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我昨晚做瞭一個夢。”寒天凍地,在破敗的草棚中,容貌清麗的少婦輕輕地對自己的丈夫說。
“夢裡有什麼?”答話的是一位埋首磨刀的男人,昏暗的燭火中,可見他眉目俊秀,透著書卷氣。
“我夢到瞭最吉祥的鳥兒,有五隻之多,不停地繞著我飛,它們的叫聲很好聽,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那麼悅耳的聲音。”
“最吉祥的鳥兒?是鳳凰嗎?”男人放下手裡的活計,開心地坐在妻子身邊,拉起她的手道,“那我們的孩子,就起名叫‘鳳儀’吧,不論是男娃還是女娃。”
少婦聽到這裡,羞澀地低下瞭頭,在搖曳的燭光中,隱約可見她小腹微隆,顯是有幾個月的身孕瞭。
“阿湖……”她的丈夫憐惜地把她攬在懷裡,“你為瞭我放棄安逸的生活,真的不會後悔嗎?”
“不會。”阿湖搖瞭搖頭,“你不是也為瞭我,放棄瞭大好前途嗎?明明可以走仕途的你,現在失去瞭傢裡的支持,隻能棄筆從商,做小本生意。”
“為瞭和你在一起,這點小小的犧牲又算得瞭什麼?”
“是嗎?”少婦抬起瞭頭,一雙美麗的眼睛裡,閃爍著冰冷的目光,“母親總是說,男人皆不可信。你可敢發誓,一輩子都不會背叛我?”
男人連連點頭,當著嬌妻的面,發下瞭毒誓。
窗外北風呼嘯,那尖厲的風聲,瞬間就吹散瞭他脫口而出的誓言。
一個風雪之夜,一對貧賤夫妻,渺小而平凡,如紛亂的細雪,瞬間就淹沒於這蒼茫的塵世,卻埋下瞭一段傳奇的伏筆。
◆一◆
十七年後的秋天,在西京喧鬧的菜館中,小廝正面帶窘色地站在一桌客人面前。
“這隻雞真的是新鮮的嗎?”白衣如雪的緋綃,嫌棄地用筷子挑起一塊雞肉,頗為不滿地問。
“客官,怎麼可能不新鮮呢?”小廝滿臉堆笑,努力撒謊,“您進門的時候它還在到處亂跑呢。”
“是嗎?”緋綃劍眉一挑,“那我怎麼聞到瞭腐敗的味道?”
“緋綃,不要生事啦,大不瞭我們換一傢去吃。”王子進急忙打圓場,他們自從離開瞭都豐小城,好不容易來到瞭熱鬧的西京,他也不願意再惹是生非,浪費瞭遊玩的時間。
“子進,我們剛剛從那無妖城裡爬出來,我才想吃點好的,卻碰上這種用壽終正寢老死的雞來充數的黑店。”緋綃美目微轉,橫瞭他一眼,“就像你花瞭大價錢去聽曲,結果卻發現彈曲子的不是什麼貌若天仙的歌伎,而是個滿臉麻子的村婦,你能咽下這口氣嗎?”
王子進不斷點頭道:“咽不下,咽不下,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說完還用袖子擦瞭擦汗,似乎滿臉麻子的村婦的設想令他心有餘悸。
“客官,這可是你不對啦。”小廝巧舌如簧地繼續耍賴,“雞都已經做出來瞭,你如何證明它不是新殺的?口口聲聲說我們這裡是黑店,小心去官府告你。”
“呵呵。”緋綃瀟灑地從懷裡掏出幾個銅錢,拍在瞭桌子上,“子進,我們走,大不瞭換一傢去吃。”
王子進惋惜地看著桌子上豐盛的菜肴,跟著緋綃離席。可心中卻甚是迷惑,緋綃一貫狡猾刁鉆,兼脾氣暴躁,怎麼今日竟如此好說話?
“哇哇哇,鬼啊!”就在這時,身後傳來那小廝淒厲的尖叫。
他連忙回頭看去,隻見那隻皮肉酥爛、躺在湯盆裡的雞,居然撲著翅膀從盆裡跳瞭出來。
不僅是跑堂的小廝,連食客們都被嚇得瞠目結舌,連叫都叫不出聲。
而汁水淋漓的雞,居然如有生命般,伸出一隻爪子,蘸著湯水,在桌面上緩緩地寫著:我不是新鮮的!我是老死的!
小廝兩眼一翻,嚇得撲通一聲暈倒在地。
燉雞見完成瞭任務,也隨著一陣噼裡啪啦的聲音,肢殘骨折,變成一副骨架,委頓在飯桌上。
這鬧劇充滿孩子氣,一見就是緋綃所為。王子進不由啞然失笑,拉瞭拉站在身邊的緋綃,“你下次能不能換個高明點的花樣來玩?這也太幼稚。”
“已經很高明啦。”緋綃眨瞭眨眼睛,不知從何處掏出一隻雞腿,“看,我一點都沒有浪費那隻雞,把好吃的部分都偷走瞭才做的。”
“你、你方才不是還嫌那隻雞肉老,不肯吃的嗎?”
“誰說我是嫌雞肉老呢?眾雞平等,無論生死。”緋綃輕笑一聲,白衣飛揚,翩然走下樓梯,“隻是人類的謊言,讓我沒有胃口而已。”
“咯咯咯,真是太有趣瞭。”兩人剛要離開,就聽樓上傳來少女清脆的笑聲。
那聲音宛如雛鳳初鳴,婉轉動聽,挾著秋日的涼風,入得耳中,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王子進當下便縮回瞭邁下樓的腿,轉身又向樓上走去。
緋綃見他這副模樣,知他花癡病發作,連忙要去阻止。
“子進,光天化日之下,哪有大戶人傢的姑娘來酒樓吃酒?多半是些流鶯野花,不如避之為妙。”
“此言差矣,你說眾雞平等,在我心中美人也是一樣的。身份高貴與否,並不妨礙我欣賞美色。”王子進說著,又想起瞭被葬在東京的沉星,竟祈望起這少女也是風塵中人瞭。
緋綃拿他沒有辦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上瞭二樓的廳堂。
王子進隻見在秋日微寒的涼風中,站著一個梳著雙環髻的錦衣少女,她身穿綠色紗裙,淡紫半臂,婀娜多姿,宛如一朵解語花在風中綻放。
“小生江淮王子進,不知這位姑娘為何笑得如此開心?”王子進好奇地踏上一步,向少女打聽。
然而周圍是死寂般的寧靜,隻見方才還有說有笑的客人,都像是見瞭鬼魅般盯著這位紫衣綠裙的娘子。
“這把戲好有趣啊,笑煞我瞭。”少女拍著手,指著桌上零落的雞骨,而她身後的婢女則嚇得一聲也不敢吭。
“這隻是我朋友的雕蟲小技,姑娘要是喜歡,我讓他變更好玩的博你一笑。”王子進見她雙眼又黑又亮,雖無傾城之姿,卻勝在明麗可愛,隻願她多笑笑才好。
“姑奶奶啊!求求你,不要再笑瞭……”隻見不知從何處走出一個店主打扮的肥胖老頭,突然跪在少女腳下,磕頭如搗蒜。
少女見他滑稽的模樣,卻笑得更加歡暢開懷。
而肥胖的掌櫃似乎嚇得肝膽俱裂,完全不似假裝,頭磕得一個比一個響,老淚縱橫。
兩人一哭一笑,單看還沒有什麼,湊到一起,令人覺得無比詭異。王子進心中害怕,連連後退,但聽幾名看客正在竊竊私語。
“天啊,這劉傢的女兒又笑瞭,一定又有禍事發生。”
“上次她笑,就恰逢山洪暴發,淹死瞭百十個人,不知這次又是誰倒黴?”
王子進聽到此處,不由頭皮發麻,但見緋綃長身玉立,白衣勝雪,正站在樓梯前看熱鬧,便急忙奔到瞭他的身邊。
“緋綃,這女孩頗為古怪,好像我遇到的又是一個不正常的人啊?”
緋綃則擺出一貫高高在上、超凡脫俗的姿態,回應他以瞭然的眼神,“你說呢?”
◆二◆
事已至此,當然是腳底抹油,走為上策,然而他拉著緋綃,剛轉身要下樓,卻聽身後響起瞭一個俏生生嬌滴滴的聲音:“這位公子,請留步。”
那好聽的聲音中似生出一隻曼妙的手,攫住瞭王子進的心,他隻能停下腳步,看著那紫衣少女。
“請問公子如何稱呼?”少女款款地走到他們面前,卻是朝緋綃福瞭一福。
但見她長得機靈美麗,雙環發髻梳在她的頭上,倒像是小動物的兩隻耳朵,可愛至極。
“光天化日之下,打聽陌生男子的名諱,怕是不好吧?!”緋綃早已習慣瞭人們對自己驚艷欣賞的目光,連連擺手。
“小女打聽公子的姓名,其實另有深意。”少女眼珠滴溜溜地在兩人身上轉瞭轉,諱莫如深地說。
“有何深意?”王子進奇道。
“怕是這位公子近日要有血光之災,所以才特意出言提醒。”她邊說邊笑,宛如花枝在春風中舞動。
但這廳堂中哪有那麼多趣事?王子進此時方覺,她燦爛的笑容是如此恐怖而詭異。
“血光之災?”緋綃紅唇一抿,露出不以為然的驕傲笑容,“多謝姑娘提醒,小生自會拭目以待。”
“咯咯咯,你可要小心身邊的物事哦。”她天真爛漫地繼續笑著,帶著婢女走下瞭樓梯,隻聽樓下傳來她銀鈴般的笑聲,“尤其是,跟狐貍有關的東西。”
她這話一出口,王子進和緋綃俱是一愣。
“喂,你是不是不小心被她看到瞭狐貍尾巴?否則她為何會這樣說?”
“她隻是一個人類的少女,應該不會看到我的真身,隻是有一點很奇怪……”緋綃皺著眉,漂亮的眼睛中閃爍著疑惑的光。
“哪裡奇怪?”
“這姑娘的身後,似乎跟著某種影子……”他邊說邊看向少女的背影,俊俏的面龐上滿是疑惑,顯是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斷。
“二位公子,今日真是多謝瞭。”兩人正在倚欄說話,卻見方才跪地磕頭的胖掌櫃爬起來,如一隻圓潤的球一般滾到瞭二人面前。
“此話怎講?”王子進一頭霧水地問。
“這是公子的飯錢,公子玉樹臨風,俊美出塵,如若仙人之姿。”那掌櫃掏出一錠銀子塞在瞭緋綃的手中,滿面紅光地說,“今日若沒有公子,小店必然前途堪憂,如今公子替我們擋災,我終於可以安心瞭。”
“喂,你果真魅力無邊,如今連男人都吸引瞭。”王子進擠眉弄眼地捅瞭捅緋綃,但見他手中的銀兩遠遠比他們付的飯錢多瞭幾倍。
“管他男人女人,有錢便好。”緋綃得意地揚瞭揚俊臉,將銀錠收入懷中,“子進,我們這就去找間舒服的客棧吧,要有錦緞被褥,熏香紗帳,真是再好不過。”
“可你不怕血光之災嗎?”王子進跟在他身後走出飯館,不由為他擔心。
“隻要老天爺不落雷劈我,誰又能傷我毫發?”緋綃朝他拋瞭個眼風,得意揚揚地說。
王子進不由搖頭嘆息,狐貍就是狐貍,完全不知謙遜小心為何物,隻希望他不要遇到危險便好。
當夜月朗星稀,王子進跟緋綃正在客棧中吃雞喝酒,但見窗外南方火光沖天,似乎有什麼地方走水瞭。
“我說緋綃,這方向怎麼依稀相識啊?”
“當然啦。”緋綃目光如絲,端著酒碗望向窗外,“不就是白日裡去過的那傢酒館嗎?”
“看來那少女果然邪門,可是掌櫃的不是還指望你替他擋災?”
“嘻嘻嘻。”緋綃聽到這裡,笑嘻嘻地答,“所謂擋災,向來要找個大富大貴之人,他找隻千年妖精來擋災,能擋住才叫奇怪,隻能讓火燒得更旺幾分。”
王子進從未見人自誇為掃把星,還如此揚揚自得,不由暗自為那飯館的老板掬瞭把熱淚。
然而就在火勢越燒越旺,一發不可收拾之時,天空中驟然響起一聲悶雷,毫無預兆地,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地砸瞭下來。
落地生塵,聲勢浩大,王子進眼見著遠方的火光在暴雨中一點點熄滅。
“太好瞭,這雨真是來得及時。”王子進興高采烈地伸手接著雨水,“那飯館的掌櫃雖然把老公雞賣給我們,卻也不至於遭到傾傢蕩產的報應。”
他嚷瞭半天,卻無人回應。
隻見緋綃身穿白綾繡紅梅衣袍,正端坐在燈下,手持瓷杯,向松樹盆景中澆酒。他長睫低垂,玉手微傾,杯中的酒水如取之不盡般傾灑在盆景中,久久不絕。
“你在幹嗎?”王子進奇道。
“當然是在澆花。”緋綃朝他揚眉淺笑,無限風流。
“用烈酒澆花,它會被酒水燒死的。”王子進連忙跑過去奪走瞭緋綃手中的酒杯,在燈下一看,杯中空空如也,哪有半滴酒水?
“生命自有生,便會有死,以小換大,也算是死得其所。”緋綃眼中帶笑,又自顧自地去吃雞腿瞭。
而窗外雨勢隨之變小,不過片刻,便雲湧月出,連半滴雨都沒有瞭。
王子進手持空杯,望著窗外朗朗秋夜,似乎明白瞭什麼,“緋綃,剛剛那場雨,是不是你喚過來的?”
“哪裡,我隻是吃雞之餘,用一壺美酒澆瞭澆花。”
王子進見他不認賬,隻好將空杯斟滿美酒,與他在燈下對飲。
“緋綃,你真是個好人。”兩杯酒下肚,王子進臉色酡紅地說。
“哈,被你這個呆子指派為好人,可前途堪憂。”緋綃卻不領情,鳳眼含笑道,“我糟蹋瞭這漂亮盆景,怎麼看也不該歸入好人之列。”
“呵呵……”王子進撓瞭撓頭,笑著說,“不管你做瞭什麼,在我王子進的心中,都是一個善良的好人。”
“哎,子進,你真是太過迂腐。”緋綃笑著連連搖頭,但是一雙美目燦若朗星,卻分明閃爍著喜悅之色。
明月高懸,照亮天際。
兩人在月色中把酒言歡,於是漫長而淒涼的秋夜,都變得溫馨而熱鬧起來。
◆三◆
而就在同一時間,在西京的一處大宅中,一個身穿華麗衣袍的巫師,正在高大明麗的廳堂中驅邪作法。
燭火昏暗,隻見巫師跳瞭半天舞,停在瞭一位身材頎長、氣宇軒昂的中年男人面前。
“小民劉居正,靜候仙人指示。”中年人彎著腰道。
“你傢中有惡靈作祟,所以你的女兒隻知笑,不知哭,必須要驅逐惡靈,才能換得一傢平安。”
“要如何才能驅逐惡靈?”
那巫師將一碗水遞到瞭劉居正面前,“明日午時,讓令千金捧水到鬧市中,誰打翻瞭水碗,便是能送走你傢惡靈的貴人。”
劉居正捧著水碗,想到女兒尚未出嫁,如此拋頭露面,不知該如何是好。
然而就在這時,夜風中傳來一陣歡快的笑聲,聲音在冷風中飛揚,如遊魂般在偌大的宅院中遊蕩。
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懼,連忙帶著幾名傢仆來到瞭女兒的房前。
隻見一位身姿曼妙的紫衣少女,正端坐在一個雕花的鏡臺前,像是見到瞭什麼趣事般,笑個不停。
“鳳儀,你不要再笑瞭。”他憤怒地推開瞭房門,但笑聲並未因他的打擾而停歇。
“爹,我看到娘親瞭,為何不能笑呢?”少女回過頭,笑靨如花。
“你的娘親已經死去多年,莫要如此胡言亂語……”他膽戰心驚地說,隻見身後的仆人婢女早已嚇得臉色慘白。
“誰說的,她好端端的,怎麼死瞭?”她邊說邊笑,身邊的古樸銅鏡中,映出一張秀美靚麗的臉龐,隻是她的唇邊,始終掛著一抹邪惡的微笑。
令人望而生畏。
次日午時,王子進又跟緋綃來到瞭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西京是大城市,熱鬧繁華的程度,絲毫不比東京城遜色。
但王子進卻苦著臉,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古人雲,三日不讀書,面目可憎,為何要拉我出來,不讓我在客棧中讀書?”
“你摸一日書,再抱三日酒瓶,這樣的讀書人,普天之下估計隻有你一個。”緋綃仍穿著白綾長袍,黑發烏亮,風姿綽約,頗為不滿地白瞭他一眼,“與其躲在客棧中裝模作樣,還不如陪我出來玩。”
兩人邊走邊說,剛來到最熱鬧的瓦肆中,便見人潮洶湧,無數男女老少狂奔而來,似乎被什麼洪水猛獸追趕。
“劉傢的瘟神出來啦,快點避禍吧。”
“那娘子朝誰笑,誰就要倒大黴瞭。”
百姓們邊跑邊說,轉眼間便萬人空巷。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西京人都喜歡在路上亂跑?”王子進納悶地說。
可是他話音未落,就見眼前紫衣翩然,接著耳邊傳來一聲憤怒的高叫。他急忙看向身邊的緋綃,隻見他被人潑瞭一身青綠的水,白袍盡被弄臟。
而一個身穿紫色襦裙、白色繡青梅上衣的少女,正捧著一隻空碗,笑意盈盈地站在二人面前。
“這位貴人,可找到你瞭,我走瞭一路快累死瞭。這些人也不知為什麼,見到我就跑……”少女怨聲不斷,但是定睛看到板著俊臉的緋綃,突然瞪圓瞭美目,“咦?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啊?為何如此面熟?”
“這位姑娘,我們昨日是不是在城南的酒樓中見過?”王子進一見到她立刻頭大如鬥,哭喪著臉回答。
“果然是你,”少女興奮地高叫,“這定是命運的安排。”
“去你的命運的安排!”緋綃咒罵著,一張無可挑剔的俊臉被氣得鐵青。但還沒等兩人拒絕,不知從何處躥出一群仆人,足有三五十人之多,簇擁著他們離開瞭瓦肆。
不過半晌,兩人便被眾多傢仆挾持著,走入瞭一棟明亮奢麗的大宅。隻見廳堂中煙霧縈繞,正有一位頭戴金冠、蓄著美髯的中年人跪坐在香爐前,念念有詞地祈禱。
王子進一見這陣仗,立刻明白,這傢多半是被怪事困擾,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當街上演瞭一出搶人鬧劇。
“爹。”紫裙少女一見到這中年人,立刻雀躍著跑到他面前,指著緋綃道,“看,我尋到的貴人,是不是位美人?”
“爹讓你去找貴人,又不是讓你去招親!你光選漂亮的有什麼用?難道不知道皮相好看的人最不可靠?”中年人被她氣得直翻白眼。
這話一出口,但見緋綃俊臉抽動瞭幾下,顯是在強壓怒氣。
“女兒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可你怎知這位公子不是色藝雙絕?”
“你懂什麼叫色藝雙絕嗎?女孩傢不要隨便亂說話!”中年人終於忍無可忍,厲聲訓斥她。
而深諳“色藝雙絕”為何意的王子進,則掩嘴偷笑地望著緋綃,似在等著看他的笑話。
“子進,是不是很久沒有遇到倒黴事,覺得人生乏味?用不用我助你豐富時光?”緋綃斜著眼瞪他,面現狡黠之色。
王子進將頭搖得似撥浪鼓,遠遠地跑開瞭。
此時那中年人教訓完女兒,恭謹地朝二人行禮,邀他們入內室說話。而一貫懶得管閑事的緋綃,仿佛是為瞭證明自己並非繡花枕頭,居然配合地隨他進去。
“在下姓劉,名居正,經商為業。”中年人遣退傢奴,痛苦地道,“打擾二位,實屬無奈之舉。因為我傢多年來被棘手怪事困擾,實在毫無辦法,才出此下策。”
“是何怪事?不妨說來聽聽。”王子進好奇地問。
“怪事都發生在小女鳳儀身上,每當她笑的時候,必有禍事發生,且自從她出生以來,隻見其笑,未聞其哭。”
“哦?”緋綃劍眉一挑,輕輕道,“聽起來像靈魂被什麼東西糾纏,果然棘手。”
“公子真是明慧啊,一語中的。”劉居正欽佩地說,“可是怪事並不止一樁。”
“還有?”王子進不由失聲叫道,“這一樁已經足夠難辦。”
“小女每逢月圓的幾日,晚上都似變瞭個人,時常會說些奇怪的話,像極瞭在下的內人。”
“女兒像母親,再正常不過。”緋綃奇道,“她言行舉止受母親影響,又何足為奇?”
“那、那個……”劉居正結結巴巴地說,“其實早在十幾年前,小女未滿周歲時,內人便已仙去。母女倆根本沒時間相處,又如何模仿呢?”
這話一出口,頓時令王子進覺得害怕,連著華麗的大宅都被籠罩上陰森的氛圍。而緋綃雙眸清澈如水銀,紅唇邊始終勾著一抹笑,似乎毫不畏懼。
◆四◆
當晚兩人便留宿在劉傢大宅中,因為這離奇古怪的事情以及劉居正承諾的豐厚報酬,緋綃一改平日的清高冷漠,意外地答應幫忙。
在得到全雞宴款待之後,緋綃似乎忘記瞭白日裡的不快,瞇著眼睛,躺在床上休息。
“緋綃,你怎麼如此輕松愉快呢?要知道這大宅中可有妖怪作祟。”王子進抱膝坐在床角,警惕地望向四周。
“你何必如此緊張?我一踏進這傢的大門,就知道沒有邪物徘徊,倒有股親切熟悉的味道,讓人好不自在。”
“如此說沒有什麼值得擔心,皆是他們大驚小怪?”
“非也,非也!”緋綃紅唇微翹,笑嘻嘻地糾正他,“要知道我並非人類,如果這裡的氛圍能讓我如沐春風,未必是好事。”
王子進抱緊膝蓋,更加惶恐。
“而且這位劉姓老爺,分明有所隱瞞。”緋綃眼珠一轉,輕輕地說。
“哪裡有隱瞞?我怎麼覺得他情真意切,句句出自肺腑?”
“他若是遇到瞭別人還好,遇到我這撒謊的祖宗,自是原形畢露。每次提到他的內人,皆是一筆帶過,就連死因都沒有說過,而且他女兒像他妻子,為什麼會把他嚇成那樣?稍微癡情點的人,大概都會想到宿命輪回,而覺得憂思無限吧?”
“你說得不錯。”王子進聽瞭連連點頭稱是。
“所以我們靜觀其變,不可偏信一面之詞。”說罷緋綃就吹熄蠟燭,二人和衣而睡。
王子進本就膽戰心驚,睡眠甚是清淺,到瞭後半夜,似有乖戾的笑聲,此起彼伏地在夢中回蕩。
那笑聲似鬼怪的尖叫,格外刺耳難聽,帶著陰森的寒意,直冷到人的心裡。
王子進再也忍耐不住,眼睛一睜,就一身冷汗地醒瞭過來。
隻見窗外圓月如盤,瑩白美麗,正是個滿月之夜,而深沉的黑暗中,正有一陣陣笑聲,自後院傳來。
原來那聲音並非噩夢,而是現實中真實存在。
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手持燭臺,推門走瞭出去。
而他身後松軟的床上,厚厚的帷帳之中,正有一雙狡黠的眼睛,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流露出意料之中的笑意。
夜露沾身,淒淒冷冷。回廊裡花木扶疏,樹影飄搖,搖晃的燭光中,映照出一個書生單薄的身影。
王子進循著斷斷續續的笑聲,很快就來到瞭後院,那聲音似蠱惑住他的靈魂,牽引著他的腳步,一步步接近危險的漩渦。
最終他停在瞭一扇門前,看院外清雅的佈置,似乎是少女的閨房所在,正有點點滴滴的光,自門縫中流淌而出。
王子進湊近門縫看去,隻見一個紫裳少女,身姿窈窕,正背對著大門坐在房中。
“長夜漫漫,是哪位客人,深夜前來拜訪呢?”少女柔聲問,而與此同時,笑聲戛然而止。
王子進見形跡敗露,不由大窘,隻好輕咳瞭一聲道:“小生王子進,叨擾姑娘瞭。”
他剛剛要走,卻聽屋子裡傳來柔媚的聲音:“王公子,既然來瞭,何不進來坐坐?”
“啊?這萬萬不可……”即便他再花癡,也知道深夜進入少女的閨房,是大大的不敬。
可是那扇大門轉眼便被拉開,紫裙少女背對著她站在門前,燭光搖曳中,隻見她腦後一個同心髻,小巧漂亮,看身形正是鳳儀。
事已至此,他隻好硬著頭皮走瞭進去。
“公子請坐。”鳳儀依舊側著臉,背對著燭光,坐在瞭桌邊。
王子進惶恐不安地坐下,註意力立刻便被木桌旁一個黑黝黝的物事吸引。
那是一個雕花鏡臺,做工繁復,精美絕倫,在燭光下發出淡淡的光澤,美到讓人忍不住想去摸一下,看看此物是否為凡間所有。
“王公子,這鏡臺很漂亮吧?”鳳儀似留意到他的目光,輕輕地問。
“很美,很美,最難得的是端莊優雅,毫無扭捏作勢之態。”
“這是我的陪嫁呢。”她又發出一陣詭異的笑聲,“所以我始終舍不得扔掉它,把它留給瞭我的女兒。”
王子進聽瞭一愣,笑道:“姑娘不要說笑瞭,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傢,哪裡來的女兒呢?”
少女聽到這裡,在燈下轉過臉來。
王子進一看到她的臉,頓時嚇得七魂都飛走瞭六魄。那不是一張恐怖的臉,甚至十分美麗,但卻分明不是鳳儀,而是一個,風韻猶存的少婦的面孔。
陰氣森森,帶著怨毒表情。
“啊啊啊啊——”這一嚇非同小可,他爆出無限潛力,一把推開木桌,拔腳就跑出瞭房門。他跌跌撞撞地穿出庭院,來到瞭九曲八彎的回廊上。
濕冷的夜色裡,樹影婆娑,似乎隨時都會有鬼怪從深深淺淺的暗影中跳出來。
他手舞足蹈,邊叫邊跑,突然一隻冰冷有力的手,緊緊扣住瞭他的手腕。
“子進,子進,你別如此慌張。”卻見黑暗中一襲雪白的袍裾白得刺眼,緋綃精致美麗的面孔,已出現在他的面前。
“緋綃,可嚇死我啦。”他一顆心這才落瞭地,恨不得生出七八個舌頭,繪聲繪色地描述方才所見。
“子進,我都看到瞭。”緋綃放低聲音,似在安慰他,“她被什麼厲害的東西糾纏,月圓之夜,陰氣極盛,才會變成那副模樣。”
“你、你從何時開始跟蹤我?”此時王子進再笨也想明白原委,氣憤地問。
“從你拿著蠟燭出門,我就一直跟在你的身後。”緋綃含笑望著他,“我妖氣強盛,如果親自出馬,必會驚動她。隻能借你的雙眼,才能看到那少女的變化。”
末瞭,他伸出修長玉手,輕輕拍瞭拍王子進的肩膀,柔聲道:“辛苦啦,子進。”
王子進望著他謫仙般俊美出塵的面孔,聽著他輕緩如水的聲音,一腔怒火頓時煙消雲散。
面對緋綃,他永遠都沒有脾氣。
他隻能沮喪地搖瞭搖頭,跟在緋綃身後,走回瞭兩人所住的客房。漫漫長夜中,似乎仍有若有若無的笑聲,在夜風中徘徊。
◆五◆
次日王子進睡到午時才被叫醒,劉居正坐在廳堂中等他們,但昨日還氣宇軒昂的中年商人,此時面色憔悴,神情萎靡,比王子進好不到哪裡去。
“二位公子……”他放下茶盞,壓低聲音道,“昨晚可曾聽到小女的笑聲?”
“隱約聽到一些。”緋綃點著頭裝傻。
“但昨晚比以往更加可怕。”劉居正哆哆嗦嗦地道,“她的笑聲中夾雜著一聲尖叫,令我一夜都沒敢睡覺,是不是小女又有所變化?”
王子進聽他這麼說,一口熱茶就噴瞭出來,因為他所說的尖叫,正是自己發出的。
緋綃卻面色如常,也如平時般自然地撒謊道:“昨晚有野貓打架,想必被老爺誤聽瞭,叫聲並非令愛發出。”
“確實如此,我方才還看到墻頭上趴著一隻野貓。”王子進連忙說,生怕被劉居正知道自己闖入他女兒的閨房,會將他生吞活剝!
劉居正聽他二人一說,面色變得舒緩,似乎不再擔憂。
“劉老爺,小生有個不情之請。”緋綃板起俊俏的面孔,目光灼灼地問,“請問劉夫人是如何仙去的?”
“阿湖是病死的,那時我的生意剛剛起步,沒有錢給她治病,她就活活地病死瞭。”劉居正猶豫瞭一下,面現悲戚地回答。
王子進望著他眼中閃爍的淚光,悲傷溢於言表,似乎不像假裝。
“那能否帶我到夫人的房間一看?或許是她的魂魄滯留此地,不願離開。”
“她的靈魂,一定不會在這裡徘徊。”劉居正淒婉悲傷地說,“她恨我入骨,此生都不想再多看我一眼,怎麼會流連不去?”
王子進和緋綃聽到這裡,不由面面相覷。
劉居正不願多說,喝完瞭半盞殘茶,便起身離開瞭廳堂。他走後一炷香的工夫,便有一位男仆,帶他們來到那位過世的劉夫人的房間。
隻見室內片塵不染,佈置得素雅整潔,隻是人去屋空,平添瞭一絲陰冷之氣。
緋綃仔細地查看房中的一切擺設,從雕花的床梁,到高大的衣櫥,甚至連胭脂水粉也不放過,直至夕陽西下,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怎樣,有何發現?”王子進一回到客房就關上門,好奇地問道。
緋綃斜倚在床上,得意地一挑眉,“劉居正果然在撒謊。”
“你如何得知的啊?我看那房裡的擺設並無奇突之處,精致奢麗,跟這大宅十分搭調。”王子進撓瞭撓腦袋,一頭霧水。
“他口口聲聲說妻子十幾年前就死瞭,所以我剛才問他的時候,還以為這大宅裡不會有他妻子的房間。”
“或許是他念及故人,又特意佈置出來的?”
“那死去的女人,怎麼會用梳妝臺上的胭脂?”緋綃伸出長指,隻見白皙的指腹中沾瞭一點紅痕,“我特意查看瞭,脂粉盒中,隻餘半盒胭脂。”
王子進頓時脊背發冷,隻覺劉居正的心機簡直深不可測。
“這件事其實很簡單,那位業已仙去的劉夫人是關鍵,隻要將她找出來,自可水落石出。”緋綃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笑意盈盈地說。
“把她找出來?一個死人,你要去哪裡找她?”
“誰說她死瞭呢?”緋綃冷冷地說,“你見到屍首瞭嗎?可見到傢中有祭祀她的物品?隻是一個她的官人,口口聲聲說她死瞭而已。”
王子進連連點頭,看他們夫妻情深,卻沒有任何祭祀的東西,確實極為奇怪。
“子進,別想瞭,先好好睡一覺,晚上還有事要做。”緋綃說著睡眼惺忪,已經如狐貍般窩進瞭錦被中。
“喂!你先說明白再睡啊,晚上我們要去做什麼?”
然而他的話卻得不到回答,隻見緋綃雙目緊閉,眼睫微顫,似乎已經睡著多時瞭。
王子進心中忐忑,根本無法休息,隻好去劉傢大宅的庭院中閑逛。遠遠隻見回廊上一位身穿月白色襦裙和淡紫色綢緞上衣的少女,腳步輕捷地朝自己走來。
“王公子,原來你在這裡。”鳳儀一見到他,就欣喜地走瞭過來。
“那、那個,姑娘,小生突然頭疼,要告辭休息一下。”王子進一見到這個瘟神,嚇得連連閃避。
“有件事情想跟你說。”鳳儀難得嚴肅地堵住瞭他的去路,一字一句地道,“是關於我娘親的事。”
王子進的心突地一跳,“你等等,我去把緋綃叫起來。”
“不、不!”鳳儀聽瞭連連擺手,“那位公子雖然長得俊俏,卻似高高在上,拒人於千裡之外,我不想跟他說心事。”
這話令王子進如沐春風,索性跟鳳儀並肩坐在欄桿上,聽她娓娓道來。
“雖然爹說娘是病死的,可奇怪的是,每到月圓的幾日,我都會夢到我娘。”鳳儀望著秋高氣爽的天空,不無哀傷地說,“她會拉著我的手跟我談天,我所有不願對別人說的心事,都可以對她傾訴,因此我總覺得她根本就沒有死,依舊陪在我的身邊。”
“那又有什麼奇怪?這不是一樁好事?”王子進強自鎮定地笑,想起昨晚所見,額上已嚇出冷汗。
“可她總說爹收瞭一房名叫元兒的小妾,每次提起,都極為憤怒。”
“可是令尊對令堂看似情深義重,根本沒提到妾室啊。”
“是啊,所以我才覺得奇怪。”鳳儀偏著頭,含笑望著王子進,一雙靈活的大眼睛如黑葡萄般剔透喜人,“王公子,你知道什麼是眼淚嗎?我總是聽人說到這個詞,但在這個傢中,卻無人肯回答我。”
王子進望著陽光下玉雪可愛、活潑伶俐的她,不由有些難過。
“眼淚是心的語言,當心感覺疼痛時、迷茫時,有時甚至是喜悅時,便通過淚水表達,所以多情之人,往往容易落淚。”
鳳儀似懂非懂,輕輕地點瞭點頭,“我知道瞭,原來這世上最多情的是蠟燭,它不是天天飲泣?”
王子進被她逗得捧腹大笑,一腔恐懼,點點愁怨,似乎都化入涼爽秋風中,消失不見。
◆六◆
當天子時,王子進正睡得酣暢香甜,卻被緋綃搖醒,隻見他一襲白衣不染片塵,正坐在床邊看他。
“子進,起床瞭,快去陪我做件事。”緋綃笑吟吟地說,俊美而風流。
“什麼事?偏偏要現在去做?”王子進萬般不情願地套上外袍。
“當然是好事。”
“你嘴裡的好事,多半名不副實。”
兩人一邊拌嘴,一邊走出瞭房間,而門外的地上正放著一把鎬頭,一把鐵鍁,緋綃將它們盡數塞進王子進手中,帶著他走出瞭劉傢大宅。
這晚秋雨將至,月色朦朧。王子進扛著工具走在萬籟俱寂的西京中,不知要去往何方。
“這麼走太慢瞭,得用縮地之法。”緋綃走瞭一裡路,連連嘆息,隻見他口中念念有詞,一把扣住瞭王子進的手腕。
“我們要去哪裡啊?”王子進隻覺景物飛快地後退,緋綃雖生得冰肌玉骨,飄逸俊美,力氣卻大得如同野獸。
他根本甩不脫他的桎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景色越來越荒僻淒涼。
“當然是去掘墓。”
“哇。”他使盡全身力氣一把推開瞭緋綃,隻見兩人已經離開西京,來到瞭郊外的山林中。
王子進呆呆地拿著鎬頭,望著長草飛揚中,緋綃白色的衣襟,黑色的長發,流動的眼波,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完瞭、完瞭,果然誤交損友,貽害終生。
他終於由謊話連篇、偷雞摸狗,進而達到挖墳盜墓的化境瞭。
“還愣著幹嗎?要知道一個人死沒死,掘墓當然是最簡單的方法。”緋綃鳳眼一瞥,瞪瞭他一眼,“都怪你打斷瞭我的縮地之術,剩下的路隻能慢慢走瞭。”
“我、我能不能不去啊……”王子進望著荒山野嶺,樹影幢幢,幾乎要哭出聲來,“嗚嗚嗚,想我王子進飽讀聖賢書,雖然登不上天子之堂,但是也不能去做盜墓挖墳的不齒之事啊……”
“哎呀,你真是煩人。”緋綃聽他哭叫,不耐煩道,“除瞭讀出一身酸氣,沒見你有半分用處。”說完連拖帶拽地把他拉走瞭。
王子進萬般不願地跟在他身後,很快露水便打濕瞭袍角,讓他在崎嶇的山路上越走越累。
“緋綃,你知道那傢夫人的墓在哪裡嗎?”他氣喘籲籲地問。
“當然知道。”夜色中緋綃的衣服似潔白銀練,搖曳出無盡光華,粲然一笑道,“就在你跟鳳儀描述淚水時,我跑到劉居正的房間裡,從他慣用的物品上,讀出瞭幾縷思緒……”
“你、你又偷聽我和別人說話。”王子進氣急敗壞地道,“不是君子行徑!”
“嘻嘻嘻……”緋綃卻也不生氣,俊臉微揚,瞇著眼睛笑道,“子進,不是我願意偷聽啊,實在是你們說話的聲音太大,不小心吵醒瞭我。”
王子進也不願跟他拌嘴,氣鼓鼓地扛著工具,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他身後。
“其實這世上最多情的不是蠟燭。”走在前面的緋綃突然莫名其妙地迸出這麼一句話。
“什麼?”
“要令紅燭流淚,尚須灼灼火焰,而令王子進傷懷,隻需美人顰眉。”
“緋綃!”
淒涼的夜色中,瘋長的荒草裡,傳出誰一聲怒吼,驚起瞭蟄伏的秋蟲和疲倦的鳥兒。
不過片刻之後,隻見緋綃停在瞭一座位於半山腰的墳墓前,墳墓依山傍水,顯然風景極佳。
“張氏?應該就是她。”緋綃撥開墓碑前的荒草,仔細看瞭看碑文,對王子進道,“子進,接下來就看你的瞭。”
“什麼?”王子進張著大嘴,抱著沉重的工具,“什麼叫看我的?”
“挖墓啊。”緋綃白衣勝雪,身姿翩然地指著墳頭,“你不是要為佳人排憂解難嗎?不親自動手怎麼行?”
“那你呢?難不成要我一個人挖?”
緋綃懶洋洋地找瞭一塊大石坐下,雙手抱懷,顯是不打算動手瞭,“又沒有美麗的女孩子拉著我的手,將我引為知己,跟我探討淚水的真諦,憑什麼要我動手?”
王子進再也無話可說,隻能卷起袖子,掄起鎬頭挖瞭起來。
黃土松軟,每一鍬下去,都能深入寸許,很快荒草被挖掉,積土宛如新娘的頭紗,又像是層層疊疊的帷幔,被一點點地撥開。
褪去遮掩,露出塵封已久的秘密。
他揮汗如雨,挖瞭半個時辰,突然聽到當的一聲悶響,鎬頭碰上瞭一個堅硬的所在。
“緋、緋綃,我好像挖到棺材瞭……”他說完這句話,腿幾乎都要嚇軟瞭。
一直懶洋洋的緋綃立刻來瞭精神,探頭看瞭看道:“子進,真是人不可貌相,你再挖幾下,就能把這具棺木全挖出來瞭。”
“什、什麼,還要挖?”
“當然,”緋綃點頭道,“你認為我透過這露出的一角,就能夠看到裡面是不是裝瞭副屍骨嗎?”
王子進聽到“屍骨”二字,心驚膽戰地拿起手裡的工具,慢吞吞地繼續努力。
黃土在冰冷鐵器的攻城略地之下,如敗絮般綿軟無力地潰退,塵土飛揚中,一副上好的黑色棺木漸漸顯露。
在月光的輝映下,宛如凝聚的漆黑死亡,躺在冰冷的泥土中,默默註視這繁華人世。
“我、我不挖啦,實在太可怕瞭!”王子進再也忍受不瞭,一把扔掉瞭手上的鐵鎬,連滾帶爬地跑到一邊。
“有什麼可怕的?”緋綃嗤之以鼻,拿起尖利的鐵鍁,走到棺木前,將鐵鍁準確地刺入瞭棺蓋下的縫隙。
他玉面一沉,握住鐵鍁,用力往下一壓,隻聽棺木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
在如潑墨般的黑夜中,在影影綽綽的墳地裡,聽起來直令人毛骨悚然。王子進壓抑不住心裡的恐懼,捂著耳朵站在一邊。
隻見緋綃白色的影子,似是投映在水中的彎月,在黑夜中搖搖晃晃,接著傳來砰的一聲巨響,似乎某種堅硬的東西破裂瞭。
“子進,快點來幫我推開棺蓋。”
他被嚇得心膽俱裂,緋綃卻不放過他,叫他過去幫忙。
他隻得萬般不願地走過去,用手摳住瞭棺蓋下的縫隙。兩人一同發力,沉重的棺蓋被緩緩推開,迎面撲來一股酸臭之氣。
王子進鼓起勇氣睜開眼睛,隻見在朦朧的月輝中,棺材中居然是空蕩蕩的,根本沒有屍骨,隻零落地堆放著一些雜物,有成匹的綾羅、女子用的首飾,還有一些書卷草稿。
“果然如此。”緋綃瞇著眼睛看著空棺,瞭然地說道。
“怎麼會這樣?難道劉夫人真的沒死?”
“看起來就是這樣。”緋綃掏出玉笛,挑起一件朱紅色的錦袍,華服頓時化為敗絮。
“但、但他為何要騙我們?”
“你說呢?”緋綃斜眼看著他,“你會在什麼情況下說出這種謊言?”
“難、難道?”王子進舌頭打結,腦海中誕生出一個可怕的猜想,“劉夫人身上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這個秘密,隻能用死亡掩埋?”
“雖不中,亦不遠矣。”緋綃說罷從棺木中挑出一卷書稿,盯著在飛揚的紙屑道,“永遠都不會哭的女孩,到處尋求幫助,無法說出真相的父親,每到月圓之夜就會出現的母親……”
接著潔白的手掌一翻,從他的手心中跳出一簇青藍色的狐火,“當我們沒有辦法去問人的時候,就隻能問不會說話的它們瞭。”
他長指一彈,那簇狐火躥向地上殘破的紙屑,燃起瞭點點火光。
青煙裊裊之中,生出瞭一隻白色的鳥,清鳴一聲,振翅而飛,在蒼茫的夜色中,燃起一顆閃爍的明星。
“子進,我們跟著它走吧,看它要飛到哪裡去。”
王子進一撩袍裾就跟著跑瞭過去。
黑夜中的長草,濕冷而絆腳,絲絲縷縷,糾纏不休,仿佛隱藏在死亡面紗下的真相,雖然看似清晰,卻又混沌一片。
◆七◆
緋綃再次使出縮地之法,很快便跟著白鳥再次回到瞭西京,沿途街巷極為熟悉,王子進這才知道,他們居然原路折返瞭。
緋綃朝他笑道:“子進,我們來猜一猜,這隻鳥兒會飛到哪裡去好不好?”
王子進仰頭望著夜空中的白點,“看它的去向,我估計劉夫人並沒有死,而是在城裡找瞭個房子,日日守著女兒,畢竟母女連心,哪有母親會拋下自己的親生骨肉?”
“嘻嘻嘻……”緋綃掩嘴笑瞭起來,“子進,你真是比紅燭還多情。”
“不要再拿我打趣!”
“要是我猜呢,這位夫人就躲在劉傢的大宅裡。這傢裡出現的怪事,怕都是她在裝神弄鬼,今日此事定可水落石出。”
而那隻白鳥,果然如緋綃所說,飛過寬闊的街道,鱗次櫛比的屋舍,一頭紮進瞭劉傢大宅中。
隻見白鳥往深深庭院中飛去,在空中輕鳴一聲,居然一頭鉆進瞭鳳儀的閨房。
這下卻讓兩人都大吃一驚,顯然連緋綃都沒想到它的終點會在這裡。那晚見鳳儀的房中傢具儼然,一覽無遺,哪裡有第二個人居住?
“難、難道那女子真的已經死瞭,而怨念不去,依舊徘徊在她女兒的左右?”
“也有可能啊……”王子進想起那晚所見,心有餘悸,“我曾親眼看到鳳儀變成瞭另一張臉。”
“不對,大大的不對。”緋綃伸手按著額角,拼命地搖頭,似乎在努力串聯著線索,“讓我好好想想,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有鳳來儀,有鳳來儀?”緋綃蹙著秀眉道,“子進,你不覺得這個名字裡,似乎暗示著什麼嗎?”
“鳳凰是天上的神鳥,據說飛落凡間,隻會棲息於梧桐之上。”王子進搖頭晃腦地為他解釋。
緋綃在院外邊踱步邊思考,輕輕地說:“你說,這是不是在暗指,曾有不屬於凡間的人或物,在此停留過?”
“你不要再想瞭。”王子進卻沒有他那麼心思縝密,一放松下來隻覺得疲憊不堪,“一定是劉夫人的怨靈作祟,你想辦法把她超升瞭不就完瞭?現在我隻想好好睡一覺。”
說罷他揉著酸痛的手臂離去,隻剩下緋綃一人,望著鳳儀居住的庭院陷入瞭沉思。
月光在他白色的長袍上,漆黑的長發間流動,令他美麗得不似真人,卻又透著令人無法捉摸的神秘。
王子進這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再醒來時,隻覺整個大宅都變得空曠瞭許多,既不見劉老爺,也少瞭年輕力壯的仆人,隻有婢女仆婦在忙來忙去。
“咦,這人都去哪兒瞭?”他好奇地來到廳堂,卻見鳳儀坐在瞭主人的位子上,笑嘻嘻地望著他。
“我爹有急事出去啦,今天終於沒人管我。”今日她穿瞭件淡粉繡紫色花朵的衫裙,頭上綴著紫藤花裝飾,嬌俏美麗,“咦?怎麼不見那位愛吃雞的胡公子?”
“啊,他也有事要辦。”王子進端起熱茶喝瞭一口,“不知劉老爺有何急事?”
“我娘的墳昨晚被人挖瞭。”
“噗!”王子進一口熱茶噴瞭出來。
“王公子怎麼如此驚訝,難道這事你早就知道?”鳳儀眼珠一轉,笑吟吟地問。
“當然不是,小生怎能未卜先知……”他擦瞭擦嘴角,尷尬地笑,“隻是覺得盜墓賊實在可惡,為瞭些蠅頭小利,連死瞭的人都不放過……”
可他越說越心虛,但見鳳儀瞪著一雙黑葡萄般明媚可愛的大眼睛,在他身上轉來轉去。
“王公子,我喜歡跟你一起說話談天。”鳳儀端著茶杯,微笑著說,“因為你不害怕我笑,別人隻要見我一笑,多半落荒而逃。”
王子進被她贊揚,靦腆地說:“姑娘笑靨如花,美艷不可方物,原該多笑笑才是。”
“對瞭,忘瞭跟王公子說一聲。”鳳儀起身離去,臨走還朝他報以狡黠的微笑,“王公子會有血光之災,時辰大概就在今晚。”
“什麼?”他嚇得手一抖,幾乎把茶杯扔在地上。
鳳儀見他狼狽的模樣,一路大笑著走出廳堂,笑聲詭譎而淒厲,似乎一轉眼間,剛剛那個巧笑倩兮的少女就變成瞭另一個人。
血光之災?到底會是什麼?
他抹瞭抹額上的冷汗,望向深秋略顯頹勢的陽光,隻盼太陽永不落山,夜晚永遠不用到來。
◆八◆
王子進膽戰心驚地過瞭一天,傍晚時劉居正帶著傢仆回來,臉拉得老長,但似乎沒識破是自己挖的墳,他總算暗自松瞭口氣。
哪知當天亥時,一直在外遊蕩的緋綃突然興沖沖地推門而入,他一見到王子進窩在床上避禍,就眼睛晶亮地沖瞭過來。
“子進,快把你的血借我一點。”他一把拉住王子進的手,興高采烈地說。
“哇哇哇,為什麼非要我的血?狗血豬血都不行嗎?你幹脆親自動手,去雞籠裡偷兩隻雞殺掉。”王子進一把推開他,尖叫連連。
“子進,隻有你命裡帶煞,八字極其兇險,你見哪個畜生有生辰八字的?”緋綃瞪著鳳眼望著他,目光楚楚,我見猶憐,“隻要一點血為媒介,你就能去妖怪的世界轉一圈瞭,真的不想看看嗎?”
“我連人間都沒待夠,去什麼妖界?”
“那裡連美女的姿色都是人間的兩倍。”緋綃整理瞭一下白衣,漫不經心地說。
王子進抬起頭,心弦似乎被隻看不見的手撩撥瞭一下。
於是半個時辰後,緋綃就將一柄尖利的小刀放在瞭他的手腕上,此時他們正坐在一個圓圈中,王子進懷裡揣著隻稻草小人,裡面還放著他一縷頭發。
“子進,我們起程吧。”緋綃紅唇微翹,在燈下露出妖冶的笑,接著他手起刀落,一下在王子進的手臂上劃瞭個口子。
“啊!”王子進大叫一聲,鮮血飛濺,不偏不倚地落在他懷中的稻草人身上。
王子進眼睜睜地看著一片黑暗之中,那草人靈巧地躍出衣襟,掉到地上的時候,已經變成瞭自己的模樣。
青衣襦帶,大步飛揚地走在前面。
“成瞭,我們跟上他!”緋綃一聲歡呼,雀躍地拉著王子進跑瞭過去。
王子進大呼小叫地道:“我是不是死瞭啊?為什麼草人會變得和我一模一樣?”
“噓……”緋綃示意他收聲,“在這裡切忌大呼小叫,這裡並非人類的世界,那草人隻是一個傀儡!你要是再這樣叫下去,才真是會死。”
王子進急忙打量四周,隻見周遭荒草叢生,當空一輪朗月赫赫生輝,又哪裡有半分鬼蜮的樣子?
但是卻也不敢大肆張揚,隻好低著腦袋,屏住呼吸跟在草人的身後。
一路上隻有微風陣陣,螢火飛舞,不見任何怪事,而草人也和王子進一般神態,左顧右盼的似在尋找什麼。
三人沿著小路前進,走瞭一會兒,迎面走過來一個穿著素色衣裙的女人。
這麼晚瞭,又會有誰傢的娘子單獨外出?
王子進不禁多打量瞭那女人幾下,哪知不看還好,一看幾乎嚇丟瞭半條小命。
隻見她芙蓉如面柳如眉,秀發挽成個松松的墮馬髻垂在臉側,但她纖細的脖頸上,卻生出瞭兩個頭,活似兩朵鮮花開在瞭一枝花莖上。此時他終於明白緋綃所說的,姿色是人間女子兩倍的含義。
“娘子,小生想跟你打聽一件事情。”那稻草人毫不畏懼地走上前,朝她笑瞇瞇地說。
“好個俊俏的後生,可我回答你又有什麼好處?”她四隻眼睛落在稻草人身上,閃爍出貪婪的目光。
“我想問問住在這裡的劉姓人傢,前幾年是不是發生過怪事?”草人嬉皮笑臉地說,那神態倒有幾分像緋綃,“如果娘子能告訴小生,就可以把小生吃掉。”
“我不知道。”那女人惋惜地回答,“雖然看你細皮嫩肉的甚是可口,真是可惜瞭。”
說完,她又搖曳生姿地繼續走路,與王子進和緋綃擦肩而過。
夜風送來她身上的氣息,脂粉的香氣中隱含血腥,令王子進幾欲作嘔。
稻草人又腳步輕浮地向前走去,一路上又遇到瞭獨眼妖怪,還有蹣跚的小孩子變成的怪物,每次它都樂不可支地跑過去,卻都一無所獲。
“真是糟糕,看來隻好明天再來。”緋綃望著天上的明月,面現焦急,“眼看就要過午夜瞭,在此地徘徊極是兇險。”
“啊?明天難道還要我貢獻鮮血?”王子進大聲抗議。
“噓,又來一個,這次是個大傢夥!”緋綃白衣一閃,靈敏地拉著他趴到路邊的草叢中。
隻見小路盡頭傳來簌簌的腳步聲,似乎有人正在踏草而來,漸漸一襲袍裾在黑暗中搖曳出現,隻見來人眉目溫良,居然是個人類的書生。
“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可怕嘛。”王子進見那書生風吹就倒的模樣,似是比自己還弱,“我還以為是什麼恐怖鬼怪。”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緋綃附在他耳邊小聲說,“有時越是看上去溫良無害的人,越是窮兇極惡。”
王子進看瞭他一眼,但見他眉目如畫,白衣勝雪,在黑夜中看來,更有一番超凡脫俗的風流,不由連連點頭,“不錯,你所言極是。”
那草人見書生過來,殷切地迎瞭上去,“這位公子,想跟你問一件陳年舊事。”
“什麼事情?”病懨懨的書生不耐煩道,“我很忙,不要耽誤我趕路。”
“是有關這附近的劉傢的,幾年之前,可有怪事發生?”
那書生的嘴突然咧得極大,眼睛也迸射出精光,“如果我知道,你會付什麼報酬給我?”
“公子大可將小生吃掉。”
“那你真是問對人啦。”書生的嘴越來越大,嘴角幾乎要扯到耳根,“我做妖怪一百多年,徘徊不去,附近的事情我都知道,不過那傢發生怪事的時間不是幾年前,而是十幾年前。”
“哦?竟然有這麼久啦?!”
“俗話說,人心不足蛇吞象。”那書生聲音嘶啞,笑瞇瞇地道,“身為一個讀書人卻耐不住讀書的清苦,偏偏要去以經商為業,而且為瞭生意昌達,居然娶瞭個妖怪做妻子。”
“妖、妖怪?什麼妖怪?”
“這我就不清楚瞭,總之娶瞭妖怪之後,劉姓書生的生意越來越好,但是他曾經向妻子發下誓言,殊不知,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跟妖怪定下誓約。”
王子進伏在長草中,隻聽得膽戰心驚,這故事裡書生指的分明就是劉居正。
難道他口中的妖怪妻子,就是假死的張氏嗎?
卻聽書生繼續道:“可是人類終究膽小,兩人養育瞭一女之後,眼見妻子依舊芳華不老,居然心生懼意,對妻子敬而遠之,反而娶瞭一個小妾進門,還讓她住進瞭正房的房間。”
“既是妖怪,怎能忍下這口氣?”
“當然瞭,換瞭尋常女子都不幹,何況是千年妖怪。”書生繼續繪聲繪色地描述,似乎極其興奮,“於是她就使瞭個小伎倆,把小妾嚇得瘋瘋癲癲地離傢而去。那男人也被嚇得半死,便找瞭位異人來降伏她。”他繼續冷哼道,“可是卻不知道,自己跟妖怪定下過契約,即便那人再厲害,也無法傷這妖妻的元神。這女人便躲起來,通過繼承瞭她骨血的女兒報復他,令她終日隻會笑,不會哭,每逢他爹有災,則笑得更加開心。”他說罷一聲嘆息,“說來說去,無論人鬼,都過不瞭情這一關。”
“這位妖妻,到底躲在哪裡啊?”草人連連追問。
“還能有什麼地方?”鬼書生陰惻惻地慘笑,“自然是能通達人世和陰間的物事裡。”
“啊?那又是哪裡?”
“鏡臺啊!”書生的嘴咧得更大,宛如血盆,“就是她留給女兒的鏡臺,她通過銅鏡,日日遙望著人間。”
王子進和緋綃聽到此處,心中都是一緊。
就在這時,原本病懨懨的書生大嘴一張,一下就把草人吞到瞭肚裡。
接著黑暗中傳來巨大的咯吱、咯吱的咀嚼聲,還夾雜著不迭的抱怨:“不好吃,沒有味道,白費我這番口舌。”
“啊!”王子進被這恐怖的場面嚇得失聲尖叫。
“誰在那裡?”書生吐出滿嘴草末,朝他們隱身的所在看來,隻見他的面孔已經變成瞭一隻青面獠牙的妖怪。
“還不快走?”緋綃立刻拉起他便跑,王子進隻覺身子一輕,已在兩丈開外。
但此番舉動驚動瞭所有的妖怪,無數妖火和怪異的影子朝兩人追來。
“緋綃,這可怎麼辦啊?”王子進眼見數不清的妖怪如浮雲般聚攏,開始緋綃還能招架得住,奈何數量眾多,他雪白的身影幾乎要被奇形怪狀的怪物淹沒。
“你快跑,別管我!”
“那怎麼行?我們既是朋友,當然要同生共死!”
“呵呵呵……”緋綃在百忙中轉頭朝他一笑,“你剛剛沒有聽到嗎?這世上最忌是和鬼怪定下誓言?”
王子進剛剛要張嘴回答,突然覺得有人扣住他的手臂,那隻手冰冷而堅硬,似有無窮的力氣,一下就拽著他遁入瞭沉沉黑暗中。
在驚鴻一瞥間,隻見群妖正圍成一圈,口涎直流地大啖一件沾瞭刺目鮮血的白衣,“太好瞭,千年狐妖也能吃到。”
“這血真是美味,吃瞭搞不好可以變得更厲害。”
但這景象轉瞬即逝,再睜開眼時,王子進隻見燈花搖曳,帷帳重重,緋綃拉著他的手,正端坐在圓圈之中。
他驚魂未定,環顧瞭一下四周,“緋綃,我、我們回來瞭是嗎?”
“嗯!”緋綃面色陰沉,似乎極為不高興。
“既已回來,你為什麼擺出這種死人臉色?”王子進不由好奇道。
隻見緋綃舉起左手,赫然可見,白皙的手臂上多瞭條傷痕,夜晚中看來分外觸目驚心。
他劍眉倒豎,似氣到極點,“因為你瞎嚷嚷,我不得不犧牲瞭鮮血外加一件綾袍,才換得逃生的機會。你是不是跟女人在一起待多啦?膽子越來越小,遇到事情隻會瞪著眼睛叫!”
王子進被他罵得抬不起頭,隻得連連垂首道歉。
心下卻暗道,這次又被鳳儀說中瞭。
◆九◆
既已得知劉夫人躲在何處,緋綃簡單包紮瞭一下傷口,就拉著王子進向鳳儀的住處走去。
“這麼晚瞭,去姑娘的閨房不好吧?不如我們明日再去。”王子進望著天心中的明月,不情願地挪動著腳步。
“你以為她那裡很清靜嗎?”緋綃笑著瞥瞭他一眼,“發生瞭昨晚的事,恐怕比我們想象中的更熱鬧。”
王子進跟在他身後,走向後院。果然還未到鳳儀的門前,便聽室內傳來激烈的爭吵,聽男人的聲音,正是劉居正。
“為什麼仆人跟我說,棺木裡是空的,裡面根本就沒有屍骨,是不是我娘還活著?”隻聽鳳儀義憤填膺,厲聲質問她的父親。
“我也不知道啊……”劉居正的聲音嘶啞而難聽,似悲傷到瞭極致,“爹曾經做過一件無法挽回的錯事,你娘就突然憑空失蹤瞭,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可是因為那小妾?我好像在夢裡聽到娘說過。”
劉居正沉默瞭半晌,終於哽咽著道:“而且還不止如此!可是人都是這樣,要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現在我最期望的,就是有生之年能夠得到阿湖的原諒。”
王子進聽他滿含悲愴,情深義重,心情跟著低落。
“緋綃,人做瞭錯事,真的就無法回頭瞭嗎?”他低低地問。
“從來覆水難收,即便破鏡重圓,也會留下不可彌補的裂痕。”緋綃說罷,居然毫不避諱地推門而入。
“胡公子,這麼晚瞭,你闖入小女的閨房是不是太過失禮?”劉居正氣得臉色通紅,厲聲質問。
“可小生是特來請尊夫人露面的,令人死而復生,自然要月黑風高之時。”緋綃毫無懼色,淡定地回答。
父女兩人聽到他的話,都欣喜得不能自已。鳳儀紅著眼眶,而劉居正則一把拉住瞭緋綃的手,“公子,如果你能讓我見到內人,要我付出再大的代價都可以。”
“她並沒有走,十幾年來,一直藏身在這個房間裡。”緋綃走向那放在床邊的精致鏡臺,隻見鏡臺前放著胭脂水粉,鏡光如水,恍如在夜色中凝聚瞭一彎秋泓。
他從衣袖中取出一張紙符,貼在鏡面上,口中低吟著古老的咒語。
那咒語如同《搖籃曲》,靜謐中透著神秘,幾人的情緒似乎都得到瞭安撫。接著隻見那堅硬的銅鏡上泛起一絲漣漪,像是誰拋下石子,擊碎瞭平靜的水面。
一張女人的臉,緩緩地出現在瞭漣漪之中。
鳳儀被嚇得失聲尖叫,女人嫵媚的雙眼一轉,朝她微微一笑,似在讓她放心。
隨即一隻素白的手從鏡子裡探出來,然後是漆黑的長發,曼妙柔軟的身姿,不過轉眼間,一個清麗高傲、衣飾簡單高貴的女人,便站在瞭他們面前。
“你是從哪裡來的?多管什麼閑事?”她不耐煩地瞪瞭緋綃一眼,語氣滿含嗔怨。
“夫人,在下隻是不忍見一個少女的如花年華被仇恨糟蹋,這才出手的。”
“哼!糟蹋不糟蹋,豈是你說瞭算的?”
然而她話音未落,劉居正就顫抖著走瞭過去,神情激動地哭道:“阿湖,阿湖。過瞭這許多年,我終於又見到你瞭。”
“你還有臉出現在我的面前?如果不是你請來道士,令我受瞭重傷,我怎麼會躲在這銅鏡中茍且偷生?”阿湖別過頭去,不願理他。
“你一直這麼年輕,我一點點地老去,實在是害怕,才出此下策。這十幾年來,我日日後悔,沒有一天睡過好覺。”
“人類總是花言巧語,我再也不會信你。”
“那你說要怎麼辦?哪怕殺瞭我也行!”
“為何我娘如此可怕,是不是錯瞭?”鳳儀躲在王子進身後,戰戰兢兢地問,“在我的夢裡,她明明是那麼和藹可親,溫柔優雅。”
王子進望著燈下怨氣沖天的美女,不知該如何回答。
從來憎恨能令人變成魔鬼,即便是妖怪,也不能例外。
“求求你不要再離開我。”劉居正拉著妻子的手,苦苦哀求。
“那我令鳳儀隻會笑,不會哭,你也不惱我嗎?”阿湖眼中閃爍出詭異的光,柔聲問。
劉居正頓時語塞。
“我嚇瘋瞭你的小妾,你也不怨我?”
這次他臉色煞白,手腳輕顫,顯然想起瞭極為恐怖的往事。
“果然人妖殊途。”阿湖淒婉地說,“我為什麼會鬼迷心竅,嫁給瞭一個凡人?”
“可是,這麼多年,你不是也從未離開我和鳳儀半步?”劉居正眼中含著一線希望,看向風華正茂的妻子。
“你以為我願意嗎?”阿湖輕蔑地看瞭他一眼,似在嘲笑他的愚蠢,“如果不是我們許下的誓言束縛著我的靈魂,我早就帶著鳳儀走瞭!”
“原來如此!”劉居正仰天長哭,悲愴地說道,“還以為你對我舊情難忘,原來隻是我這個凡人一廂情願的癡想而已!”
“那可未必,”緋綃突然插瞭一句,“隻要她狠得下手殺瞭你,自可逍遙自在。”
阿湖再次瞪瞭他一眼,蒼白的臉頰上卻浮上紅暈,似被說中心事。
“隻要我死瞭,你就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劉居正顫抖地松開瞭妻子的手,微笑著說,“你為什麼不早說?如果我死瞭就能換來你的快樂,那我還活著幹嗎?”
說罷他手一揚,從腰間拔出尖刀,飛快地劃向自己的脖頸,隻見刀影一閃,鮮紅的血水便濺瞭滿地。
王子進頓時被嚇得連連後退,而一直躲在他身後的鳳儀,卻像是見到瞭什麼有趣的事情,望著奄奄一息的父親,發出瞭尖厲的笑聲。
笑聲淒厲詭異,卻又暗含悲愴。
父親躺在血泊中,女兒卻笑得花枝亂顫,這可怕的景象,簡直是人間地獄,令人心寒冷至極。
“你這是何苦呢?其實我在很多年前就原諒瞭你,你隻要哄哄我,我就會像過去那樣守著你過日子。”阿湖再也顧不上驕矜憤怒,伏在官人身上,痛哭流涕地說道。
“要是時間能夠倒流該多好……”劉居正撫摩著她烏黑美麗的秀發,目光渙散。他的意識仿佛飄飛到瞭十幾年前的那個春日,他正在房中苦讀,窗欞傳來一聲輕響,一個貌美的少女,正躲在窗後瞧著他。
從那天起,他的心便不是自己的瞭,被這少女輕而易舉地偷走。
“讓鳳儀像個普通的姑娘般生活,我們的恩怨……不能葬送她的一生。”他斷斷續續地交代遺言。
“好,我答應你。”阿湖幾乎泣不成聲。
劉居正英俊的臉上掛著笑,長舒口氣,再無聲息。他的生命似乎定格在瞭那個遙遠的春日,那天他拉住瞭女孩的手,而窗外的紫藤花,盛放如煙靄。
◆十◆
“緋綃,他就這樣死瞭,你怎能坐視不理?”王子進眼見劉居正即將死去,連忙催促緋綃。
“子進,你可曾聽過苦肉計?如果沒有劉居正的自刎相報,這位一根筋的夫人不知何時才能原諒他。”緋綃眼波流轉,朝他微微一笑。
“啊?這麼說你有辦法令他復活?”王子進見他胸有成竹的模樣,頓時欣喜若狂。
“你且帶鳳儀出去,我自有辦法,完美地解決此事。”
王子進連忙將鳳儀帶出瞭房間,可憐這少女已經傷心之至,仍然不斷地發出詭異的輕笑,讓人見瞭既覺得害怕,又替她可憐。
他站在院外,聽到室內傳來尖厲的鬼哭狼嚎的聲音,仿佛有無數妖怪聚集其中。這聲音令他心驚膽戰,瑟瑟發抖,急忙捂住瞭耳朵。
直至天邊泛出蟹殼般的淡青,恐怖的聲音才漸漸停歇,房門被緩緩地拉開,走出一個笑靨如花的白衣美少年。
“緋綃……”王子進見他平安無事,不由有些哽咽。
“子進,你是在為我擔心嗎?”緋綃笑意盈盈地走來,“雖然費瞭些力氣,但還是解決瞭。”
“我聽到那些妖怪的叫聲,害怕你被它們吞吃瞭……”王子進抹瞭抹眼角的濕潤。
“隻是做瞭個交換的法術而已,”緋綃紅唇微抿,“用千年道行和萬貫傢財,換得劉居正一命,隻是千金散盡,富貴成空,一切又回到瞭他們初識時。”
“誰的千年道行?”
“當然是它的!”緋綃懷抱一張,從裡面躥出一隻毛發火紅的狐貍來,那紅狐眼角似掛著淚痕,憔悴而美麗。
“啊?”王子進一見這狐貍,顫聲道,“難、難道……”
“不錯,這就是劉夫人的真身。”緋綃把狐貍往地上一放,它迫不及待地轉身跑回屋裡,“阿湖,原來竟是阿狐。”
“那麼有鳳來儀,也是暗示狐貍精在這個傢停留過?”
“多半如此。”緋綃頷首微笑。
而就在這時,一直笑個不停的鳳儀,突然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淚水自她指縫間不斷流下,似乎傷心欲絕。
當日傍晚,王子進便跟緋綃拜別瞭劉居正夫婦,劉居正剛撿瞭條命回來,隻能由劉夫人和鳳儀代為送行。
鳳儀的兩隻眼睛哭得像個桃子,甚是滑稽可愛。
“王公子,想不到你也騙我。”臨別時鳳儀拉著他的衣袖抱怨,“什麼眼淚是心的表達?明明又是鼻酸,又是眼漲,難過得要死,我寧可不表達。”
王子進被她這麼一說,先是一愣,繼而仰天大笑。
奇怪的是,他本想再多跟鳳儀說幾句,卻見緋綃擠眉弄眼,不斷催促他動身。以他平時對緋綃的瞭解,他做點好事,恨不得吃光瞭人傢傢中所養的雞,從未著急離開過。
他無法忤逆他,隻能一夾馬腹,兩人一路疾馳著跑出瞭西京。
但剛出城門,緋綃就變成瞭一隻狐貍,讓王子進背著他走。
“我說你怎麼像是見到瞭獵人的兔子似的跑得飛快?原來是使盡力氣,要打回原形瞭。”
迢迢官道上,王子進一手拉著兩匹馬的韁繩,一手還要抱著隻毛發發亮的白狐,狼狽不堪地前進。
“子進,昨晚我累得半死,隻是讓你出這麼一點力氣,你又有什麼可抱怨的?”狐貍懶洋洋地瞥瞭他一眼,不滿意地說。
“叫你平時少吃點雞,你偏不聽,現在幾乎比豬還要重!”
狐貍似乎極為憤怒,黑眼珠一轉,王子進就哎喲一聲,重重地摔到瞭路邊長草中。
“子進,我們不要著急趕路瞭,看看這夕陽美景,又有什麼不好呢?”
但見一輪如火的紅日,正漸漸隱沒萬丈餘暉,照得天邊紅霞飛舞,光芒流動,美艷不可方物。
王子進見這人間勝景,不由煩惱頓失,胸中暢快。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歇瞭半晌,王子進搖頭晃腦地吟道。
“子進,你所言極是,所以你覺得我重,皆是心有不甘之故。”
幽靜的山谷中,傳來兩個少年你一言我一語的閑聊聲。
但是倘若仔細看去,卻能見到,萬丈紅霞之中,隻有一人一狐,在欣賞著這天地間的美景。
不知過瞭多久,長日漸漸隱沒,星辰掛滿天際,官道邊又恢復瞭往日的靜謐。
隻有紛亂的雜草,點點的野花,飛舞的流鶯,見證瞭屬於他們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