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賜我一字箴言,引我擺脫業障,上下求索而不得知,思量心間而不得悟,思量心間而不得悟,不得悟……”
一個婀娜的少女走在江寧府的街市上,她蛾眉微蹙,嘴裡說著奇怪的話,似乎在為心事苦惱。
可更奇怪的是,她身穿大紅色的新娘喜服,招搖過市地在路上行走,居然沒有一個人對她多看一眼。
這美麗的新娘穿過鬧市,最終走進瞭一傢綢緞鋪中。後院的染坊裡正綻放著比花更美的顏色,長長的竹竿上,晾曬著紅的、綠的、粉的各色的綢緞,如天邊雲霞,在陽光下綻放出刺目的光彩。
今天陽光大好,正是曬佈的好日子。
燦爛的陽光下,連街邊的垂柳都被曬得低瞭頭,卻有一個小女孩,不過四五歲的模樣,正穿著櫻紅色的小褂子坐在傢中的臺階上。
陽光是那樣強烈,投射在女孩的臉上,使她玲瓏的小小五官,在小臉上投下或明或暗的溝壑。
那孩子沒有表情,既不笑也不哭,隻是抱膝坐在門檻上,如果這艷陽天下真的有蔭涼的話,那蔭涼就在那女孩的臉上,不過四五歲的模樣,陰沉的顏色卻讓人害怕。
新娘裊裊婷婷地走到女孩面前,笑瞇瞇地看著她,眼中沒有一絲嫌棄。
“你是容兒嗎?”
“我是。”女孩陰鬱地回答。
“和我走吧。”新娘伸出瞭一隻手,腕上的金鐲子閃閃發光。
女孩點點頭,陰沉著臉拉住瞭那隻白白的手,和她走瞭。
兩個人漸行漸遠,慢慢地消失在一片燦爛的陽光中,仿佛被這艷陽吞噬瞭一般。
這樣熱的天氣,正適合午睡,所以沒有任何人發現這女孩被人帶走瞭,也沒有人知道,帶走她的人是誰。
◆一◆
半年後,揚州府,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王子進跌跌撞撞地從一個剛剛建好的花園裡走瞭出來。
今天是這園子建好的頭一天,裡面秋菊盛放,這傢主人就把周圍的文人全都請來,一起在花園中吟詠詩歌,題送匾額。
王子進豈能落瞭這樣的熱鬧不湊,他一大早就來瞭,詩是沒有作一首,酒倒是喝瞭不少,直喝到黃昏才想到回客棧。
客棧裡緋綃還在等著他呢。
他迷迷糊糊地一路走下去,直從繁華的街道走到大路,又從大路走到小路,最後竟走到一片野草叢生的山路上。
“醉裡藏乾坤,酒中有天地。誰知飲者意?豪氣滿雲天。”他一面說一面走著,完全沒有發現自己走到瞭荒僻的郊外。
“咦?那是什麼?”王子進見不遠處有兩個人正坐在雜草叢生的小道邊。
他又揉瞭揉眼睛,沒有看錯,確實是兩個人,其中一個還穿著新娘的嫁衣。
這個世道,怎麼什麼怪事都有?
他撓瞭撓頭,走近二人,是一個十幾歲的新娘和一個不過四歲大的小姑娘。
這兩個人的衣服和荒山中的景象形成鮮明的對比,在太陽餘暉的照耀下詭異異常,王子進的酒也嚇醒瞭一半。
他暗覺不妙,急忙轉身就往回走。
哪知還沒走幾步,就聽那女子在身後叫他:“公子,公子請留步。”
“耶?”王子進心下暗暗叫苦,隻好回過身朝她作瞭一個揖,“姑娘有事嗎?”
“公子,公子可一定要幫我。”新娘急忙站起來和他行瞭一個萬福。
“小生不才,不過如果能加以援手,定當盡力而為。”王子進見這二人模樣,八成是迷瞭路,雖然自己方向感也不好,不過估計送她們回去應該不是問題。
“公子,”那女子說,“我一直召喚求助,可是隻有公子一個人來瞭,所以公子必是我的貴人。”
“貴不貴人還是先說瞭你的麻煩才能知道。”
那女子低下頭,思量瞭一番道:“公子,實不相瞞,小女子已經死去瞭多年,現在……”
還沒等她說完,王子進就渾身發軟,酒是徹底地醒瞭,他急忙面上擠笑,“這個忙小生怕是幫不瞭瞭,畢竟人鬼殊途,還望姑娘珍重。”說完,腳底抹油,撒開腳步就沿著山路跌跌撞撞地跑瞭下去。
那女子拉著小女孩,望著王子進漸漸遠去的背影,臉上一副憂心忡忡的神色。
也不知跑瞭多久,王子進才回到客棧,此時天已經轉黑。
“緋、緋綃。”王子進氣喘籲籲地拉開房門,“我終於回、回來瞭。”
緋綃此時正在搖著扇子納涼,手中端著茶杯坐在八仙桌旁,見他回來瞭,面露微笑道:“子進,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吧?”
“怎麼不是一個人?”王子進聽瞭這話,連汗毛都豎瞭起來,急忙回頭看去,臉上的表情一下就僵硬瞭。
隻見陰暗的走廊裡,正有咯吱、咯吱的腳步上樓的聲音,過瞭一會兒,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女子就從樓梯拐角的陰暗處走瞭出來。
那女子穿著喜服,面露微笑,手裡正牽著一個四五歲的女孩,女孩面色陰冷,五官兇惡,正是方才在山上見到的那兩個人。
王子進見瞭隻覺得心臟都要停止跳動,那女子見瞭他倒是異常高興,朱紅的嘴角一牽,柔柔地吐出兩個字:“公子……”
這聲音像是招魂的呼喚,在黑暗的走廊中回蕩,連綿不絕。
◆二◆
“子進,快點進來。”緋綃見他嚇傻瞭,一把把他拉進瞭客房,隨後就將手中的半碗茶傾倒在門外,急忙關上房門。
“這是怎麼回事?”王子進靠在床沿上瑟瑟發抖。
“噓。”緋綃伸出一隻長指按在唇邊,示意他收聲。
隻見房門的薄紗上,映出一個女人的影子來,可她隻站在門外,並不進來。
隻聽她柔聲道:“公子,公子請開門,這兒有一汪水潭,我無法越過。”
王子進不由納悶,門口哪有什麼水潭瞭?轉念一想,剛剛緋綃潑瞭一杯茶出去,估計是用幻術造瞭個水潭出來。
再看緋綃,一張俊美臉龐掛滿瞭笑意,估計猜得八九不離十瞭。
他急忙顫聲道:“姑娘,你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小生與你素昧平生,你這樣糾纏我幹嗎?”
“公子,公子,小女子實在是沒有辦法瞭。”門上的影子低頭拭淚,似乎很傷心的樣子,“我遇到一個很苦惱的難題,百思不得其解,這才在荒僻處召喚求助,哪想著公子就過來瞭。”
“都說你八字不好,所以不要到處亂闖,你偏偏不聽。”緋綃說著一記扇子就打到王子進頭上。
“緋綃啊,你不要埋怨我瞭,趕快把這女鬼打發瞭是真。”王子進簡直要哭瞭。
“真是的,每次你闖禍都要我替你善後。”緋綃狠狠地瞪瞭他一眼,走到那門前,清瞭清嗓子道,“這位娘子,若再糾纏不休就不要怪我不客氣瞭。”
那女子在門外聽瞭這不是王子進的聲音,便不再言聲。
“是走還是不走?”緋綃怒聲喝道,對這般固執的靈體,萬萬不能生憐惜之意。
“還望公子可憐,幫個忙吧。”她依舊哀求不絕。
緋綃卻不言語,低首嘟嘟囔囔地在說什麼,似乎在念什麼咒文。
還沒等他念完,就聽門外有女孩的哭聲,接著是一聲女人受驚的叫聲,那聲音尖厲刺耳,接著那門外的人影呼地一下就不見瞭。
“真是抱歉。”緋綃對著那門的方向說,“隻是人有人道,妖有妖道,在下也是為瞭至交而不得不為之。”
過瞭許久,也不見再有聲息,王子進從床上爬起來,欣喜道:“走瞭嗎?”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瞭?”緋綃笑著對他說,自己又坐在桌旁,倒瞭一碗茶喝,撩瞭撩白色衣袖,甚為悠然的樣子。
王子進聽瞭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前,小心地拉開門,隻見眼前烈火熊熊,熱浪滔天。
“哇!”他急忙關上門,叫道,“著火瞭,著火瞭,緋綃,快點收拾東西走路。”
緋綃卻笑著說:“你再把門打開看一下。”
“還用看?那火都躥到房頂瞭!此時不跑,更待何時?”王子進說著回身一把拉起緋綃,神色慌張地要去逃命。
“我走在前面,你跟在我後面吧。”王子進說著把緋綃的衣袖抓起來遮住他的臉,“你最愛臭美瞭,當心燒壞臉。”
說完,他一把推開門,視死如歸般沖瞭出去。
這一沖,隻覺得腳底打滑,差一點坐在地上,他急忙抓住門框,總算是站住瞭。
再一看,哪裡有什麼火焰?腳下是一汪茶水,裡面還有少許茶葉的渣子。
王子進望著空無一人的走廊,又想瞭想剛剛的火焰,方始明白那二人為何走瞭。
他回頭看去,身後緋綃穿著白衣,正悠然地坐在燈光下喝茶。
客棧的樓下,月朗星稀,一個穿著喜服的女子正用幽怨的眼神看著那客棧的大門。
“容兒,容兒。”她對那女孩說,“這兩人不想幫咱們,咱們再去找別人,就算是多久都可以。”說罷語帶嗚咽,“為瞭你,我什麼都願意做。”
那個女孩卻一臉的陰鬱,用痛恨的目光看著眼前的女人,比黑夜更深沉的,是這幼女滿含悲憤的眼。
◆三◆
“子進,吃瞭這次教訓,你要小心。”緋綃在客棧內對王子進道,“你八字不好,極易招惹妖孽,我也不能日日跟在你的身邊。”
“知道瞭。”王子進說著伸手入懷,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來,湊到緋綃鼻子下面,“你看,這是什麼?”
緋綃的一張面板臉見瞭這東西一下就癱軟下來,臉上寫滿瞭饞相。
“這是烤的雞腿,很難得的,用炭火烤瞭一個時辰,又撒上麻油和辣椒,再輔以艾葉、肉蔻等香料,入口就是焦、香、松、脆,實屬人間美味啊。”
還要繼續說下去,就見緋綃的身後一個雪白的尾巴已經伸瞭出來,晃啊晃啊,不停地擺來擺去。
“算瞭,給你吧。”王子進實在是不忍心再吊他胃口,把那包雞腿遞瞭過去。
“子進啊,知我者莫過你也。”緋綃說著一把搶過雞腿,拿到一邊大快朵頤去瞭,還邊吃邊贊嘆,“好吃,好吃!”
王子進望著他燈光下貪吃的背影,不由微笑起來。
是的,這種事在他們的生活中不過是一個小小插曲,不過一宿過去,王子進和緋綃都已經把昨夜的經歷忘得幹幹凈凈瞭。
三天後的一個黃昏,王子進又醉酒回來,今日和緋綃約好瞭要去逛夜市,可不能食言,所以他早早就和同僚告別,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踏上瞭回傢的路。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他一邊吟著詩,一邊走在回傢的路上。可是他腳一歪,身一斜,又走上瞭通往山間的小路。
簡直就像是有人在為他帶路一樣,不過王子進卻全然沒有發覺,晃晃悠悠地一路往前走著。
不知走瞭多久,又見山間綠樹,疊映成翠。
“咦?這是哪裡?”王子進這才發現不妙,剛剛要折返,就見不遠處一個穿著紅色新娘衣服的女子帶著一個小女孩坐在路旁。
十幾日前的事又湧上他的心頭,王子進隻覺得心中一冷,這可怎麼辦才好?
但是還沒有等他想好托詞,就見那新娘望著自己的臉色由欣喜轉為失望,最後竟然抽泣起來,聲音淒厲而傷心。
“姑娘你不要哭啊。”王子進撓著頭走瞭過去。
隻見那女子指著他,傷心地說道:“我一直用異術召喚能人相助,哪想來瞭這十幾天,兩次都召來瞭你這個、這個……”
“我什麼啊?”
“你這個呆頭呆腦的書生。”
王子進聽瞭心下不快,但又不好說什麼,隻有撓頭的份兒。
“我問你,”她說著抹幹瞭眼淚道,“這揚州就你一個人嗎?”
“不是啊,馬路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那怎麼來來去去就你一個人?”
“這我怎麼知道?”王子進也是滿腹牢騷,他又不是自己願意到這鬼地方的。
“那你可是身負異能?”
“……”
那女子望著王子進茫然的臉,似乎更加傷心,又哭瞭起來,隻覺得前途無望瞭。
“算瞭,你不要哭瞭。”王子進被她哭得心煩,擺擺手道,“我的朋友能夠幫你也未可知,你跟著我來吧。”
“真的?”那女子聽瞭展顏一笑,“那我先謝謝公子瞭。”
“不要謝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幫你解決呢。”王子進隻是覺得自己今後每次出門遊玩歸來,回傢的時候都要在這山裡轉一圈也不是長久之計,所以一定要將她快快打發瞭,自己才能逍遙自在地玩樂。
那女子卻很開心,一路上牽著小女孩樂顛顛地跟著他。
“咳!你叫什麼名字啊?”王子進走瞭半天的路才想起來。
“小女子名喚蘭香,公子可叫我小香。”她低頭又笑瞭一下,王子進這才發現這個蘭香年紀不大,眉眼媚人,姿容清秀,隻是臉上有一股憂愁之色,倒是平添瞭幾分美麗。
看她小小年紀,就變成瞭靈體,怕是生前的身世也是可憐的。
他想到這裡,突然覺得她也不是那麼可怕瞭,倒是她手上牽的孩子,卻是陰氣森森,令人望而生寒。
“子進,你又帶瞭什麼東西回來瞭?”王子進一推開客棧的大門,就看見緋綃滿臉不悅地望著他。
“嘻嘻,緋綃,幫個忙吧。”王子進嬉皮笑臉地說,身後正站著蘭香和女孩。
“公子,小女子實在是無能為力,望公子能幫幫我吧。”蘭香低著頭,怯生生地從王子進的身後走瞭出來,朝緋綃作瞭一個萬福。
才一抬頭看眼前的人,她立時便呆住瞭,半晌才道:“想不到公子是這般神仙似的人物啊……”
這一句聽得緋綃極為受用,隻見他伸手捋著自己的長發,甚為得意地清清嗓子道:“娘子請說吧。”
“公子。”蘭香坐在八仙桌前娓娓道來,桌子上的燭火忽明忽暗,“我本是一個枉死的女子,已經死瞭五年,活著時候的事情我早已忘記,可是卻不能得到解脫。”
“為什麼不能解脫?”王子進好奇道。
蘭香婉然朝他們一笑,甚為淒苦地說:“因為我執念太深,成為蜉蝣靈體,是幸運也是不幸。”她在燈下看瞭看手掌,“佛祖給瞭我一字箴言,助我脫離苦海,我卻因為這一字箴言,陷入瞭真正的苦海中。”
她長嘆瞭口氣,“可惜我遊蕩五年,尚未參透,所以才在鬧市邊向人求助,隻希望能遇到絕頂聰明的人幫我解答謎底!”
“那是什麼字?”
“就是這個字。”蘭香說著把手掌湊到燭光下攤開,細嫩的手心中,清晰可見一個隱隱發光的“如”字!
王子進和緋綃見瞭相視一看,臉中全是迷惑的表情,都不知這字蘊含著什麼深意。
◆四◆
“這不就是個‘如’字嗎?”王子進好奇地問道。
“不錯,就是‘如’字。”蘭香把手縮瞭回去,“當初佛祖指引我用心思量,待我悟得這字間真義的時候,就是我完全轉生之日。”
“完全轉生?”緋綃聽瞭一臉疑惑,“這麼說你已入瞭輪回?”
“對,但不完全。”她說著指瞭一下那個在床沿上坐著的小女孩道,“她叫容兒,就是我轉生的孩子,現在已經四歲瞭。”
“什麼?”王子進望著燈光下那小女孩陰沉的臉,隻覺得身上的汗毛都豎瞭起來,這孩子總是陰著臉,不言也不語,他還以為也是一個靈體,哪想到是個活生生的人。
“這事可棘手瞭。”緋綃望瞭望蘭香,又望瞭望那個小女孩,“你還在這世上,那麼說轉生不完全?”
“不錯,”蘭香淚水又湧瞭上來,“所以容兒她不會笑,也不會感到快樂,當我從這個世界上真正消失的時候,她才會與一般孩子無異。”
“因為你一直悟不透那個字的含義,所以才一直沒有消失?”
“公子明慧,”蘭香又哭瞭起來,“我年紀輕輕就死瞭,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麼,估計也是枉死,我不能再因為自己的駑鈍,耽誤瞭容兒的一生啊。”
“緋綃,緋綃,怎麼辦啊?你快點想想辦法吧。”王子進在一邊急得跳腳,早知道是這樣大的麻煩,他就不帶這兩個怪人回來瞭。
隻見緋綃劍眉緊鎖,拿著筆,蘸瞭墨汁在白紙上寫瞭個“如”字,不知在思量什麼。
他過瞭半晌才道:“這字裡有一個‘女’字,一個‘口’字,我們先從這‘女’字入手看看。”
“從‘女’字入手?”王子進納悶道。
“我們要先弄清她是怎麼死的。”緋綃指著蘭香道,“她身穿喜服,怕是成親的當天就死瞭,隻要找出這附近五年前哪傢辦喜事的當天死瞭新娘不就好辦一些?”
“喜事當天死新娘的太少瞭,這個確實比較好找。”王子進聽瞭就要收拾東西,“事不宜遲,我們這就收拾東西出發吧,明天一大早就出去打聽。”
“子進,”緋綃急忙站起來按住他,“我自有辦法,今日太晚瞭,要明日再安排。”
“要怎麼安排?”
緋綃卻故意賣著關子不說,伸瞭個懶腰,打著哈欠道:“現在天色已晚,我要去睡瞭,明日再說吧。”
“緋綃,緋綃,你告訴我吧。”
緋綃卻眼波流轉,朝他笑瞭一下,根本就沒有回答,拉開自己的房門,進去睡瞭。
王子進待在門外,知道他一向愛賣關子,今晚怕是問不出什麼結果瞭。
“那個,那個蘭香姑娘……”王子進支支吾吾地對她說。
“王公子叫我蘭香吧。”
“蘭香,”王子進繼續撓著頭道,“你不用著急,我這個朋友本事很大,定會助你的。”
蘭香見王子進憋瞭半天才說出這樣的話,突然覺得感動莫名,隻覺鼻子酸澀,甚是難受,“王公子也早些安歇吧。”
“你睡我這裡吧!”王子進笑道,“我在長椅上將就一夜。”
是夜,月光如水,王子進望著窗外的圓月,隻覺得頭腦中一團迷霧,不知這一字箴言到底蘊含著什麼意思,輾轉反側,百思而不得其解。
屋子裡傳來蘭香輕聲唱歌的聲音,估計是在哄容兒入睡,那歌聲婉轉好聽,隻聽清最後幾句是:柳外重重疊疊山,遮不斷,愁來路。
王子進聽著這唱詞,隻覺得心中難過,一腔思鄉之情全被勾起來,離傢已經快一年,不知母親現下如何瞭。
窗外子規夜啼,聲音淒苦,似乎知曉人事般,一聲聲直能叫到人的心裡去。
是不是這世間萬物皆有愁思呢?
不論是人,是鬼,還是這夜啼的鳥兒,在這月光的照耀下,皆有一腔心緒,無從寄托。
◆五◆
第二日一大早,王子進便把緋綃從松軟的被子裡拉出來。
“緋綃,昨日不是說好的?快點出發吧。”
“去哪裡啊?”緋綃頭發披散著,睡眼惺忪,顯是不願起來。
“不是去打聽新娘的消息嗎?”
“誰說我去瞭?”緋綃說著又躺瞭下來,“子進,你不用著急,現在養足精神,黃昏的時候我自有辦法。”
“還要等到黃昏?”王子進望著外面的天色,正是艷陽高照的晌午,他長長地嘆瞭口氣,卻又無可奈何,隻好也去睡瞭。
不知睡瞭多久,隻覺得有人搖他,“子進,子進起來瞭。”
“嗯?”他睜眼一看,緋綃穿著白色的衫子,黑發也用白綢束瞭起來,面如滿月,一雙美目中正帶著笑意望著他。
“你這是?”王子進見他已收拾停當,顯是一副要出門的模樣。
“我們去捉仆人。”緋綃說著揚瞭揚手中一個竹篾的籠子,笑著走在前面。
王子進一頭霧水,趕快爬起來跟在他後面出門,蘭香見瞭也跟著出去,兩個人跟在緋綃身後,都是一臉疑惑表情,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隻見緋綃白衣飄飄,身材纖痩,一路在前面走著,路旁景色越來越荒僻,三人已經來到瞭一片荒草中。
“到瞭。”緋綃回頭朝兩人笑瞭一下,“就是這裡。”
“我們到這裡幹嗎?”王子進望著荒草叢生的周圍,不由納悶。
“這裡有好多的仆人啊。”緋綃一伸手已經從草叢裡捉瞭一個東西出來,湊到王子進眼前道,“你看,就是這個。”
王子進見他纖長的兩指間捏瞭一個綠色的小蟲子,那蟲子通體碧綠,翅膀如薄紗一般,倒也好看。
“這是什麼?”
“這是螟蟲。”緋綃說著把蟲子放入竹籠中,“它們能夠帶瞭信息回來,不管是陰間還是陽間,皆能自由出入。”
“還有這般好事?”王子進在一邊聽瞭樂得直搓手,“這麼說我們隻要將蟲子放出去等消息就可以瞭?”
“不錯。”緋綃嘴角一牽,甚為得意,“所以我說你不要著急嘛。”
“緋綃,你太厲害瞭。”王子進歡呼著就去捉蟲子瞭。
緋綃望著他雀躍的背影,嘴邊掛著笑意,一轉眼就看到同樣一臉笑容的蘭香,眉頭不由皺瞭起來。
這次放螟蟲出去,很多事皆可真相大白,希望這個小小女子,能得一個善終吧。
“王公子,多謝你助我。”蘭香一邊捉蟲,一邊對王子進說,“我這五年來,終於看到一絲希望瞭。”
王子進見她一身紅衣,被夕陽染成金色,真正是美麗異常,又有誰能想到她這樣一個妙齡女子僅是一縷微薄的靈體呢?
正如謝瞭的花,現在留下的僅是一縷芳魂,一絲餘香。
“不,不用謝我。”王子進急忙在草中翻著蟲子,低首道,“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還把你攆瞭出去,你不會怪我吧?”
“不會,”蘭香含淚笑道,“王公子這般助我,我怎會記恨於你?”
王子進見她不開心,急忙逗她:“你說佛祖給瞭你一字箴言,你可還記得佛祖是什麼樣子?”
蘭香聽瞭笑瞭一下,“佛祖嗎?好像在凡人來看,就是你心中記掛的人的樣子,所以佛教裡的諸神皆有很多化身。”說罷低首含笑,“我眼中的佛祖,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婦人。”
王子進對這答案甚感失望,也不好再繼續問下去,隻有低頭捉蟲。
兩人捉瞭足有兩個時辰,天色已經完全黑瞭下來,蟲子也越來越難捉瞭。
緋綃手中那個小小的竹籠裡,已經裝瞭百十隻蟲子,在黑夜裡散發著幽幽的綠光。
“差不多瞭,這些蟲子應該很快就能給我們帶來好消息。”緋綃說著,把竹籠托在手上,口中念念有詞,不知在說些什麼。
隻見那竹籠中的飛蟲,似乎對他說的話有感應一般,綠光一會兒暗一會兒明,把緋綃的一張臉,也映得如大理石般光潔好看。
“好瞭。”緋綃笑意盈盈,伸出兩指,打開瞭籠子的門,裡面開始稀稀落落地飛出點點的青光來。
漸漸那青光越來越多,直如一把繁星撒在黑暗中,消散在遙遠的天空。
王子進被那熒光包圍,隻覺得像是踩在雲端,正與繁星朗月為伍,不由心中喜樂無比。
過瞭許久,那光才散去,周圍又陷入瞭一片黑暗,隻有荒草遍野,晚風蕭瑟,無限淒涼。
“好美啊。”王子進這才斂回心神,隻覺得方才似乎到太虛遊歷瞭一番,是不是人生也是如此,彈指芳華,轉瞬即逝?
正自悲哀,隻見晚風中,緋綃白衣如雪,袍裾隨風飄揚,正面朝他微笑,似乎已經明白他的心事一般。
“子進,我們回去瞭。”
“緋綃,做人好累,我剛剛也想變成那青蟲飛去瞭。”
“你別看那青蟲美麗,”緋綃笑道,“它們現在都要受我指使,怕也沒有那麼好過。”
“嗯?你怎生指使它們?”
緋綃朝他壞笑瞭一下,“我先把它們捉到籠子裡,再用自由要挾它們,和它們定下契約。”他說罷又搖頭補充,“它們為瞭自由,自然要幫我的忙瞭。”
“你,你這不是乘人之危嗎?”
“那現在你還羨慕那青蟲嗎?”
王子進急忙擺擺手道:“不不不,我還是自由自在地聽歌賞曲比較好。”說罷,疾步走在頭裡回客棧去瞭。
緋綃笑著跟在他後面,隻覺得有趣。
隻有身著喜服的蘭香,站在荒原中一直愣愣地望著滿天繁星,似乎那點點星光,都化成她那小小的微薄的希望。
◆六◆
過瞭沒有兩日,王子進就不覺得那些蟲子有多美瞭,回想起那夜美麗的光輝也隻有頭痛的份兒。
因為在這草長鶯飛的暮春,他們每天都要把窗戶全都打開。
這也不算什麼,最可怕的是每天在這窗戶裡進進出出的都是蟲子,一隻隻,一個個,絡繹不絕,比酒樓的門庭還要熱鬧幾分。
而緋綃就端坐在客廳裡,搖著折扇等著各路消息的到來,那模樣就像接受大臣朝拜的天子。
“子進,趕快把這兩隻捉住扔出去。”緋綃急忙指使王子進。
那些蟲子完成任務以後,便與一般蟲子無異,絲毫沒有靈性,爬得滿屋都是,王子進每日就是不停地捉蟲子,再把它們扔出窗外。
這一天下來,累得他連腰都直不起來。
“王公子,我幫你捶捶背吧。”蘭香見瞭甚是過意不去。
“不,不用瞭。”王子進趴在長椅上,望著燭光下的緋綃,現在已經是晚上瞭,總算是沒有蟲子再飛進來,“我說緋綃啊,這樣的日子已經有三天瞭,到底有沒有消息啊?”
“當然有消息。”緋綃笑道,面向蘭香道,“蘭香姑娘……”
“公子請叫我蘭香吧。”蘭香聽他這樣稱呼自己,面色一紅。
“蘭香,”緋綃朝她笑道,“你對於江寧府有什麼特別的記憶嗎?”
“江寧?”蘭香聽瞭眼神迷離,似乎勾起她的心事,“容兒就是江寧人士,而我也總在江寧附近徘徊。”
緋綃聽瞭這話含笑道:“也許我們快要知道你活著時的事瞭,昨日一隻青蟲帶回消息,五年前有一個新娘,剛剛結婚就死瞭,正是江寧人士。”
蘭香聽瞭這話面色一下就僵住瞭,似乎是平地裡響瞭一個炸雷,隻炸得她的心裡既沒有喜也沒有悲,一時頭腦中一片空白。
“怎麼死的啊?”王子進沒心沒肺地趴在長椅上問。
“不知道,”緋綃搖頭笑道,“時間過得太久,這是青蟲帶來的隱隱約約的消息,還要我們確認再說。”
“那我們明日就出發吧。”王子進說著望向蘭香,“坐船從長江順流而下,兩日就能到達。”
隻見蘭香面色淒婉,點瞭一下頭道:“好。”一點也不見喜悅的顏色。
“她這是怎麼瞭?”王子進悄聲問緋綃。
“就是僅剩一縷思念,聽著自己已經死瞭的消息也不會好受吧?”
王子進望著蘭香的側臉,似懂非懂地點瞭一下頭。
次日,幾人就收拾一下東西出發瞭,緋綃一到渡口就雇瞭一條最華麗舒適的船,還特意去集市買瞭兩包雞腿才上瞭船,真是半點也不能委屈自己。
王子進對於他的行徑已經見怪不怪,隻當他是一隻狐貍,在山裡待久瞭受瞭不少的苦,現在好不容易到瞭繁華人世,要把以前沒有享受到的都找回來。
“容兒,容兒,吃雞腿啊。”王子進拿起一隻雞腿在甲板上逗弄那女孩。
那女孩也不說話,伸手接過,眼神兇惡地啃瞭起來,好像在吃自己仇人的骨肉。
王子進見瞭她的表情,不由打瞭一個寒噤。
看來是該早早悟透那一字箴言,這簡直就是惡魔的孩子。
“王公子,兩日以後就要到瞭吧?”
“是。”王子進見蘭香過來,急忙站瞭起來。
“王公子,此番多謝你瞭。”蘭香低首道,“希望蘭香化為煙塵後,公子還能記得我吧。”
“蘭香,”王子進笑著拍瞭一下心口道,“不會化為煙塵的,因為我的心中有你,緋綃也會記得你,你隻要留在我們的心中,就永遠都不會消失。”
說罷他又望著滔滔江水道:“人生便如這長江送流水,又有何人不會化為煙塵?但這長江後浪推前浪,生命也是如此生生不息,死瞭的人會在活著的人的心裡繼續存在,就是在這前仆後繼中,人生才如長河般源遠流長。”
他又笑道:“你不也是為瞭容兒才這般努力嗎?”
蘭香聽瞭這一番話,不由愣住瞭,望著滔滔江水,似乎有無限哀思。
月上中天的時候,緋綃雅興突發,盤膝坐在甲板上合著和煦的春風吹起瞭玉笛。
那笛聲悠揚動聽,在長江上隨著流水奔流不息,正是一首《春江花月夜》——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
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蘭香在艙裡見甲板上的人白衣飄飄,仙樂縹緲,想著長江流水,人生輪回,何其相似,又望著容兒的臉,突然覺得心中豁然開朗,對於前途再無畏懼。
◆七◆
兩日後,幾人到瞭江寧府。
緋綃卻並不下船,指引著船夫繼續走下去,終於在日暮的時候停在一個小小的村莊。
“是這個村子裡嗎?”王子進不由失望,他一向在繁華鬧市裡遊玩,根本就沒有來過這樣荒僻的地方。
“這村子裡有一個叫黃大的人,好像五年以前死瞭新婦。”
“黃大?這名字好生奇怪。”
“估計是他娘起名的時候圖省事,老大就叫黃大,老二就叫黃二吧。”
王子進瞟瞭一眼蘭香,覺得她像是哪傢的小傢碧玉,雖然不是豪門之女,但是好像也不能和這樣的“黃大”“黃二”扯上關系。
但世間有無限可能,不能妄下結論。
幾人就踏著夕陽,從小路走到田埂,去找那個叫作黃大的人去瞭。
不知行瞭多久,看見一群村夫扛著鋤頭回來,王子進連忙快跑兩步,朝他們作瞭一個揖道:“請問哪位是黃大?”
“我就是。”從那群村夫後站出一個魁梧的漢子,身材高大,面目卻生得甚為醜陋。
王子進一見這人立刻呆住瞭,感覺像是蚍蜉遇到瞭大象,他現在覺得黃大這個名字倒是在形容一個人很大。
“找我什麼事啊?”黃大居高臨下地望著王子進道。
“我、我……”
“我們是夫人的娘傢人,這次是來祭拜她的!”緋綃急忙在後面搶上一步道。
這話一出口,那些村夫都愣住瞭,黃大則是一臉怒容,“誰說我娘子死瞭?她還好好地活著,你們是哪裡來的窮酸書生,來詛咒我娘子?”
緋綃和王子進聽瞭這話,都是一愣,相視看瞭一眼,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會有錯,那青蟲可直達陰間,我們回去再從長計議。”緋綃說完就朝黃大作瞭個揖道,“我們弄錯人瞭,請壯士不要放在心上,在下這就告辭瞭。”
說罷,他拉著王子進,急急忙忙地走瞭。
身後的那幫村夫還在不停地起著哄。
“我傢娘子好著呢,晚上還經常織佈,這些你們都是知道的。”那個黃大提起自己的妻子,一張醜臉上露出瞭羞澀的笑容。
“緋綃啊,你這消息是不是不對啊?”王子進急忙問他。
“不可能。”緋綃歪著腦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瞭一會兒道,“今天晚上,我們就想辦法去他傢看看,看這個粗人,到底藏瞭什麼古怪。”
“你去?”
“不,子進,你去。”
王子進聽瞭又哇哇哇地叫起來:“為什麼又是我?”
“我還有別的事要做啊。”緋綃拿扇子掩嘴,笑得得意。
王子進見他這一臉壞笑,就知道今夜沒有什麼好事,不由長長地嘆瞭一口氣,眼見夕陽西下,夜晚就要來瞭。
當晚月上中天,王子進一個人走在村莊的土路上,天空中的月亮殘瞭一角,一把細碎的月光灑在地上,宛如細碎的寶石。
“村裡墻最高的那傢即是黃大傢。”白日裡問過一個鄉間的老漢,是這樣回答的。
“最高的墻?最高的墻?”王子進一邊思量一邊尋找著。
果然又走瞭兩步,就見到前面不遠處一個類似於堡壘一般的東西立在月色中。
王子進遠遠地望著那圍著黑色高墻的人傢,不由吞瞭口口水。
那高高的圍墻,夜裡看去分外詭異,似乎有什麼洪水猛獸要從那堡壘中噴湧而出。
“算瞭。”王子進一想到蘭香的臉,隻好硬著頭皮又往前走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待走到高墻外面,他這才發現這墻築得足有兩個半人高,而且兩旁幾十米內都沒有一戶人傢。
“真是奇怪。”王子進一邊搬石頭墊腳一邊嘟囔著,這種村莊氣氛和睦,一般都是左鄰右舍的互通有無,哪裡有自己搭個堡壘住得離別人那麼遠的?
足足花瞭半個時辰,王子進才手腳並用地爬到墻頭,隻見高墻裡是一個小瓦房,有三四間屋子,其中一間屋子亮著昏黃的燈光。
咔嚓、咔嚓,織佈的聲音從屋子裡傳來,清脆響亮,在夜色中悠揚地飄向遠方。
王子進趴在墻頭,隻覺得這景象古怪無比,天上一輪明月高懸,此時已近醜時,哪傢的婦人又會在這深更半夜擺弄織機呢?
◆八◆
他見旁邊一株大樹枝葉繁茂,鬱鬱蔥蔥,想也不想,就伸手抓住樹枝,小心地溜瞭下來。
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幹得多瞭,自然也就輕車熟路!想他一個熟讀聖賢書的書生,竟然淪落到這種爬墻越戶的地步,真是欲哭無淚。
可是也沒有多少時間能讓他傷感瞭,他急忙拍拍身上的泥土,躡手躡腳地往那亮著燈的屋子裡看去。
隻見屋內一燈如豆,窄小的鬥室中擺著一架木質的織機。
正有一個婦人,體形健碩,盤著烏黑油亮的發髻,穿著粗佈印花的衣服在織佈,一隻手拿著織梭上下揮舞著,倒是十分忙碌的樣子。
這傢的女主人看來真是尚在人世啊!
王子進不由納悶,緋綃為什麼偏偏說人傢已經死瞭呢?
他又看瞭一眼那在深夜織佈的女人,突然覺得身上的汗毛都立瞭起來。
在那昏暗的燈光下,依稀可見那織梭上下翻飛,如舞動的蝶。
但是那卻是一隻沒有線的織梭,沒有線的織梭又怎麼能織佈?
她不是在織佈?
那為什麼要在半夜裡坐在這兒擺出織佈的樣子?
王子進隻覺得這事情詭異至極,自己實在不敢多待,剛剛要走,哪想著腳踏在石磚上發出嗒的一聲脆響。
那屋子裡的女人聽到聲音,緩緩地回過頭來。
萬事休矣!王子進心中暗叫,急忙拔腳要走,哪知見瞭那女人的面目,他一時竟愣住瞭,久久都回不過神來。
隻見在幽暗的燈光下,一張醜陋的臉正面向著他,那人頂著黑亮的雲髻,穿著碎花的衣服,面孔被忽明忽暗的燈光晃得分外猙獰。
這張臉是如此熟悉,白日裡在田埂上還見到過,正是那個醜人黃大的一張臉。
“是什麼人在外面?”隻見屋內突然一片漆黑,估計是裡面的人吹滅瞭油燈。
“天啊,天啊!”王子進手腳發軟,但還是摸摸索索地往大門跑去,伸手一推,門卻紋絲不動,一把鋥亮的銅鎖正在夜色中閃著光。
“怎麼在裡面還鎖著門啊?”王子進哭喪著臉又望瞭一下眼前的高墻,現在墊石頭逃跑已經來不及瞭。
正在走投無路間,隻聽身後吱呀一聲,有人從屋裡出來瞭。
王子進聽瞭這聲音,七魂嚇走瞭六魄,急忙慌不擇路地回身鉆到瞭一間屋子裡。
那屋子裡堆滿瞭柴草,似乎是個柴房。
他急忙鉆到柴草堆裡,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隱約可以聽到有人走路的聲音,那人也沒有點燈,在院子裡轉瞭一圈就又折返回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門嗒的一聲被打開瞭。
王子進的一顆心已經提到瞭嗓子眼,屏住呼吸生怕被人發現。
他從幹草的縫隙裡,可以看到一個粗壯的人影走進來,環視瞭一周,似乎沒有發現什麼變化,那人又躡手躡腳地退瞭出去,去查看別的屋子瞭。
王子進見他走瞭,不由松瞭口氣,哪知一回手就摸到一把柔軟的絲一樣的東西。
很長的、很滑的、柔軟的絲線。
黑暗中看不分明,那東西上似乎還帶著一絲腐敗的氣味。
他把手上的東西舉起來,借著月光仔細地看瞭一下。
這東西看得分明,王子進隻覺得心臟停止跳動,恐懼已經完全地操縱瞭他。
這比剛剛看到男人穿著女人的衣服在夜間紡紗更讓人害怕。
因為他清晰可見,手上糾糾纏纏的,在夜光中發著幽藍光澤的,分明是一把女人的長發!
◆九◆
“哇!”王子進再也控制不住瞭,大聲尖叫,一下從柴草堆裡跳瞭出來,拼命地甩著自己的手。
可是那長發竟如海藻般糾纏著他,怎麼甩也甩不脫。
正在慌亂間,隻見柴房的門被人一把推開,一個高大的人影拿著一柄閃亮的斧子沖瞭進來。
“救、救我啊!”王子進也顧不得那麼多瞭,這人雖然兇惡可怕,總比死人要好。
那沖進來的人正是黃大,見王子進的手上攥著一把頭發,立刻明白瞭幾分,“你、你居然打擾我娘子休息?!”
“這、這是你娘子?”王子進哆哆嗦嗦地問道。
“不錯,她一直在這裡好好的,偏偏你闖進來打擾她!”
“既然是你娘子,你就和她說說,不要糾纏小生瞭。”王子進邊說邊用手拼命地解纏在手上的頭發。
隻是兩隻手都在發抖,折騰瞭半天那頭發似乎是長在他手上一般,怎麼弄也弄不下去。
“這可怎麼辦啊?怎麼辦?”
還沒等他哭完,就覺得耳邊一陣涼風拂過,王子進以為是女鬼顯靈,嚇得一下就抱頭蹲在地上。
這一蹲不要緊,緊接著隻覺得頭上當的一聲,是金石之聲,墻上還濺出少許火花。
一把板斧正砍在離自己的頭顱僅幾寸的墻上,深入寸許。
王子進立刻就傻瞭眼,回頭一看,那個黃大正在看著自己獰笑,一排黃黃的板牙,在夜色中看得清晰,簡直就是如鬼一般的面孔。
“所有打擾到我娘子的人都要死!”那黃大一字一句緩緩地說道,說完又一板斧朝王子進揮過來。
“哇!”王子進急忙躲開,眼見這村夫已經神志不清醒,也不知緋綃到哪裡去瞭,這種時候也不來幫他。
兩人正在鬥室中搏鬥,院落裡那鋥亮的銅鎖像是有人拿鑰匙打開瞭一般,鎖簧發出輕響,接著啪的一聲就掉落在地上。
院子裡沒有風,但是門卻徐徐地開瞭。
一隻穿著繡鞋的腳踏進來,繡花的紅色裙裾掠過門檻,那是新娘才會穿的喜服的裙裾。
“我與你無冤無仇,你幹嗎要取我性命啊?”王子進哀號著。
“我娘子那麼辛苦,晚上還要紡紗,所以打擾她的人都要死!”黃大說著更有搏命之勢。
王子進見他神志不清,急忙鉆瞭個空子要沖出門外。
哪想著手上的發絲還沒有解下來,剛剛跑瞭幾步就覺得後面似乎有什麼東西拉瞭他一把,把他拽瞭個跟頭,接著是嘩嘩啦啦的一陣聲響。
王子進急忙回頭一看,那柴草堆被他這麼一拽立刻崩落倒塌,裡面一個屍骨歪歪斜斜地露瞭出來。
那是一個幾乎隻剩白骨的屍體,身上的衣服都已經破爛成條,但是隱約可見那是紅色的佈料,正是一具穿著喜服的屍體。
骷髏頭上的發絲,有幾縷正纏在王子進的手上,一雙黑洞洞的眼窩,直直地望著他的方向。
似乎在求救,又似乎有滿腔怨恨。
王子進坐在地上,見瞭這骷髏,不由得嚇傻瞭,慢慢地往外移去,拼命地搖頭,“不,不要來找我,不是我害的你。”
那黃大見屍骨露瞭出來,一把扔瞭斧子,幾步過去把那屍骨扶正坐好,又愛憐地捋瞭捋它的頭發,柔聲道:“娘子,娘子,是我不好,可是摔痛你瞭?”
一張臉上掛滿柔情蜜意,配著兇惡的五官,讓人看著說不出的毛骨悚然。
王子進急忙一把撿起地上的斧子,手一揮就剁斷瞭纏在手上的頭發,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
才跑瞭沒有兩步,他面色驚恐,又一點一點地退瞭回來。
隻覺得渾身大汗淋漓,似乎做瞭一個可怕的噩夢。
他的面前,正有一個女人,穿著新娘的嫁衣,腳步徐徐地往前走著,那個女人面色蒼白,嘴畫得分外紅,似乎剛剛從花轎上走下來的一般。
她頭發披散著,面無表情,在夜色裡像是凝固的一幅可怕的畫。
夜是背景,紅是底色,泛著幽怨的鬼氣。
◆十◆
王子進一步步地後退,終於一腳絆在門檻上,一屁股坐在瞭柴房的門邊。
那個女人卻看也沒有看他一眼,拎著裙角,邁過瞭柴房的門檻,直接朝著那副骷髏去瞭。
隻見她緩緩地蹲下,似乎在看一個好玩的東西一樣仔細地打量著那具屍骨,臉上全是惋惜的表情。
“我生前是那麼美啊,沒有想到隻有五年,就變成瞭這般模樣。”她說罷輕笑一聲,“人說紅顏最易老,真是不錯,真是不錯!”
黃大也看到那個女人,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娘子,娘子,你回來瞭?”說罷聲音竟帶著嗚咽,“我就知道,你沒有死,你一定會回來。”
“夫君,”那女子緩聲道,“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是這世間的事,不是你喜歡就可以的。”
“娘子,娘子,你還要拋棄我嗎?”
“我結婚那天就已經自縊而死,哪想到我做鬼你還不放過我,讓我暴屍瞭五年。”
“娘子,娘子,我錯瞭,娘子。”那黃大立刻磕頭如搗蒜,“你說我要怎麼做,隻要你回來,怎麼樣都可以!”
那女子卻輕笑一聲,“水倒在地上又怎麼可能再收回去?話說出來又如何能吞回去?”說罷,她頓瞭一頓,“同樣,人死瞭又怎麼能復活呢?”
黃大愣愣地望著眼前的人,似乎在努力地思考著什麼,又好像在反復地咀嚼著這話。
隻聽那女子道:“謝瞭的花要它留在枝頭是不可能的,同樣,人死瞭也是如此。你又何必為瞭那些謝瞭的花,那些死瞭的人,賠上自己的幸福與快樂?”
黃大喃喃念道:“謝瞭的花?死瞭的人?”
似乎在思索一件極為重要的事。
“愛何其深?恨何其深?這世上的事,一旦執著就會陷入魔障。”
“愛何其深?恨何其深?”黃大又重復瞭一遍,似乎要急於把這話參透。
外面依舊是圓月清風,王子進見那兩人全情說話,急忙悄悄地爬瞭起來,往門外走去,剛剛走到大門,就看到一個人白衣如雪,正站在門外。
王子進見瞭這人,不由渾身虛軟,一下安心下來,哭喪著臉道:“緋綃啊緋綃,嚇死我瞭,你怎麼才來啊?”
緋綃見他受驚不小,急忙安慰他:“我也沒有想到會這樣,我設瞭個法術,把黃大妻子殘存的思念召出來,希望能解脫這人的心魔吧。”
“這是怎麼回事?”王子進急忙問道。
“這黃大面目醜陋,偏偏娶瞭一個略讀瞭些詩書的美貌女子為妻,這女子在結婚當天看到丈夫後,後悔異常,自縊而死。”
“是這樣啊,那他為什麼和別人說自己妻子未死?”
“那黃大僅見瞭妻子一面,竟然不能忘情,就對外說自己的妻子沒有死,屍骨也未下葬,一個人搬到遠處居住,又築瞭圍墻,唯恐別人發現他妻子已經死瞭,隻期有朝一日他的妻子能夠復活。”
“這根本就沒有可能啊……”
還沒等說完,王子進就見屋子裡面大步地走出一個人來,那人高大魁梧,跌跌撞撞的腿腳不穩,目光呆滯,口中還喃喃念著:“愛何其深?恨何其深……”
緋綃見他出來,急忙一把把王子進拉在身後,可那黃大似乎沒有看到二人一般,轉眼間消失在一片漆黑的山幕中。
王子進和緋綃對望一眼,都想不通其中緣故,兩人好奇地穿過庭院,走進柴房。
隻見如水的月光傾瀉在那鬥室中,一具穿著喜服的屍骨,正端坐在柴房中央,似乎有生命一般,坐得直直的,一襲長發,在黑夜中閃著幽藍的光。
緋綃和王子進見瞭那屍骨,隻覺心中有說不出的難受,這個連名字都不清楚的女子,生前就受到命運的捉弄,哪想死瞭還不能入土為安。
兩人想著就朝那屍骨拜瞭一拜。
“姑娘,承蒙相救,小生定會讓你早日入土,得償心願。”
王子進剛剛說完,那屍骨似乎得到感應一般,一下委頓在地上,跌得七零八落,塵土四起。
“她心願終於瞭瞭,這個女子,也是可憐的……”緋綃長長地嘆瞭一口氣,回頭望向圓月,耳邊松濤聲起。
似乎風中有人在竊竊私語,是誰?
悠長的嘆息。
過瞭幾日,王子進和緋綃擇瞭一個好日子把黃大妻子的屍骨安葬瞭。
那碑上連個姓名也沒有,一個早早就死瞭的女子,一個五年都沒有入土的屍骨,最終又得瞭一塊沒有名字的石碑。
王子進隻覺得這人生苦短,朝生暮死,正有無限感慨,隻見遠方走來瞭一個高大的穿著灰色衣服的僧人,那僧人面目醜陋,身材魁梧,緩步走瞭過來。
隻見他朝那石碑拜瞭幾拜,面露淒涼之色,然後揮瞭揮袖子,邁開大步就走瞭,且行且歌: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無愛故,無憂也無怖……
“那人是誰?”王子進在夕陽中望著那僧人遠去的背影問緋綃。
“我不認識。”緋綃笑道。
“你不認識,那我也不認識!”
兩人隻覺得做瞭一件很好的事,心中舒暢,比肩回瞭客棧,夕陽如血,映照著那光滑的石碑,給冰冷的石頭鍍上瞭一層粉紅的顏色,像是女子含笑的桃花臉。
而幾裡之外,正有一隻青蟲,翅膀殘破,掙紮著往江寧的方向飛來。
◆十一◆
兩人走在土路上,遠遠就見那被夕陽染得發紅的路盡頭站著一個人。
那人的衣服,隨風飄曳,比這落日,更紅幾分。
王子進和緋綃見瞭這人,相視一望,心中皆是一沉。
他們要怎麼和蘭香說,那個死去五年的新娘並不是她呢?那一字箴言所蘊含的真義,似乎越發撲朔迷離瞭。
“公子,”蘭香見二人回來,嘴角牽出一絲苦澀的微笑,緩緩道,“我都知道瞭。”
王子進望著她淒楚的面容,心中難過,實在是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半晌才擠出幾個字:“不要著急,我們再去找找……”
“王公子莫要掛懷……”蘭香搖頭苦笑,“若是真的如此簡單,我就不會思索五年也不得其意瞭。”
“這事情還有轉機也未可知。”緋綃在一邊說道。
“還有什麼轉機?”王子進聽瞭又來瞭精神,難道還有別的新娘死瞭?
“公子別多慮,我實在是不想二位和我一樣陷入苦惱中,公子的恩情蘭香領瞭。”蘭香說罷淚盈於睫,“我也實在不想再拖累二位瞭……”
話還沒有說完,王子進便叫瞭起來:“這是什麼話?幫人自然要幫到底,萬萬不可半途而廢。”他轉頭又向緋綃道,“緋綃,你剛剛說的轉機又是怎麼回事?”
隻見緋綃面色冷峻,似乎在思索一件極為重要的事,聽到他這樣問,又回首上下打量瞭一下蘭香的裝扮,緩緩道:“我剛剛就一直在想,有一種新娘,是一結婚就註定要死的。”
“什麼?”王子進聽瞭嚇瞭一跳,“自古以來洞房花燭夜就被譽為人生快事,哪裡還有這樣的新娘?”
蘭香也是一臉的迷惑,隻是直直地望著緋綃,祈望求得一個答案。
可是緋綃說到這裡卻不說瞭,一擺手笑道:“我也不大確定,還是回客棧吧,現在天色也不早瞭。”
王子進望著他白色的背影,知道他又在賣關子,隻好搖搖頭,跟在他後面回去瞭。
“你說的新娘是怎麼回事啊?”王子進發揮鍥而不舍的精神,一路追問。
“哎呀呀,你煩不煩?”緋綃歪在簡陋客棧的木床上道,“自古以來就有那種新娘,隻是現在不能確定她是在哪裡死的。”
“自古以來?”王子進撓著腦袋道,“是不是‘陰親’啊?”
“子進,”緋綃聽瞭俊臉上露出笑容,似乎對他頗為贊許,“所去不遠矣。”
“到底是什麼嘛……”還沒等說完,就見緋綃眼中突然精光大盛,接著一翻身就從床上站瞭起來,伸手拉開瞭木窗。
“你這是要幹嗎?”王子進話音還沒有落地,就見窗外的黑夜中,一點熒光劃著弧線慢慢悠悠地飛瞭過來。
緋綃朝窗外伸出手去,那熒光一下落在他的手掌中,不再動瞭。
那是一隻翅膀破損,奄奄一息的青蟲。
“怎麼還有?”王子進見瞭那青蟲納悶道,“這隻好像去瞭不好的地方啊,怎麼這樣狼狽?”
緋綃卻不理他,劍眉緊鎖,似乎遇到瞭什麼非常棘手的事。
過瞭半晌,他方緩緩地說道:“子進,我們明天就出發吧。”
“去哪裡?”王子進見他突然這樣說,感到非常意外。
“去一個,”緋綃緩緩地轉過頭看著他,王子進見他嘴角掛著一絲笑意,眼中卻全是憂慮神色,薄唇微啟,輕聲道,“人間地獄。”
王子進聽著這話不由一愣,隻覺得這燭光忽然都不甚明朗起來,顫聲道:“你不是開玩笑?”
緋綃不再理他,笑而不答。
王子進見他這模樣,八九不離十已經找到瞭事情的根源,再看緋綃掌中的青色蟲子,完成任務後,翅膀微顫,觸角也耷拉下來,顯是活不瞭瞭。
王子進望著那瀕死的蟲子,隻覺心情無比沉重。
◆十二◆
次日,幾個人就出發瞭。
王子進和緋綃皆是一臉憂慮,不知這前途有什麼在等著自己。
隻有蘭香見事情有瞭轉機,異常得開心,一路上凈是逗弄容兒,那女孩卻一點也不領情,笑也不笑,隻是陰沉著臉,啃著自己的手指。
緋綃去雇瞭一條船,幾人又順著長江順流而下,王子進幾次問他,他卻都不說目的地是哪裡。
在船上行瞭幾日後,又換瞭馬車,幾人一路顛簸,隻覺得這路程似乎沒有盡頭一般,而且所行之處,人煙越來越荒僻,觸目所及,一片蕭瑟淒涼,簡直讓人無法相信此時是春末夏初。
行瞭十幾日,王子進終於看見前面簡陋的道路上,出現瞭一個石頭的界碑,上書三個紅色大字:沅州界。
那紅色大字襯著滿地黃土,分外醒目。
王子進方知道這是到瞭沅州瞭。
“緋綃,緋綃。”王子進見瞭急忙縱馬過去,趕上前面帶路的緋綃,指瞭指這滿地黃土說,“這裡是沅州?沅州不是靠近沅水嗎,怎麼這般蕭瑟?”
“不錯,”緋綃道,“這裡正是沅州,沅州西部大旱,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的事瞭,所以此處民不聊生,稍微有體力的人都遠離瞭這裡。”
“那我們這是要去哪裡?”王子進聽瞭不由咋舌。
緋綃望著滿目黃沙,似乎四野無人,無奈道:“我們要去旱情最嚴重的地方。”
王子進聽瞭,隻覺得前路艱難,但又無法打退堂鼓,隻好硬著頭皮跟上去。
又行瞭一日,到瞭集市上,緋綃將駿馬賣瞭,換瞭水和少許幹糧,又帶著一行人繼續趕路。
一路上蘭香愁眉苦臉,似乎有非常不高興的事情。
“蘭香,我來幫你抱著容兒吧。”王子進見她似乎力不從心,急忙去幫她。
“王公子。”蘭香笑道,“你不要忘記我已經死瞭,現在隻是一縷靈體,又沒有肉身,怎麼會累?”
“哦。”王子進討瞭個大大的沒趣,看著頭上如火如荼的太陽,隻覺得自己的腳步倒是越發艱難瞭。
四人在烈日下走瞭整整一天,眼看日頭西沉,緋綃還沒有停止的意思,王子進不由心中暗暗叫苦。這兩個人一個是沒有肉身的鬼,一個是千年狐妖,隻有自己是凡夫俗子一個,怎麼能和他們相提並論?
“緋綃啊,我們歇歇吧。”王子進在後面哀號道,隻覺得兩條腿像是灌瞭鉛一般沉重,而且口幹舌燥,被太陽曬瞭一天,渾身簡直能冒出火來。
“快到瞭。”緋綃說著指著遠方的一個村莊,“就是那裡!”
王子進在夕陽中遠遠望去,隻見那村莊的土地因為太過幹旱,溝壑縱橫,幾棵如木雕一般幹瘦枯萎的樹立在周圍。
還有幾戶人傢,都是泥磚的房子,似乎沒有半分人氣。
王子進萬萬沒有想到目的地竟是這樣的地方,一時心灰意冷,一屁股就坐在地上。
而他身後的蘭香,拉著容兒,望著這貧瘠的村落竟然癡瞭,似乎在很久以前,她曾經在這裡居住過,這裡的一草一木,竟然如此親切。
那個時候,她仿佛還在哪傢的門檻上坐過,面前還是綠草蔥蔥,溪水汩汩,然而好像一瞬間,天堂就變成瞭地獄。
“蘭香?蘭香?”王子進見她發呆,急忙拉她一把,“你在想什麼?緋綃說天黑的時候最好能夠到達。”
“沒有什麼。”蘭香望著王子進憔悴的模樣,心下不由愧疚,“王公子,此番真是多謝你瞭。”
“蘭香,你不要苦惱,我都想好瞭。”王子進笑道,“如果你真的找不到那一字箴言的含義,我就把容兒交給我娘照顧,待她與一般孩子無異。”
“王公子……”蘭香聽瞭這話,心中感激,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高興的時候還能來看看她。”王子進接著道,“也許那字裡也不是蘊藏著什麼真義也未可知,字的含義都是人賦予的,對於任何事,過分執著都是不好的。”
“我明白瞭。”蘭香說著低下頭,“王公子是要我不要過分追究,能夠瀟灑地生活。”
王子進撓著腦袋笑道:“我的意思隻是說我能夠幫你看孩子,如果你不想找這字裡的含義,也盡可以放心去玩。”
蘭香聽他這麼一說,一時哭笑不得,拉著容兒的手,繼續趕路去瞭。
◆十三◆
天色一片漆黑之時,三人才走到村莊裡。
隻見偌大的一個村莊,有幾十戶人傢,偏偏如死寂般沉靜,沒有一絲人的聲息。
“有人嗎?”王子進見這場面,不由害怕,隨手敲起一戶人傢的大門。
“有人嗎?”他見沒有人應聲,更加賣力地敲瞭起來,那門板卻不甚結實,被他這麼一敲居然砰的一聲倒在瞭地上,砸起一地的灰塵。
“這是什麼鬼地方?”王子進問緋綃。
緋綃甚是愛潔,急忙撲掉落在自己身上的灰,“這裡幾年大旱,早就變成瞭人畜都不願居住的地方,說是人間死地也不為過瞭。”
“你說的人間地獄,就是這裡?”王子進望著周圍的棟棟空房,萎敗垂柳,突然覺得如果真有地獄的話,也不過這般模樣。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死地……”蘭香聽瞭眼中突然冒出異樣的光輝道,“我記得,我知道,這裡曾經綠水長流,因為緊靠沅水支流,所以年年豐收,是少見的富庶之地。”
“蘭香,蘭香?”王子進見她有些不對勁,急忙拉住她問,“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我知道……”蘭香說著回眸一笑,也不管容兒瞭,幾步走在前面,臉上似乎掛著幸福的表情,“這裡就是我長大的地方。”
“喂!你往哪裡走啊?”王子進急忙要把她喚回來,卻被緋綃一把拉住。
“這次看來沒有錯,我們且看她要去哪裡。”
蘭香在黑暗的、空無一人的房子間穿梭,似乎非常熟悉道路。
走瞭一會兒,隻見她停在一戶人傢前,低頭說道:“就是這裡瞭,我曾經天天坐在這門檻上看這街上人來人往。”說完,一推門就走進院落。
王子進和緋綃緊緊地跟在她身後,見她一推開大門,臉上就是一副驚恐表情,似乎看到瞭什麼非常可怕的事。
王子進和緋綃見瞭,急忙沖瞭過去,探頭一看。
門裡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婦,枯瘦如柴,坐在自傢地上,手裡抓著一截樹根,正在往嘴裡塞,眼窩完全地凹陷下去,臉上已經分不出什麼顏色,這老婦怪異的模樣在夜晚看來分外可怕。
蘭香一看到這老婦,卻立時如石頭一般僵住瞭。
“你認識她?”王子進見她不言語,急忙悄聲問道。
“佛、佛祖……”蘭香聲音發顫,小聲道,“我看到的佛祖就是這個樣子的。”
王子進聽瞭這話,更加的驚訝,地上坐著的老婦一副落魄模樣,怎麼會是蘭香所見的佛祖?
“當日,就是她,在我的手心上寫的字。”她說著攤開手,掌心上的一個“如”字在黑暗中發著光。
王子進望著這字,又望瞭望那老婦,心中突然覺得一陣失落,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事情的謎底就是這樣。
難道這字根本就沒有任何含義?難道佛祖隻是指引她來見這老婦一面?
蘭香見瞭這老婦,突然覺得萬念俱灰,一下蹲坐在地上哭瞭起來,隻覺得五年以來一直魂牽夢縈的一字箴言終於化為泡影。
就在幾個人都要失望的時候,那老婦幹癟的嘴卻突然動瞭一動,“是香兒回來瞭嗎?我是娘啊。”說完,幹瘦的手又向前摸索瞭一下。
蘭香聽瞭這話突然呆住瞭,這黑夜中,一下寂靜得可怕,連大氣也沒有人喘一下。
那老婦又側著耳朵聽瞭一下,不見人聲,自己喃喃道:“香兒怎麼會回來?香兒五年前就被他們捉瞭祭河神去瞭。”
王子進聽瞭這老婦的話,突然覺得一切問題皆有瞭答案,那與死亡牽系的婚姻,那結婚就必須死的新娘,那穿著嫁衣的蘭香。
因為新娘本來就不是要嫁給人的,是要作為河神的祭品而被殺掉。
他想到此節,隻覺得渾身發顫,急忙用詢問的眼神望著身後的緋綃。
隻見緋綃的眼睛裡一絲表情也沒有,隻是緩緩地點瞭一下頭。
“你早就知道瞭?”王子進顫聲問。
“隻是不知道到底祭的是什麼地方的神而已。”
“那你還瞞著我,還帶她來這種地方?你真的這般無情嗎?”王子進隻覺得心中難過,一時口不擇言。
“子進,你認為讓她千百年這樣漂泊就是幸福嗎?”緋綃也不生氣,隻是淡淡地回答。
王子進聽瞭一時語塞,隻覺得心裡一股鬱氣,不知該如何發泄。
正在這時,隻見蘭香目光迷茫,跌跌撞撞地跑瞭出去,隻留給兩人一個紅色的背影,像是彩蝶一般舞在夜色中。
“你去哪裡?等等我啊。”王子進急忙一把抱起容兒,跟在她後面追去瞭。
地上全是幹旱造成的溝壑,王子進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懷裡抱著一個如鬼似妖的孩子,隻覺得像是在地獄裡狂奔。
蘭香奔瞭一會兒,突然在不遠處停瞭下來。
“蘭、蘭香。”王子進氣喘籲籲地道,“你要去哪裡?”哪知還沒等說完,就覺得有人拉瞭一把他的衣領,王子進收腳不及,一下坐在瞭地上。
隻見腳下是一條深深的溝壑,有十幾丈深,裡面有厚厚的一層泥沙,正是一條幹枯的河床。
王子進見瞭,心有餘悸,若是自己剛剛往前再跑兩步,怕是現在早就沒有命在瞭。
拉住他的正是緋綃。
◆十四◆
王子進沒有時間和緋綃道謝,急忙看向蘭香,隻見蘭香一襲紅衣,無限哀怨地站在幹枯的河床邊。
“蘭香,我們回去吧。”王子進叫道,生怕她再做什麼傻事。
“當日,我就是在這裡被人砍瞭頭的……”蘭香望著那河床幽幽地道,“我的血流到河床裡,可還是沒有水流過來。”
“蘭香,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想瞭,我們一起回去吧。”
“不,”蘭香緩緩地搖瞭搖頭,回首朝王子進淒然道,“我回不去瞭。”
“為什麼?”王子進聽瞭心下一涼,“不是沒有什麼一字箴言嗎?為什麼不能回去?”
蘭香卻望瞭望緋綃與王子進二人,眼波流轉,淒苦地笑瞭一下,“誰說沒有?我已經知道瞭。”
王子進聽瞭急忙望向緋綃,卻見他也是一臉的茫然,估計也是不得要領。
“多謝二位瞭。”蘭香像初次相見一般朝他們作瞭一個萬福,“可惜蘭香無以為報。”
“那一字箴言是什麼?”王子進急忙問道,“為什麼你不能和我們回去?”
哪知蘭香卻並不回答,隻是望著那幹枯的河床,面帶安然之色,“我這個人,多麼可笑,是作為神的祭品死的,卻又要神來指引我解脫的道路。”
說是可笑,言語中卻有無限淒涼。
蘭香說罷,緩緩地走到王子進面前,用手摸著容兒的小臉道:“容兒,容兒,你日後可會記得姐姐?日後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不要像姐姐這般薄命。”
王子進聽瞭,鼻中一酸,知道她這是在向他們道別瞭。
“王公子,”蘭香望向王子進,“你是個好人,我多麼想像你說的一樣,瀟灑地生活啊!可是你瞧,我這個沒有用的人,”兩行清淚順著她潔白的臉龐流下來,“連瀟灑一些的事都做不瞭。”
“你、你不要再說瞭……”王子進嗚咽著回答,不知該怎麼寬慰她。
隻見蘭香的一雙明亮的眼睛,飽含著淚水,在夜色中閃著動人的光芒,“王公子,蘭香最後求你一件事,你可答應?”
王子進聽瞭狠狠地點瞭一下頭。
“容兒是江寧俞傢綢莊的孩子,我以後不能再送她回去瞭,還望王公子代勞。”
“你放心吧……”王子進臉上淚水橫流,泣不成聲。
“那我就放心啦。”蘭香說著朝兩人笑瞭一下,身子一歪,那紅色的喜服像是一朵謝瞭的花,在黑暗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隱沒在那幹涸的河床中。
“蘭香,蘭香!”王子進急忙跑過去看,隻見河床中黑黑的一片,俱是泥沙,哪裡有人的影子。
“她這是怎麼瞭?”王子進急忙回頭問緋綃。
還沒有得到答案,就覺得一股冰涼潮濕之意從河床裡泛出來,似乎是一團水汽,那水汽漸漸地擴大,王子進隻覺得一下從煉獄中掉入濕涼的水霧裡,極為舒服受用。
“她這是在舍身求雨。”緋綃緩緩道,望著那深深的河床,心中有無限感慨。
果然,過瞭半個時辰,天空中開始下起瞭綿綿的細雨,那雨如絹似紗,又像女人溫柔的手。
王子進背負著容兒,跟著緋綃走在回去的路上,那雨水細細的如霧一般圍在兩人的周圍。
像是誰?細細的眉眼?淺淺的笑?
夜色迷茫,細雨如絲,王子進背後的容兒在這炎熱的地方待得久瞭,突然得瞭涼爽,竟然在黑夜中發出咯咯的笑聲,那是歡快而愉悅的笑聲,那是一個孩子歡樂的表達。
王子進聽瞭這銅鈴般的孩子笑聲,突然覺得眼中濕潤瞭。
那落日中,那荒草旁,那曾經著瞭紅色的嫁衣,坐在一片青綠中等他的少女哪裡去瞭?
還是那隻是一個久遠的海市蜃樓,從此隻能存在於他的腦海中?
沅州那場及時好雨足足下瞭一個月才停,不知解救瞭多少生命,王子進和緋綃乘船而下,把容兒送回瞭傢。
那容兒與一般孩子無異,笑起來還有甜甜的兩個酒窩,經常牢牢地拽著緋綃黑色的長發不放手,藕一般的手臂上會透出嫩粉的顏色,與先前那陰沉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在回來的路上,兩人租瞭一條帶涼棚的船,賞著湖光山色,品著陳年美酒,要多愜意有多愜意。
“緋綃,”王子進望著遠山如黛,問旁邊悠然自得的緋綃道,“我一直沒有明白,那一字箴言到底是什麼意思?”
緋綃聽瞭,朝他眨瞭眨眼睛,“開始我也沒有明白,後來見她跳到河床中方始明白瞭。”
說罷,他拿出筆墨,又找瞭一塊白絹,鋪在桌子上,提筆寫瞭一個“如”字。
“你看,這就是那一字箴言。”緋綃接著道,“你還記得蘭香是怎麼說那佛祖的吩咐嗎?”
“用心思量,自會悟得?”
“不錯,正是用心思量!”緋綃說著又提筆在紙上寫瞭什麼,王子進一見那紙上的字,立時呆瞭。
隻見白白的絹佈上,赫然寫著一個“恕”字。
王子進見瞭這字,突然覺得心中豁然開朗,隻有寬恕瞭別人的罪孽,自己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脫。
所以蘭香化為春雨,帶給瞭曾經殺死她的人一片生機,所以容兒才不會帶著陰沉表情繼續活著,皆因她心中恨意已除。
他想到這裡,突然笑瞭起來,所謂諸事無常,寂滅為樂,不知自己死後,看到的佛祖又是怎麼一番模樣?
“緋綃,緋綃!你看這湖水清澈,風景如畫,是不是差瞭點什麼?不然就真是人間仙境瞭。”
緋綃聽瞭淺淺一笑,長身而立,笑道:“子進,是不是差瞭一道彩虹啊?”
“不錯,不錯,”王子進拍手道,“要是此處再添一道彩虹,就是有再美的佳人我也不願意離去瞭。”
隻見緋綃一身白衣,立在船舷,清瘦的身影在陽光的折射下甚為刺目,他一躬身,從桌子上拿起酒杯,一抬手就將杯中的酒灑向天空。
那酒水所到之處,化為一片蒙蒙的細霧,在晴空中添瞭一道亮麗的彩虹。
“如何?”緋綃回首朝王子進笑道。
王子進見眼前風景如畫,遠山如黛,碧波如玉,一道七色彩虹映在天際,緋綃一身白衣,長發及腰,一雙美目中滿含著笑意正望著他。
他見這人間仙境,斯人如玉,不由一時失神,竟然癡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