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隊!方大隊!”南苑機場控制塔內的值班指揮搶過調度員的耳機捂在耳邊,望著玻璃窗外大聲呼叫,“你們沒有飛行任務,飛機立刻停止滑行,不能進入跑道!聽到請回答!聽到請回答!”
控制塔內其他空勤人員都站在那裡,驚愕地望向玻璃窗外。
一架C-46運輸機絲毫不聽指揮,從側面的滑行道快速滑進主跑道。
值班指揮臉上冒汗瞭,大聲呼喚:“五分鐘後有轟炸機從跑道降落!命令你們立刻退出跑道!立刻退出跑道!聽到請回答!”喊著,他取下瞭耳機,打開瞭揚聲話筒。
話筒裡終於有回應瞭:“我們有緊急飛行任務,叫轟炸機延遲降落。復述一遍,叫轟炸機延遲降落。”
從控制塔玻璃窗看到,那架C-46運輸機停止瞭滑行,三十六米寬的機翼完全占據瞭整條跑道!
值班指揮急瞭:“什麼緊急任務?我們沒有接到調度命令!你們已經違反飛行軍令!方大隊長,請執行調度命令,立刻退出跑道!立刻退出跑道!”
話筒裡又傳來瞭聲音,隱約能聽出是陳長武的聲音:“我是二號,我是二號,奉命駕機執行任務。我隊一號在後面吉普車裡,有命令請對他說,有命令請對他說!”
值班指揮這才看到,有一輛中吉普從側面滑行道正向跑道開去。
透過控制塔的玻璃窗,他的目光倏地聚焦於那輛中吉普:
開車的竟是方孟敖!
吉普車後座上坐著那八個平津工商界的頭面人物,被郭晉陽和另一個飛行員用槍押著,一個個面如土色。
吉普車駛入跑道,正前方就是那架C-46運輸機。
方孟敖一踩剎車,吉普車倏地停瞭,坐在上面那八個人同時一晃!
跑道前方,C-46運輸機的尾部突然開瞭一條縫,運輸艙開啟瞭,越開越大。
正對著飛機運輸艙門,吉普車油門在一腳一腳低吼著,等待運輸艙門全部打開。
值班指揮啪的一聲打開瞭機場的喇叭,大聲喊道:“方大隊長,方大隊長,你們已經嚴重違反空軍航空條例,我們將封閉跑道,執行緊急軍令!”
控制塔的揚聲器裡又傳來瞭陳長武的聲音:“我們是特別飛行大隊,有隨時執行緊急任務的權力!有疑問請報告空軍司令部!再復述一遍,命令轟炸機延遲降落,有疑問請報告空軍司令部!”
值班指揮蒙瞭一下,玻璃窗外,但見方孟敖那輛吉普猛地啟動,駛向瞭洞開的飛機後尾艙門!
值班指揮吼道:“接空軍司令部!立刻接空軍司令部!”
“是!”一個值班人員立刻拿起瞭電話話筒,“南苑機場調度室,緊急狀況,請立刻接南京空軍司令部!緊急狀況,請立刻接南京空軍司令部……”
“報告!”坐在雷達前的調度員,在桌面的玻璃板上畫瞭一道飛行航點,大聲報道,“轟炸機即將飛抵機場,即將降落!”
值班指揮:“命令轟炸機升空,不許降落,聽候指令!”
“是!”調度員戴著耳機,開始在話筒裡忙亂地傳達指令。
玻璃窗外,吉普車已被那架C-46運輸機吞沒,後尾艙門在慢慢升合。
院外吱的一聲,學校的車來瞭。
坐在一樓客廳的何其滄拄杖站起,望瞭一眼女兒,又移開瞭目光:“帶幾本書吧,給我帶上那本《春秋》,給你方叔叔拿兩卷《全唐詩》。”
那口黃色的老皮箱還打開著,裡面整齊地擺著幾套衣服,何孝鈺抹瞭一下腮邊的淚水:“爸,要去,您也不能坐學校的車。”
何其滄又望向瞭女兒:“為什麼不能?”
何孝鈺:“坐著燕大的車,人傢會認為您是拿司徒雷登叔叔壓他們。”
何其滄閉上瞭眼,頓瞭一下手杖:“是丟人哪……打電話給清華的梅校長,借他的車送我。”
何孝鈺:“這樣的事還要驚動多少人哪……”
“那我就走路去!”何其滄焦躁瞭。
“爸!”何孝鈺叫住瞭向門外走去的何其滄,“國民政府要抓人,就應該讓國民政府的車送您……”
何其滄想瞭想,轉過身:“撥北平行轅留守處,找李宇清,電話簿上有他的號碼。”
“嗯。”何孝鈺走向電話機。
“是!是!立刻設路障,阻止起飛!”值班指揮捧著話筒,轉身喊道,“空軍司令部命令,地勤設障,阻止起飛,阻止起飛……”
喊到這裡,他蒙住瞭。
控制塔的值班人員,有些望著他,有些望著玻璃窗外。
那架C-46運輸機已經騰地升空瞭!
何宅一樓客廳內,何其滄對著電話,聲調不高,氣勢已十分嚴厲:“動不動就向美國人告狀,你們國民政府不要臉,我何其滄還要臉!我不會再跟司徒雷登說一個字。給你們半個小時,再不派車送我去西山監獄,我就坐飛機到南京坐牢去!”
何孝鈺挨坐在父親身邊,扶著他的手臂。
對方不知說瞭什麼,何其滄更激動瞭:“空軍司令部的秘書長是宋美齡,空軍司令是周至柔,方孟敖開飛機去哪裡我管得瞭嗎……”
何孝鈺立刻捂住瞭父親手裡的話筒,輕聲說道:“爸,方孟敖的飛機不回來,您到西山監獄救不瞭方叔叔,也救不瞭謝叔叔。”
何其滄有些清醒瞭,望瞭一眼女兒。
從女兒的眼中,他還看到瞭方孟敖!
何其滄輕嘆瞭口氣,待女兒松開瞭手,對著話筒聲調也平緩瞭些:“馬上就要宣佈幣制改革瞭,半個小時還是一個小時對於何其滄並不重要。你們的人在這個時候為瞭自己的利益,逼北平分行的行長去坐牢,逼人傢的兒子開飛機上天救父親。請轉告李副總統,他出面過問,我可以配合,可以等你們一個小時。”
何其滄再伸手去放話筒時,手臂無力,夠不著瞭。
何孝鈺連忙接瞭話筒,隱約還能聽見話筒裡李宇清的聲音:“何副校長放心,我們立刻過問……”
何孝鈺擱好瞭話筒,又望向父親。
何其滄:“李宇清應該會立刻去機場……打個電話問問西山監獄,你方叔叔怎麼樣瞭?”
何孝鈺沒有再拿電話,隻望著父親。
“那就不打瞭。”何其滄又閉上瞭眼,“兒子不要命,爹也不要命,我死瞭,還要我女兒為他們操心嗎……”
“爸。”何孝鈺緊緊地握住瞭父親的手。
方步亭的奧斯汀停在瞭西山監獄大門院內。
“方行長。”王蒲忱親自拉開瞭奧斯汀後座車門,望著坐在後排座上的方步亭,一手護著車頂,等他下車。
方步亭沒有下車,突然問副駕駛座上的方孟韋:“是不是飛機聲?”
方孟韋從副駕駛座的車窗伸頭望向天空。
車門外的王蒲忱也抬頭向天空望去。
C-46是當時最大的飛機瞭,在西山上空,還飛得如此之低,以致飛機的機影倏地掠過瞭西山監獄的大院!
方孟韋:“是大哥的C-46。”
方步亭倏地下車,王蒲忱伸手扶他,被他擺掉瞭手,抬頭尋望!
很快,剛飛過的那架C-46繞瞭一圈再次飛瞭回來,還擺瞭一下機翼,又從監獄大院上空飛瞭過去。
這是兒子在給自己致意,方步亭怔怔地追望著飛機。
飛機消失瞭,聲音也消失瞭,他還在望著天空。
“爸。”方孟韋取下瞭自己的帽子舉到父親的頭頂替他遮擋刺目的日光,“飛走瞭……”
“我知道。”方步亭輕輕擺瞭擺手。
方孟韋拿開瞭帽子。
方步亭是第一次來西山監獄,慢慢掃望,西山在目,高墻在前,偏有幾隻鳥兒這時落在瞭高墻的鐵絲網上。
“回去吧。叫你程姨給我準備幾套換洗衣服,讓小李送來就是。”方步亭望著那幾隻鳥兒,對方孟韋說道。
本是路上商量好的,此刻見到父親這般狀態,方孟韋還是不禁悲從中來:“爸,我在這裡陪你……”
“回去!”方步亭轉頭望向他,“你又不是共產黨,上車!”
方孟韋一閉眼,轉身上瞭車。
王蒲忱雖已接到電話,這時也不能就這樣接下方步亭,一手伸進車內,抓住車門:“方副局長,什麼共產黨?老人傢到這裡來幹什麼……”
方孟韋:“人都來瞭,你們審問不就全清楚瞭嗎?”
“方副局長!”王蒲忱急瞭,“什麼審問?審問誰?”
方孟韋見他的著急也不像裝出來的,說道:“王站長,事情跟你無關,你要願意關照,就請安排一間幹凈的囚室,搬張床進去。”
王蒲忱:“我沒有接到任何命令,安排什麼囚室?”
“這裡不是關共產黨的地方嗎?”方步亭的聲音將王蒲忱的目光引瞭過去,“北平分行有共產黨,我就是,安排牢房吧。”
說著,方步亭已然向閃房方向漫步走去。
“攔住!”王蒲忱依然抓住車門向兀自站在不遠處的執行組長和幾個軍統喊道。
執行組長快步過來瞭,迎著方步亭,也不知道該怎麼攔,閃到一邊挽住瞭他的手臂:“方行長,請留步……”
“松手。”方步亭站住瞭,也不看他。
執行組長望瞭一眼王蒲忱,哪裡敢松手。
方步亭壓低瞭聲音:“抓崔中石、抓謝木蘭都有你吧?”
那個執行組長一怔,啪的一記耳光過來瞭,抽得他眼前一黑。
方步亭居然有如此震怒的一面:“什麼東西,抓我還輪不到你!”
“方行長!”王蒲忱隻好自己奔過來瞭。
方孟韋一推車門,也快步走瞭過去:“爸!”
王蒲忱保持著距離,擋在方步亭前面:“這裡是我負責,有任何責任,方行長可以報保密局或者國防部處分我。”
方步亭盯著王蒲忱的眼:“4月份不是大選瞭嗎?不是民主憲政瞭嗎?狗屁!你們還在這裡設秘密監獄,搞特務政治,還什麼保密局、黨通局。告訴你,我就是共產黨,我就是來坐牢的。你不敢審我,就叫黨通局那個徐鐵英來。我在這裡等著他!孟韋,叫他讓開。”
方孟韋望向瞭王蒲忱:“不關你的事,安排吧。”
王蒲忱:“就算有人得罪瞭老人傢,今天是幣制改革,北平分行的行長卻到這裡坐牢來瞭,怎麼樣也得讓我向南京請示一下吧?”
方孟韋望向瞭方步亭:“爸……”
方步亭:“坐個牢還要請示?”
方孟韋:“職責所在,就讓他打個電話。”
王蒲忱不再猶豫,轉頭對執行組長:“快去,搬把椅子來!”
“是!是!我們嚴密監視飛機航向,隨時報告!隨時報告!”南苑機場控制塔內的值班指揮剛放下空軍司令部又一個追問的電話,轉過頭滿臉的汗,那邊另一個電話話筒早伸在那裡等他瞭。
值班指揮大步過去:“哪裡的電話?”
空勤值班遞給話筒:“華北‘剿總’的。”
值班指揮搶過話筒,才聽瞭幾句,立刻焦躁瞭:“共軍又沒有飛機,當然是我們的飛機,開什麼炮?低飛,低飛又怎麼瞭?還會掉下來?你們向傅總司令報告,這是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直管的特別飛行大隊,有問題,請他直接問行政院,問空軍司令部!”
放下這個電話,他立刻走到瞭航線標示的玻璃板前,俯身看去:
“怎麼回事?”
航線標示員:“飛機從西山方向又折回瞭北平,在城內低空盤旋。”
運鈔車終於停在瞭北平分行金庫大院內!
可那道鐵閘門將曾可達和他的青年軍還是攔在大院外。
青年軍經濟糾察和北平警備司令部的憲兵都站在瞭一起,望著大道中間的曾督察和孫秘書。
曾可達的聲音低沉得發冷:“黨部給你許瞭個什麼官?”
孫秘書低沉地答道:“我的檔案永遠在預備幹部局。”
“預備幹部局的內奸?”曾可達目光望向瞭他。
孫秘書:“我願意接受組織審查。”
曾可達:“第一天就配合徐鐵英破壞幣制改革,你以為還有機會接受審查嗎?”
孫秘書:“如果建豐同志有指示,你現在就可以處決我。”
曾可達:“會有指示的……”
一陣轟鳴聲從低空傳來,耀眼的太陽光突然暗瞭!
曾可達、孫秘書,還有那些青年軍和憲兵都感覺到一大片陰影掠過,剛一抬頭,巨大的C-46運輸機幾乎擦著屋頂飛瞭過去!
——日光刺目,飛機上的標識看得清清楚楚!
轉眼,飛機消失瞭。
曾可達:“這架飛機要是回不來,今天我和你就在這裡先槍斃瞭徐鐵英,然後自裁吧!”
孫秘書:“一切聽建豐同志的指示。”
“不要再提建豐同志!”曾可達怒吼道,“你還想把建豐同志陷進來嗎?”
“敬禮!”北平警備司令部的憲兵們一齊肅身敬禮。
王克俊的車來瞭。
後面也是一輛中吉普。
曾可達閉瞭一下眼,迎瞭過去,敬瞭一個禮。
“不用說瞭。”王克俊連禮都沒回,對身邊的副官,“叫話務班下來,趕緊接線。”
副官:“話務班,接線!”
中吉普上的話務班,抬著車輪般大的一盤電話線,還有上電線桿的鋸齒踏腳以及一切接線工具先後跳瞭下來。
王克俊這才望向曾可達:“對裡面的金警班說,把電話專線接到金庫,南京要和裡面通話!”
“是……”曾可達覺得胃酸都湧瞭上來,剛要轉身,剌耳的電鈴聲已經劇響起來!
孫秘書站在鐵閘門前,手掌緊緊地按在電鈴開關上。
“敬禮!”
南苑機場控制塔這裡也在忙作一團地敬禮。
值班指揮陪著李宇清和北平行轅留守處的人快步走瞭進來。
“呼叫,我跟飛機通話。”李宇清非常熟悉控制塔的調度,直接走到瞭呼叫臺前。
值班指揮:“用揚聲器,呼叫C-46!”
“是。”值班人員取下耳機,撥動按鈕,對著呼叫臺上的話筒,“南苑機場呼叫特別飛行大隊方大隊長!南苑機場呼叫特別飛行大隊方大隊長!請回答,請回答。”
所有的目光都望著揚聲器。
揚聲器裡沒有回應!
值班人員望向值班指揮。
值班指揮:“接著呼叫!”
又在重復呼叫瞭。
李宇清走到瞭雷達顯示屏玻璃標示板前:“飛機現在的飛行位置?”
航線標示員看著雷達,在玻璃標示板上用水筆很快標示出瞭飛機的位置,驚瞭:“飛機飛向瞭西南方向!航線標示是阜平上空!”
李宇清的臉再也無法矜持瞭:“共軍的防區瞭……阜平有沒有機場?”
值班指揮:“報告長官,阜平沒有機場,再過去石傢莊有簡易機場……”
李宇清:“嚴密關註,飛機是不是飛往石傢莊!”
“是。”航線標示員滿臉的汗,直勾勾地盯著雷達。
那邊值班人員剛停止呼叫。
李宇清:“繼續呼叫!”
值班指揮:“呼叫!持續呼叫!”
“特別飛行大隊二號!特別飛行大隊二號!我是北平南苑機場,我是北平南苑機場,聽到請回答!聽到請回答!”
依然沒有回應!
李宇清的目光盯向瞭電話,皺瞭一下眉頭,走瞭過去,拿起瞭話筒:“接燕京大學何其滄副校長……不接瞭!”倏地又放下瞭話筒,轉回身走到雷達玻璃標示板前,“飛機現在的位置?”
航線標示員:“還在阜平上空盤旋。”
阜平縣城,華北城工部。
防空警戒!
從大門能看到院子裡持槍的解放軍警衛都在望著上空。
好幾個解放軍報務員都坐在電臺前,停止瞭收發報。
隻有一臺電臺還在收聽電報,飛快地記錄著電報數字密碼。
劉雲就站在那臺電臺前,緊盯著報務員記錄密碼的手。
“完瞭……”報務員剛擱下筆,劉雲一把抄起電報密碼走到中間長桌前,啪地擺到一個譯電員面前:“抓緊翻譯。”
那個譯電員業務精熟,幾乎沒有怎麼看旁邊的密碼本,一個個漢字已經在數字密碼下面的方格中顯出來瞭。
劉雲的目光看向方格紙上的內容:
徐鐵英闖進金庫審訊謝培東,方孟敖駕C-46運輸機突然起飛……
一個解放軍警衛快步走瞭進來,走到劉雲身邊:“報告,不是轟炸機,是一架國民黨運輸機,持續在上空兜圈子……”
“知道瞭。”劉雲目光依然在電報紙上。
“是。”解放軍警衛悄悄地退瞭出去。
電文翻譯完瞭,譯電員將電文紙遞給瞭劉雲。
拿著電文紙,劉雲貌似在看,其實在急遽思索。
整個城工部一片沉寂,門外上空,飛機的轟鳴聲時隱時現。
劉雲快步走到瞭剛才那部電臺前:“給周副主席發電。”
報務員握住瞭電臺機鍵。
劉雲直接口述。
劉雲的口述立刻變成聲波飛出瞭華北城工部,飛向瞭無垠的天空。
南苑機場控制塔內,調度員不停地呼叫:“特飛大隊二號!特飛大隊二號!李宇清副官長要跟你們方大隊長通話。聽到請回答!聽到請回答!”
“何副校長請稍等。”在一旁正跟何其滄通電話的李宇清捂住瞭話筒,對調度員,“不要呼叫瞭。”接著轉望向值班指揮,“能不能把電話連接到呼叫器上?”
值班指揮望向一個值班人員:“能不能連接?”
那個值班人員:“報告,傅總司令有條專線電話能夠直接呼叫。”
李宇清:“能不能拔掉那個專線,把這部電話連接上去?”
值班人員:“能!”
李宇清這才又對電話說道:“何副校長,我們現在立刻把您的電話連接到呼叫器上,請您跟方大隊長通話……請不要掛電話。”
李宇清立刻轉對那個值班人員:“立刻連接!”
值班指揮:“快!”
那個值班人員快步接過李宇清手中的電話話筒,一把扯下電話線,拉到呼叫臺旁,從一個裝置上拔下兩根電話線,將手中的電話線插進瞭接線孔中:“報告,接好瞭,可以通話瞭。”
李宇清:“請何副校長通話!”
這回是調度員取下耳機遞給瞭李宇清:“長官……”
李宇清明白瞭,接過瞭耳機:“打開揚聲器。”
值班指揮親自打開瞭揚聲器。
李宇清對著耳機話筒:“電話已經接好,請何副校長呼叫方大隊長……何副校長,您聽見瞭嗎?您聽見瞭嗎……”
“我耳朵沒聾。”揚聲器中立刻傳來何其滄生氣的聲音,“你能不能夠不要吼叫。”
李宇清愣瞭一下,立刻答道:“好,好。請您呼叫一下方大隊長。”
所有的眼睛又都下意識地望向瞭揚聲器。
“方孟敖,方孟敖……”揚聲器中傳出來的卻是一個女孩的聲音!
所有的目光都混亂地碰在一起。
揚聲器裡何孝鈺的聲音:“我爸有話跟你說,請你回話。”
所有的目光又都望向瞭揚聲器。
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
“何伯伯好,我是方孟敖……”
李宇清的眼睛亮瞭。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圓瞭。
“逍遙遊呀,啊?方孟敖,你本事大,我現在有一段話向你請教,你聽著。”揚聲器中這才傳來何其滄的聲音。
方孟敖的聲音:“不敢,何伯伯請說。”
揚聲器裡何其滄的聲音:“‘復仇者不折鏌幹,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這是誰說的話,什麼意思?”
沉默,方孟敖的聲音:“我不知道,請何伯伯解釋。”
揚聲器裡何其滄的聲音:“聽清楚瞭,這是莊子的話,意思是,復仇的人不會去折斷傷害過他的寶劍,再憤怒的人也不會怨恨偶然飄過來傷害他的瓦片。”
沉默,方孟敖的聲音:“我明白瞭,何伯伯……”
“明白什麼?!”揚聲器裡何其滄的聲音激昂起來,“你開著個飛機是想去撞山嗎?你爸跑到西山監獄是想去拆瓦嗎?你們父子到底要幹什麼?”
又是兩三秒鐘的沉默。
方孟敖的聲音這才傳來:“何伯伯,這是我和我爸的事,您不要管。”
“那你為什麼向孝鈺求婚?”何其滄的聲音轉而激憤瞭,“當年,你爸扔掉你媽獨自去重慶,現在你向我女兒求瞭婚就開著飛機跑,你們父子都是什麼德行!”
李宇清緊繃的臉一下子松下來瞭,張開瞭眼,也張開瞭嘴,出瞭神,在聽著這萬難想到的對話。
值班人員中已有人在偷笑瞭。
“李宇清副官長在嗎?”揚聲器裡傳來瞭方孟敖的問話。
所有值班人員都望向瞭李宇清。
李宇清從出神中醒過來,立刻琢磨該怎麼在這個語境中對話。
值班指揮:“長官,方大隊長呼叫你。”
李宇清將耳機貼到瞭耳朵邊:“方大隊長嗎?我是李宇清,請講話。”
方孟敖揚聲器裡的聲音:“李副官長,請你以行轅留守處的名義,叫馬漢山立刻到控制塔來。我要跟他通話。”
李宇清一怔:“稍等。”轉對自己帶來的副官,“馬漢山在哪裡?立刻查問!”
“我知道,長官。”值班指揮立刻接話道。
李宇清:“在哪裡?”
值班指揮:“在機場禁閉室裡,下午的飛機押送南京。”
李宇清對自己的副官:“傳達行轅留守處命令,押馬漢山立刻來控制塔!”
中央銀行是國民政府的底線,金庫則是中央銀行的底線,就連王克俊也知道這道鐵閘門自己不能逾越。
鐵閘門洞開著,金警班站在門內,王克俊以下所有的人都站在門外,可以看見兩個電話兵在兩個金警的看護下,在院內接好瞭最後一根電線。
兩個電話兵也跑出來瞭:“報告,電話線已經接好。”
電話班的班長立刻捧著一部電話,遞到王克俊面前。
王克俊拿起話筒:“南京總機,南京總機,北平分行金庫的專線已經接通,哪個部門跟金庫通話,請立刻接線。”
曾可達望著王克俊。
孫秘書也望著王克俊。
王克俊的臉突然陰沉瞭:“叫我們接線,線接好瞭卻不知道哪個部門通話……還在開會,開多久?”
曾可達忍不住插言道:“能不能叫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直接通話?”
王克俊隻瞄瞭他一眼,直接對話筒那邊:“知道瞭,我在這裡等候。”把話筒擱下瞭。
曾可達還在望著他。
王克俊沒有好臉色瞭:“你們如果還嫌在北平鬧得不夠,你來管,我這就走。”
曾可達:“王秘書長,立刻要宣佈幣制改革瞭,請跟南京總機說……”
王克俊:“總統正在訓話,要不你跟總機說,叫總統接你的電話?”
曾可達閉上瞭眼。
南苑機場控制塔內,李宇清的眼睛,深沉中流露出感慨。
酷暑的天,馬漢山一身筆挺的灰色中山裝,被兩個憲兵押著,倒像是帶著兩個隨從開會,走向李宇清,笑瞭一下,伸瞭伸手。
李宇清以為他要握手,低頭才看見,馬漢山雪白的襯衣袖口前露著手銬!
李宇清望向馬漢山身後的憲兵:“打開手銬。”
“不用瞭。”馬漢山徑自走到呼叫臺前坐瞭下來,“耳機!”
李宇清:“給馬局長戴耳機。”
調度員立刻將耳機向馬漢山頭上戴去。
“靠後點兒。”馬漢山乜向調度員,“頭發。”
調度員看瞭一眼他三七分明的發型,小心地將耳機靠後給他戴上。
“萬裡無雲,好天氣啊。”馬漢山望著窗外,從揚聲器裡突然說出這句話,怎麼聽怎麼覺得不合時宜。
李宇清皺瞭一下眉頭。
“馬局長嗎?”方孟敖的聲音傳來瞭。
李宇清的眉頭立刻展開瞭。
馬漢山:“報告方大隊長,是我。”
方孟敖的聲音:“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的命令你看到沒有?”
馬漢山:“看到瞭。”
方孟敖的聲音:“為什麼不留下來配合查賬?”
馬漢山笑瞭一聲:“方大隊,你還真相信什麼行政院?那隻是一座廟,管廟的是中央黨部。黨部要我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方大隊,你義薄雲天,我懂的。可為瞭我這條賤命,這樣幹不值得,趕緊飛回來吧。”
方孟敖的聲音:“聽清楚瞭,現在我和你說的每一句話北平能聽到,南京也能聽到。把你知道的那些貪腐黑賬說清楚,就沒有人敢殺你。什麼時候到南京,我來看你,紅酒兌可樂。”
馬漢山:“殺不殺我真無所謂。方大隊,黨國這本爛賬誰都管不瞭,你這麼英俊瀟灑的一個好人,開開飛機,喝喝紅酒多好。不要管瞭,現在降落,興許還能看我一眼……”
“聽清楚瞭。”揚聲器裡方孟敖的聲音激昂起來,“現在不隻是救你,是救我們!徐鐵英為瞭那本黑賬,先是抓瞭你,現在又跑到北平分行抓我姑爹,說你和我姑爹都是共產黨。聽明白瞭嗎?”
“我是共產黨,謝襄理也是共產黨,放他娘的狗屁!”馬漢山立刻激動起來,“他徐鐵英為瞭20%股份殺瞭一個崔中石,先說是共產黨,後又說不是共產黨。他怎麼不說宋子文和孔祥熙也是共產黨?明白瞭,方大隊,有什麼話你隻管問,我們哥兒倆正好用美國這套先進通訊設備向全世界發佈消息,明天《紐約時報》《泰晤士報》給他娘的報個頭條!”
李宇清頓時緊張起來,俯下身去:“老馬,註意黨國形象!”
馬漢山轉望向他:“怕我說,我現在就走。”
方孟敖的聲音又傳來瞭:“馬局長,下面不是我問你,要請你問另外幾個人,這幾個人都在我飛機上……”
馬漢山立刻猜到瞭:“是不是那本黑賬上的人?”
揚聲器裡方孟敖的聲音:“是賬冊上排名前八個人。有一份表格叫他們填,他們說他們公司都是在上海註冊的,北平、天津沒有權力叫他們申報財產。我已經把飛機上的擴聲器打開瞭,請馬局長問問,我們有沒有權力叫他們申報財產。”
“好!”馬漢山聲調高昂,“方大隊,我來問,問完後還有不願意填表的,直接從飛機上扔下去,看誰敢給他們收屍!”
揚聲器裡方孟敖的聲音:“他們都在聽,馬局長請問。”
馬漢山:“你們這八傢混賬王八蛋公司!老子問你們,今年4月民食調配委員會成立,北平、天津幾百萬人的配給糧食和民生物資都是誰在經手?民調會的錢都撥給你們瞭,糧食呢,物資呢,你們都供應瞭嗎?上海註冊,北平黑錢,中央銀行走賬,打著民生的旗號發餓死百姓的財,弄得民調會發不出糧,逼得學生造反,南京派來的調查組查不動你們,讓老子背黑鍋,無非是你們將51%的股份掛靠在瞭上海那幾傢牛皮公司!今天總統宣佈幣制改革瞭,所有的錢都要歸國庫,你們還拿上海說事!蔣經國局長就在上海,方大隊,不要跟他們說那麼多,直接把他們開到上海去,交給經國局長親自審問,那51%到底是他們的私產,還是上海那幾傢牛皮公司的股份!”
一陣吼問,馬漢山的嗓子冒煙瞭,舉著戴手銬的手,向李宇清伸去。李宇清正暗帶贊賞地望著馬漢山,見狀轉頭,低聲說道:“水!”
值班指揮立刻端著一搪瓷杯遞過去瞭。
馬漢山悠悠地竟喝完瞭一搪瓷杯水。
揚聲器裡方孟敖的聲音傳來瞭:“51%的資產八個人都填瞭,是他們的私產。馬局長,還有沒有該問的?”
“開工廠做生意也不容易,這一刀夠他們疼瞭,該保護我們還得保護。”馬漢山喝完水,嗓子潤瞭,聲調也變瞭,“比方本來是你們的20%股份,為什麼要被軍界、政界的一些混賬王八蛋要挾,拿去走私?7月6號侯俊堂都被槍斃瞭,你們為什麼還要讓黨通局來占這個股份?徐鐵英說是黨產就是黨產?方大隊,這20%股份讓他們填上自己的財產。我剛才的話南京都聽到瞭,說不準美國中央情報局也在監聽,他徐鐵英再拿共產黨說事,說這個股份是黨產,老子隨時出面戳穿他。想殺我滅口,他自己先去跳樓!”
“明白!”揚聲器裡方孟敖這一聲答得十分幹脆。
北平分行金庫值班室的電話在辦公桌上尖厲地響瞭。
被一副手銬銬著,兩個人這麼久一動不動,就在等這個電話。
徐鐵英:“電話也不敢接瞭?”
謝培東:“電話就在你手邊。”
徐鐵英慢慢拿起瞭話筒:“北平分行金庫,有話請說。”
“誰叫你到金庫裡去的!”話筒裡竟是葉秀峰的斥責聲。
徐鐵英依然不露聲色:“是,局長,訊問謝培東是陳部長的手諭,央行俞總裁也批瞭字……”
“陳部長叫你去金庫瞭嗎?”葉秀峰電話裡的聲音透著惱怒,“方孟敖突然駕機起飛你知不知道?那個馬漢山在機場控制塔公然呼叫幾傢亂七八糟的公司,說黨通局要侵占侯俊堂在平津的20%股份你知不知道?幣制改革第一天,一個馬漢山押不來,反而跑到北平分行的金庫去,授人以柄!現在,方步亭去瞭西山監獄自請坐牢,何其滄也鬧著要來南京坐牢,弄得總統在南京召開緊急會議你知不知道?”
押馬漢山去南京,到金庫突審謝培東,中央黨部兩面作戰的策劃不能說不周密,唯獨沒想到的是方孟敖駕機升空後居然能通過控制塔跟馬漢山對話,而且公開捅出瞭侯俊堂20%股份的事。徐鐵英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敗在共產黨的手裡,還是敗在黨國內部。
沉默也就一瞬間,徐鐵英覺得這一仗無論如何也應該挽回:“局長,幣制改革是總統頒佈的國策,第一天便出現共產黨在北平操縱破壞,您和陳部長應該在會上向總統痛陳利害……”
“痛陳什麼利害?”葉秀峰電話裡斷然打斷瞭徐鐵英的話,“想聽聽總統是怎麼痛陳利害的嗎?”
“請局長傳達……”徐鐵英閉上瞭眼睛。
葉秀峰電話裡的聲音突然既像他的江蘇官話又像是浙江奉化的國話:“‘黨通局不管黨,到處管財,把手伸到預備幹部局還不夠,還伸到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去瞭,中華民國這個總統幹脆讓你葉秀峰來當好瞭……’這就是總統剛才對我的痛陳!你徐鐵英在北平拉的好屎,這麼大一張屁股我來揩還不夠,還要陳部長去揩嗎?”
徐鐵英閉著眼,也閉住瞭氣,但覺一陣氣浪從臉上身上撲瞭過去,調勻瞭呼吸:“知道瞭。局長,黨產不能保,共黨不能抓,我請求辭職……”
“辭職也得揩瞭屁股再辭!”電話裡葉秀峰的聲音透出瞭殺氣,“第一,我們在那八傢公司沒有任何股份;第二,緊急會議決定,方孟敖違犯《陸海空軍刑法》,著交北平警備司令部立即逮捕!”
那邊掛瞭。
徐鐵英話筒還在手裡,金庫的電鈴便震耳地響瞭起來!
徐鐵英慢慢望向瞭謝培東。
謝培東的眼中空空如也,仿佛剛才的電話一個字也沒聽見,電鈴如此震耳地響著,仿佛也沒聽見。
等到電鈴聲停,徐鐵英嘴角擠出一絲笑:“謝襄理,你贏瞭,調查停止。想知道為什麼嗎?”
謝培東慢慢站瞭起來:“我從來就沒有跟誰爭過輸贏,也不想知道你們為什麼停止調查。”
徐鐵英:“有人替你頂罪瞭,這個人你總想知道吧?”
謝培東望向瞭他。
徐鐵英:“方孟敖觸犯《陸海空軍刑法》,擅自駕機起飛,要挾黨國。這一次特種刑事法庭開庭,我就不能為他辯護瞭。”
謝培東心內震驚,卻輕輕問道:“再送你十萬美元,你願意辯護嗎?”
徐鐵英心中的惱怒可知,卻依然笑著:“共產黨真有錢啊。毛澤東、周恩來住窯洞穿佈衣,手一揮,既能夠將我們中央銀行的錢匯到香港送給那些民主人士,又能夠拿我們中央銀行的錢送給我們黨國各個部門,我說什麼好呢?不過現在行情變瞭,這一次要想救方孟敖可得一百萬美元,你們有嗎?”
謝培東:“徐主任不是那麼貪婪的人吧。一卷錄音帶在法庭還瞭侯俊堂十萬美元,要瞭他的命。你就不擔心我這個保險櫃裡也有一臺錄音機嗎?”
“謝培東!”徐鐵英終於惱羞成怒瞭,“黨通局的前身你知道,我們中統整個系統都盯上你瞭!下半輩子我也不想幹別的瞭,就等著當兩次公訴人,這一次在特種刑事法庭審方孟敖,下一次在特種刑事法庭審你。周恩來就是搬來一座金山也救不瞭你們!”
謝培東:“周恩來有沒有金山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謝培東的命沒有那麼值錢。我早年喪妻,隻有一個女兒。她,就是我的一切。幾天前被你們抓後說是去瞭解放區,剛才,你又說她的生死掌握在你的手裡。中華民國如果還真有法庭,真有法律,我會請最好的律師找你討還女兒。徐鐵英,希望你應訴。”
徐鐵英倏地掏出瞭槍。
電鈴恰又尖厲地響瞭。
徐鐵英手中的槍也響瞭!
——分貝超出瞭極限,人的聽力便會短時間出現失聰,聲音消失瞭。
沉寂中,徐鐵英望著謝培東,謝培東望著徐鐵英。
沉寂中,從中間擊斷的手銬!
沉寂中,謝培東的背影出瞭值班室,走向瞭鐵門。
沉寂中,徐鐵英把槍插回瞭槍套,走出瞭值班室。
南苑機場控制塔裡也是一片沉寂,所有的目光都望向玻璃窗外的跑道。
C-46終於降落瞭,後尾艙門剛完全打開,那輛中吉普便飛快地開瞭出來。
李宇清看見瞭開車的方孟敖,看見瞭坐在吉普車內的那八個商傢和兩個飛行員,看見瞭列隊跑出來的十八個飛行員。
李宇清:“撥空軍司令部電話。”
值班指揮:“是。”立刻拿起話筒快速撥號。
李宇清看見方孟敖和他的飛行員在跑道上整齊地列成瞭兩排,這是在等自己。
“李副官長!”值班指揮的聲音好生異樣!
李宇清轉過瞭頭。
值班指揮捂緊瞭話筒,兩眼圓睜望著李宇清。
李宇清快步走瞭過去,目詢著那個值班指揮。
值班指揮滿臉驚恐,失瞭聲,雙手將話筒遞給李宇清,立刻避開瞭,筆直地站在一邊。
“李宇清嗎?”
話筒裡浙江奉化的口音使李宇清猛醒瞭,雙腿一碰:“報告校長,是我!”
“我不是你的校長,黃埔也不敢有你這樣的學生!”
李宇清臉色大變!
“是李副總統叫你去的南苑機場,還是你自己去的南苑機場?”
畢竟是黃埔二期,李宇清鎮定後朗聲答道:“報告總統,是我自己。”
沉默,那邊的聲音:“說理由。”
李宇清:“是,總統。屬下接到燕大何副校長的電話,才知道方孟敖飛行大隊突然駕機升空,而且屏蔽瞭與地面的聯系。茲事體大,我是總統派到北平的,必須趕到機場,讓飛機降落。現在飛機已安全降落,方大隊就在跑道上待命。”
“飛機是降落瞭,黨國的臉也都丟瞭。誰叫你讓馬漢山進控制塔的?”
李宇清不再辯解:“是屬下失職,願意接受總統處分。”
應答得體,檢討及時,那邊的聲音和緩些瞭:“你的處分以後再說。方孟敖違犯《陸海空軍刑法》,行轅留守處怎麼處置?”
李宇清沉默瞭,可不能沉默太久:“報告總統,方孟敖飛行大隊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編制,方孟敖本人是經國局長委任的……”
“不要拿蔣經國說事!”那邊的聲音立刻又嚴厲瞭,“我現在問你們行轅留守處怎麼處置。”
李宇清:“行轅留守處一切聽總統的命令。”
“立刻逮捕,移交北平警備司令部!”
南苑機場跑道上,咔的一聲,方孟敖的手被銬上瞭。
李宇清銬瞭方孟敖,在他手臂上輕輕拍瞭一下,回轉身:“押馬漢山過來。”
跑道上,方大隊二十個飛行員列成兩排沉重地站在那裡。
跑道外,憲兵排列成三行站在他們對面。
單副局長還是沒有躲過這趟倒黴差事,帶著幾個憲兵小心翼翼地簇擁著馬漢山過來瞭。
方孟敖笑瞭。
馬漢山也笑瞭,加快瞭步子向方孟敖走去。
那個單副局長盡職,帶著幾個憲兵緊跟著也加快瞭步子。
李宇清恰好站在那裡,讓過瞭馬漢山,卻瞪住瞭那個單副局長。
單副局長急忙剎住腳步,慌忙敬禮:“報告李副官長!卑職奉命押送馬漢山,請李副官長指示!”
李宇清:“在這裡等著。”
單副局長茫然瞭一下,接著便深刻領悟瞭:“是!”不但沒有再跟過去,目光也望向瞭別處。
那二十個飛行員還有那一個排的憲兵此刻也如此默契,都眼望著前方,沒有一個人望向方孟敖和馬漢山這邊。
馬漢山望著方孟敖。
方孟敖也望著馬漢山。
方孟敖的手伸過來瞭。
馬漢山其實早看見瞭他的手銬,這時有意不看他的手,說道:“方大隊,你是個幹凈的人,手就不要握瞭。”
方孟敖望著他那三七開筆直一條縫的頭和那一身筆挺的中山裝,笑道:“你今天比我幹凈。”手掌固執地伸在那裡。
馬漢山將手慢慢伸瞭過去。
方孟敖握住瞭他的手,輕聲說道:“你兒子的事已經辦瞭,在南京榮軍醫院戒毒。到時候有人安排他來看你。”
馬漢山被方孟敖握著,輕聲一嘆:“謝字我就不說瞭。我生的這個兒子是來討債的,他也不想見我,我也不想見他,見面的事就不要安排瞭。”
方孟敖的笑容凝住瞭。
馬漢山:“方大隊千萬不要誤解,你們是好父子,我們不是。我這一輩子壞事幹不好,好事幹不來,到南京槍一響,都過去瞭。最後一件事,與好壞無關,還要請方大隊長幫我去完成。”
方孟敖側耳聽著。
馬漢山:“崔副主任西山的墓方大隊長去過沒有?”
方孟敖:“去過。”
“去過就好。”馬漢山湊近瞭些,壓低瞭聲音,“從崔副主任的墓往上走五十步,有一座無主的老墳,隻有半截碑,上面刻著‘康熙三十七年立’,下面埋瞭幾十根金條,是我全部的傢底。幣制改革撐不瞭兩個月,國民政府不會再管老百姓的死活。請方大隊長轉告崔夫人,到時候取出來,養兩個孩子應該夠瞭……”
方孟敖倏地望向馬漢山。
馬漢山已經轉過頭去:“該走瞭!”
這邊,單副局長望向瞭李宇清。
李宇清擺瞭下頭。
那個單副局長帶著憲兵這才走過去瞭。
馬漢山最後望向方孟敖:“兄弟,我們倆聯手擺瞭徐鐵英一道,他放不過你,中央黨部那些人也放不過你。到瞭軍事法庭什麼也不要說,讓老爺子還有何副校長出面,最好判個開除軍籍,立刻去國外。蔣經國不好惹,共產黨也最好不去惹。”
馬漢山再也不看方孟敖,獨自向跑道上的飛機走去。
那個單副局長帶著幾個憲兵急忙追瞭過去。
李宇清過來瞭。
方孟敖:“去哪裡?”
李宇清苦笑瞭一下:“違犯軍令,隻能移交警備司令部,請你理解。”
方孟敖回笑瞭一下,望向瞭跑道上那二十個飛行員,“他們呢?”
李宇清:“回軍營,曾督察會安排。要不要去打個招呼?”
“不瞭。”方孟敖徑直向李宇清的車走去。
李宇清跟瞭過去。
副官立刻開瞭後座車門。
方孟敖剛要鉆進車門,忍不住,還是轉身瞭。
二十個飛行員,二十雙含淚的眼,齊刷刷地敬禮!
方孟敖戴著手銬,隻向他們笑瞭一下,進瞭車門。
何宅一樓客廳的收音機又響起女播音員的聲音:“中央廣播電臺,中央廣播電臺,總統蔣中正頒發《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之同時,行政院頒佈瞭《金圓券發行辦法》……”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何其滄怒不可遏,拿著話筒,一連三拍沙發扶手!
何孝鈺、梁經綸都屏著呼吸站在一旁,望著怒不可遏的父親、先生。
收音機:“……《中華民國人民存放國外外匯資產登記管理辦法》《整理財政及加強管制經濟辦法》……”
“關掉!關掉那個幣制改革……”何其滄一聲怒吼。
梁經綸立刻關掉瞭收音機。
何其滄對著電話話筒:“叫我出面,讓方孟敖飛機降落,現在飛機降落瞭,你們竟把人抓瞭……告訴我,是哪個混賬下的命令!”
梁經綸、何孝鈺都在望著何其滄手中的話筒。
門外,方步亭的手舉在門前,欲敲未敲,放瞭下來,閉上瞭眼。
遠遠地,那輛奧斯汀停在路邊。
門內,何其滄的怒吼:“你李宇清不敢回答,就叫李宗仁接我的電話!”
片刻沉默,何其滄的怒吼:“說話!回我的話……”
何宅一樓客廳如此安靜。
梁經綸的眼。
何孝鈺的眼。
何其滄的憤怒仿佛浪打空城。
憂急,惶惑,他將話筒拿到眼前看瞭看,又搖瞭搖,放回耳邊,望向女兒。
何孝鈺過去瞭。
何其滄將話筒下意識地遞給瞭她。
何孝鈺接過話筒,聽瞭片刻:“爸,是電話線切斷瞭。”
何其滄:“什麼電話線切斷瞭?”
何孝鈺:“我們的電話被切斷瞭。”
“這是燕大的電話!他們敢……”何其滄猛地站起,眼前一黑。“爸!”何孝鈺扔掉瞭話筒,卻攙不住父親。
梁經綸長衫一閃,一把抱住瞭何其滄。
“其滄兄……”客廳門被猛地從外推開,方步亭奔瞭進來!
梁經綸扶著先生坐回沙發,何孝鈺滿眼是淚,去撫父親的胸口。
“不要動他!”方步亭輕聲止住瞭何孝鈺,走瞭過去,“我來。”
梁經綸讓開瞭。
何孝鈺也讓開瞭。
方步亭輕輕捧起何其滄的一隻手,三個指頭搭上瞭他的寸、關、尺。
何其滄兩眼微閉,靠坐在沙發上腰板依然筆直,如老僧入定。
何孝鈺在憂急地望著。
梁經綸也在憂急地望著。
方步亭輕舒瞭一口氣,將何其滄的手輕輕放回沙發扶手,安慰地望瞭一眼何孝鈺,瞟瞭一眼梁經綸,在何其滄身旁的單人沙發上坐下瞭。
何其滄的眼慢慢睜開瞭,虛虛地看見瞭何孝鈺,看見瞭梁經綸。
兩個人竟都沒說話,隻望向自己身旁。
何其滄慢慢轉頭,突然看見瞭方步亭!
“不要動,不要生氣。”方步亭伸過手來搭在何其滄的手上。
何其滄將方步亭好一陣看,擺開瞭他的手:“關我什麼事?我生什麼氣?”
“是啊。”方步亭收回瞭手,“生氣都是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唉!”何其滄一聲長嘆,望向上方,“二十幾歲的人闖禍,快六十的人也闖禍,兒子把飛機開到天上,老子跑去坐牢。現在孟敖被他們抓瞭,我的電話也被他們切斷瞭……怎麼把他救出來,該找誰……”
沒有回應。
何其滄又望向瞭方步亭。
方步亭眼瞼低垂。
何其滄這才醒悟還有梁經綸和何孝鈺站在面前,目光慢慢移向瞭梁經綸,猛然一醒——這個學生是蔣經國重用的人!
梁經綸也看出瞭先生眼中的神情,說道:“先生不值得找他們。該找誰,說一聲,我去。”
這是默契,不能為外人道!
何其滄沒有看方步亭,也沒有看女兒,隻望著梁經綸:“方孟敖屬於哪個部門?”
梁經綸:“原來屬於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幣制改革瞭,應該還隸屬天津經濟管制區北平辦事處。”
“你代表我。”何其滄坐直瞭身子,“去找那個曾可達,讓他轉告蔣經國,國民黨要把人當槍使,我何其滄隨時去南京堵槍口。這個話希望蔣經國告訴他父親!”
梁經綸的目光望向瞭方步亭。
方步亭依然眼瞼低垂。
“看他幹什麼?”何其滄眼中的秘密如此單純,“去呀!”
“是。”梁經綸還是望向方步亭,“方行長,我能不能借您的車去?”
方步亭看梁經綸瞭。
梁經綸的眼神竟如此鎮定。
“孝鈺。”方步亭轉望向何孝鈺,“你也去。告訴小李,送瞭梁教授,到我傢叫上程姨,你們一起去警備司令部看看孟敖。”
何孝鈺已經點瞭頭,立刻想到應該征詢父親,望向瞭父親。
何其滄:“代表我,去吧。”
梁經綸已經走出瞭客廳門。
何孝鈺轉身時眼淚流瞭下來。
方步亭關瞭客廳門,聽到院外汽車發動,才轉過身來:“老哥,樓上去談。要不要我扶你?”
何其滄拄著拐杖站起來,看出瞭方步亭眼神深處的春秋:“來,扶我一把。”
“這把壺是范大生民國二十年給你做的吧?”何其滄房間裡,方步亭放下熱水瓶,捧起瞭那把套著棉罩的紫砂壺遞給何其滄。
何其滄接過壺,直望著方步亭。
方步亭拉過凳子,在對面坐下:“前不久有人也給我送瞭一把范大生的壺,還有三個杯子。”
何其滄:“誰送的?三個杯子什麼意思?”
方步亭:“蔣經國。托曾可達代送的,三個杯子代表我父子三人。”何其滄:“政客!下三濫的手段!這樣的東西你也接?”
方步亭:“我也不想接啊,可我的兒子在他們手裡,說得好聽是重用,說穿瞭就是人質。誰叫我當瞭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經理呢,還有,誰叫我有你這麼個能爭取美援的兄長呢?他們缺錢哪……”
“那就叫孟敖別幹瞭,出國去!”何其滄坐直瞭,找地方放茶壺。方步亭伸手接住瞭茶壺。
茶壺在兩個人手中握住瞭。
方步亭:“老哥,我今天為什麼自己跑到西山監獄去坐牢,叫孟敖違犯軍令開飛機上天?你明白瞭吧,被逼的呀……”
何其滄望著方步亭的眼。
方步亭望著何其滄的眼。
何其滄:“置之死地而後生?”
方步亭將茶壺緊緊地捧瞭過來:“我在銀行我知道,你兼著國府的經濟顧問你也知道,國民黨的傢底已經掏空瞭。蔣傢父子不死心,試圖通過幣制改革起死回生,沒有用的。今天的事你都看到瞭,牽扯到國民黨內部的權力之爭,孟敖就是他們的炮灰。我仔細看瞭他們的《陸海空軍服役條例》和《陸海空軍刑法》,孟敖今天擅自駕機起飛,又主動降落,最高判半年刑期,開除軍籍。先讓他關幾天,押往南京你我再出面,至少可以減去刑期,隻判開除軍籍。那個時候蔣經國也無法再利用他瞭。如果你願意,讓孝鈺跟他一起出國。”
何其滄望著上方想瞭好一陣子,倏地站起來:“去打電話,叫梁經綸回來!”
“電話切斷瞭。”方步亭輕聲提醒,“讓梁經綸去見見他們也好。”
“你不知道!”何其滄走到窗邊,“等他回來再說吧。”
方步亭望著學兄的背影,一下子覺得自己永遠沒有長大,又覺得他也永遠沒有長大。
顧維鈞宅邸後門路邊,梁經綸下瞭車,望著何孝鈺。
何孝鈺在車內也望著他。
何孝鈺透過他,望向胡同裡的崗哨:“你能進去嗎?”
梁經綸:“跟他們說清楚,我是代表你爸來的,應該能進去。”何孝鈺:“說不清楚呢?”
梁經綸不再審視她的眼神:“方孟敖救過我兩次,說不清楚,我大不瞭第三次被抓。”
何孝鈺將臉轉向瞭另一側窗,眼睛又濕潤瞭,但聽見梁經綸對司機小李說:“不要在這裡停留瞭,送何小姐走。”
“好。”
車開動瞭,何孝鈺猛一回頭。
胡同裡一陣風起,空中飄拂的是楊柳枝條,路面上飄拂的是梁經綸的長衫後擺。
車開在張自忠路上。
“何小姐,你的信。”小李在前面將一封信反遞過來。
何孝鈺怔瞭一下,接過瞭信。
信封是空白的。
她又看瞭一眼小李,小李在專註地開車。
何孝鈺撕開瞭信封。
信上,工整的八行箋,工整的豎行毛筆字:
照顧好父親,照顧好自己,什麼也不要問,什麼也不要管。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何孝鈺倏地望向小李:“哪兒來的信?”
小李依然專註地開著車:“你傢門口,一個學生給我的,囑咐瞭,你一個人的時候給你。”
激動之後不禁失望,何孝鈺的目光收瞭回來,將信裝進瞭信封,貼身放進瞭衣裡。
車加速瞭,何孝鈺抬頭又望向小李:“能見到謝叔叔嗎?”
“誰?”
何孝鈺:“你們謝襄理。”
小李:“今天可能見不到。幣制改革瞭,我們行長在外面,行裡全靠謝襄理一個人打點呢。”
何孝鈺不再說話,望向窗外。
青樹,綠蔭,池塘。
顧維鈞宅邸後園的鵝卵石花徑,又是青年軍,又是憲兵,一雙雙眼睛,大煞風景。
李營長在前,梁經綸在後,前面已能看見曾可達住處瞭。
李營長站住瞭,讓到路邊。
梁經綸身前的花徑上站著孫秘書!
“爭得很厲害。”孫朝忠往前瞭一步,聲音低沉,“梁經綸同志這時不能去。”
“退後。”梁經綸的聲音比他更低沉。
孫朝忠沉默瞭片刻,往後退瞭一步,仍然擋在路中。
梁經綸望向瞭李營長:“把你的槍給我。”
李營長:“梁先生……”
梁經綸嚴厲瞭:“穿上軍服我是上校。把槍給我!”
李營長猶豫著抽出腰間的手槍遞給瞭梁經綸。
梁經綸拉槍上膛,望著孫朝忠:“把槍抽出來。”
孫朝忠沒有抽槍:“梁經綸同志……”
梁經綸的槍已經指向瞭他的頭:“像那天一樣朝我開槍。”
孫朝忠還是沒有抽槍。
“那就讓開!”梁經綸手一抬,槍聲在後園震蕩,大步走瞭過去。李營長手快,一把拉開瞭孫秘書。
又一聲槍響,梁經綸所過之處,青年軍、憲兵驚愕的眼神!
“誰開槍?!”曾可達出現在走廊上。
“李營長!”梁經綸迎著走廊,沒有回頭。
李營長快步追瞭過來。
“把你的槍拿去。”梁經綸隻往後一遞,已經上瞭走廊。
曾可達目光復雜地望著他。
梁經綸腳步不停:“徐鐵英在裡面嗎?”已經進瞭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