那二位這邊請,今夜剛好有她的歌舞,可憑銀兩換得座號。”那龜公便帶著二人進入一個涼亭中,亭中放瞭長桌,上面放瞭一份寫滿瞭字的熏香細絹。
“二位請看,今日沉星姑娘就是要在後花園的湖中表演才藝,在湖邊的涼亭中是十兩銀子一位,在湖中的回廊中觀賞是五十兩銀子一位,若是在湖中的畫舫中觀賞的話便是沒有頂價瞭,因為座位有限,自是價高者得……”
“緋綃、緋綃,你是不是有許多銀兩啊?我們去買最好的位子吧?”
“哎呀,不就是一位美人嘛,百年之後便是白骨一堆,有何看頭啊,不去!”緋綃俊臉一冷,連連搖頭,斬釘截鐵地拒絕瞭。
“可是百年之後我也是一堆白骨瞭啊,我不會介意的……”
“不去,無聊,我會介意。”
“緋綃,我見你每日隻是吃燒雞,沒有什麼變化,你可知這雞有多少種做法嗎?”王子進附在他耳邊說。
緋綃聽瞭立刻來瞭興致,急切地問:“快說、快說,這雞還有什麼吃法啊?”一雙鳳眼中竟閃爍出興奮的光芒。
“有用冬筍、冬菇燉的雙冬雞湯,有用泥烤制的叫花雞,還有在雞腹內填滿瞭香料的用荷葉包瞭熏的熏雞,都是皮香肉嫩,有的雞肉入口即化,有的筋骨相連,甚是筋道,美味各有千秋……”
“啊啊啊!我都沒有試過啊,因為第一次吃的就是燒雞,竟不知雞有如此多的做法啊!真是枉活瞭這許多年,咱們明日便去嘗試吧?”
“那你要陪我看瞭歌舞我才陪你去吃雞……”
他話音未落,便聽緋綃高聲叫道:“老頭,我要兩個最好的位子!”
緋綃大方地掏出銀子,很快就有一個梳著雙環髻的丫鬟提著一盞花燈來為二人引路,一路九曲三折,突然眼前豁然開朗,一潭明亮的湖水就蕩漾在前方。
“客官這邊走,就可上畫舫瞭。”丫鬟說著引二人上瞭一個涼亭,亭外的湖面上有一個雕柱畫簷的畫舫,簡直就像把一座樓臺搬到湖中一樣。
那畫舫上下兩層共四十餘個位子,都是梨花木的座椅,椅上鋪著錦緞坐墊,坐上去甚是舒適,旁邊更有丫鬟捧著香爐果盤在伺候著。
緋綃對這舒適奢侈的畫舫似乎很滿意,窩在椅子上吃起葡萄,王子進則一刻也坐不住,伸長瞭脖子等美人出場。
不過片刻,畫舫緩緩開動,如一座水中樓臺,向湖心駛去。隻見湖心中立著幾個矮塔,裡面燃著燈燭,將湖面照得如同白晝,天上的一輪皎月,投映在湖面,隨著水波的流動,碎瞭又聚,聚瞭又碎,美麗幽靜。
“不知這美人何時才能登場啊?”王子進正等得不耐煩呢,便聽湖面上傳來幾聲琵琶的聲音,清冷而幽遠,緊接著,繁鬧的絲竹聲隨後而至。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婉轉的歌聲踏浪而來,唱詞卻是被稱為一首冠全唐的《春江花月夜》。
那歌聲一響起,周圍的人都叫起好來,掌聲不絕於耳,但是掌聲、絲竹聲、叫好聲,似乎都壓制不住那歌聲,竟如絲如霧般,鉆到每個人的耳中去,跌宕起伏,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一首歌尚未唱完,便見一艘畫舫出現在湖面上,上面一幹女子,手持樂器正在演奏,穿的皆是素白,衣裾隨風飄搖,仿若仙子下凡一般。
隻有正中一個身穿紅衣的女子,盤膝而坐,正撫琴唱歌。但見她微微低著頭,看不清眉眼,隻見秀發如雲,身姿曼妙,稍一動作便如花枝舞風,流露出萬種風情,一見便可知是位美女。
看客們一見到這女子現身,立刻停止瞭喧嘩,都被這美妙的景象攝住瞭心魂。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轉眼間那紅衣女子就唱完瞭一首曲子,推開古琴,抬起頭來。
這一抬頭,似乎連月亮都失去瞭光輝。
王子進隻覺眼中的秋夜、湖景、明月盡數消失,隻剩下一張芙蓉春風面,一雙燦若晨星的眼。
恍惚間隻覺得這世間的春色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她動,如弱柳扶風;她笑,如桃花初綻,美艷不可方物。
接著隻見這美人站起來說瞭什麼,王子進卻渾然不覺,一雙眼睛如螞蟥般隻是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臉上,已然如癡如醉。
隨即樂聲再次響起,卻不似方才高雅清幽的曲子,而是紛亂繁華如百花齊放的舞樂。
畫舫上的紅衣女子隨歡快的曲聲翩翩起舞,露出紅色薄紗舞衣下的纖腰玉腿以及豐盈雪白的胸脯,令一眾看客都看直瞭眼。
偏偏她氣質嬌媚中帶著童稚,跳著艷舞也毫無情欲之意,恍如彩蝶飛舞,春燕穿柳,令這深秋的湖面上遍佈春意。
快樂的時光總是特別短暫,似乎不過片刻工夫,王子進還看得意猶未盡,曲聲漸歇,表演便結束瞭。
隻見那女郎裊裊婷婷地拿起一隻絹佈縫制的花球,柔聲道:“多謝各位看官捧場,小女子感激不盡,但良宵總有盡時,各位如能接得花球,可否賞臉陪沉星把酒言歡?”
話音剛落,湖面上便立刻炸開瞭鍋。
“我的,我的!”
“趕快往這邊拋啊!”更有人的胳膊越過別人頭頂,自是迫不及待,岸上的人更是推推搡搡,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都是為瞭爭個好位置,接那花球。
“緋綃,緋綃,幫幫忙啊,我想要那花球。”王子進邊說邊拽著緋綃的衣袖,聲音急切得快要哭出來。
正說著,花球已經從那女郎手中脫手而出,緋綃鳳眼微斜,向空中吹瞭口氣。隻見那花球便如同有瞭生命般,在空中幾個起落,就撲到王子進懷中。
周圍立刻響起一片嘆息聲,更有人咒罵不停,王子進欣喜若狂地抱著花球,手足無措,不知等會兒見瞭美人該如何是好,又該說什麼討她歡心。
他正在思量,那艷麗無雙的紅衣女子已經坐著小船來到瞭畫舫前。
可她並不看王子進,卻一直盯著緋綃的臉,王子進兀自抱著花球,看瞭看緋綃,又看瞭看這漂亮的少女。但見一個白衣勝雪,風度翩翩;一個是艷若桃李,風情萬種,真是一對絕色璧人。
王子進的心不禁涼到瞭底,早知如此便不帶緋綃來瞭,自己往他旁邊一靠,本有三分醜,現在也變作五分瞭。
可是那美貌少女卻回過頭,俏皮地朝王子進眨瞭眨眼,“公子的朋友怎麼如此奇怪,怎麼有異類的氣息?”
緋綃卻鳳眼圓睜,從座椅中站起,將折扇指向她的鼻尖,“自己一身死人的味道,還有臉說別人嗎?”
◆三◆
“啊!”少女被他嚇得驚呼一聲,連連後退,“公子何出此言?我好端端的,為何說我是個死人?”
周圍的看客不禁面面相覷,明明一個是翩翩佳公子,一位是傾國美嬌娥,怎麼一個說對方不是人,另一個卻連死人都搬瞭出來?難道最近流行這種調情的方法?
隻有王子進明白是怎麼回事,緋綃的話立刻讓他的心涼瞭半截。怎麼如此美妙的人兒,身上會有死氣?但見那女郎明艷照人,天真爛漫,似乎不像假裝,卻不知這又是為何。
緋綃顯然也沒想到她一副懵懂模樣,不由一愣,朝王子進低語道:“子進,我先回客棧瞭。你且與她去喝酒,把她灌醉瞭套些話出來。”
“緋綃,不要扔下我一個人啊……”王子進嚇得抓住他的衣角,雖說這少女現在嬌俏可人,難保不會喝醉瞭現原形,到時候就不知會變成什麼東西瞭。
“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不管的,明日還要一同去吃雞呢。”緋綃朝王子進眨瞭眨眼,就折扇輕搖,大搖大擺地離開瞭。
“公子你這位朋友真是奇怪,別人都巴不得跟我喝酒,他卻躲走瞭。”那少女嗤之以鼻地說,美目流轉,“這樣的人,最是討厭。”
“他隻是不好女色,待我等會兒說給你聽……”王子進連連替緋綃解釋賠罪,可是不知為什麼,他話一出口,卻引來這紅衣少女的一陣嬌笑。
“公子,你那位朋友不好女色,而且氣質特別,難道他……”片刻之後,兩人在涼亭中共飲,才喝瞭兩杯酒,紅衣少女就又將話題轉到瞭緋綃身上。
“我們待會兒再說他吧,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我叫沉星,沉魚落雁的沉,星星的星。”沉星巧笑倩兮地回答,她的恩客中鮮有王子進這樣老實的年輕人,覺得他雖然迂腐,倒也有趣。
“在下江淮人士,姓王名子進,此次初來東京,本是為瞭趕考而來……”王子進被她那雙嫵媚的眼睛迷得神魂顛倒,連緋綃說她身上有死氣的話都忘得精光。
“原來你竟是位才子啊,能不能替我寫首詩呢?”沉星聽瞭立刻拊掌笑道,“我正愁沒有好聽的詞配曲子。”
“當然,當然,隻要姑娘不嫌棄……”
“對瞭,說到你那位朋友,他該不會是有斷袖之癖?”沉星壓低聲音,好奇地問,漂亮的大眼睛中閃爍出興奮的光芒。
王子進心想,他哪是不喜女人,他連人都不喜歡,平時隻喜歡吃雞。
可是見她期待的眼神,他又不忍掃瞭這美麗少女的興,隻好隨口編瞭些緋綃的風流韻事。無非是話本上常見的那些,才子佳人一見鐘情,又不得不分離的庸俗故事。
“唉,真是可憐,怪不得他神叨叨的,竟說我是個死人。”沉星以錦帕拭瞭拭淚,“算瞭,我不能跟個癔癥病人置氣,王公子,我們喝酒。”
她的話如警鐘般敲醒瞭王子進,他突然想起緋綃說她身上有死氣,再也不敢沉迷於美色,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
“姑娘真是好眼力,如何能看出我這朋友特別?”王子進殷勤地為她斟滿一杯美酒奉上。
“因為他身上似乎會發光,跟普通人不同。而且我還能看到好多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像是有的恩客身後會跟著奇怪的影子,這種人我都遠遠避開。”沉星笑瞇瞇地壓低聲音對他說,“還有和尚、老道要拿我呢,他們都叫我‘小妖精’,卻不知道有太多男人這麼叫我……”
王子進聽到這裡,差點被酒水嗆到,連忙問:“後來呢?”
“那些和尚、道士都莫名其妙地消失啦,誰知道他們在玩什麼把戲。”
王子進看著她巧笑倩兮的容顏,不由遍體生寒,看來緋綃說得沒錯,這美貌少女果非善類。
“今日得見姑娘,小生真是榮幸之至,請!”他連忙端起杯子一飲而盡,隻想快快把這女妖灌暈,自己好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王公子如此豪爽,沉星奉陪。”沉星端起酒杯,竟也一飲而盡。
王子進這才發現,她雖是名冠東京的花魁行首,似乎並沒有經過嚴格的訓練,言談舉止都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樣,處處真性流露。
若不是長瞭一副傾城的容顏,怕是這行首輪幾百年也不會到她的頭上。
兩人邊說邊喝,甚是高興,不覺已喝瞭兩壺酒,王子進沒灌倒沉星,自己倒先暈瞭,迷茫中隻見沉星雙唇微啟,目光蒙矓,在月輝下如月宮仙子般秀美無瑕。
真是人間無此尤物,非鬼即狐。
“你好美啊,尤其是眼睛,真是朗若晨星……”
“嘻嘻,古人形容美女是沉魚落雁,我卻偏偏要讓天上的星星也沉瞭下去,所以才為自己取名為沉星。”
“姑娘確實配得上這名字……”王子進嘟嘟囔囔地說瞭一句,一頭栽倒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
沉星紅唇微翹,瞧著他露出一個嫵媚的笑,“想和我鬥酒,再過幾百年吧!”
此時天色已晚,朗朗秋夜上星子闌珊。沉星獨自一人坐在庭院中,漂亮的臉上現出落寞的神色,托腮望著伏在石桌上酣睡的王子進。
“街口看相的大嬸說,今年會有人帶我離開這煙花之地,會不會是你這個呆書生呢?”
她伸出一隻玉手,撫上瞭王子進的脖頸,按在他的血管上,感受著溫熱肌膚下流動的鮮血。
那燦若晨星的漂亮雙眼中,眼神迷離,閃爍著貪婪的神色。
突然她憑空打瞭個激靈,急忙縮回瞭手,像是方從迷夢中醒來一般。
◆四◆
“睡得好香啊……”次日王子進伸瞭個懶腰爬起來,卻是在客棧的床上,昨晚的一切,都恍若隔世,他正在回味與佳人共飲的美妙,就見緋綃一個人坐在床邊,一臉急切地望著他。
“你總算醒瞭,趕快收拾收拾,快去吃雞。我從昨夜起就沒有再吃,真是餓死我瞭!”他迫不及待地嚷嚷。
“我昨夜喝醉瞭酒,現在正頭疼得厲害,你要我去吃那油膩的雞,莫不是要害死我?”
緋綃聽瞭俊臉一沉,“那你就把昨夜看歌舞的銀子還我!”
“走走走,我們去吃雞……”王子進晃晃悠悠地拼命從床上爬瞭起來,事已至此,也隻能舍命陪君子。
“昨夜我是如何回來的啊?”不過一會兒工夫,二人已坐在瞭東京城最大的酒樓醉風樓中瞭,面前擺著一盆天麻雞。
“自是我把你接回來的,你在那邊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緋綃邊說還不忘喝幾口雞湯。
此時雖是秋季,中午的太陽仍毒辣灼熱,烤得地面和火爐一樣,也不知他怎麼能喝進如此油膩的東西。
“這湯真是美味啊。”緋綃感慨道,“店小二,再來一份鹽焗雞。”
“那個……沉星沒有說什麼嗎?”王子進面色漲紅地問。
“有啊,她滿口胡話,用一種憐憫的眼神望著我,還說被我的神情感動瞭,無論我愛上的是男是女她都支持我。”緋綃打瞭個飽嗝,“不過我看她天真爛漫,倒全無害人之心。”
“你說她身上有死人的味道又是為何?”
這時緋綃已經風卷殘雲般喝幹瞭一盆雞湯。
“每個人的味道各有不同,她的身上,有一種酸臭之氣,很像是人死後散發出來的,估計她多半以喝血食生肉為生,那種妖怪身上常有這種味道。”緋綃抹嘴答道。
“啊?那她豈不是很可怕?”
“也不能這麼說,她要是不殺生的話還沒什麼,反正人畜的血那麼多,分給妖怪點也無妨,弱肉強食本就是這個世界的真理……”
王子進聽瞭,竟覺得眼前的雞骨萬分面目可憎起來,這些雞骨肉分離,沾瞭湯水,哪個又是想死呢?
看來不光是雞,世間萬物皆逃不脫被吃的命運,隻是吃的方法有別而已。
正自發呆,突然一個柔美嬌媚的聲音自他身後響起:“王公子,想不到這麼快就見面瞭。”
王子進一愣,一回頭,就見身後站著一名明艷不可方物的少女,不是沉星是誰?
隻見她穿瞭一件粉色的輕紗,腰間束瞭一條翠綠的綢帶,頭發高高地挽起,在腦後盤瞭個低低的同心髻,手裡執著一隻象牙柄團扇,一雙明眸妙目在扇子後面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端的是麗色無雙。
倒像是畫中的仙女,哪裡像什麼茹毛飲血的妖孽?
“請問姑娘找小生有何貴幹……”王子進剛剛還在跟緋綃談論她,難免有些心虛,連忙站起身向她賠笑。
“這是東京城最大的酒店,怎麼你能和朋友喝酒,就沒有人能請我來嗎?”
“哦哦哦,是小生駑鈍瞭……”
“你倒真是駑鈍,還有三日就科考瞭,還有時間來酒館。”她說著還頗有深意地望著坐在窗邊的緋綃,似乎為他深陷情傷惋惜。
王子進見她隻盯著緋綃看,急忙踏上一步,擋住瞭她的視線。
緋綃卻若無其事地喝酒吃雞,對這傾國傾城的佳人竟視若無睹。
“王公子,你答應我的詩文,可不要忘瞭哦。”沉星見他吃醋,居然十分開心,輕輕拿起扇子,在他臉頰邊扇瞭扇風,“等你金榜題名時,奴傢還要唱你作的詞呢。”
說罷,她如輕雲出岫般,挾著一股香風,裊裊婷婷而去。
隻留下王子進一人,站在喧囂的酒樓中發呆,“科考……我還要科考呢,竟全忘光瞭……”
“阿嚏!好大的屍臭味,真是嗆死我瞭。”見沉星走遠,緋綃終於繃不住風流姿態,連打瞭幾個噴嚏。
◆五◆
王子進回到客棧就開始挑燈夜戰,可惜為時已晚,三日的光陰,彈指即逝,哪裡夠他泡墨水。
第三日黎明,他早早起瞭床,梳洗一下,便提起文房四寶要出門,這一去便是五日,前兩日是鎖院,待得八月十五才是正式考試,這期間所有考生都要住在裡面,不得外出。
“緋綃、緋綃,還不快同去赴考?”王子進見緋綃還窩在被子裡蒙頭大睡,連忙叫他起床。
“誰說要去赴考瞭啊,你一個人去吧。”緋綃從被子裡探出頭,秀發如瀑,睡眼蒙矓。
“啊?你不是山陽書院的才子嗎?”王子進詫異地說。
“嘻嘻嘻,地方的貢函我是有的,不過是使法術變的,真要去考取功名,隻怕那官印會將我壓得現瞭原形。”緋綃嬉皮笑臉地回答。
“難道讓我一個人去?”
“沒有啊,我陪你去。”
“你怎生陪我,變作狐貍嗎?”王子進奇道。
“當然不是,”他說著不知從何處拿出一面銅鏡,“你若想見我,隻要對著鏡子呼喚就可以。”
王子進舉著那面銅鏡,哭笑不得地說:“緋綃,如此大的一面鏡子,怎麼可能會讓帶到貢院啊?”
“原來如此……”他說著又從被窩裡掏瞭一支玉笛出來,正是他隨身攜帶的那支,“你若想見我,吹這玉笛,我便會出現在你面前瞭。”
“且不說我不通音律,這笛子也是無關科考,我也無法拿這勞什子進去啊……”此時王子進的聲音已經帶著哭腔。
“哎呀呀,怎麼如此多的麻煩啊?真是煩人。”最終他不耐煩地從懷裡掏出兩張符紙來,“來,給你一張,可替你擋災的,見面看來是不成瞭。若是有何魔物犯你,我這裡這張符紙也自會有反應。”說罷,便將那符紙塞到王子進的衣服裡。
“考場中怎會有魔物啊?倒是這張紙,不要被考官發現瞭才好。”王子進滿心不願,嘟嘟囔囔地出瞭門。
此時正是清晨時分,天剛剛蒙蒙亮,空氣中帶著一絲清冷的寒意,一輪圓月還隱約地掛在天際,王子進忙加快腳步往貢院趕去。
空曠的街道上沒有一個人影,偌大的東京城,正沉眠未醒。
王子進正沿著青石路疾走,卻見前面有一人走得竟比他還要快,晨霧中看不清面目,但見身形嬌小,好像是個女子。
王子進心中好奇,急跑兩步追瞭上去,見那女子竟隻穿瞭貼身的紅色睡袍,頭發也是披散,頗為詭異。
隻是那楊柳細腰,及腰長發,像極瞭那花魁沉星,他立時心花怒放,跑到那人面前。
“沉星姑娘,這麼早就出來瞭?”他雀躍地說,但隻看瞭沉星一眼,就嚇出一身冷汗。
隻見沉星面色發青,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皮肉凹陷,甚是恐怖,除瞭一雙眼朗若晨星,哪還有絕代佳人的樣子?
她見瞭王子進恍若不識,神色漠然地一路往前疾走。
“喂,等等啊!”她這副樣子,委實令人擔心,王子進見狀伸手拉她,卻覺觸手一片濕涼,手掌中竟全都是鮮血。
那紅色的輕紗睡袍,竟然已全被鮮血浸透,嚇得王子進目瞪口呆,愣在街心盯著自己的手掌,似乎不相信這是真的。可是那血色鮮艷分明,腥氣直沖鼻翼,都在提醒著他這一切並非夢境。
等他緩過神來,再一抬頭,哪裡還有沉星的影子,隻餘晨霧蒼茫,宛如波濤,將整條街道都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建築的影子在霧氣中影影綽綽,仿佛一個個飄搖的孤魂,氣氛陰森而恐怖。
王子進嚇得拔足便逃,不過一會兒工夫,就已經到瞭貢院的門外。
此時晨光破曉,霧氣也漸漸散去,正有幾個早到的書生,緊張地等待開場。王子進見到瞭這些活生生的人,不由暗自松瞭口氣,渾身癱軟,一下子坐在地上。
“咦,這不是子進嗎?我還以為你不會來赴考瞭呢,沒想到你這麼早便趕來瞭。”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詫異地回頭,卻見身邊站著個方臉闊額的書生,正是同窗的道然。
◆六◆
“咦?怎麼不見與你在一起的胡公子?他是山陽書院的才子,此次定是志在必得吧?”道然坐在他身邊,尋找著緋綃的身影。
“胡公子傢裡老母病危,急著回傢省親去瞭,怕是要下次考期再來瞭。”王子進面不改色地說,他發現自從與緋綃相識之後,自己撒謊的本事與日俱增。
“百善孝為先,你我皆是讀書之人,怎可忘瞭孝道。”道然聽瞭連連點頭。
“這次來赴考的人似乎比往年少啊?”王子進望著貢院前稀疏的人影,好奇地問。
“你有所不知,還記得我們險些就要投宿的鴻福客棧嗎?”道然悄聲道。
王子進忙不迭地點頭,怕是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恐怖的客棧。
“那客棧走瞭水,救火的人發現好多考生昏死在裡面,都是被蜘蛛咬瞭,竟然無一幸免。還好發現得早,性命無憂,卻無法應試,所以此次參考的人才少瞭許多。”
“哦。”王子進支吾著回答,忙將話題岔開,生怕說漏瞭嘴。
兩人正聊著,貢院的大門已經開瞭,百餘名考生個個提著文房四寶的箱子,排隊接受盤查。
他們急忙跟上隊伍,不一會兒便進瞭貢院。
考生按地區不同,各自被分開,王子進與道然因是同鄉的緣故,被分得甚遠。
每個考生都要在一個狹小的隔間中完成考試,隔間三面由磚石砌成,隻有一面沒有遮掩,卻是面對考官的。內有書桌和簡陋床板,這幾日吃睡都是要在裡面。
王子進望瞭望這簡直是風餐露宿的考場,不禁懷念起那有著松軟錦緞被褥的客棧來。
過瞭一會兒,就有人過來檢查文房四寶是否被做瞭手腳,接著又有人來發貢紙,大傢都寫瞭名字,呈上去蓋章核對。
這一折騰,轉眼幾個時辰便過去瞭。
待到晌午,考生們都被安排到一個房間吃飯,開考以後,便是吃飯也要在各自的隔間裡瞭。
“唉,我是完瞭。”道然一見到他就連連哀叫。
“道然兄何出此言?”
“我的位子是坐北朝南,一天有一半多的時間都要曬太陽,豈不是要頭昏眼花?”
“這樣我還好瞭,我的那個是東西朝向,太陽倒是不用曬瞭,就是陰冷瞭些。”王子進暗自慶幸。
“啊?這位兄臺要小心啊!”旁邊一位考生轉過臉來,他年紀甚大,一臉皺紋,兩鬢斑白,看樣子已年過六旬。
王子進聽瞭頓時連嚼在嘴裡的飯都咽不下去,心想難道自己真的八字兇險,連參加個科考也無法逃脫厄運?
“兄臺比小弟年長,還是以名字相稱吧,小生姓孫名道然,敢問兄臺此話怎講啊?”那邊道然好奇地問。
“說來慚愧,我參加這科考也有幾次瞭,就是從未中過舉。”那老生嘆道,“奇怪的是,每次秋試都有考生自殺,怎麼死的都有,最慘的一個是用筆活生生地將自己捅死瞭,足足捅瞭十餘次……”
“那又怎樣啊,壓力太大瞭吧?”王子進急忙開解。
“在朝陽的房間還沒有什麼,陽氣較重,在朝陰的地方就不好說瞭啊……”說完那老生連連嘆息,捧起碗繼續吃飯。
王子進聽完他的話,呆若木雞地抱著飯碗,站在飯堂中,隻覺自己的命真是爛到瞭傢。
“這位兄臺莫往心裡去,每次考試都有虛張聲勢之人,就是為瞭擾亂他人心神,萬萬不可當真。”旁邊一個考生連忙出言安慰他,“在下和兄臺都是背陰的隔間,莫不是要雙雙自殺不成?”
王子進心中這才稍有些空隙,隻見那書生大概二十餘歲,長著一張圓圓的娃娃臉,眼裡滿含笑意,一副面善的模樣。
“在下姓王名子進,不知這位如何稱呼?”
“羅宗芝,叫我宗芝便可。”
飯吃到一半,卻聽不遠處傳來咚的一聲悶響,竟然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因太過緊張而昏厥。
手腳抽搐,飯菜撒瞭一地,不過一會兒便有兩名考場的仆從把他抬瞭出去,似乎已經對這種事情司空見慣。
所有考生都被這緊張的氛圍感染,變得鴉雀無聲。
王子進此時才發覺,自己竟然加入瞭一個如此殘酷的遊戲中。考場中有人一步登天,有人再無翻身的可能,從此拉開雲泥之差,竟比那妖孽凌虐世人好不瞭多少。
是夜,王子進和衣睡在那小小的隔間中,隻見夜色如水,明月微殘,待得這月亮圓滿之時,便是科考之日瞭,他心中不禁焦急,馬上閉眼睡瞭。
哪知這一夜居然太平無事,根本不見那索人性命的妖孽現身。他坐在晨光中連連搖頭,隻覺自己居然相信那老生的話,真是愚蠢至極。
晌午時分,王子進與道然和宗芝坐在一起吃飯,隻見昨日那危言聳聽的老生又在嚇唬其他的學子。
所說的仍是考場中有妖怪索命的謠言,三人見他都心生厭惡,卻又拿他無可奈何。
“如此心術不正,怪不得屢次落第。”道然憤怒地說。
羅宗芝卻一直盯著那老生的臉,過瞭一會兒方撓瞭撓頭,“我好像曾在哪裡見過這人,卻偏偏想不起來。”
“這種小人,還是不要想起來的好。”王子進連忙說。
當日午後,蓋著官府印章的貢紙便發瞭下來,拉開瞭三年一次的秋試的序幕。
明日便是解試的鏖戰,是夜所有的學子都早早歇下,還沒到亥時,考場中已是鴉雀無聲。
當晚王子進正睡得酣甜,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喧嘩聲吵醒。隻見幾個衙役正拖著一個人向外走,那人還在抵死掙紮。
“你這狂徒,不僅妖言惑眾,竟還敢在墻上畫瞭符出來。”
“我是在畫驅散妖孽的符,這裡有鬼啊……”那被拖拽的人抬起頭,露出一張老臉和蒼白的頭發,正是那妖言惑眾的老生。
王子進此時已明白瞭七八分,多半是他瘋瘋癲癲地做瞭什麼事被發現瞭,如今已被取消資格。
然而就在這時,那老生猛然看向瞭王子進的方向,視線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背後。
“我看到瞭,看到瞭……”他伸出一隻手,顫抖地指向瞭王子進的所在,“那妖怪就躲在床板下,快看啊!又有人要死瞭!”
◆七◆
王子進聽瞭他的話,隻覺秋風襲人,不覺打瞭個寒戰。但其餘的考生卻不似他這般膽小,紛紛起哄嘲笑,還有人大聲咒罵起來。
他這才驚魂稍定,但聽那老生淒厲的聲音在夜空中回蕩,越來越遠瞭:“莫要擦那符啊,可救你們性命……”
大傢都對他的話嗤之以鼻,相繼回去睡覺,王子進輾轉反側,到後半夜才睡著,這一夜卻又是太平無事,根本沒見那索命的妖怪。
次日科舉開考,王子進把肚裡那點墨水幾乎掏空,才總算堆滿瞭兩張紙。中午有人送飯過來,他胡亂吃瞭,又繼續答題。
不知不覺中一日過得飛快,轉眼間便又是夜晚。還有考生在挑燈夜戰,熒熒的燭光在夜晚中宛若鬼火一般,王子進倒是早早就睡,因早就知道與功名無緣,再看白日答的東西,更是深信不疑瞭。
哪知他睡到半夜,又被隔壁細碎的聲音吵醒,似乎有人在竊竊私語,聽得不甚清楚,但是好像是發生瞭什麼重要的事情。
他好奇地看向庭院,卻見兩個衙役正抬著張草席,躡手躡腳地走路,那草席殘破不堪,裡面似乎裝著什麼重物。
王子進見瞭心中咯噔一下,以前也見過這種草席,那是寶財死的時候,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就在這一瞬間,那草席中露出瞭一隻沾滿鮮血的手,隨著顛簸一下一下地擺動,慢慢消失在黑夜之中。
王子進嚇得頓時坐起來,隻覺這隔間恍如牢籠,囚禁的不光是自由,還有無邊的恐懼。
緋綃,緋綃,要是緋綃還在該有多好啊,他抱著膝蓋坐在墻角,卻是一夜未睡,隻要一閉眼,就能夠看見血淋淋的人手在眼前晃來晃去。
那是誰的手,那草席下又是什麼人?
次日他打瞭一天的瞌睡,卷子更是答得一塌糊塗,文章寫得狗屁不通。考場中一片寂靜,每個考生都在專心作答,似是沒有人知道昨夜發生瞭什麼。
他正恍神間,那老生滿是泥污的臉又浮現在眼前,直指著他這邊道:“我看到瞭,他在下面呢,就在床下面,今夜死的就是你!”
王子進一驚:床下,床下有什麼嗎?想著,他慢慢地蹲下去看床板下面,隻見一尺高的地方,黑漆漆的一片,什麼也沒有。他暗自松瞭一口氣,剛要站起來,卻見角落裡有個白色的東西,定睛看去,卻是一隻沾著血的人手。
“啊!”他不禁驚呼一聲,一下就站瞭起來,卻覺得膝蓋一陣酸疼,眼淚都快流瞭出來,再看周圍的人都在奮筆疾書,自己的腿卻結結實實地撞在瞭桌角上。
眼前隻有白日昭昭,陽光明媚,哪裡有什麼人手?
雖然隻是場噩夢,卻也令他心驚膽戰,待到夕陽西下之時,更是惶恐不安。因為夜晚就要來瞭,誰知道那無比的黑暗中,又藏著怎樣的妖孽魔物?
是夜月朗星稀,王子進燃起一支白燭,蜷縮在床角,抱膝而坐。
過瞭今晚就再也不用待在這鬼地方,隻要他不睡覺,便是妖魔鬼怪又能奈他何?他打定主意,便望著那搖曳的燭光發起呆來,跳躍的火苗中,似乎藏著個白衣少年的影子。
不知道緋綃在幹嗎呢?他一定把自己忘到腦後,又在喝酒吃雞瞭吧?
想到緋綃,王子進不由有些鼻酸,可是沒過一會兒,便發現袍角不知何時竟掛在瞭床板下。
他急忙拿起燭火,彎腰向床下看去,卻隻看到黑乎乎的一片,奇怪的是袍子卻像是被人緊緊攥住,他無論如何也抽不出來。
他索性把燭臺放在地上,鉆進床下去看個究竟。可是這一看,卻見一人穿著長袍也趴在地上,長發遮臉,眼中盡是血絲,正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袍,一點點地往裡拽。
王子進不覺嚇得肝膽俱裂,卻連呼救的聲音也發不出。
長袍一分一分地被拽到床下,他使勁掙紮也無濟於事,那人獰笑著伸出一隻手,一把掐在瞭他的脖頸上。
那手卻沒有皮肉,冰冷堅硬,宛如白骨一般。王子進被他掐得呼吸越來越困難,眼前越來越黑,意識似乎隨時都會消失。
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活活被掐死時,那手突然松瞭一下,王子進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將袍子扯破,身子一滾,總算是逃脫瞭。
哪知他卻一手按在白燭上,燭火灼熱,將他燙得發出哎喲一聲大叫。這一叫令他神志恢復,他這才發現自己此時正端坐在床板上,雙手拿著一截佈條,正在絞自己的脖子。
王子進嚇出一身冷汗,急忙將佈條扔到地上,這才發現那正是自己的袍角,而周圍夜色彌漫,安靜寧謐,哪裡有第二個人?
又是一場噩夢。
“子進,你沒有事吧?”就在這時,耳邊響起瞭一個熟悉的聲音。
“緋綃!”王子進又驚又喜,但見隔間外斜倚著一個人,白衣勝雪,俊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不是緋綃是誰?
“隻是做瞭一個很可怕的噩夢,你來瞭,就好瞭……”王子進心有餘悸地擦瞭擦額頭的冷汗。
“怕不是夢那麼簡單,你不想知道我為何而來嗎?”緋綃走到王子進面前,遞出一張符紙,正是前兩日兩人各分一張的符紙,緋綃手中的那張,已然被人撕成兩半,“有魔物襲擊你瞭,我這才趕來。”說完探手入王子進懷中,去拿另一張符紙,那張符紙卻碎得無法從衣襟裡掏出來,飄飄灑灑地掉瞭一地的紙屑。
“剛剛,就是它助你將魔物驅走的。”
“難道,剛剛那不是夢,是真的?”
“正是,你我現在就去將那東西揪出來。”緋綃一揚眉,志在必得地走瞭出去。
“喂,我不能走出去啊,會被人發現。”
“哎呀,你真是麻煩。”緋綃不耐煩地說,一抬手就將折扇插在王子進頭上,“走吧,定不會有人看到你。”
“那個……能不能換樣東西啊?比較小一點的?這個轉頭有所不便……”王子進頭頂折扇,左右晃瞭一下腦袋,竟覺耳邊生風。
緋綃一臉不快,拔瞭扇子,隨手抓起一支毛筆插進他的發髻,“這下可以走瞭吧?”
兩人走出隔間,不要說沒人發現他們的存在,卻見月光之下,二人連影子都沒有半分。王子進不由被這奇異的景象嚇瞭一跳,緋綃唇邊卻露出得意的笑容。
看樣子隻有他們二人可以互相看到彼此,簡直就跟話本上說的隱身術一樣。
這新奇的體驗令王子進興奮莫名,在庭院中又蹦又跳。隻見秋涼如水,月滿如盤,偌大的庭院中,不見一個人影,隻聽地面上傳來簌簌輕響。
不知是誰傢腳步,踏破黃葉?
◆八◆
“緋綃,那妖孽到底是什麼,你可知曉?”王子進問道。
“現在暫無頭緒。”
“那我們到何處去找啊?”眼見已是三更,四下一片寂靜,考生們大多已經休息,到哪裡去找那鬼怪來?
“那應該是一隻靈妖,能用幻術蠱惑人心,所以大多考生都是自殺身亡的,我們隻要找出它是在何處出來的,將那出口封住便可以瞭。”
“前兩日有一個上瞭年紀的考生說考場裡有妖怪,還說那鬼怪是以前自殺的考生變的。”
“哦,有人知道甚好啊!那子進你盡量想一下那人的音容面貌,我用法力引瞭思念體出來,我們再想法找他。”
“啊?還要我想他?”王子進一想起那老生滿是皺紋的醜臉,和他臨被拖走時的情景,不禁心有餘悸。
他正想得出神,便聽緋綃說:“好瞭。”
隻見緋綃的兩手正罩住自己的頭部,慢慢向外移動,似乎要將什麼東西從他頭腦中抽出來一般。
奇妙的是,他纖長的手掌間,隱隱有一團淡淡的霧氣慢慢浮現,白霧不斷流動變幻,竟變成瞭一張人臉。
王子進見瞭驚奇不已,忍不住叫瞭一聲好,而隨著他的叫好聲響起,那張臉竟然呼地一下消散,緋綃掌中又是空空如也。
“奇怪……”緋綃劍眉微顰,自言自語道,“竟然引不出來?!”
“莫不是我剛剛的叫好分瞭心,所以才失敗瞭?來來來!我們再來一次!”王子進說道,屏息凝神又要想那老生的模樣。
“不關你的事,是沒有記憶可以引出來,你確定見到的是一個活人嗎?”
“千真萬確,他最後還是叫衙役拖瞭出去,走的時候還拼命地叫些什麼……”
“他說瞭什麼?”
“說床板下有人,還有妖怪索命,好像還有什麼,怎麼就是想不起來瞭。”王子進焦慮地說,記憶如同躲在瞭層層的密林中,雲煙繚繞,根本無處追尋。
兩人正說著,就聽見不遠處傳來咚的幾聲悶響,在寂夜裡分外刺耳。
他們急忙跑過去,但見一個書生正在用頭撞墻,已經撞得鮮血飛濺。血花灑在灰墻上,觸目驚心。但那書生似不知道疼,仍用力地一下下撞著。
“還不快快停下來。”王子進見狀連忙跑過去阻止,卻被緋綃一把拉住,他不由朝緋綃怒道:“為何攔我?此時救人要緊!”
“你這般救人,怕是救不瞭他,倒連自己也卷進去。”緋綃不徐不疾地撿起兩片黃葉,托在掌中,朱唇微啟,朝葉片吹瞭口氣。
隻見黃葉竟發出“嗖”“嗖”兩聲輕響飛瞭出去,不偏不倚地將那書生圓睜的雙眼蓋住,他立刻停止瞭自殘,直勾勾地一頭栽倒在地。
“莫不是死瞭吧?”王子進小心翼翼地推瞭推他,隻覺他周身肌肉都僵硬無比,似乎正在抽搐。
“隻是魂魄被鎮住瞭而已,一會兒自會好瞭。”緋綃也走到那書生面前,鳳眼中隱含精光,在他周身溜瞭一遍,“居然沒有一點怨氣殘留,這次又被它逃瞭。我們這樣追著它跑不是辦法,要趕快找出那個連接人世與死地的門。”
“怎麼還有這種門?”王子進疑道。
“隻是個比擬的說法,說是橋也可以。這個魔物能存活這麼久,而且活動范圍如此狹窄,估計是什麼人故意召他過來的,就像在人世和地府之間架瞭一座橋,隻要那橋沒有斷,它便可自由來往於生死之間,而它若躲瞭回去,便是再厲害的道士,都拿它沒有辦法。”
門?橋?是什麼?可以通達人間與死地,一切怪事都是在那老生被趕出去以後發生的,他在彼時又說瞭什麼?
“緋綃,我好像忘記瞭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能不能助我想起它?”王子進急得抓耳撓腮。
“是幫你回憶嗎?還是怎樣?”緋綃不禁好奇。
“你不是有好多法術嗎?能不能用一樣把我腦子裡的記憶弄出來啊?”
“記憶便如柔絲,有千絲萬縷,我可以試試。”緋綃板起俊臉,歪著頭說,“要用哪種法術呢?”
“盡量用安全一點的啊。”王子進看瞭看他的模樣,似乎毫無把握,不由有些膽怯。
“決定瞭,就用離魂大法吧!”
“哎?這個聽起來不甚安全啊?”
“管不瞭那麼多瞭。”接著王子進隻見緋綃伸出一根長指抵到自己的眉心,隨即頭腦發熱,整個人竟飄飄欲仙,甚是舒服。
等他再一睜眼,發現自己竟然真的飄瞭起來,再一睜眼,自己肉身表情木訥,軀體僵直,正站在自己身下。
我還不想死啊!這怎麼看都像是靈魂離體,可是他想大聲叫嚷卻根本發不出聲音,就在他惶恐不安時,耳邊傳來緋綃清朗如水的話語:“子進不要害怕,我這就去你的身體裡將你的記憶找出來。”
他這才心下稍安,飄飄蕩蕩地浮在半空中,隻見緋綃面色肅穆地站在他的軀體對面,兩人如同木偶般面面相覷,不知在搞什麼名堂。
一刻鐘後,仍然毫無動靜,黃葉翩翩而下,落在兩人肩頭,如蝴蝶停駐,美麗而玄妙。
王子進等得心焦,就在這時,隻見自己的軀體突然動瞭,那秀氣而僵硬的臉抽搐瞭幾下,竟輕輕吐出瞭一個字:“符……”
剎那間他的身體產生巨大的引力,如海底的漩渦般將他的意識吸瞭進去,等他再睜眼時,卻見緋綃正站在自己面前,好奇地望著他,這才知自己的靈魂已經回到瞭身體裡。
“怎樣?你方才看到瞭什麼?”緋綃急切地問。
“我剛剛隻說瞭一個‘符’字。”王子進腦中突然靈光一閃,那晚發生的事潮水般奔湧進腦海。
老生驚恐扭曲的臉,他拼命指著自己的模樣,還有他最後說的那句話:“莫要擦那符啊,它可救你們性命。”
沒錯!被他遺忘到記憶深處的,至關重要,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的,就是這句話!
“看來你是全想起來瞭,你的記憶被人封住瞭,看起來正是那老傢夥幹的。”緋綃拉著王子進就走,“我們這便找那符去。”
“為什麼?那人看起來不像精通什麼異術,而且那符,不是他畫來救我們性命的嗎?”
“嘿嘿,救你們性命幹嗎不讓你們想起來,怕那是畫來取人性命的倒是真的。”緋綃冷笑著答。
王子進聽瞭不由脊背發冷,萬萬想不到這老生竟陰損若此。
兩人一路找去,卻根本找不到一間空著的隔間,裡面都有書生沉睡。又轉瞭半個時辰,再次回到瞭王子進所在的地方,此時已經月影西斜,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
“這該如何是好?”王子進望著那變得淡薄的月影,不由心焦。
“再找一找吧,定然找得到。”緋綃環顧四周,卻見不遠處一個書生正在奮筆疾書,此時已是深夜,他卻似乎沒有休息的意思。
“你看那邊。”緋綃拉瞭王子進一把,隻覺那隔間裡的燭光搖曳不定,在夜晚看來,幾如鬼火。
“怎麼瞭?”王子進順著他的指示看去,未見有何不妥,再看那書生的娃娃臉,竟然笑瞭,“那不是宗芝嗎?”
“你認識他?”緋綃好奇地說。
“不錯,是在考場裡認識的,是一個很親善的人。”
緋綃聽瞭卻不以為然,“我怎麼不覺得此人親善?”
“人說狼顧狐疑,果然如此!”
王子進話音剛落,便聽有人在叫他:“王兄,你怎生出來瞭?”
他聽瞭這聲音,不由一愣,隻見羅宗芝已然停瞭筆,坐在椅子上朝他招手,依舊滿臉堆笑,隻是那笑容在燈下看起來竟有幾許虛幻。
王子進看著他白皙的面孔,隻覺這事有大大的不妥,但是哪裡不妥,他又說不出來。
宗芝的笑臉,映著燭光,燦爛一如昨日,卻也如逝去的時光般遙遠得無法觸摸。
◆九◆
兩人均是一驚,連忙交換瞭一下眼神,似乎都想從對方那裡得到答案。
“他怎麼能看到我們?莫不是你的隱身術不好用?”
“也許有人天賦異能?過去看看再說。”緋綃漂亮漆黑的眼睛轉瞭轉,向宗芝走瞭過去。
羅宗芝見他二人過來,起身笑道:“王兄怎的如此雅興出來賞月,不怕督學發現嗎?”
王子進傻笑一下,抓著頭皮,不知該作何回答,難道告訴他自己是出來抓妖伏魔的嗎?
“子進,快看那是什麼?”緋綃卻輕輕拉瞭他一把,美目流轉,視線落在瞭宗芝身後的墻壁上。
王子進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墻壁正在月光下慢慢發生著變化,縱橫開裂的墻皮如遊蛇般匯聚合攏,居然形成瞭筆走龍蛇、扭曲古怪的符咒。
他隻看瞭一眼,立刻覺得頭皮發麻。
“這便是那符咒嗎?是你剛剛說的那門嗎?”
“沒錯,就是這裡,還有怨氣殘存。”緋綃話音剛落,卻見王子進已經一馬當先地沖到那墻壁之前。
“哎呀呀!那還等什麼?還不快將它擦瞭!”說罷他一把就推開宗芝,爬上桌子,就以衣袖去擦拭墻上的符咒。
緋綃沒有想到他動作如此之快,中間又隔瞭個一邊護著考卷一邊呼叫的宗芝,竟眼睜睜地看他幹傻事,而無法阻止。
但見王子進已然踩在那條凳上,用衣袖開始抹起墻來,可是墻上的墨跡卻是怎麼也抹不掉。
“這要如何擦法?”他不明所以,回頭問緋綃。
可話未說完,卻突然覺得頭暈眼花,心口泛起惡心。隻見那符咒正在飛速發生變化,墨痕扭曲遊走,竟然幻化為一張蒼老的臉,正是那作祟的老生。
那老生五官如常,臉色卻青白失血,跟記憶裡已截然不同。
“哇!”王子進嚇瞭一跳,一頭栽倒在地,卻見那老生已然緩緩從墻中走瞭出來。
他面目僵硬,目光呆滯,一襲灰佈長袍已然破得不成樣子,空氣中一種壓迫感撲面而來,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不要,不要過來啊!”王子進捂著胸口,嚇得連連哀叫。
“子進莫要驚惶,你再看看那裡有什麼?”耳邊響起瞭緋綃的聲音,他連忙穩住心神,再睜眼一看,眼前竟隻有一面畫瞭符咒的墻兀自立著,哪裡有恐怖的人影。
“你看到的都是幻術,不過他已經來瞭,你觸動符咒,已經將他引瞭過來。”緋綃說著,轉身望向隔間外的草地。
“在哪裡啊?我怎麼看不到?”王子進急忙四下望去,卻是一個人影也無,隻有月朗星稀,黃葉飄零。
然而他剛剛松瞭口氣,卻覺腳下一軟,隻見自己竟踏在一片血池當中,令人作嘔的腥氣撲面而來,讓人無法呼吸。
血池不斷蔓延,不過一會兒工夫,已經淹到瞭王子進的胸口。他不禁嚇得手腳慌亂,雙手一陣亂抓,可哪裡有一根救命稻草。
正慌亂間,聽得一道細微笛聲從夜風中飄來,清麗悅耳,婉轉曼妙。在笛聲響起的同時,眼前的景色隨之發生變化,血腥地獄竟幻化為一片花園。
其間落英繽紛,美不勝收,正有一白衣少年,坐在那花圃中央,執一碧綠玉笛閉目吹奏。
但見他面容如玉,黑發如墨,宛如仙人之姿。
王子進望著緋綃飄搖的身姿,出塵的美態,正自心神蕩漾,卻見花叢中突然燃起一把大火。火舌兇猛至極,挾著滾滾濃煙,轉眼便吞噬瞭緋綃的白衣,並且氣勢洶洶地朝他襲來。
他嚇得哎喲一聲,驚出一身冷汗,可是即便烈火焚身,笛聲仍然在火海中綿延不絕,悠揚入耳。
這優美的曲聲讓他的心平靜下來,再一睜眼,隻見景色又轉變為幽深的山林,一條瀑佈如白練般從峭壁上奔湧而下,剎那間便澆熄瞭烈火。
隻有青山如畫,綠水如練,像是連煩躁的心都被這優美的景色撫平。
一時間景色不斷變幻,一會兒是人間天堂,一會兒又變為熔爐地獄,王子進此時方知道這是緋綃和那妖怪正在以幻術相鬥。
他想到此節,那些或怪異恐怖,或引人入勝的景色剎那間灰飛煙滅。
眼前隻有緋綃一人正盤膝坐在考場的庭院中吹奏玉笛,黃葉翩翩而落,襯得他白衣飄飄,俊美得不似凡人。
而他美麗中透著英氣的臉上現出悠然神情,顯然已占瞭上風。
“這般鬥下去毫無意義,趕快現身吧!”他又吹瞭半闋曲,長睫微顫,睜開瞭眼睛,朝空曠的夜色中喊道。
但聽庭院間傳來沙沙輕響,隻聞其聲,不見其人,似有一人自遠方踏葉而來。
緋綃將玉笛隨手插在腰間,整整衣冠,站起身來。
“兄臺幻術高明,小生甘拜下風。”腳步聲停住,卻響起瞭一個蒼老的聲音,隨即一位老人如幻象般在濃夜中浮現,正是那老生。
隻是他穿著靛藍色錦袍,頭戴金冠,哪裡還有落魄書生的模樣?
“我族向來以幻術聞名,隻是略勝而已。隻是你本是一介書生,怎的怨氣如此之重,偏要取他人性命?”
“這是我自己的事,你管得著嗎?”那老生冷笑著答道。
緋綃竟也不生氣,薄唇微抿,蕩漾出瞭然的笑容,“怕是那個自殺的考生便是閣下自己吧,因死後心中怨氣太重,竟然化作妖孽。”
“你懂什麼?這科舉害人,我這是在警醒世人。”
“哈哈哈,真是有趣。”緋綃微微一笑,將玉笛橫在胸前,“為什麼幹壞事的都要為自己找冠冕堂皇的借口呢?難道他們自己也知道丟臉?”
緋綃的話一針見血,似是說中那老生心事,他突然指甲暴長,鋒利如刀,疾向緋綃撲來。
兩人轉眼間便鬥在瞭一起,隻見鬥室之外,月光之下,兩人輾轉騰挪,化為一團藍光一道白影交織糾纏。
隻有罡風撲面,殺氣四溢,哪裡還分得清誰是誰?
凌厲的殺氣卷起地上的片片落葉,也割碎瞭王子進的衣袍,他嚇得連連後退,退到隔間之中,卻意外地撞到瞭一個人。
隻見羅宗芝正抱著試卷,伏在案上奮筆疾書,似乎根本沒將這激烈的廝殺放在眼裡。
“哎呀,你怎麼還在答卷子啊?這千年狐妖和索命厲鬼打起來瞭,我等凡夫俗子,還是快點避讓吧。”他連忙要拉宗芝逃走。
“王兄放手!”哪知宗芝卻一把推開瞭他,再一抬頭,娃娃臉上已經全然沒有瞭平時笑瞇瞇的模樣。
王子進望著他淒厲憤怒的臉色不由一呆,竟覺得眼前的是個從未相識的陌生人。
“試卷,我的試卷。”宗芝理都不理他,隻低頭去撿散落在地上的考卷。
這如癡如狂的樣子讓王子進覺得心酸,竟忘記逃跑,也俯首幫他去撿試卷。
但見那白紙黑字,如雪舞龍蛇,句句都是學子的心血。王子進見瞭,眼眶跟著濡濕,隻覺這科舉當真害人,前兩日還好好的人,才考瞭兩天試就變得如失心瘋一般。
可是他再定睛看那答瞭一半的考卷,卻覺得哪裡不妥,但還沒等他端詳明白,便被宗芝一把奪走。
對瞭,是官印上的年號!宗芝答的竟是咸平年間的試卷,如今已是景祐年,距今已過去瞭三十年有餘。
他想到此節,隻覺得腦後生起涼風,再看宗芝正投入地盤膝坐在地上,揮毫潑墨,又繼續答起題來。
而在他的身後,緋綃與那老生鬥得正酣暢淋漓,陣陣罡風卷起他的衣帶,他坐在風刃之中,仿佛將生死置之度外,眼中隻有這未答完的考卷。
王子進望著神情肅穆的宗芝,又看瞭看裹在戰團中的緋綃,不由呆立在原地。宗芝顯然不是如今之人,但那邊與緋綃激鬥的又是誰?
一時之間,在漫天飛舞的黃葉中,他竟不知哪邊是真,哪邊是幻。
◆十◆
正在這時,卻聽緋綃大聲呼叫:“子進,快快助我。”
隻是這一恍神的工夫,但見那老生竟偷襲成功,將五指插進瞭緋綃的胸口,他的白衣被鮮血浸染,眼見是不能活瞭。
“緋綃!”王子進頓時如遭重擊,腦中變成一片空白。怎麼會這樣?狡猾的緋綃,聰明的緋綃,最會騙人的緋綃,怎麼如此輕易就死瞭呢?
不是說好瞭要一起去遊山玩水,還要去東京城最好的飯館吃麻油雞、芙蓉雞的嗎?他怎麼能舍得死呢?
王子進再也顧不上害怕,一頭就向那老生撞去,“你這渾蛋,快還我緋綃!”
哪知當他接住緋綃滑落的身體,卻覺得手臂間輕盈無比,那白衣勝雪的少年竟然輕飄飄地落在地上,變成瞭一把折扇,上面被人抓瞭個大洞。
“嘻嘻,本以為派個扇子對付你就已經足夠瞭呢!想不到你還頗有本領。”隻見緋綃壞笑著倚在樹上,卻是毫發無傷。
王子進見瞭,立刻破涕為笑,竟是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老生氣急敗壞地揚起手臂,再次要向他胸口抓去,可是緋綃速度比他更快,玉手輕揚,手中玉笛當頭就擊在他面門之上。
隻見他身影在夜風中一晃,居然憑空消失瞭。
“他又逃進瞭那道門裡,我們要破瞭他的通道,讓他永遠留在死人之國,再也回不來。”緋綃拉住王子進沖進瞭隔間,停在那扭曲的符咒前,他俏臉含霜,朝王子進道,“忍著點……”
“這關我何事?”王子進納悶地問,可他話音未落,突覺手臂一疼,隻見緋綃五指如刀,飛快地在他手臂上劃破瞭一道口子。
一甩手,鮮血飛揚而下,散落在遍佈咒文的破敗墻壁上。
“哇哇哇,好疼!”王子進高聲尖叫,可抬頭再看,墻上隻有數滴血跡,那如蛇如蟲的符咒,竟然全部消失瞭。
他正自嘖嘖稱奇,見緋綃在墻根處撿起什麼東西。
“這就是那妖孽的本體,要拿去快快燒瞭才好,否則他永遠不會消失。”王子進忙湊過去看,竟是一根快禿瞭毛的毛筆,筆管的漆已經快剝落殆盡,上面隱約見一行小字:草堂隱者羅。
“草堂隱者羅……”王子進一字一句地念著那筆上的小字,越念越是心驚,轉頭看著在一邊奮筆疾書的宗芝,竟覺得說不出的恐怖。
“宗芝,宗芝,這可是你的?”王子進拿著那支毛筆,小心地問他,隻希望這一切都是誤會。
“莫要擾我答題,這次我一定要金榜題名,衣錦還鄉。”宗芝繃著臉,不耐煩地朝他揮瞭揮手。
緋綃沉吟著走瞭過來,“你這黃粱之夢要做到何時?”
宗芝停下筆,抬頭問向緋綃:“你這是什麼意思?天下的讀書人,又有哪個不是為瞭功名利祿而來這裡?”
緋綃看著他的臉,那張娃娃臉在月光下竟有些青白,一字一句地道:“你已經死瞭很久,卻還看不透功名嗎?”
王子進聽瞭這話仿若遭雷擊,隻覺腦中一陣轟鳴。
是瞭,是瞭!所以宗芝能夠看到他們,所以這鬼符在宗芝的墻上畫著,所以宗芝答的是幾十年前的試卷。
原來糾纏著考場中的考生的,利欲熏心不肯離去的妖怪,竟然是宗芝。
“我死瞭嗎?”宗芝嗤之以鼻,“如果我是妖怪的話,剛剛那老頭又是什麼?”
“你醒醒吧,他也是你的一部分。”緋綃將那禿筆塞到宗芝的手中,“這便是你棲身的筆,剛剛那老生便是你心中的恨意所化,自己真實的樣子,你自己也忘瞭嗎?”
宗芝拿著那支毛筆,起初滿眼迷惑,過瞭一會兒眼中竟愣愣地流下淚來。
隻見他的頭發漸漸變為灰白,臉上也慢慢生出皺紋,面容竟變得與剛剛那個老生一模一樣。
王子進立刻被嚇瞭一跳,連忙躲到緋綃身後,“這是怎麼回事?剛剛攆走一個,怎麼又來一個?”
宗芝卻似沒有發覺一般,隻是喃喃念著:“我怎麼忘瞭?這樣重要的事,我竟然完全忘瞭。”
“是的,我全想起來瞭。”宗芝說著站起身來,環顧著考場,“我本已在四十年前就死瞭,因為屢次不中,直考到六十餘歲,才心懷鬱結死在這考場中。”提到傷心事,他忍不住痛哭流涕,“轉眼間我竟已死瞭這般久,這月亮還與當時一樣,我卻不是當時的我瞭……”
“你莫要如此哀傷……”王子進插嘴說瞭一句,本想安慰他,卻不知該說些什麼,隻覺心下淒然,其實誰年少時沒有凌雲壯志,可是到得老來,又能實現多少?
正是一場愁夢酒醒時,少年心事誰當雲?
隻見宗芝朝緋綃作瞭一個揖,“多謝兄臺點化,若不是兄臺,我的靈魂還會被功名羈絆,如妖似魔。”
“其實除卻名利,人生還有許多精彩之處,隻是往往醉心於此的人無法發現。”緋綃頷首微笑,連連點頭。
宗芝望著庭院中黃金般的落葉,秋日朗朗夜空,似乎有無限惋惜。本來他也應有精彩的人生,卻將青春都蹉跎於這方寸間,虛度瞭光陰,就連死瞭都成為妖魔。
這滿樹的芳菲如今謝瞭明年還會再開,自己的人生卻隻有一次,不再重來。
他長嘆一聲,轉身朝王子進道:“王兄,宗芝要走瞭,這筆就留給你做個紀念吧!”說完,將那桿筆塞到王子進手中,衣裾飄飄,大步走到那隔間外面,邊走邊唱道,“勸君看取名利場,今古夢茫茫。”
他一身青衫踏在金黃落葉之上,姿勢瀟灑,且歌且行,漸行漸遠,也不知向哪裡去瞭,隻餘歌聲在空曠場地中回蕩:“今古夢茫茫……夢茫茫啊……”
“他這般走瞭是向哪裡去?”王子進握著那桿禿筆,望著宗芝消失的背影,心中甚是酸澀。
“走出這名利場,去哪裡也是好的!”
兩人再看那隔間,蛛網密佈,灰塵足有一寸來厚,顯是很久都沒有人用過。
此時天已漸亮,已有勤勞的考生起來答題。這如蜂巢般的百餘隔間,又盛滿瞭追名逐利的野心,一場沒有兵刃的鏖戰又將開始,到得最後,又有幾人能夠幸存?
是日白天,王子進瞭瞭一樁心事,竟覺得精神抖擻。他忙準備瞭筆墨紙硯,就等考官前來發貢紙瞭。
隻見幾個考官依次將貢紙與題目發瞭下去,可是發到他面前竟然停住瞭,接著在登名錄上他的名字下面畫瞭一個朱筆的叉。
王子進不覺納悶,自己明明在這裡,怎麼會缺考?正猶疑間,不覺摸到瞭頭上的毛筆,心中不由暗叫糟糕,那隱身之術緋綃忘記消解瞭。
他急忙跑出瞭考場,一路狂奔,跑回客棧去找緋綃。
哪知他找瞭大半天工夫,正午時分才在一傢飯館找到瞭這傢夥,彼時緋綃正在快活地喝酒吃雞。
“快快快,將這法術解瞭,我好再回去赴考!”王子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緋綃抓著一隻雞腿,並不著急,“我若將你這法術解瞭,你要如何再入得那貢院啊?”
此話一出,王子進卻是不知如何作答,呆立在那裡,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哎呀呀,趕快坐下一起吃肉喝酒吧,莫要想那勞什子考試瞭。”緋綃在一旁叫道。
事已至此,王子進隻得無奈地坐下,和他一起吃起雞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科考的最後一天,竟是在飯館中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