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 第八夜 春日宴

冰雪初融,春寒料峭。

是夜,夜風蕭瑟,樹影婆娑,在一個漆黑的樹林裡,幾個黑影圍著跳躍的篝火密謀。

“嘿,好像這次的聚會,那個傢夥也要來參加吧?”一個老人邊撥著火堆邊說,聲音裡飽含憂慮。

“是,我也聽說瞭,它很喜歡湊熱鬧,前幾次都被我們刻意甩掉瞭,如果這次再這樣做的話,估計它會生氣。”接話的是一個貌美的少女,跳躍的火光照亮她的臉頰,可見她如玉般的臉頰上,竟有一道長長的紅色疤痕。

“哎,那玩意兒生氣瞭可不好辦啊!”另一個壯漢也長長嘆息,“要不然我們想個辦法,轉移它的註意力吧?或許它一分心,就不會折磨我們瞭。”

“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能讓它分心啊?”老人縮瞭縮頭,似乎更加憂慮瞭。

“投其所好,是萬試萬靈的方法。”

“它喜歡的東西倒是人盡皆知,不過要能一直為它提供那玩意兒,可不是一般的凡人能做得到的。”

“那我們去找不一般的凡人不就行瞭?”少女隱秘地笑瞭,紅唇微啟,露出兩顆雪白而尖利的牙齒,“反正我們要的東西,也從未被人類珍惜!”

◆一◆

二月的揚州,正值初春,雖然天氣微寒,卻擋不住蕩漾在人們心中的融融暖意,早已有小舟蕩漾在碧水之間,也有歌姬軟糯的小曲隨著河水緩緩飄來。

揚州這樣的城市,在大多數朝代都是美好的,否則也不會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以及“十年一覺揚州夢,留得青樓薄幸名”這樣的詩流傳下來。

當然,如此美好的城市,對它懷有深深眷戀的,遠遠不止人類而已。

此時此刻,緋綃就懶洋洋地坐在高高的欄桿上,欣賞著紅花綠柳,無盡春色。他一襲白衣隨風搖曳,加上貌美無雙,導致樓下無數人仰脖圍觀。

“這位大爺,算是我求求你瞭,麻煩你讓他下來吧!”身後站著一個店小二,像是受瞭委屈的小媳婦一樣,朝一個書生打扮的人不斷作揖行禮。

這個倒黴的跑堂,在緋綃剛一爬上欄桿時,就熱心地跑去阻止,結果不但沒有把他拉下欄桿,自己倒平地跌瞭一跤,差點摔下樓去。

他一次失敗,居然不言放棄,直到不知吃瞭多少次虧,才終於覺得有點邪門,打死都不敢再碰緋綃的一片衣角瞭。

“我也拉不下他啊。”王子進看緋綃蹺著二郎腿,歪靠在不足一尺寬的欄桿上撒酒瘋,頓時覺得顏面盡失,恨不得在地上掘個窟窿鉆進去。

“你們倆不是一起來的嗎?求求你讓他下來吧,再這樣下去,我們的生意都沒法做瞭!”那小二急得滿臉通紅,顯是害怕受到老板的責罵。

“他一旦喝醉瞭,就是神仙也拿他沒有辦法。”王子進長嘆一聲,拂袖而去,幹脆走到樓下,站在圍觀的人群中看熱鬧,總算是少丟一點人。

在春日陽光的映襯下,緋綃的白衣變得格外刺眼,遠遠看來,竟像整個人都在閃閃發光一般。

王子進看著他惺忪的醉眼,輕狂的淺笑,竟想起瞭兩人初次相識的場景。那個時候,緋綃也像今天一樣喝醉瞭,結果才不小心現出瞭原形。

為什麼越是不勝酒力的人,越是喜歡喝酒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還沒等他想出個眉目,便聽耳邊傳來一陣驚呼,隻見樓上白影一晃,欄桿上迎風而笑的少年竟在剎那間消失瞭。

與此同時,樓下傳來砰的一聲輕響,周圍的男女老少急急循聲望去,卻見地面上僅有幾許飛舞的煙塵和一團雜亂的痕跡,哪裡有什麼白衣的少年。

大傢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交頭接耳說瞭一會兒,越說越覺得詭異,最後都嚇得作鳥獸散瞭。

隻有王子進一人仍站在原地,待眾人走盡之後,才小心翼翼地沿著酒樓四處尋找。不知轉瞭幾圈,他才終於在酒樓的臺階後,找到瞭自己要找的東西。

那是一隻白色的狐貍,正瞇著眼睛蜷縮在灰塵滿佈的樓梯後。它舒舒服服地趴在地上,口角流涎,脖頸松軟,顯然是睡得不省人事瞭。

王子進見到這隻狐貍,急忙把它抱起來,用袍角一裹,撒腿便朝客棧奔去。緋綃一向最愛臭美,今天自己看到他這副模樣,無異於多瞭個敲詐的把柄。

將來倘若自己手頭銀子短缺,或者被緋綃貶損之時,便可祭出這個法寶,保管萬試萬靈。

他越想越是開心,連步履都輕快起來。

可惜天算不如人算,王子進的如意算盤還是落瞭個空。

因為他太高估緋綃的酒量瞭,緋綃這一睡就是幾個時辰,足足從午後睡到瞭天黑,時不時還翻個身打兩個滾,根本沒有醒來的意思。

王子進拿瞭本書,在燈下枯坐,眼見月上中天,他再也堅持不住,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的房間,一頭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子進,子進,快點醒來!”當晚他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覺有人輕推自己的肩膀,他急忙抬頭一看,隻見朦朧的月光下,一人白衣如雪,正望著自己淺淺微笑,正是緋綃。

“讓我再睡會兒……真是困死我瞭……”王子進痛苦地看瞭他一眼,便又倒入松軟的床鋪中。

“子進,我是來跟你告別的。”緋綃卻並不離去,負手站在他的床頭。

“告別?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參加一個聚會,可能會離開幾天。”緋綃朝他頷首微笑,俊秀的五官溫潤如玉,“在這幾天中,你要小心些,千萬不要亂闖禍。”

“什麼聚會?我也要一起去!”王子進立刻來瞭精神,一下就從床上坐起來。大凡聚會,多半有歌有酒,他怎麼能錯過這樣的好事?

“嘿嘿嘿,子進,這個聚會,你可不能去……”緋綃笑嘻嘻地邊說邊退,身影像是迷蒙的夜霧般,越來越淡。

“為什麼啊?”

“因為,那是妖怪的盛宴啊……”待說完這句話,他白色的身形已經完全融化於夜色之中,隻餘一抹清冷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

王子進憑空打瞭個寒戰,猛地睜開眼睛,卻見四周漆黑一片,床邊未見有人,門也牢牢緊扣。

顯然方才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午夜夢回的一個插曲。

他打量瞭一下四周,未見異樣,便又放心地一頭栽倒在松軟的被褥中,復又陷入黑甜的夢鄉之中。

然而到瞭次日清晨,他便無法如此坦然瞭。

因為等他從床上爬起來,找遍瞭整間客棧,也沒有找到緋綃的蹤影。

“掌櫃的,請問前天跟我一起投宿的那個穿白衣服的公子什麼時候出去的?你可曾看見?”

“不就是昨天下午嗎?”肥胖的老頭白瞭他一眼,不耐煩道,“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你們倆是一起出門的,但是隻有小哥你一個人回來,你倒跑來找我要人?”

“抱歉,抱歉,我記錯瞭……”王子進這才想起昨天的那場鬧劇,連忙作揖道歉。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棧的房間,回憶起夢中所見,氣得一拳就砸到瞭大門上。

真是太令人氣憤瞭!

緋綃居然連個招呼都不跟他當面打,就這樣鬼鬼祟祟地走瞭,甚至連去哪裡,要出去幾天都沒有告訴他。

當然,最氣人的是:他居然連一個銅板都沒有給自己留!

想來想去,他定然是怕自己敲詐勒索,所以才先發制人!而且緋綃一定認為,隻要沒有瞭銀子,自己就不會在這幾日趁機去煙花酒肆流連。

這真是太小看他花癡王子進瞭!

要看美女,又何必去那些花柳之地?他得意地跑到房間裡換瞭件青白色的衣服,紮著一方頭巾,使自己看起來與任何一個在讀的學子沒有任何不同。

接著他就面帶微笑,大搖大擺地走出瞭客棧。

外面陽光大好,行人如梭,隻偶爾有冷風拂過,昭示著此時正是早春二月時節。

他在街上轉瞭一圈,很快就找到瞭一傢售賣胭脂水粉的店鋪,從容地站在瞭門邊。

◆二◆

“這位公子,請問你要買點什麼?”他剛往那脂粉鋪前一站,櫃臺裡一個臉色紅潤的中年女人便斜眼盯著他,眼白多於眼仁。

“老板娘,小生不是買東西的。”他搖頭晃腦地回答,一伸手,從懷裡掏出一本書,“而是來讀書的。”

“讀書為什麼不去學堂,而跑到鬧市裡來瞭?”老板娘驚詫地瞪圓瞭雙眼,仿佛在看一個三頭六臂的怪物。

“因為夫子教導我們,凡是成大事者,必要心無旁騖,專心致志,不能受到外界的幹擾。”王子進得意揚揚地舉著書本,“如果在學堂裡讀書,怎麼能鍛煉這種定力?所以我特意跑到貴店門外讀書,以磨煉自己的意志。”

“不就是識幾個字嘛,還搞出這麼多花樣?你想讀書就去對面的肉鋪吧,不要站在這裡影響我的生意。”中年女人越發不耐煩,恨不得立刻把他趕走。

“那可不行。”王子進回頭瞅瞭瞅那渾身油膩,殺豬賣肉的屠夫,小聲道,“那人滿臉橫肉,一看就是個俗物,哪比得上您面善可親?而且貴店客流如雲,明明比那邊熱鬧許多。”

老板娘聽他贊美自己,也不好再說什麼,隻得厲聲呵斥他幾句,命他隻許站在附近讀書,千萬不要打擾到自己的客人,才憤憤地繼續打理生意去瞭。

王子進是何等人物,雖然雙眼不離書本,看似眼觀鼻、鼻觀心地用心讀書。實際上每來一位女客,他都用眼角餘光偷偷打量人傢,並暗暗在心底評定等級。

“哎,這個女子,牙黃口大,給她個九等已是寬容……”他一邊搖頭晃腦地讀書,一邊在心底默念。

“這個不用看就知道是個丫鬟,品位如此粗鄙……”不過一會兒,又有一名女客上門,隨之帶入的是一股刺鼻的熏香。

這次他翻動瞭一下書頁,連頭都沒抬,這樣庸俗的女子,連貌醜的都不如,是根本入不瞭花癡王子進的眼的。

就這樣,一個上午的時間轉瞬即逝,也有幾個稍有姿色的女子上門光顧,不過多半都是末流女子,鮮有絕色佳人。

他這才終於明白,在這揚州城裡,能拋頭露面,親自來買胭脂的佳人實在是太少瞭。

即便是小戶人傢,傢裡僅有一兩個奴仆,也是萬萬不肯讓閨閣少女上街亂晃的。

他想到此處,忍不住仰天長嘆一聲。

“喂,你作死嗎?我讓你站在店門口讀書已經不錯瞭,你長籲短嘆給我招什麼晦氣?”老板娘一拍桌子,兩道犀利的目光朝他直射而來。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王子進此時已做好瞭打道回府的打算,幹脆對她的叫罵置之不理,故作悲憤地吟道,“悠悠蒼天,此何如哉?”

然而還沒等他那拿腔作調的聲音落到地上,便遠遠地從街邊走過來兩個人。

那兩個人相依相偎,挨得極緊,如果不是衣服的顏色不同,乍一看簡直就像一個人迤邐而行。

不過雖然相距甚遠,也能看出其中一個身姿窈窕,面若釉瓷,黑發如雲,看體態便是個一等一的美女。

王子進立刻像是被掐住瞭脖子的鴨子,連半個字也說不出,直愣愣地望向兩人來的方向。

在這短短的一瞬,似乎連時間都隨之靜止。

來人的黛眉、杏眼、紅唇,一點點清晰,最後他終於看清,那是一個不過十四五歲大、姿容秀麗的少女。

少女身著佈衣,頭戴荊釵,雖然打扮樸素,卻難掩絕代芳華。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的臉色略顯蒼白,缺乏年輕女孩應有的靈活生動。

“喂,你看什麼看?”王子進正拿著書本,直勾勾地看著那個少女,耳邊就響起一聲嬌嗔。

他定睛望去,卻見面前正站著一個佈衣女子,看年齡似乎比那少女略大幾歲,面孔圓圓,眼睛晶亮,正滿帶嘲意地瞪著他。

他這才想起來,她就是一直緊挨著那美麗少女,牢牢攙扶著她的婢女。

“又沒有看你,何必朝我嚷嚷?”王子進自知理虧,低頭看書。

“哼!讀聖賢書還讀到這裡瞭,誰還不知道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小婢女瞪瞭他一眼,正巧她的主人已經挑好瞭東西從店裡走出來。

她再也顧不上與王子進拌嘴,緊緊扶住主人的胳膊,兩人便如來時一樣,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慢悠悠地走遠瞭。

“有這等明媚的芳華,為什麼還要買胭脂呢?難道不怕那紅紅翠翠的俗物污瞭顏色?”王子進目送著兩人離去,一邊搖頭,一邊惋惜地說。

“喂,你這傻乎乎的書生又在說什麼呢?”店裡的老板娘立刻對他的話嗤之以鼻,“那朱傢的女兒,也就靠我店裡的胭脂,看起來才有點活人的樣子。”

“什麼?難道你認識她?”王子進立刻來瞭精神,幾步跑到櫃臺前,“那快點告訴我這女孩姓什麼,傢住何處。”

這少女雖然年紀尚幼,但已是麗色難掩,他生怕一猶豫,便錯過瞭。

“我、我沒有聽錯吧?”老板娘立刻驚道,“你方才難道沒有看到她的模樣?她連走路都那麼費力,顯然是沒有幾日可活,你的膽子也未免太大瞭點。”

“怎麼會?”王子進幹笑兩聲,“我又不瞎,當然看到瞭她的樣子,不是長得很美嗎?至於體弱,確實是有點,但不是什麼大問題。”

“這世上真是什麼怪人都有……”老板娘嘟嘟囔囔地說,“那小娘子叫什麼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她姓朱,從小死瞭父親,母親改瞭嫁,但是繼父對她一點也不好。她娘沒有辦法,隻好把她寄養在親戚傢。不過這孩子自小就體弱生病,我幾乎就沒見過她不生病的時候。”

“哦?那又有什麼?反正我認識一個厲害的朋友,什麼疑難雜癥都能治。”王子進根本為美色迷惑,將老板娘的話當作瞭耳邊風。

“總之我見你是個好人,你千萬要小心便是。”

“隻是她身邊跟著的小婢,似乎十分厲害,剛才還惡狠狠地瞪著我……”王子進邊說邊走出大門,心裡盤算著將來要如何請求緋綃。

“你、你說什麼婢女?”街上冷風輕拂,身後傳來老板娘顫抖的聲音。

“就是一個十幾歲大,臉龐圓圓的丫鬟啊,可真是兇死瞭,女孩子像她那樣可不是好事,將來可能會嫁不出去。”王子進回頭對她說瞭一句,作瞭個揖便走瞭。

揚州城中,車如流水馬如龍,依舊像是他來時一樣熱鬧。

可是他隻顧趕路,根本沒有發現。

胭脂鋪的老板娘突然變得面如死灰,並且在他走後,飛快地關上瞭門板,鎖緊瞭窗戶,似是躲避洪水猛獸一般,提前打烊關店瞭。

◆三◆

哎,今天到底是怎麼瞭,竟然會輕浮若此?

轉眼夕光西照,晚霞滿天。王子進回到客棧,想起白日裡發生的事情,不由一頭霧水。

他雖然貪戀人間美色,但一向自持守禮,即便對那些青樓裡賣唱的女子,也很少表現出半點不敬。

怎麼今天僅僅是個略有姿色的小傢碧玉,就讓自己說出瞭一籮筐的蠢話?

而且更要命的是,現在他手捧晚飯,兩眼望天,居然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少女長得什麼樣。倒是她身邊厲害得要命的小婢女,嬌蠻生動的模樣卻烙印在他的心裡,即便閉上雙目,也似能看到她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在眼前滴溜打轉。

他越想越是迷惑,怎麼也弄不清自己的感覺。

仿佛白日裡在那小小雜貨鋪中發生的一切都是南柯一夢,縹縹緲緲,帶著強烈的不真實感。

如果緋綃在身邊就好瞭,他一向喜歡對自己冷嘲熱諷,或許隻是幾句尖酸刻薄的話,便能打消他心底的癡心妄念。

但是此時緋綃卻偏偏不在。

當晚月色闌珊,夜風輕拂,王子進在燈下持書枯坐苦讀。

不知過瞭多久,眼見已是月映天心的午夜時分,他這才合上書本,望著緊閉的大門,長長地嘆瞭口氣。

想到緋綃一定在某處開懷暢飲,喝酒吃雞,而他自己隻能獨對清夜,對影成雙,這番落差,不啻天上人間。

念及此處,他不由悲從心來,奈何荷包幹癟,隻有邊嘆息邊搖頭,滿心瘡痍地上床睡覺去瞭。

哪想他剛一合眼,腦海中便出現瞭一條寂落的街景,小街上老樹橫枝,斷垣掩映,真實得簡直不似在夢裡。

王子進迷惑地站在街心,望著身邊擦肩而過的行人。

看路人的打扮,自己似乎還在揚州城裡,但是他明明沒有來過這個地方,怎麼會夢到如此清晰的場景?

眼見行人越來越少,天色漸漸昏暗,他卻仍然沒有清醒過來的跡象。

王子進幹脆沿著這條小街信步而行,隻見街邊的房子多半古舊破敗,階前長滿青苔,顯然是揚州城裡平民百姓的聚居地。

他一向粗心大意,無所畏懼,倒悠然自得地在夢裡欣賞起周圍的景色來瞭。

不知走瞭多久,天色漸黑,隻見不遠處的一扇門後,伸出瞭一隻手。

那分明是一隻女人的手,五指纖長,瑩白如雪,在朦朧夜色的襯托下,顯得分外刺眼。

王子進見瞭一愣,不由停下瞭腳步。

他這一停不要緊,那手卻輕輕招瞭招,似是在暗示他過去。

他躊躇瞭一下,最終硬著頭皮走上前去,昏暗的天色中,隻見門後是一條狹窄的小巷,一個身姿窈窕的女人,正快步走到小巷深處,一個拐彎就不見瞭。

女人身著佈衣,步履輕盈,看打扮似乎是個年輕的姑娘。

王子進依照指引而來,卻隻見到一個背影,難免不甘,急忙拔足向前追去。直至跑到小巷盡頭,這才發現身邊竟有一扇虛掩的破舊木門。

門裡是一個小小院落,裡面雜草叢生,門窗破敗,似乎很久沒有人居住瞭。

“請問傢裡有人在嗎?”這一年之間,他跟緋綃走遍大江南北,膽子也比以前大瞭很多,深呼吸瞭幾下,就推門走瞭進去。

穿過小小庭院,是一間矮小的瓦房,房門依舊沒有鎖,在暗夜裡露出一條黑色的縫隙,仿佛是主人在刻意迎接客人的到來。

這次他已經知道,門裡的多半是方才朝自己招手的女子。既來之,則安之,他幹脆快走幾步,推門就闖入瞭內室。

然而萬萬沒有想到,這戶人傢的構造十分奇怪,推開房門,直直映入眼簾的居然是一張書桌。

書桌上放著一張暗黃的宣紙,和飽蘸著墨汁的毛筆,仿佛主人在舞文弄墨,此時才剛剛離去。

屋子裡並沒有蠟燭,一盞煤油燈也沒有點燃。王子進本就是個讀書人,一見到文房四寶,自然格外親切,想看看那紙上寫著什麼。

然而這一看,頓時令他目瞪口呆。

因為那粗糙的紙張上,墨跡筆走龍蛇,糾結交錯,竟沒有一個字是他認識的。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這些字比緋綃畫的鬼符還難懂?在這個陋室中居住的,到底是什麼人?

“是誰來瞭?”就在他疑惑不解的時候,房間裡突然傳來一個嬌嫩清脆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是個年幼的女童。

王子進誤闖民宅,突然被人撞破,正顯窘迫,卻見書桌後的一扇木門被人拉開,走出來一個身體瘦弱的少女。

少女長發披肩,並未梳髻,透著懨懨的死氣。

王子進一見到她,頓時驚得連連後退,因為這正是自己白日裡在胭脂鋪見到的少女。

“是伯伯回來瞭嗎?”她睜著漆黑大眼,輕輕問道。

“姑娘,請恕在下失禮,在下隻是來此處拜訪熟人,沒有想到竟誤闖姑娘的宅院,我這就速速離去。”王子進的臉頓時羞愧得紅中帶紫,同時暗自慶幸天色已黑,這少女看不清自己的面貌。

“這位公子請留步……”少女為難地說道,“請問能不能幫我個忙?”

“姑娘想要小生做什麼,請盡管說。”雖然受到多次教訓,王子進愛管閑事的本性還是一點沒變。

“這間屋子裡,有一些東西……”她摸索著走進內室,指瞭指屋裡,幽幽地道,“我眼睛不好,總是擺不好它們的位置,能不能勞煩公子幫我整理一下?否則我要被他們吵得日夜不得安寧。”

一聽隻是整理東西,王子進二話不說,將寬大的袖口挽瞭挽,拉開木門,便走進瞭那狹小的房間。

屋子裡昏暗一片,隻有淡淡的月光自窗口傾瀉而下,他摸瞭半天也沒有找到照明的火燭。後來便索性朝墻壁前的一張木桌走去,借著朦朧的月光,隱約可見,上面確實放著一些東倒西歪的物事。

“就是它們,在桌子上的東西,麻煩公子幫我整理好吧……”女孩幽幽地說瞭一句,也摸索著走到王子進身後。

“這還不好整理?”王子進咧嘴一笑,將傾倒的東西豎起來,觸手溫潤堅硬,似乎是某種木牌。

“不僅要扶正,還要註意順序,如果位置被打亂瞭,他們會生氣的。”

“嘿嘿嘿,我還沒聽過什麼木牌子要註意順序的……”王子進幹笑兩聲,突然越想越覺得不對頭,甚至連背上都隨之泛起一層冷汗。

他裝作不經意的模樣,隨手抓起一個木牌,借著朦朧的月光,仔細打量。隻見上面寫著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朱堂中歷代宗親昭穆考妣之神位。

他嚇得一個哆嗦,木牌便咚的一聲砸到瞭木桌上。

“咳——”與此同時,在狹小的房間裡,突然響起瞭一聲輕咳,聲音聽起來分明是個上瞭年紀的老人。

可這屋子裡僅有他和那孱弱少女,又是從哪裡冒出來個老頭?

◆四◆

“嘿嘿嘿,年輕人,你要輕一點,摔得我好痛啊……”老人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飄飄蕩蕩,順著夜風傳來。

王子進再也抵受不住,惶恐地回頭看去,隻見這狹窄簡陋的房間內竟站滿瞭人。

這些人有男有女,都頭發花白,脊背佝僂,無一例外,全都是年過花甲的老人。他們目光渙散,似有生命一般,正緊緊地跟在少女的身後。

“這、這位姑娘……”王子進隻覺汗如雨下,仍強自鎮定,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我可能不能幫你整理這些東西瞭。”

“為什麼?”少女惶恐地道,“如果你不幫我,那還有誰會幫我?”

“因、因為這是祖宗牌位,我一個外人,不好出手整理。”王子進飛快地朝她抱拳作瞭個揖,腳底抹油,拔腿便跑。

“大哥哥,你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裡,我好害怕!”女孩急忙伸手拉他,奈何王子進逃命的本事已臻化境,她這一把就拉瞭個空。

她身體孱弱,即刻跌倒在地上,長發委地,肩膀一聳一聳,似乎在無聲地悲啼。

王子進跑到雜草叢生的院子裡,好不容易才舒瞭口氣,見那女子趴在地上痛哭,他突然於心不忍,急忙踏上一步。

哪知就在這時,從那扇半掩的門裡,居然露出瞭十幾張蒼老的面孔。他們如鬼魅般緊緊地纏繞在少女的身後,昏花的老眼裡,竟無一例外地流露出貪婪的目光。

王子進頓時被嚇得再也不敢前進一步,撒腿便往外跑。

長長的小巷似沒有盡頭,他腳步趔趄,連滾帶爬地奔出窄巷。但見漆黑得不見星月的天空中竟然閃出一抹亮色,那亮色越來越大,越來越刺眼,仿若清晨初升的太陽。

“真是天助我也!”他見到這亮光,心中頓時一寬,忍不住高聲大喊,騰的一聲便從床上坐瞭起來。

哪想一睜眼,卻見窗外天光大亮,正有一個送熱水的小廝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似乎對他的舉動甚為詫異。

王子進死裡逃生,哪裡還管得瞭這些,忍不住坐在床上朗聲大笑,笑過之後,不知為何,心底卻湧起一絲難言的落寞。

如果緋綃在的話,他一定不會令自己陷入這樣的夢魘之中。

但或許僅是個噩夢,並沒有遇到威脅到生命的險情,緋綃一天也未見回來,王子進自離傢以來,第一次孤身一人。

想起趕考時與眾多好友的把酒言歡,慷慨激昂;與緋綃雲遊時所遇到的奇事逸聞,光怪陸離,難免有些落寞寂寥。

客棧舒適簡單的房間,在他的眼裡,也變得分外冷清。

眼見日頭西斜,已經又近黃昏,他閑來無事,套上外袍便走瞭出去。

天氣日益溫暖,雖然夕陽西下,街上仍有不少人在流連忘返。微熏的春風,送來運河上歌女軟軟糯糯的歌聲。

看著杏花如雲,綠柳吐翠,聽著優美平和的聲音,他很快就把昨夜的噩夢忘到瞭腦後。踏著揚州城的青石板路,不知不覺中,竟越走越遠,走到瞭昨天曾到過的那條繁華街道。

等他再有意識時,一抬頭,卻見眼前是個賣胭脂的小小雜貨鋪,櫃臺後站著一個粗壯的老板娘,那中年女人正像是見瞭鬼一樣,瞪圓眼睛望著他。

“你這個書呆子,不會又要跑到我的店門口讀書吧?”老板娘把眼睛一瞪,厲聲喊道,“你別做美夢瞭,你要是敢在門口停留個一時片刻,我用掃帚趕也要把你趕走。”

王子進朝老板娘尷尬地笑瞭笑,剛剛要說些什麼,突然覺得手臂一沉,似乎有人在拉他的衣袖。

他轉頭望去,隻見半明半暗的天色中,竟站著一個佈衣紅裙的少女。少女長著圓圓的臉龐,眼睛也是又大又圓,正滿含笑意地望著他,卻是昨天跟他拌嘴的小婢。

“姑娘,所謂男女授受不親,如果有事就直說,何必在街上拉拉扯扯?”王子進皺瞭皺眉,不耐煩地拉回瞭自己的衣袖。

“哎喲,這位大哥,昨天真是對不住瞭……”婢女頑皮地吐瞭吐舌頭,笑嘻嘻地道,“不過今天我確實是有急事,想要找你幫忙的。”

“什麼事?”王子進故作托大地挺瞭挺胸脯,“那也要看我有沒有工夫。”

“就是關於我傢娘子啊……”她撇瞭撇嘴,傷心地說道,“我叫朱羽,我傢娘子就是昨天來買胭脂的女孩子。”

“噢……”王子進再次回想昨天的情景,卻隻記得那瘦弱的少女給他帶來的驚艷感覺,卻始終想不起她的長相。

“公子應該也能看出來,她已經沒有幾天好活瞭……”朱羽嘆息道,“她自小疾病纏身,大限可能就在這幾日瞭。我們是小戶人傢,傢境貧寒,沒有錢去請和尚給她做法事,能不能請公子跟我走一趟?”

“啊?”王子進詫異道,“我又不是和尚,怎麼給她超度?去瞭又有什麼用?”

“我看公子是個讀書識字的人,想請公子在傢裡抄寫三天的經文,等姑娘升天之後,我好把經文給她燒過去,也好讓她走得不那麼寂寞。”朱羽說著,淚盈於睫,似是牽動真情。

“唉……”王子進本性善良,心中酸楚難當,立刻點瞭點頭。

“這麼說你是答應瞭?”朱羽立刻破涕為笑,拍手道,“那快請跟我來吧,我們今晚就開始。”

“怎麼這麼急?現在天色已晚,難道不能等到明天嗎?”

“時間不等人,我怕姑娘連三天都堅持不下去,我們還是快點走吧。”朱羽說罷,急匆匆地帶著王子進沿著長街走瞭下去。

兩個人渺小的身影,很快便被來往的人潮吞沒。

“唉……每年每月,總有人被妖怪迷住瞭心竅……”隻餘下賣胭脂的老板娘,在如血夕光中,望著王子進的背影,發出瞭一聲嘆息。

王子進跟在朱羽的身後,漸漸偏離瞭大路,左拐右拐,來到瞭一條偏僻的小街上。在昏暗的天色中,可見街上建築老舊,門窗破敗,竟與昨晚夢中所見極為相似。

看著這熟悉的街景,他原本平復的心情,又變得忐忑不安起來。

“王公子,這邊走,我們傢住得還要靠裡一些……”朱羽微微一笑,帶著他向一條狹窄的暗巷走去。

“這、這裡……”這條可怕的小巷,也似曾相識,他躊躇地站在巷口,面帶難色,不知該不該前進。

“公子,請隨我來吧,沒有什麼可怕的。”朱羽柔聲說道,“如果你真的害怕,可以看看景況就走,我們是不會強人所難的。”

王子進一咬牙,一跺腳,跟著她便走進瞭暗巷。

◆五◆

兩人走到小巷的盡頭,果然出現瞭一扇破敗的木門,朱羽推開大門,客氣地讓王子進先行。

王子進站在門口,仔細打量這個小小院落。

院落依舊狹小局促,唯一不同的,是裡面幹凈整潔,並沒有荒涼的枯草,連那片破敗的瓦房,也被早春的夕陽,染上瞭一層溫暖的淡棕。

隔壁的房屋中炊煙裊裊,飯香襲人,這番生動的人間煙火,與昨晚夢中的冰冷詭異,截然不同。

他稍稍放下心,跟著朱羽走進瞭房間。

隻見客廳中,正端端正正地擺放著一張木桌,桌上已備好硯臺和筆墨,簡陋的地板上則放著一個圓形的坐墊。

“王公子請……”朱羽朝王子進做瞭個手勢,示意他過去。

“真的現在就要開始嗎?”王子進為難地撓瞭撓頭,“我能不能明天再過來抄?”

“公子有所不知,我們傢境貧寒,根本點不起油燈,所以想讓您借著今天的夕陽,能寫一個字便是一個字,待到夕陽西下,我自會送公子出去。”朱羽說著眼眶微紅,似乎甚為傷心。

王子進一向心軟,見她這麼說,也不好推辭,隻有端坐在地上開始抄佛經。

朱羽則自桌下取出一本書,恭恭敬敬地在他面前攤開,隻見泛黃的書頁上,開篇便是“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幾個大字。

王子進看瞭一眼,便知是《般若波羅蜜心經》,這才放心地飽蘸濃墨,一筆一畫地抄瞭起來。

他一邊抄著,身後的薄薄木板門裡,還不時傳來斷斷續續的輕咳,看起來那娘子果然生命垂危,命在旦夕。

“諸法空相,不生不滅。”

此情此景,令他抄到這幾個字時,深切地感受到生命如露如電,脆弱易逝,不由感慨良多。

隨著時間的流逝,夕陽漸漸隱沒,周圍變得一片昏暗。

朱羽見狀將書本一合,朝王子進笑道:“真是多謝王公子幫忙瞭,小婢這就送王公子出去,還要勞煩王公子在明日的傍晚過來一趟。”

“為什麼非要傍晚?”王子進奇道,“白天不是更好些?”

“因為傍晚時,我傢姑娘才能休息下,白天她還要梳洗吃藥,不大方便與公子見面。”

王子進一聽便已明白她的意思,閨中少女,本就不該隨便拋頭露面,更何況是在自傢與陌生男子相會?

他抱歉地笑瞭笑,便與朱羽一起走出小巷。

這晚再也沒有奇怪的事情發生,甚至他警惕地不斷回頭探望,也未在身後發現可疑的影子。

看來那真的僅是一個噩夢,他果然太杞人憂天瞭。

再說一個病弱得即將死去的少女,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丫鬟,又能對自己做些什麼呢?

他暗暗嘲笑著自己的愚蠢,在街邊隨便吃瞭碗面,便回到客棧休息瞭。

次日依舊不見緋綃回來,也不知他去參加什麼聚會,居然一去便是三日。

王子進一人在屋中枯坐至午後,才慢悠悠地晃到街上買瞭點米面肉菜,朝那條破舊的街道走去。

等他來到那條小巷前,正是夕陽西下的黃昏時分,朱羽已經站在巷口翹首等待。

王子進將方才買的一點生活必需品送給她,就像昨天一樣,借著夕陽瑰麗的光芒,端坐在書桌前抄佛經。

今天仍沒有見到病弱的姑娘,隻時不時從他身後的房間裡傳來一兩聲痛苦的呻吟,聽得他心中難過。

甚至有幾次他想拉開那薄薄的木板門看個究竟,但礙於朱羽在旁,隻得強自忍住瞭。

昨日抄完瞭《心經》,今天朱羽拿的是一本《金剛經》。王子進抄著抄著,開始覺得不對勁。

這本書前面兩頁確實是《金剛經》的內容,後面則是一個個扭曲的怪異文字,如虯如蛇,他瞪眼看瞭半天,居然沒有一個認識。

“這、這也是佛經?”王子進指著那書頁上的字問道,“這是哪國的文字?我怎麼一個都不認識?”

“這本書是小婢從老爺的書房裡偷拿出來的,請王公子不必介懷,繼續抄吧,可能是天竺文字。”朱羽打量瞭一下桌上的書本,隻是皺瞭皺眉,似乎並不在意。

“就這麼抄?”

“對啊,不要緊的,隻要依樣畫葫蘆即可。”

朱羽都這麼說瞭,他也不好辯駁,隻得搖瞭搖頭,提筆繼續書寫。

大概是一直看著他抄書太過無聊,不到一會兒工夫,朱羽便忙著收拾傢務去瞭。窄小的客廳裡,隻餘下王子進一個人,對著天邊的夕陽謄寫佛經。

說來也奇怪,那些扭曲的文字初寫時甚難,但是大概抄瞭十幾個字之後,他便已掌握到其中的門道,已經能筆走龍蛇,流利地書寫瞭。

時間過得飛快,寂靜的黃昏中,隻有沙沙的寫字聲在鬥室中回蕩。

不知過瞭多久,天色轉暗,然而就在這時,王子進竟聽到身後傳來咔嚓一聲輕響。

他停下筆,好奇地回頭打量,卻未見任何異樣。

於是他便放心地繼續書寫,哪知這次剛剛抄瞭兩個字,身後又傳來咔嚓一聲響動,這次的聲音比上次大得多,頓時將他嚇瞭一跳。

他回頭望去,隻見那扇薄薄的木板門,居然被人拉開瞭一條縫隙。

“姑娘?朱羽姑娘,是你嗎?”王子進好奇地順著縫隙望去,隻見窄小的房間裡窗戶緊閉,漆黑一團,地上正躺著一個單薄的人影,也不知是死是活。

他想到那晚夢中所見,嚇得憑空打瞭個冷戰,飛快地將門關上,裝作若無其事地抄書。

還好這次他剛剛又抄瞭一個字,朱羽便笑瞇瞇地走瞭進來,為他泡瞭一壺茶。待他將茶水喝完,天色已然全黑,朱羽又像前一天一樣,將他送到瞭弄堂口。

夜晚的揚州城,華燈初上,火燭流光。

他一個人寂寞地在街頭徘徊瞭一會兒,便朝客棧走去。哪知他剛剛踏上客棧的木板樓梯,便聽身後傳來咯吱——咯吱——的長音,似乎有人跟著他緩緩而行。

他警惕地回頭一看,隻見身後的樓梯上正站著一個衣衫華貴、滿臉皺紋的老頭,那老頭似捕捉到瞭他的目光,抬頭便朝他微微一笑。

不知為什麼,這老人的笑容也未見怪異,卻在一瞬間讓他覺得分外恐懼,他急忙慌慌張張地朝老人點瞭點頭,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間裡。

然而老人卻沒有追上來的意思,仍站在樓梯上,久久不肯離去。

◆六◆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雖然這種錦衣的老人隨處可見,可是不知為什麼,王子進總覺得他十分面熟,竟像極瞭那晚自己在夢中所見的老頭。

當夜他輾轉反側,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回想這幾日裡發生的事情,除瞭每天要去朱傢抄一小段經文之外,便沒有半點可疑之處。

不過朱傢傢境貧寒,隻有一主一仆相依為命。屋子裡連一處多餘的擺設都沒有,自己卻又是如何被算計的呢?

他想到朱羽親切的笑容,躺在小黑屋裡那位姑娘單薄的身體,不知為什麼,無論如何也不願懷疑她們。

到瞭此時,他方第三次懷念起緋綃來。之前每當他遇到窘境,緋綃都會第一個跳出來替他化解,可是這次緋綃居然這樣沉得住氣,連一點異動都沒有。

或許隻是自己庸人自擾?如果自己有危險,緋綃一定不會放任不管!

他這才放下心來,迷迷糊糊地安心睡去。

次日黃昏,王子進仍如約前往朱傢,替朱羽抄寫經文。隻是這次那厚厚的一本經書抄完,朱羽又拿出瞭新的經書,裡面居然密密麻麻全都是奇怪的文字。

王子進問瞭她好幾次,她始終說不出個所以然,最後隻推托不識字,便找借口跑開瞭。隻餘下王子進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狹小的客廳裡。

他隻好搖頭長嘆一聲,提起筆繼續抄寫那些古怪的字符。不知寫瞭多久,突然又從身後的小屋中,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聲。

“是朱傢姑娘嗎?”王子進放下筆,好奇地走過去,輕聲道,“男女授受不親,如果姑娘需要什麼,請盡管跟我說,在下會替姑娘找人。”

“救……救命……”房間裡傳來微弱的呼救聲,那聲音有氣無力,幾近呻吟。

“姑娘?你不要緊吧?”王子進心中一急,一把推開拉門,好奇地向房間裡望去。

隻見昏暗的房間中,原本躺在地上的少女正掙紮著要坐起來,她長發披肩,臉頰消瘦,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看起來與骷髏無異。

“你、你這是怎麼瞭?”王子進小心翼翼地走進去,驚訝地望著少女。她的五官眉眼與前幾日所見一模一樣,但是皮膚晦暗無光,兩頰凹陷,已經全然不似之前的艷光逼人。

“大哥,救救我……”一見到王子進的身影,她的眼中立刻冒出希冀的光芒,朝他拼命地伸出手去。

“如果有什麼困難,請盡管說。”王子進踏上一步,緊緊握住瞭她的雙手,隻覺觸手冰涼,又幹又瘦,簡直與枯枝無異。

“快帶我離開這裡……”她艱難地說道,“這裡有很多徘徊不去的人……他們都想吃瞭我……”

“別、別說傻話!”王子進故作輕松地幹笑瞭幾聲,“你看看這屋子裡哪有人?我怎麼一個都看不到?”

“他、他們都在那裡……”少女艱難地伸出手,指著房間盡頭的一方木桌,“我知道,他們每晚都在覬覦我的生命,都在等著我死……”

王子進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木桌上整齊地擺著大大小小十幾個木牌,與那晚他在夢中所見的一模一樣。

他看到這些木牌,頓時被嚇出一身冷汗。

就在這時,突然從院子裡傳來開門的聲音,他再也不敢逗留,甩脫那少女的手,飛快地跑出房間,端坐在桌前,擺出一副認真寫字的模樣。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連執筆的右手,都在微微地顫抖。

“王公子,真是太感謝你瞭。”朱羽見狀朝他微微一笑,“不過今天可能是最後一天瞭,這本書抄完,王公子就再也不用來瞭。”

“啊?這麼快?”他想起房間中瀕死的少女,總覺得這件事裡玄機重重。雖然他已經嗅到瞭危險的氣息,卻無論如何也不願把那少女扔下,獨自抽身離開。

“因為我估計,姑娘可能活不過今晚……”朱羽說著眼眶一紅,兩行清淚順著臉頰便流瞭下來,“王公子這三日來幫我抄的佛經也夠用瞭,我實在不願王公子也卷入到這件事裡,就讓我一個人送姑娘離開吧。”

“你、你傢的姑娘,真的隻是生病嗎?”王子進躊躇瞭半晌,終於擠出瞭這麼一句話。

“啊?公子何出此言?”朱羽奇道,“難道方才你見過姑娘瞭?”

“沒有沒有,我怎麼會闖入少女的閨房?”王子進連連擺手,尷尬地對朱羽道,“如果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請盡管說。”

“王公子該幫我們做的事,已經全都做瞭,怎麼可以再麻煩你?”朱羽朝他微笑道,“隻是我們傢境貧寒,今生無以為報,公子的恩德,隻能等來世再還瞭。”

王子進被她婉轉拒絕,也不好再說什麼,隻好怏怏地走瞭。朱羽像以往一樣,殷切地將他送到瞭巷口。

此時天色已晚,天空中滿佈著璀璨星鬥。王子進想起傍晚時發生的事,也無心休息,隻有垂著頭在街邊流連。

直至饑腸轆轆,他才隨便找瞭一傢小飯館,打算吃些飯菜果腹。

“這位客官,快請進,我這就給你開一個大桌!”熱情的店小二見到他,活像是攬到瞭大生意,笑得一張臉都開瞭花。

王子進正恍恍惚惚,完全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待在店裡坐定,才發現自己竟坐在一張足足能容納十幾人用餐的大桌前。

“喂,小二,你是不是給我安排錯位子瞭?”他高聲叫道,“我一個人吃飯,哪用得著這麼大的桌子?”

“嗯?我剛才明明看到客官你的身後跟瞭十幾個人,怎麼一晃眼就不見瞭?”小二也是一頭霧水,急忙替他調換瞭座位。

“什麼十幾個人?真是想錢想瘋瞭!”王子進一邊吃飯一邊暗罵,同時望著漆黑的天色,暗暗下瞭個決心。

今晚無論如何,他都要再去朱傢走一趟!

◆七◆

當晚月上中天,鳥眠花宿之時,王子進才偷偷摸摸地從客棧裡溜出來,向那條破舊的小街摸去。

借著淡淡月光,可見街道兩邊的房屋陳舊破敗,被朦朧的夜霧籠罩,竟與那晚夢中所見極為相似。

隻是此時王子進被強烈的好奇心蒙蔽瞭頭腦,根本沒有發現這一點。

他一路疾步而行,行色匆匆地向前走去,很快便來到狹窄的小巷前,小巷裡一片漆黑,隻在盡頭有一抹昏黃的亮色。

他在巷口猶豫瞭一會兒,但想到傍晚時向他求救的病弱少女,還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瞭進去。

待來到朱傢的門口,他才註意到,原來那抹亮色竟是一盞昏黃的油燈,正端端正正地掛在大門上方。

他抬頭看瞭一眼頭頂的油燈,心中不由一緊。

因朱傢傢貧,為節省銀兩,甚至連晚上都不曾點燈。莫不是自己來晚瞭,那少女已經死瞭?

王子進心中著急,忍不住伸手便去推門,哪想大門竟然沒鎖,居然發出咯吱一聲輕響,應聲而開瞭。

他站在門口,望著月色下的小小院落,隻覺滿頭霧水。

這是怎麼回事?僅有兩名女眷的傢庭,居然會夜不閉戶?!難道她們是在等著客人的到來?

他越想越是好奇,躡手躡腳地穿過院落,來到瞭客廳裡。

隻見客廳中空無一人,木桌上放著一張白紙,上面寫滿瞭扭曲的文字,正是白日裡他所抄寫的佛經。

“朱姑娘?朱姑娘,你在嗎?”王子進再也按捺不住,小聲喊道。

“咳咳……”似乎是在回應他的呼喚,房間裡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輕咳。

“你沒事吧?”王子進聽到這聲音,知道那少女尚在人世,心中不由一喜,拉開木門便走瞭進去。

果然,房間裡漆黑如墨,正有一個虛弱的少女躺在地上。

“大、大哥哥……”那少女見他進來,艱難地說道,“你怎麼來瞭……”

“你不能一直在傢裡躺下去,一定要去看大夫!”王子進急道,“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走吧。”

“我、我這個病,大夫治不瞭的……”少女苦澀地笑瞭笑,慢悠悠地說道,“你可曾看到那些木牌?我的任務,就是用自己的生命供養這些祖先……”

王子進聽到“木牌”兩個字,心中頓時一冷。

“我娘嫌我是個累贅,不要我瞭……”少女似看出他眼底的迷惑,小聲道,“繼父又是個商人,他不喜歡我,便要我看守這些祖先的牌位……”

她說著便無聲地抽噎起來,連話也說不下去。

王子進長嘆一聲,不知該說什麼。天下之大,這樣悲慘的事情,這樣可憐的少女,不知有幾千幾萬,以他一己之力,又能做得瞭什麼?

“可、可是我住進這裡之後,身體越來越不好……”少女繼續哭泣,“但是繼父的生意卻日益興隆起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竟是用我的生命來供養他的先人,好讓他們庇佑他的生意。”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你不要多想瞭……”王子進見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口舌鈍結地安慰道,“你今晚先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就去找個大夫給你看看,省得連你的婢女都以為你要死瞭,忙著準備後事。”

“這位大哥,你、你在說什麼啊?”她聽到這話,即刻瞪圓雙眼,仿佛受到瞭驚嚇。

“啊?我說你的婢女一直替你擔心,甚至都開始著手準備後事瞭。”王子進答道,“難道你還不知道,我就是因為抄經書才來到這裡的啊?”

“可、可是我……”她又小又弱,抖得活像個篩子一樣,“我並沒有什麼婢女啊?這裡一直是我一個人住,倒是有一個仆人伺候我,但是她並不是每日都來,而且在傍晚時便會準時回去。”

“那、那她可是個面孔圓圓、眼睛晶亮的少女?”王子進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湧起瞭一絲不祥的預感。

“不,那是一個年過四旬的婦人。”

“那前幾天你去買脂粉,不是有個女孩與你同去嗎?我記得她一直攙扶著你,生怕你摔倒!”

“可我那天明明是一個人出的門……”

王子進聽到這裡,終於明白,原來自始至終,都隻有自己一人見過那個叫朱羽的女孩。

那她到底是誰?那個笑容親切,一直替主人著想,懇求自己替她的主人抄佛經的少女又在哪裡?

難道這件事,從頭至尾就是一個騙局?

但是她想要騙的,卻又是什麼?

哪知還沒等他想完,便聽到身後傳來咣當一聲輕響,隻見一個身著佈衣紅裙的少女正站在門前,緊緊堵住瞭大門。

“朱、朱羽?”王子進望著這個少女,結結巴巴地說道,“為什麼你傢的姑娘說不認識你?”

“嘻嘻嘻,這還不簡單?”朱羽狡黠地笑瞭笑,不知為何,她原本明麗青春的臉龐,竟平添瞭一絲詭譎之氣,“因為,她根本就沒見過我啊!”

“你、你在騙我?”王子進一躍而起,憤怒地道,“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想要的東西,其實你早就已經給我瞭!”朱羽將手一揚,手上憑空多出一沓厚厚的紙張,竟然是他這三天來謄寫的佛經。

王子進望著這些泛黃的紙張,更加迷惑不解。

“你知道你每天抄寫的那些奇怪的字符是什麼嗎?”朱羽高聲大笑,聲音尖厲刺耳,“那是召喚靈體的符咒啊!這些都是你一筆一畫親手寫下,他們早就已經應召來到瞭你身邊,不信你就看看自己的身後!”

王子進被她這麼一說,頓時脊背發涼,急忙回過頭去。

隻見在彌漫的夜色中,正影影綽綽地站著十幾個人,那些人都頭發花白,年紀蒼老,穿著華貴的壽衣,一看便知並非凡人。

饒是王子進經歷過大風大浪,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陣仗,頓時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連連後退。

“嘻嘻嘻,你不要怕,我不會害你的。”朱羽笑嘻嘻地道,一把扣住瞭王子進的手腕,“還好你心地善良,聽我說這女孩要死,今晚還特意跑來救她,否則你就死定瞭。”

“還說不會害我?那你現在是在幹嗎?”王子進拼命掙紮,奈何她腕力奇大,竟無論如何也擺脫不瞭她的鉗制。

“這不就是在救你,還不快走?”朱羽說罷,拉著王子進撒腿便跑。她腳程迅速,邊跑邊笑,轉眼二人便已經奔出瞭小巷。

王子進隻覺耳邊生風,腳不點地,好奇地回頭一看,那些鬼魅般的老人仍緊緊跟在他們的身後。

“你、你到底要幹什麼?”

“哎呀,因為那姑娘體弱多病,偏偏屋子陰氣重得很,還有一幫戀舊的老傢夥徘徊著不肯離去。我才好心想救她一命,雖然利用瞭你,卻不失為一舉兩得的好辦法。”

“你的意思是說?我帶走他們,就能救那女孩的命?”

“當然,沒瞭這些老傢夥的糾纏,假以時日,她一定會逐漸康復。”朱羽說笑著,臉上漸漸起瞭變化。隻見她原本白嫩的臉頰上,竟平添瞭一道深深的疤痕,嘴唇也變成瞭血腥的紅色。

王子進被她的變化嚇得一愣,急忙低下頭,連一句話都不敢說。

“你這個書生,怎麼不問問我,既然是一舉兩得,另一得是什麼?”朱羽見他嚇得噤聲不語,忍不住出言調笑。

“對瞭,那是什麼意思?”他半驚半疑地問。

“嘿嘿嘿,等下你就知道瞭。”朱羽奸笑著,腳下發力,奔跑的速度更快瞭。

與此同時,卻見不遠處的荒地上,竟然出現瞭一個燈火通明的巨大宅院。

◆八◆

“就是這裡,我們快點進去!”朱羽轉眼便拉著他站在大宅前,隻見那宅院金碧輝煌,華美壯麗,簡直不似人間的建築,倒像是天庭裡的宮殿。

朱羽微微一笑,朝半空中瀟灑地打瞭個響指,兩扇高大雄偉的大門便應聲而開。

然而這麼一耽擱,緊緊跟在王子進身後的那些遊魂已經接踵而至。

“哇哇哇!我們快點跑,他們追上來瞭!”王子進這次居然甩開朱羽,撒腿便往門裡跑去。

隻見門中樂聲縹緲,絲竹陣陣,空氣中飄蕩著濃鬱的酒香,似乎有人正在這宅院中舉行一個盛大的宴會。

但是王子進已經管不瞭這麼多瞭,飛快地奔瞭進去,隻見面前出現瞭一個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大廳,裡面有足足一百多人盤膝而坐,邊飲酒邊說笑,玩得不亦樂乎。

中央一個高臺上,還有幾個迤邐多姿的美貌女子在隨著樂聲起舞,舞姿優美動人,面容羞花閉月。

此情此景,仿佛不似人間!

王子進望著眼前的景致,竟驚愕得連逃命也忘瞭,呆呆地站在大廳前,連一步都前進不瞭。

就在這時,突然斜裡傳來一陣腥臭之氣,瞬間沖淡瞭濃鬱的酒香。

他連忙向身邊看去,隻見大廳的門後,居然正匍匐著一個全身漆黑、渾身長毛的巨大怪物。怪獸長得很像平日慣見的豬,但是卻比豬龐大瞭十幾倍。

它一雙閃著綠光的小眼一瞄到王子進,立刻閃爍出興奮的光芒。

“救、救命啊!”王子進憑著本能,立刻發現不妙,撒腿便往大廳裡跑去。怪獸則緊追不放,嘴巴一張,便把跟在王子進身後的一個遊魂吸入瞭腹中。

王子進哪裡見過這樣的景象,嚇得連跑都跑不動瞭,腿一軟便坐在瞭地上。眼見那些恐怖的鬼魂一遇到那怪獸,便如青蛙見瞭蛇一樣,連逃命的力氣都沒有,很快便被那怪獸吃得一幹二凈。

他幹脆閉上眼睛,躺倒在地上等死,隻等那怪獸把自己也吃入腹中。

然而這一等便是許久,仍不見有東西來吃他,他正惶恐不安,耳邊卻響起一個清朗熟悉的聲音。

“子進?你怎麼會來這裡?”

王子進一聽到這聲音,仿佛是見到瞭救星,騰地一下從地上坐起來。卻見緋綃一身白衣,美目流轉,正好奇地看著自己。

“我、我還正想問你呢,你一去幾日不回,怎麼竟來到這裡?”王子進放心地從地上爬起來,卻見那巨大怪獸仿若吃飽喝足,又蹲到大門口休息去瞭。

“有人請我來做客,我不在這裡,又在哪裡呢?”緋綃笑意盈盈地打量瞭他一下,似乎已經知道他為何而來,朝他招瞭招手道,“真是辛苦你瞭,快點過來喝酒。”

王子進仍一頭霧水,不明所以,然而莫名其妙地轉危為安,還有美酒可飲,歌舞可賞,他便不再計較方才發生的一切瞭。

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說笑,正在興致高昂時,卻見人群中走過來一個身著水紅色衣裳的少女。她笑容嫵媚,姿色動人,隻是臉頰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破壞瞭她的清麗姿容。

王子進一見到這少女,立刻氣不打一處來,就要上前理論。

然而還沒等王子進發難,朱羽便謙和地朝他福瞭一福,“王公子,小婢真是多謝你瞭。”

於是王子進一肚子氣無處發泄,隻得冷哼瞭一聲,轉頭不去理她。

“王公子可真是小氣,但我並不知道王公子是緋綃的朋友,否則也不會找上你瞭。”朱羽掩嘴輕笑,“小女子現在跟你道歉啦,王公子你就不要生氣瞭。”

“是啊,子進,說起來我們都要感謝你呢。”緋綃也笑吟吟地補充,朝王子進一本正經地行瞭個謝禮。

“這是怎麼回事?能不能給我說清楚?”王子進也不好拂緋綃的面子,隻得出聲搭茬。

“子進方才看到那黑色的怪獸瞭嗎?”緋綃伸出長指,輕輕指瞭指那匍匐在門邊睡覺的怪物道,“那就是‘貘’啊!”

“‘貘’?好像是古籍上記載的怪物啊,它不是以吃噩夢為生?”王子進更是一頭霧水。

“它不光吃噩夢,還喜歡吃活在陰暗之處的靈體。如果吃不到就會發狂,每次聚會都令我們十分頭疼。”朱羽也為他解釋。

“對,所以我們這次就商量著想個辦法,看看能不能從外面帶些滯留不去的靈來,將它喂飽,我們便可安心玩樂。”緋綃笑著說。

“還好我幸運,一出門就遇上瞭王公子。”朱羽拍手笑道,“話說回來,王公子的八字可是百年難得一見,實為吸引妖魔鬼怪的上上之品。”

王子進聽到這話,被他們氣得差點一口氣背過去。

他到此時終於明白,一舉兩得的另一得到底是什麼瞭。原來自始至終,他都是被利用的那一個!

席間朱羽又是給他敬酒,又是逗他發笑。王子進一向不喜記仇,幾杯黃湯下肚,就已經把過去的不愉快忘瞭個精光。

這場宴會直持續瞭三日之久,王子進喝得迷迷糊糊,不知所以,等再醒來時,已經躺在瞭客棧的床上。

窗外艷陽高照,正是一個溫暖而明媚的早晨。

那些金碧輝煌的宮殿,載歌載舞的艷女,仿若南柯一夢,連一絲痕跡都不曾留下。

他好奇地聞瞭聞衣袖,也沒有分毫的酒氣,急忙披上衣服就去找緋綃。

客棧的客廳裡,隻見緋綃一身白衣,手持雞腿,正像往常一樣大快朵頤。

“緋綃,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王子進坐在他面前,皺眉凝思,“我做瞭一個既長又奇怪的夢,先是被鬼附身,又被怪物追殺,還好最後皆大歡喜,你說這真的隻是一個夢嗎?”

“哦,可能是春天到瞭,你睡太多瞭。”緋綃揚瞭揚眉毛,不以為意,繼續埋首吃雞。

然而就在這時,突然從樹梢上飛下來一隻朱紅色的鳥,停在窗沿上,朝二人不斷啼叫。那鳥兒的叫聲悅耳動聽,仿若樂師奏出來的華章。

“這鳥叫得真好聽,是夜鶯嗎?”王子進好奇地看著那隻鳥,隻覺得它漆黑溜圓的大眼睛似乎在哪裡見過。

“不是,這鳥叫朱羽。”緋綃看著那隻美麗的鳥,嘴邊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喂,那真的是夢嗎?”王子進即刻扭頭問他,“好像不是春天的原因。”

“當然是真的,我何時騙過你?”緋綃朝他笑瞭笑,欣賞著無盡春色,婉轉鳥鳴,“在這樣的春光裡,我們何必提那些俗事?隻需欣賞這美麗的景色便好。”

“唉……或許真是春天到瞭……”王子進隻好長嘆一聲,托腮跟他一起聽著朱鳥輕啼。

窗外,春光正好,花紅柳綠。

《春江花月夜(赤狐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