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可達跨進自己客廳的房門,便是梁經綸的背影。
徐鐵英坐在沙發上低頭隻看那八個商傢填的表格。
兩個人在沉默中對峙。
曾可達飛快地向裡間臥房望去。
臥室的門開著,拉瞭窗簾,光線暗淡。
“我想問黨通局幾個問題。”梁經綸打破瞭沉默。
曾可達倏地轉過頭。
梁經綸依然在望著徐鐵英:“黨通局如果拒絕回答,請預備幹部局給我一個答復。”
“什麼身份?”徐鐵英終於抬頭瞭,“國民黨黨員梁復生,還是共產黨黨員梁經綸?”
梁經綸:“什麼身份都行。”
“李營長!”曾可達對門外喊道。
“在!”李營長在走廊石階下大聲答道。
曾可達:“所有的人撤出後園,到門外警戒!”
“是!”
梁經綸:“我可以問瞭嗎?”
曾可達仍沒接言,從梁經綸背後徑直走到辦公桌前坐下,低頭翻閱另外幾份表格。
徐鐵英在盯著梁經綸:“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已經回答瞭。”梁經綸,“國民黨黨員梁復生被你們抓過,共產黨黨員梁經綸也被你們抓過。你希望我用哪個身份?”
徐鐵英:“共產黨。”
梁經綸:“那就共產黨。曾督察,請你筆錄。”
徐鐵英望向瞭曾可達。
曾可達沉默瞭片刻,竟拿起瞭筆:“徐主任,是否一起記錄?”
徐鐵英已經沒有瞭臺階,抽出瞭鋼筆,掏出瞭筆記本。
梁經綸:“幣制改革第一天,黨通局全國黨員聯絡處主任徐鐵英公然闖入中央銀行北平分行金庫,請問,到底是為瞭抓共產黨,還是為瞭黨通局在平津地區的20%股份?”
沉默。
記錄。
梁經綸:“如果黨通局在平津地區確有黨產股份,我要求曾督察在調查表格上填上黨產並註明合法來源。如果黨通局否認在平津地區有合法的股份黨產,請徐主任明確回答擅闖金庫的合理原因。”
沉默。
記錄。
梁經綸:“徐主任是不是拒絕回答?”
沉默。
記錄。
梁經綸:“那就請回答我以下問題。”
沉默。
記錄。
梁經綸:“北平分行金庫副主任崔中石到底是不是共產黨?如果是共產黨,黨通局為什麼不拿出證據交特種刑事法庭審判?如果不是共產黨,黨通局為什麼要突然將他秘密處決?”
徐鐵英已經放下瞭筆。
曾可達還在記錄。
梁經綸:“謝培東到底是不是共產黨?如果是共產黨,黨通局為什麼不拿出證據交特種刑事法庭審判,卻在西山監獄暴露我在預備幹部局的身份,槍殺他的女兒?徐主任今天去金庫不是抓共產黨嗎?為什麼謝培東還在擔任北平分行的襄理負責北平的幣制改革?隻有一個答案,北平分行握有證據,黨通局在平津地區確有非法的20%股份黨產!”
“曾督察!”徐鐵英猛地站瞭起來,“剛才你還明確表示,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從來沒有調查過黨通局,現在這個人說的話,到底是代表預備幹部局,還是代表共產黨北平城工部?”
曾可達慢慢放下瞭筆,沒有回答,目光向裡間臥室望去。
“預備幹部局不回答,就說明這個梁經綸是代表共產黨在說話。”徐鐵英始終忍著不看裡間臥室,坐瞭回去,望向梁經綸,“你問瞭我這麼多,我問你一個問題行不行?曾督察,請你也記錄。”
說著,徐鐵英操起瞭鋼筆,在筆記本上飛快地寫著:
民國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
共產黨北平城工部學委梁經綸
“今天,中華民國政府頒佈幣制改革法案。”徐鐵英一邊說一邊記錄著自己的話,“共產黨在幹什麼?身為共產黨北平城工部黨員,梁經綸不可能沒有接到共產黨的指示。你所知道的共產黨指示是否報告瞭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如果沒有,請你現在報告。”
梁經綸連蔑視的眼光都懶得給徐鐵英瞭,慢慢望向瞭曾可達。
曾可達竟在記錄徐鐵英的問話!
梁經綸蔑視的目光裡浮出瞭寒意:“曾督察是不是也要我回答?”
曾可達望向瞭他:“有什麼就說什麼。”
“那就請記錄吧!”梁經綸的聲調激昂瞭,“你們真想知道共產黨在幹什麼嗎?”
沉默。
飛快地記錄。
梁經綸的目光望向瞭窗外:“其實你們都知道。截止到今天,民國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民國政府因通貨膨脹物價飛漲不得不推行幣制改革的時候,在西北,在東北,在華北,還有華東,共產黨已經在他們的解放區全面推行瞭土地改革。一億三千萬農民分到瞭土地,一億三千萬人成瞭共產黨的堅定擁護者,共產黨正規軍迅速擴充到三百萬,民兵兩百萬。一億三千萬人的土地全是他們的後勤補給。以東北解放軍為例,每人每年就有軍糧五百斤,部分地區一個解放軍每年能領到軍糧一千斤。去年,華北解放區大面積災荒,共產黨發動農民生產自救,幾十年不遇的災情,沒有餓死一個災民,還保證瞭他們每個解放軍每人一年三百多斤的軍糧……”
“說得好。”徐鐵英鐵青著臉飛快地記錄,“有個建議,你在說共產黨的時候似乎應該把他們改成我們。”
“那就改成我們!”梁經綸憤然接道,“‘平均地權,耕者有其田’,是先總理孫中山建立同盟會時就提出的綱領,在改組國民黨時更是寫進瞭黨章!幾十年過去瞭,在國統區,占中國面積2/3的農村,依然是不到10%的人占據90%的土地,三億多農民沒有飯吃!城市的資產掌握在不到1%的人手裡,上千萬居民竟然要靠美國的救濟糧活命!去年一年,國軍已銳減到三百多萬,竟還是發不出軍糧,前不久在北平就發生瞭第四兵團和民食調配委員會搶糧的事件。民不聊生,人心盡失,我們國民黨到底在幹什麼?”
“說得好!說得很好!”徐鐵英記完瞭這段話的最後一個字,這一次下意識地望瞭一眼裡間臥房,接著問道,“梁經綸,你剛才說共產黨在解放區搞土地改革,又提到瞭這是先總理‘平均地權,耕者有其田’的治國綱領。我現在問你,共產主義和三民主義是不是一個主義?請你直接回答。”
梁經綸沒有看徐鐵英,而是又望向瞭曾可達。
曾可達竟然不再看他,而是在記錄徐鐵英的問話。
一陣寒意襲上心頭,梁經綸看著曾可達記錄完徐鐵英的話:“曾可達同志,徐主任提的這個問題,我想請你幫助回答,可不可以?”
曾可達又望向他瞭,卻沒有說可以,也沒有說不可以。
梁經綸:“你的傢在贛南,你的父母、你的兄長現在還在老傢種田,他們知不知道什麼是共產主義,什麼是三民主義?”
曾可達還是沒有接言,這句話也沒有記錄,臉上也依然沒有表情。
“那我就直接回答吧。”梁經綸再也不看他們,“中國是世界最大的農業國,四億多農民,99%以上都不識字。他們不懂什麼是共產主義,也不懂什麼是三民主義。他們隻懂得沒有土地就沒有飯吃,隻知道誰能讓他們生存就跟誰走!先總理領導國民革命深知國情,因此提出瞭‘平均地權’的民生主張。這個主張被國民黨拋棄瞭,卻讓共產黨在他們的解放區通過土地改革獲得瞭民心。在黨內隻有經國同志看到瞭這一點,在贛南試行土地改革反而受到你們的攻擊,中央黨部甚至說他是蘇俄共產黨。1941年開始的黨團之爭,你們中央黨部臝瞭,政學系贏瞭,孔宋財團贏瞭。在農村依然是不到10%的人占據著90%的土地,在城市依然是不到1%的人占據著90%的資產。你們少數人的利益保住瞭,國民黨卻被你們一步步推向失敗,推向滅亡!”
戛然而止。
烈日當空,偌大的後園沒有鳥叫,沒有蟲鳴,甚至沒有一絲風聲。
房內,竟能聽見兩支鋼筆的寫字聲。
“記錄完瞭嗎?”梁經綸轉過身來,“記錄完瞭你們可以把我的話上報,可以說是國民黨黨員梁復生說的,也可以說是共產黨黨員梁經綸說的,這都不重要瞭。重要的是請你們將方孟敖立刻釋放。現在北平分行的行長就坐在何副校長的傢裡等著答復。如果方孟敖繼續關押,牽涉到黨通局的非法黨產,美國的五千萬美援就可能立刻凍結,幣制改革在第一天就可能流產!你們已經抓過我兩次,可以抓我第三次,可我現在必須回去,給方行長和何副校長答復。”
梁經綸轉身瞭,一陣門風,長衫拂起,他又站住瞭:“還有,請你們立刻接通何副校長傢裡的電話,這種卑劣的手段丟國民黨的臉!”“等一下!”曾可達突然叫住瞭梁經綸。
梁經綸回頭,竟發現曾可達和徐鐵英都筆直地站在那裡,望向臥室房門。
梁經綸意識到瞭什麼,向臥室方向望去。
一個身穿中山裝、五十出頭的人,走瞭出來,面相和善,目光內斂。來人向曾可達和徐鐵英微點瞭下頭,在梁經綸面前站住瞭:“梁經綸同志嗎?”
梁經綸望向瞭曾可達。
曾可達:“介紹一下,總統府四組主任陳方先生。”
梁經綸驀地明白,自己今天被徹底賣瞭!
他不再看曾可達,望著陳方:“請陳主任指教。”
那陳方面目依然和善:“不敢。黨內像梁經綸同志這樣有見識的不多啊。奉命來處理一些事務,不期邂逅,請你理解。”
梁經綸:“我說瞭,請陳主任指教。”
陳方:“聽說何副校長和方行長都在等你的答復,這很重要。有一件事情請你向何副校長還有方行長說明,中央黨部和黨通局在平津地區沒有什麼20%股份的黨產。幣制改革事關國傢安危,隻能成功,不能失敗。五千萬美國援助不會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凍結,幣制改革也不會在第一天就流產。我的話請你理解。”
梁經綸:“幣制改革的論證報告是我幫助起草的,我當然理解。”陳方:“理解就好。跟何副校長和方行長好好解釋。”
梁經綸:“我能走瞭嗎?”
陳方點瞭下頭。
“派車送你吧。”曾可達走過來瞭。
“借輛自行車就行。”梁經綸已經跨出瞭房門。
陳方看著他,曾可達看著他,徐鐵英也看著他。
飄拂的長衫消失瞭,風聲因梁經綸而起,隨梁經綸而去!
陳方回頭瞭,向曾可達那張桌前走去,拿起瞭他記的那份記錄看瞭起來,同時輕聲說道:“二位請坐。”
曾可達沒有坐。
徐鐵英也依然站在那裡,沒有坐。
輕輕地將記錄放回桌面,陳方望向瞭曾可達:“請曾督察寫上記錄人,簽個名。”
曾可達過去簽名瞭。
陳方又走到瞭徐鐵英面前,拿起瞭茶幾上的記錄。
這次隻翻瞭翻,陳方便將記錄放回茶幾:“徐主任也請簽個名吧。”徐鐵英坐下簽名瞭,簽得如此之慢。
兩個名都簽完瞭,陳方站在那裡等著。
曾可達立刻過來將記錄交給瞭他。
徐鐵英站起來,雙手將記錄也交給瞭他。
陳方:“都請坐吧。”
兩個人都坐下後,陳方這才在單人沙發上坐下,隻坐瞭沙發的三分之一,顯得十分謹慎謙恭,輕聲問曾可達:“對這個梁經綸,經國局長什麼評價?”
曾可達想瞭想,答道:“人才難得。”
陳方將兩份記錄對折瞭一下,放進瞭中山裝下衣口袋:“這份記錄不能再外傳,我親手交給總統。”
曾可達:“是。”
徐鐵英:“是。”
陳方又輕聲問徐鐵英:“關於那20%股份,黨通局還有沒有什麼證據在什麼人手裡?”
徐鐵英沉默。
陳方依然不緊不慢:“有什麼說什麼。”
徐鐵英:“黨通局沒有在所謂的20%股份裡拿一分錢,那八傢公司填的表就在這裡,都是他們的私產。”
陳方:“我是問還有沒有什麼證據在別人手裡。就像剛才這個梁經綸說的,北平分行,崔中石、謝培東,你為什麼要去找他們?會不會出現這樣嚴重的後果,比如共產黨掌握瞭明細賬目,通過別的渠道栽贓中央黨部?”
徐鐵英閉上瞭眼:“有一份明細賬目,原來在崔中石手裡,現在在謝培東手裡。這兩個人都有可能是共產黨。”
陳方:“有可能還是有證據?”
徐鐵英:“證據正在抓緊調查。”
“那就抓緊調查。”陳方站瞭起來,“徐鐵英。”
——直呼其名。
徐鐵英倏地睜開瞭眼。
陳方:“中央黨部、全國黨員通訊局從來就沒有在平津八傢企業有任何黨產股份,謠諑紛起,你必須解釋清楚。即日起解除你在黨通局和北平的一切職務,回南京接受調查。”
徐鐵英慢慢站起來,望著陳方。
陳方接著說道:“我也是一小時前在華北‘剿總’接到總統的電話,傳達而已。”說著看瞭一下手表,“傅總司令安排瞭五點的飛機,時間很緊瞭。我和曾督察還有幾句話說,請徐主任到後門等我一下,一起走。”徐鐵英想到瞭這個結果,卻沒想到如此決絕:“陳主任,我在北平警察局有一些黨通局的秘密材料,還有一些個人的物品……”
“已經安排人去清理瞭。”陳方這次很快回答瞭他。
“謝謝陳主任……”徐鐵英必須抓住最後一次機會瞭,“有幾句重要的話,事關戡亂救國,我能不能先跟曾督察交代一下?”
陳方看瞭看他:“可以。”
徐鐵英望向瞭曾可達:“7月6日在南京特種刑事法庭,你對方孟敖的懷疑是對的,到北平以後你們對崔中石的懷疑也是對的。共產黨、周恩來經營多年,在黨國各個要害部門都安插瞭他們的人。對此黨通局一直在嚴密關註,秘密調查。由於取證艱難,在審訊方孟敖時,我才會為他辯護,也是為瞭繼續查找證據。我來北平不隻是為瞭什麼黨產,核心任務是找出潛伏在中央銀行的共產黨。黨費沒有錢,軍費沒有錢,政府開支、民生教育都指著中央銀行,可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賬卻掌握在共產黨手裡。崔中石死瞭,謝培東還在,這個人是周恩來精心佈的棋,一日不挖出來,遲早會成為平津地區幣制改革乃至華北跟共軍決戰的心腹大患。還有剛才那個梁經綸,他不是真正的共產黨,也絕不是真正的國民黨。這個人口口聲聲隻提先總理,隻提經國局長,隻字不提總統。這是在分裂黨國、離間骨肉。但凡有可能,他就會利用何其滄、司徒雷登和一切美國的關系反對總統。至於方孟敖,我隻想提醒一句,不能讓他將國軍的飛機開到共產黨的解放區去。”
說到這裡,徐鐵英突然向曾可達伸出瞭手。
曾可達避開瞭徐鐵英的目光,望向陳方。
陳方遞過一個可以握手的眼神。
曾可達伸出瞭手。
徐鐵英:“兄弟鬩於墻,外禦其侮!”握瞭一下,轉身走瞭出去。
曾可達再想看徐鐵英時,已經沒瞭身影。
“曾督察。”陳方在輕輕叫他。
“在。”曾可達這才回過神來。
陳方:“堅決反腐不要忘記堅決反共。我沒有話傳達瞭。隻問一下,方孟敖怎麼處理,還有梁經綸剛才的言論你怎麼看?”
曾可達:“請芷公指示。”
稱字而不稱名,是尊稱對方,稱一個字再呼之為公便是最高的尊稱瞭。陳方字芷町,曾可達這時如此稱呼,可以視為巴結,也可以視為發自內心之尊敬。
陳方笑著搖瞭搖頭:“不敢。”接著從口袋裡掏出那兩份記錄,看瞭看,擇出曾可達記的那份遞還給他:“向經國局長匯報,聽經國局長指示。”
“是!”曾可達雙手接過瞭記錄。
陳方伸出瞭手。
曾可達指尖捏著記錄,雙手握住瞭陳方,“感謝總統信任,感謝芷公關照。”
陳方的手軟綿綿的:“都是江西人,不說客套話。共克時艱,不要送瞭。”
“是。”曾可達口中答著,還是緊跟著送到瞭門外,“王副官!”
曾可達住處走廊對面的房門立刻開瞭,王副官陪著另一個年輕的中山裝走瞭出來。
年輕的中山裝疾步走到陳方面前,從公文包裡掏出一副墨鏡遞給瞭他,接著撐開瞭那把很大的黑佈洋傘。
陳方戴上墨鏡便再沒說話,也再不回頭,黑佈洋傘罩著,下瞭走廊,踏著花徑而去。
王副官頗詫異,曾督察既不送客,也不回房,站在門口出神,等瞭少頃必須過去瞭,輕輕叫道:“督察。”
“嗯。”曾可達這才看向他。
王副官:“警備司令部電話,說是方行長夫人還有何副校長的女兒要看方大隊長,未經徐主任批準不敢同意,跟方副局長發生瞭沖突。”
“沒有什麼徐主任瞭……”曾可達又望向瞭園子裡那條小徑,“回電話,未經南京同意,誰也不許跟方大隊長見面。”
“是。”
“等一下。”曾可達又叫住瞭他,將手裡那份記錄遞給王副官,“將這份記錄立刻電發建豐同志!”說完,轉身進瞭房門。
房門從裡面關上瞭。
王副官這才轉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燕南園何宅外小路上,烈日當空,空無一人,梁經綸騎著自行車,也不就路旁的樹蔭,飛踏而來。
長衫已經濕透,下擺掖在腰間,前面就是何傢瞭,梁經綸放慢瞭車速。
突然,一件東西從眼前砸落,掉在梁經綸車前約兩米的路面,還彈跳瞭一下。
梁經綸一握剎車。
路面上是一個裝著電工工具的皮套。
梁經綸抬頭。
路旁電線桿上一人正在解開腰間的安全帶。
“對不起!”那人非常敏捷,拿著腰帶瞬間便下瞭電線桿,走到路中,撿起瞭地上的工具套。
“辛苦。”梁經綸應付瞭一聲,正要踏車。
“是梁教授吧?”那人望向瞭他。
梁經綸再望那人,搜索記憶,並不認識。
——他當然更不知道,此人正是火車上曾經跟崔中石接頭的地下黨。
那個人接著說道:“聽說何副校長傢的電話線斷瞭,我是來修電線的。梁教授是去何副校長傢嗎?”
梁經綸開始審視這個人瞭:“是。請問誰派你來修的?”
那個人系上瞭工具套:“梁教授認為我是誰派來的呢?”
這就不能搭話瞭,梁經綸不再看他,腳一踏。
“張月印同志。”這一聲很輕,梁經綸聽瞭卻如此響亮!
梁經綸慢慢又轉過瞭頭:“你說什麼?”
那個人:“嚴春明同志犧牲瞭,我接替他的工作。今後我跟你單線聯系。”
說著,那人掏出一封信遞給梁經綸:“上級的介紹信,看完燒掉。”
梁經綸沒有去接那封信。
那人將信失手掉落在梁經綸腳下,轉身向電線桿走去。
電線桿邊也停瞭一輛自行車,那人將自行車推過來時,掉在地上的信已經不見瞭。
那人笑道:“何副校長要求學校再給他拉一條專線,總務處晚上會派人來。請梁教授告訴何副校長。”
上車,再沒回頭,飛快地騎去。
梁經綸也沒再回頭看他,推著車慢慢向何宅院門走去。
何其滄依然坐在二樓房間自己那把躺椅上,方步亭已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兩人都知道梁經綸回瞭,也知道梁經綸進瞭客廳。
“先生,我回來瞭。”梁經綸的聲音從客廳傳來。
何其滄和方步亭對視瞭一眼。
何其滄:“上來吧。”
腳步上樓的間隙,方步亭已回到何其滄身邊的椅子上坐下。
何其滄望向瞭房門外,方步亭也望向瞭房門外。
梁經綸站在門口:“先生,方行長,我見瞭曾可達。”
按理,這時何其滄應叫梁經綸進房,可依然隻望著他,方步亭也在望著他。
梁經綸便不宜再往下講,靜靜地候在門口。
何其滄望瞭梁經綸好一陣子,說話瞭:“我啟蒙早,四歲上的私塾。記得第一天去上學,我的父親,孝鈺她爺爺對我說,用心讀書,要藏得住話。我問,什麼是藏得住話。我父親告訴我,隻該你一個人知道的事不要對第二個人說,隻該兩個人知道的事不要對第三個人說。我當時並不明白,隻是照著做瞭。好多年後我才悟出這番話的道理,天下本無事,都是傳出來的。現在我把這個話教給你。見曾可達的事,孟敖的事,跟方行長一個人說就行瞭。你們下去說。”
一陣酸楚湧上心頭,梁經綸答道:“是。”
方步亭站起來:“我下去瞭。”
何其滄依然坐著:“去吧。”
繞室徘徊,電話終於來瞭。
曾可達住處客廳裡的電話隻響瞭一聲,曾可達立刻拿起瞭話筒。
“可達同志嗎?”果然是蔣經國的電話。
曾可達:“是我,建豐同志。”
“那封電報是怎麼回事,誰的言論?”
曾可達有意沉默瞭兩秒鐘:“是梁經綸同志的談話記錄。”
“什麼談話記錄?跟誰的談話記錄?”
曾可達:“我在場,還有徐鐵英。”
那邊突然沉默瞭,接著突然發問:“你為什麼不制止?”
曾可達:“報告建豐同志,陳方先生來瞭。”
“哪個陳方先生?”
曾可達聽出瞭建豐同志很少如此驚詫,小心答道:“總統府四組主任陳方先生。”
這一次那邊是真的沉默瞭,曾可達望著墻上的壁鐘,大概有六七秒鐘。
“陳秘書來,你是不方便向我報告還是沒有時間報告?”
曾可達:“事先沒有通知,陳秘書是突然來的,向我和徐鐵英傳達總統的訓示。梁經綸同志這個時候也突然闖來瞭,是因為方孟敖被逮捕的事,門衛擋不住,陳秘書不便見他,就在裡面房間。梁經綸同志當時十分激動,我無法制止,徐鐵英當場記錄瞭他的談話,我也隻好記錄。”
又是片刻沉默。
“徐鐵英的記錄被陳秘書拿走瞭?”
曾可達:“是。”
“陳秘書什麼看法?”
曾可達:“沒有直接談看法,隻問我你對梁經綸同志平時怎麼評價……”
曾可達有意停住,沒想到電話那邊並不接言,這種沉默便有些可怕瞭。
曾可達扛不住瞭,接著說道:“我回答他,建豐同志對梁經綸同志的評價是‘人才難得’。”
那邊依然沒有接言。
曾可達隻得又接著說道:“陳秘書回瞭一句,向經國局長匯報,聽經國局長指示……”
又是短暫的沉默。
“上海這邊會議還在進行,用最短的時間說你對梁經綸同志這番言論的看法,還有對方孟敖怎麼處理,說具體建議。”
何宅一樓客廳內,梁經綸完全是晚輩的姿態,看著方步亭:“方行長,今天跟您談話我想改個稱呼,希望您同意。”
方步亭:“什麼稱呼?”
梁經綸:“方叔。”
方步亭:“怎麼稱呼都行。”
梁經綸:“方叔,剛才我先生教我的那番話,我能不能這樣理解,今天我跟您談的話,您不會再跟第二個人說;同樣,您跟我說的話,我也不能跟第二個人說。”
方步亭:“你能夠這樣領悟,我們便能夠談下去。”
梁經綸:“下面我會把該說的話都跟您說,不該說的話我還是一個字也不會說,不是為瞭隱瞞,而是說瞭也於事無補,請您理解。”
方步亭:“你說。”
梁經綸:“國庫沒有錢,老百姓沒有錢,錢都在少數人手裡,他們不會犧牲自己的利益支持幣制改革,最多兩個月幣制改革就會宣佈失敗。這一點您清楚,我清楚,我先生也清楚。您卷進來瞭,因為您是北平分行的行長。我卷進來瞭,因為我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人。我先生也卷進來瞭,因為他能夠向司徒雷登爭取美援。最不應該卷進來的是方孟敖,他不懂經濟,也不懂政治,不應該再被利用。”
方步亭重新看他瞭:“被誰利用?”
梁經綸:“國民黨,還有共產黨。”
方步亭:“能不能說具體一點兒。”
梁經綸:“我不說您也應該知道。”
方步亭:“我未必知道,請說。”
梁經綸:“利用他的國民黨很清楚,是預備幹部局,是蔣經國先生。共產黨以前是崔副主任,現在是謝襄理。”
方步亭倏地站起來,慢慢四處打量。
梁經綸也跟著站起來,望向他。
方步亭卻問:“水在哪裡?”
梁經綸:“我來倒。”
“我談幾點看法。”
建豐同志的語氣從來沒有這樣平淡,曾可達控制住心中的失落,答道:“是,請建豐同志指示。”
“不是指示,隻是看法。”
曾可達隻好答道:“是……”
“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事情,都要以總統的意見為最後意見。也許我在上海搞幣制改革,總統不願讓我分心;也許你在北平的工作讓總統很放心,陳秘書親自見你都代表瞭總統對你的信任……”
“建豐同志!”曾可達這是第一次打斷建豐同志的電話。
“不要打斷我的看法。”建豐同志也是第一次用如此冷漠的聲調打斷瞭曾可達。
曾可達:“是……”
“你剛才的建議,無論是否已經跟陳秘書說瞭,我都同意。方孟敖觸犯《陸海空軍服役條例》應移請空軍司令部交特種刑事法庭審判,梁經綸發佈分裂黨國的言論應立案調查他的真實背景。如果方步亭因此不配合幣制改革,即請央行撤掉他北平分行經理的職務。如果何其滄因此影響美國援助,我們就不要美國的援助。”
“建豐同志!”曾可達再次打斷瞭建豐同志的電話,“我的建議不是這個意思,幣制改革,還有‘孔雀東南飛’行動……”
“不要再提‘孔雀東南飛’行動!”這次那邊的聲音十分決斷,“以國防部調查組的名義,把你剛才的建議寫成書面報告,今晚九點前電發總統府第四組交陳秘書,轉呈總統裁決!”
電話在那邊啪地掛瞭。
曾可達整張臉都黑瞭,話筒裡不斷傳來嘟嘟嘟的忙音,室外的蟬聲同時刺耳地響瞭起來。
放下話筒,曾可達走到門邊,倏地開瞭房門:“王副官!”
“到!”王副官倉皇地開門出來瞭。
望著王副官失態的神色,曾可達察覺自己失態瞭:“拿紙筆來,起草一份緊急報告。”
曾可達轉身回到座位上,竭力平復情緒。
王副官拿著紙筆進瞭房門,屏息望著曾可達。
曾可達望著窗外凝神想著,突然說道:“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
——這是報告的內容嗎?
王副官好生錯愕,記也不是,不記也不是。
曾可達望向瞭他:“這句話出自哪個典故?”
王副官這才明白,這是感慨,不能流露表情,想瞭想,答道:“好像出自《後漢書》……”
曾可達:“誰說的?”
王副官:“隨後我去查。”
曾可達:“不要查瞭。寫報告吧。”
“我隻問你一件事。”方步亭坐在何宅一樓客廳內,深深地望著梁經綸,“你如實告訴瞭我,以你先生和我的力量,我們可以安排你去美國。”
梁經綸也深深地望著方步亭:“您問。”
方步亭:“木蘭是不是死瞭?”
梁經綸:“是。”
方步亭還是顫瞭一下,喉頭一哽,默在那裡,眼淚盈瞭出來。
梁經綸沒有回避,靜靜地坐著,眼中也有瞭淚星。
“12號那天晚上……”方步亭吞下淚水,“木蘭的爹還有你都在演戲給我們看?”
梁經綸:“是……”
方步亭掏出手絹揩瞭眼淚:“告訴我,殺木蘭的是蔣經國還是陳果夫陳立夫!”
梁經綸:“他們都不會下這樣的命令,殺害木蘭的是徐鐵英。”
“徐鐵英算什麼東西?”方步亭露出瞭剛烈之氣,“告訴我他背後的人!”
梁經綸:“沒有具體的人,要說背後就是黨通局還有中央黨部。”
“我召開一個中外記者會,你願不願意出來做證?”方步亭眼中熠熠閃光。
“我願意。”梁經綸,“可是謝襄理不會同意您這樣做……”
“他自己的女兒!”方步亭吼完這句立刻止住瞭,望瞭望二樓,神情黯然瞭,“二十年瞭,他竟然瞞瞭我二十年……自己的女兒被害瞭還要瞞我……你們這些國民黨,還有共產黨,到底在想什麼?”
梁經綸不知道如何回答,便沒有回答。
怒氣過後,方步亭顯出瞭暮氣,再望梁經綸時,眼神有些空瞭:“國民黨,那個徐鐵英,為什麼沒有抓木蘭的爹?”
梁經綸:“沒有證據,相反,他們有貪腐的證據在謝襄理手中。”方步亭又默想瞭好一陣:“你告訴我,方孟敖知不知道他姑爹的身份?”
梁經綸:“應該知道。”
方步亭:“他姑爹會不會就是方孟敖在共產黨的上級?”
梁經綸:“黨通局和預備幹部局也想確定這一點。”
方步亭望向瞭窗外:“那我就隻能去問他本人瞭……”
梁經綸:“問誰?謝襄理還是孟敖?”
“是呀,問誰也不會告訴我呀。”一聲長嘆,方步亭又望向瞭梁經綸,“今天,你對我說瞭實話,現在,我也把實話告訴你。我已經和你先生商量瞭,請他找司徒雷登大使,再請司徒雷登大使直接找蔣介石,開除孟敖的軍籍,然後送他出國。你說,蔣經國會不會設法阻攔?”
梁經綸默想瞭少頃:“就算蔣經國不阻攔,另外一個人不同意,孟敖也不會出國。”
方步亭:“他姑爹?”
梁經綸搖瞭搖頭:“周恩來!”
方步亭一震,眼睛睜得好大。
梁經綸:“謝襄理是共產黨,就是由周恩來直接領導的共產黨。孟敖是共產黨,就是周恩來指示發展的特別黨員。蔣經國先生用方孟敖,表面上是在爭取你還有我先生支持幣制改革,骨子裡是在跟周恩來較勁。這兩個人有一個不同意,孟敖就走不瞭,也不會走。方叔,就看您怎麼跟謝襄理談瞭。”
方步亭倏地站起來:“我知道瞭。希望我們今天談的話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如果你想走,你先生和我也可以安排你出國。”
“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梁經綸也站瞭起來,“我現在隻有一個希望,孝鈺和孟敖能一起出國。請方行長相信我。”
方步亭望著梁經綸的眼,沒有再回話,向茶幾上的電話走去。
恰在這時,院外傳來一聲汽車的低音鳴笛。
方步亭停住瞭,向窗外望去。
他的那輛奧斯汀來瞭,程小雲下瞭汽車,何孝鈺下瞭汽車。
接著,客廳門從外面推開瞭,第一個進來的是程小雲,何孝鈺跟在後面。
看到方步亭和梁經綸站在那裡,程小雲怔瞭一下,何孝鈺也有些意外。
對視也就一瞬間,方步亭:“正想打電話,還以為你們回傢瞭呢……”
“回傢?你有傢嗎?”程小雲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你的傢十年前就沒有瞭,現在木蘭沒有下落,你跑到西山監獄去坐牢,大兒子反被關瞭……銀行那棟樓是你的傢嗎?”
方步亭沒有回話。
梁經綸望向瞭地面。
何孝鈺過來瞭:“程姨……”
程小雲:“你爸呢?請你爸下來。”
“問得好!”何其滄已經站在二樓瞭,“接著問,叫他回答。”
看見何其滄,程小雲的眼淚下來瞭:“何副校長……”
“不要哭。”何其滄還真是憐疼程小雲,“哭什麼嘛……對這麼不惜福的人,回傢去,罵也可以,打也可以。”
程小雲忍住瞭淚:“您知道,來北平後我就一直住在外面,上個月才搬到那個樓裡,我不想再回去。在您這裡住幾天,跟孝鈺一起住。”
“我看好!”何其滄立刻答應瞭,“讓他一個人回去,嘗嘗孤傢寡人的味道。”
說完,何其滄轉身回房間去瞭。
“孝鈺,我們上去。”程小雲再不看方步亭,向樓梯走去。
何孝鈺望向方步亭:“方叔叔……”
方步亭:“讓你費心瞭。”徑直向門外走去。
何孝鈺這才望向梁經綸。
梁經綸:“我去送送。”
回到方邸大院,進瞭院門,方步亭站在廊簷下,望向空蕩蕩的院落,望向那棟二層洋樓。
回傢的路上天便陰瞭,這時已是彤雲密佈,而且很低,陰歷七月半這場大雨要下瞭。
“行長。”小李站在院門口低聲叫道。
“什麼事?”方步亭沒有回頭。
小李顯然在那裡猶豫。
方步亭:“說吧。”
小李:“夫人不在傢,我是不是把蔡媽、李媽叫來,總得有人給行長做飯,收拾屋子。”
“明天叫吧。”方步亭回頭瞭,此刻看著這個小李多瞭好些親切,“你去銀行,完事沒完事,都接謝襄理回來。”
“是。”小李答道,去拉院門。
方步亭突然又問道:“知道小少爺在哪裡嗎?”
小李:“聽夫人說,好像回瞭警察局,找徐局長去瞭。”
方步亭:“知道瞭,你去吧。”
“嗯。”小李從外面把院門關瞭。
院門一關,風便起瞭,方步亭伸手探瞭一下,是西風,接著看見好些竹葉紛紛飄落,在院子的地面上卷。
靠院墻那把大竹掃帚也吹倒瞭,在地上翻瞭個滾,還在被風吹著移動。
天越來越暗,方步亭眼前一花,看見謝培東拿著掃帚在慢慢掃著院子。
那麼大的風,吹到謝培東的身邊都繞瞭過去,隻有竹葉在他的掃帚下紛紛飄去!
緊閉著眼,再睜開時,哪裡有什麼謝培東,那把掃帚還在地面!
方步亭走瞭過去,拿起那把掃帚,順著風掃瞭起來。
風卷著竹葉,順著掃帚的方向,向東邊飄去,方步亭在掃著風。
風越來越大,竹林有瞭呼嘯聲,接著尖厲起來。
手中的掃帚漸漸握不住瞭,方步亭停瞭下來,這才聽到,客廳裡的電話鈴響瞭,在風中響著。
他松開瞭掃帚,向風中的電話鈴聲走去。
“徐鐵英被撤職瞭,已經調回南京。”窗外風雨已經很大瞭,一樓客廳話筒裡方孟韋的聲音還是如雷貫耳。
“等一下。”方步亭一震,輕輕放下話筒,站瞭起來,走到墻邊把另外幾個開關都開瞭。
整個客廳,包括二樓燈都亮瞭。
方步亭踅瞭回去,又拿起瞭話筒:“誰是新的局長?”
“是曾可達。通知瞭,叫我和所有人都在局裡等他。”
方步亭:“聽著。他來瞭以後,提到你大哥,提到你姑爹,什麼也不要說,也不要再打電話。”
按瞭機鍵,方步亭飛快地撥瞭另一個號碼:“薛主任嗎?謝襄理離開沒有……是,是我叫他回來的,今晚我們要在這邊和央行對接。銀行那邊由你負責,通知所有的人加班,按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的方案,21號前所有的賬戶都要凍結。”
擱瞭話筒,方步亭突然感到又渴又餓,拿起茶幾上的紫砂壺,狠喝瞭幾口,這才發現放茶壺處有一張紙條。
那是程小雲留的字條:
肉在蜂窩爐上,飯在下面。
方步亭放下瞭茶壺,拿起瞭字條,向廚房走去。
走瞭幾步,他又停住瞭,心裡陡然一酸。
他聞到瞭久違的紅燒肉蒸梅菜的香味!
方邸一樓廚房。
鍋蓋揭開瞭,肉碗還在鍋裡,方步亭拿著筷子,站在灶前已經吃瞭一塊肉,筷子又伸進瞭鍋裡。
“我也沒吃飯呢。”
方步亭猛一回頭,謝培東站在廚房門口!
方步亭看著他,把謝培東看得都要倒過來瞭!
謝培東卻望著灶上的鍋。
方步亭把筷子一扔,走出瞭廚房。
饑餓是最難受的。
最難受的卻不是饑餓。
方步亭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謝培東端著那隻鍋,手上還夾著兩隻碗、兩雙筷子,放在餐桌上。
赤手將肉碗端出來瞭,將鍋底的蒸飯也端出來瞭,冒著熱氣,他也不怕燙。
謝培東盛瞭一碗飯擺在餐桌對面,又盛瞭一碗飯擺在自己面前:“吃飯吧。”
方步亭卻拿起茶壺喝瞭兩口,沒有起身,也不接言。
謝培東不再叫他,吃完一大口飯,夾瞭一小筷梅幹菜,接著端起肉碗倒瞭一點油湯在飯裡,拌瞭幾下,大口吃瞭起來。
看著謝培東站在那裡吃飯的孤單身影,方步亭陡然想起,老婆死瞭,女兒也死瞭,這個妹夫,這個共產黨,到底是什麼人!
三兩口便吃完瞭,謝培東拿著自己的碗筷,又拿起空鍋走進瞭廚房。
方步亭聽到瞭廚房裡洗碗的聲音、刷鍋的聲音。
謝培東又出來瞭,走到客廳門前,捧起瞭門櫃上那摞厚厚的賬冊:“為瞭救我,你去瞭西山監獄,孟敖駕機上天,小李都告訴我瞭。先吃飯吧,吃完飯慢慢談。”說著,向樓梯口走去。
方步亭盯著他,突然問道:“你就不怕徐鐵英再來抓你?”
謝培東在樓梯口站住瞭:“徐鐵英已經撤職瞭。要抓我,也不是他。吃飯吧。”
方步亭倏地站起來,望著謝培東上樓的身影:“誰告訴你的?”
“你們不都懷疑我是共產黨嗎?當今天下,哪有共產黨不知道的事。”謝培東上瞭二樓。
進瞭二樓辦公室,方步亭不再看謝培東,任他在辦公桌前歸置那摞賬冊。
方步亭走到陽臺玻璃窗前坐下瞭,望著窗外。
風聲停瞭,雨幕連天。
謝培東過來瞭,在他對面坐下。
“8月12號那天,你去找木蘭,也是大雨。”方步亭聽著雨聲。
“是。”
“1928年11月1號,中央銀行在上海成立。”說到這裡,方步亭轉過頭盯著謝培東,“11月5號,你就抱著木蘭來找我,那天好像也下著大雨。”
謝培東慢慢避開瞭方步亭的目光,望向窗外:“是。”
“二十年瞭,我和你風雨同舟,什麼話都跟你說,什麼事都跟你商量,你現在就回答我一個‘是’字?”方步亭敲瞭桌子。
“你要我怎麼回答?”
方步亭的眼神又倒過來瞭,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妹夫,第一次見他時的感覺驀地又湧上心頭,如此其貌不揚,如此沒有情趣!
方步亭又望向瞭窗外:“有句話,我一直沒有問你,今天必須問瞭,你要說實話。”
謝培東:“你問。”
方步亭:“我妹眼界那樣高,我在美國寫信給她介紹回國的同學,她一個也瞧不上,怎麼就會瞧上你?”
謝培東:“這個問題我能不能不回答?”
“到今天,到現在,你還要瞞我!”方步亭又連敲瞭幾下桌子。
謝培東:“我沒想瞞你。”
方步亭:“那就回答。”
“她怎麼看上我的隻有她知道。現在你問我,我也想問她。”謝培東突然提高瞭聲調,“可她已經過世二十年瞭,怎麼回答你?!”
方步亭一下被哽住瞭,滿耳都是雨聲,不知過瞭多久:“那我就直問瞭,當年,她是不是參加瞭共產黨,你也是共產黨,你們才結的婚?”
謝培東望向瞭方步亭:“這個答案國民黨黨通局和保密局也想知道。上午在金庫,徐鐵英就一直追問我,甚至問到瞭在重慶我見沒見過周恩來……”
“周恩來”三個字讓方步亭一震,他屏住瞭呼吸:“你怎麼回答?”
謝培東:“在重慶八年,你比他們都清楚,我從來就沒有見過周恩來。我是不是共產黨,你妹是不是共產黨,都不應該由你來問,我會回答他們。”說著,向辦公桌走去。
“回答誰?你不是已經知道徐鐵英撤職瞭嗎?”方步亭直指第一個問題。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謝培東已經走到瞭桌前,“徐鐵英撤職,是孟韋打電話告訴我的。”
方步亭被噎住瞭,慢慢吐出那口長氣,也不知道是放心瞭,還是更緊張瞭。
謝培東:“署理局長是曾可達,接下來調查我的應該是他。我準備瞭兩樣東西,你先看看。”說著,從桌上拿起兩紙信箋。
方步亭又看瞭他好一陣子,才走瞭過去。
謝培東遞給他第一紙信箋:“這是我給你和央行總部的辭呈。在他們證實我是不是共產黨以前,我要求辭去北平分行的襄理,接受他們的調查。你先簽個字吧。”
方步亭接過那份辭呈,隻掃瞭一眼:“還有一張呢?”
“呈南京特種刑事法庭的訴狀。”
方步亭一怔,沒有去接,隻望著謝培東。
謝培東:“8月12號,他們逮捕無辜學生,抓瞭我的女兒。當天釋放學生,王蒲忱告訴我木蘭去瞭解放區,可今天徐鐵英告訴我木蘭還在他們手裡。在金庫,我就告訴瞭徐鐵英,身為父親,我不會放過他們。”
方步亭隻覺心頭被重重地撞瞭一下,一把抓過那張訴狀。
訴狀遮住瞭方步亭的目光,埋住瞭他的頭:“你真覺得木蘭還在他們手裡,能夠救出來?”
一片沉寂,暴雨撲打落地窗的聲音也聽不到瞭。
方步亭:“還有,你能保證在法庭上他們不會坐實你是共產黨?”
謝培東:“不需要保證,沒有誰能坐實我是共產黨。”
方步亭慢慢將訴狀遞過來,謝培東來接時,他又緊緊地捏著訴狀:“想沒想過,你告的是黨通局和保密局,特種刑事法庭不會受理你的申訴?”
謝培東:“那就看他們要不要起訴孟敖瞭。”
點到話題瞭!
方步亭:“你想不想他們起訴孟敖?”
謝培東沉默瞭少頃:“孟敖是你的兒子。”
“我希望他們起訴孟敖。”方步亭盯著謝培東的眼神,“罪名無非是違犯《陸海空軍服役條例》,結果大不瞭是開除軍籍。開除瞭軍籍,我正好安排他出國。不希望看到這個結果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蔣經國,他還要繼續利用孟敖。”
還有一個是誰?方步亭有意停頓瞭,謝培東也隻是看著他,並不追問。
方步亭:“我說一個猜測,另一個人可能就是周恩來。”
謝培東眼神更虛瞭,方步亭卻看到瞭更深!
方步亭:“多餘的話我都不想再說瞭。我隻想讓蔣經國先生和周恩來先生都知道我的意思,孟敖沒有那麼大的作用,開除瞭軍籍,希望他們都放過他。”
恰在這個時候閃電來瞭,從陽臺的落地窗正中扯瞭下來,仿佛要將這間屋子撕成兩半!
方步亭在等著接踵而來的雷聲。
謝培東也在等著接踵而來的雷聲。
雷聲卻遲遲未來。
謝培東蒼涼地拿起桌上的辭呈和訴狀,放進瞭公文包:“我也說一個猜測吧。如果我真是共產黨,真能夠在周恩來先生那裡說得上話,你猜我會怎麼說?”
方步亭:“於公於私都會請他讓孟敖出國。”
謝培東:“他會聽我的嗎?”
方步亭怔怔地望著他。
“於公於私都會讓孟敖出國。”謝培東拉上瞭拉鏈,提起瞭公文包,“曾可達現在應該到警察局瞭,我這就去將辭呈和訴狀交給他,是不是共產黨,請他們立刻立案調查。同時傳達你的意見,請他立刻轉告蔣經國,趕緊起訴孟敖。”
窗外的雨聲立刻大瞭,四面八方敲擊著方步亭的心!
方步亭伸手抓住瞭謝培東提著的公文包:“雨太大,小一點兒再去。”
謝培東:“你忘瞭,找木蘭那天,雨比今天還大。”
方步亭慢慢松瞭手:“我去叫小李。”轉身先出瞭辦公室。
“你在這裡幹什麼?誰叫你進來的?”方步亭站在二樓走廊欄桿邊,厲聲喝問。
跟著出來的謝培東也看到瞭,對面走廊上,小李站在那裡!
“是,行長……”小李露出驚慌,“夫人要換洗的衣服,今天晚上還得送去……”說著雙手捧起瞭欄桿下的皮箱。
“你剛才在隔壁房間拿衣服?”方步亭更嚴厲瞭。
“是……”
方步亭回頭望瞭一眼謝培東,又盯瞭一眼對面走廊的小李,快步向樓下走去:“你下來!”
小李拎著皮箱從那邊樓梯小心地下瞭樓。
謝培東也跟著下瞭樓。
“打開箱子。”一樓客廳內,方步亭緊盯著小李。
“是。”小李將皮箱放在地上,打開瞭箱蓋。
皮箱裡確實是程小雲的衣服。
方步亭不宜降低身份翻看:“你剛才一直在辦公室隔壁,我的房間?”
小李點瞭下頭。
方步亭:“好輕的身手……都聽到什麼瞭?誰派你來的?”
“是夫人。”小李滿臉無辜,“電話打到門衛室,我接的,夫人告訴瞭我衣服都放在哪裡,叫我拿……不信,行長可以打電話問夫人……”
“為什麼不走這邊樓梯!”方步亭依然逼問。
小李:“夫人說瞭,不要驚動行長。”
方步亭慢慢望向瞭謝培東:“這個傢裡,我還能相信誰?”
“那就誰都不要相信。”謝培東望向小李,“先送我去警察局,再給夫人送衣服。”
謝培東已經走向客廳門,小李拉好瞭箱蓋,拎著皮箱,兀自站在那裡不敢動。
謝培東拿起瞭門口的雨傘:“這麼大的雨,門外聽不到我們談話。”
推開門,風聲雨聲撲面而來,謝培東撐開雨傘獨自走瞭出去。
“去吧。”方步亭不再看小李。
“是。”小李快步追瞭過去,順手抄起瞭門口的一把雨傘,消失在門口。
方步亭煢煢孑立,望著門外的雨,又望向瞭茶幾上的電話,走瞭過去,還是沒有動那個電話,獨自坐瞭下來。
車開往去警察局的路上,四面風雨,車內幾乎看不見車外。
謝培東坐在後座,望著前面的小李:“以後任何事都要先報告行長,這個傢,他說瞭算。”
“知道瞭。”
謝培東慢慢閉上瞭眼,突然又睜開瞭,望向小李:“是不是走錯路瞭?”
小李:“聽說那條路又倒瞭電線桿。”
謝培東坐直瞭身子:“聽誰說?”
小李居然沒有回答。
謝培東:“夫人怎麼會給你打這個電話,叫你到她的臥室拿衣服?”
小李還是沒有答話,開瞭一小段,把車停瞭。
謝培東緊盯著他!
那邊的後座車門突然被拉開瞭,一個人坐瞭進來!
車門緊接著關上瞭,車又開動瞭。
身邊那人拿下禮帽,伸過手來:“謝老!”
——是張月印!
何宅客廳的門從裡面打開瞭,雨聲如瀑。
“范主任!”何孝鈺的聲音已經很大瞭,依然顯得這樣微弱,“這麼大的雨……”
門外廊簷下那個范主任收瞭傘,大聲接道:“不能耽誤瞭,何副校長等急瞭吧?”
院子裡,兩個工人還扛著人字梯,雨衣裡抱著電話線站在暴雨中。何孝鈺:“叫他們快進來。”
梁經綸也走出瞭門外:“先到廊簷下來!”
兩個工人從雨中走到瞭廊簷下。
梁經綸立刻看到瞭那雙眼睛——白天跟他接頭的人!
范主任安排道:“你們兩個,王師傅進去拉線,小劉在外面接線。”
“快進來!”何孝鈺讓到門內。
那個范主任跺瞭踩腳,又甩瞭甩傘上的雨水,進去瞭。
王師傅脫瞭雨衣,也跺瞭跺腳,扛著人字梯、拎著電話線跟進去瞭。
梁經綸對何孝鈺:“你陪他們,我在門外看著。雨大,關上門。”“好。”何孝鈺從裡面把門關上瞭。
那個小劉,人字梯還在肩上,隻放下瞭電線,向梁經綸伸出瞭手:“梁經綸同志。”
梁經綸也伸出瞭手:“小劉同志。”
“我是1927年‘四一二政變’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共產黨員!”謝培東對張月印從來沒有如此激憤,臉一扭,望向瞭車窗外,“我的身份原來隻對周副主席負責,去年才跟城工部交叉,你們卻安插瞭這麼年輕的一個司機在我身邊對我進行監視,現在還來跟我談什麼復雜的政治背景,什麼突發事件。張月印同志,我明確地回答城工部,我沒有辦法繼續把方孟敖留在北平,更沒有辦法拖住蔣經國的什麼‘孔雀東南飛’行動,請你轉告劉雲同志。”
窗外都是雨幕,車突然猛地撞瞭一下,謝培東和張月印都劇烈地一晃!
張月印一把扶住瞭謝培東,見小李還在猛打方向盤,大聲呵斥:“怎麼開的?!”
小李已經嚇壞瞭:“對不起,張部長,倒瞭一棵樹……”
“城工部明天就把他調走。”張月印還在扶著謝培東,“謝老,您自己安排一個司機。”
謝培東一抖手臂,抖掉瞭張月印的手:“我不是小孩,年輕也不是錯誤。方步亭那裡我已經瞞不下去瞭,也不能再瞞瞭。我必須向國民黨攤牌,讓他們審訊方孟敖,然後安排他出國。城工部如果繼續堅持意見,我請求報告周副主席。”
張月印也嚴肅起來:“謝老的意思,你現在隻能按方步亭的意見辦,不能執行城工部的意見?”
“停車!”謝培東突然叫道。
小李小心地將車停瞭。
謝培東望著張月印:“我的身份是北平分行的襄理,見曾可達我隻能傳達北平分行經理的意見。沒有時間瞭,張月印同志,請你下車。”
張月印:“謝老,我今天傳達的指示,關系到全國的解放戰爭,請您再慎重考慮一下。”
謝培東:“放心。沒有瞭一個方孟敖,包括沒有我謝培東,中國依然會解放。”
“那我就不說瞭。”張月印一推車門,下去瞭。
“雨傘!”小李在前座急忙拿起瞭雨傘。
車外連天的雨幕,已經不見瞭張月印。
“開車。”謝培東靠在後座,“到警察局後就說車撞瞭,耽誤瞭時間。”
“是……”
“開快點兒!”謝培東閉上瞭眼。
大雨在這裡卻是另外一番景象,整個北平警察局從大門到大院,所有警察都穿著雨衣,列隊站在雨中。
方孟韋舉著雨傘站在大門外。
孫朝忠舉著一把更大的雨傘,罩著依然身著少將軍服的曾可達也站在大門外。
顯然已經等瞭很久,北平分行那輛奧斯汀終於來瞭,停在方孟韋面前。
方孟韋伸手拉開瞭後座車門,雨傘蓋住瞭半個車頂。
孫朝忠罩著曾可達也走到瞭車旁。
雨傘罩著謝培東下瞭車。
不顧雨大,曾可達的手伸出瞭雨傘:“謝襄理,這麼晚瞭,這麼大的雨……”
方孟韋半個身子擋住瞭曾可達,敲瞭一下車窗門。
小李搖開瞭車窗。
“半小時前就出來瞭,怎麼開瞭這麼久?”方孟韋大聲問道。
小李:“雨大,車撞瞭一下,耽誤瞭。”
方孟韋:“還能開嗎?”
小李:“還能開。”
方孟韋:“不要等謝襄理瞭,給夫人送衣服去吧。”
“是。”小李在車內答道。
方孟韋不再說話,攙著謝培東徑直向大樓走去,將曾可達撂在那裡。
孫朝忠望向瞭曾可達。
曾可達的目光也盯向瞭他,慢慢接過雨傘:“回去再看一看預備幹部局的紀律。建豐同志都是自己打傘,自己拿包。”舉著傘,獨自走瞭進去。
孫朝忠被撂在瞭雨中,但見門內門外,所有的警察一齊向曾可達敬禮。
曾可達一手舉傘,一手還禮,望著前面那頂雨傘,走向瞭大樓的大門。
雨中,孫朝忠再看那輛奧斯汀時,已經消失在雨幕中。
北平警察局局長辦公室。
方孟韋沒有進來。
孫朝忠也沒有進來。
曾可達蹲在一個打開的櫃前,找出一盒茶葉,又拿出瞭另一筒茶葉,接著拿出瞭好幾筒茶葉,不禁感慨:“徐鐵英喝茶還真講究呀。有六(音:lu)安瓜片、君山銀針、大紅袍,還有不同產地的名茶,謝襄理喜歡喝哪一種?”
“白水就行。”謝培東在沙發上答道。
“還是喝茶吧。”曾可達拿起一筒茶,回頭望向他,“廬山雲霧,我們傢鄉的茶,怎麼樣?”
謝培東:“曾局長也喝嗎?”
曾可達:“我不是什麼局長,隻是暫時署理幾天。謝襄理喜歡,我陪你喝。”
謝培東:“新生活運動,還是不要壞瞭你們的紀律。”
曾可達把另外幾筒茶葉放進瞭櫃裡,拿著那筒廬山雲霧茶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前,朝兩個杯子裡都倒瞭茶葉,拿起熱水瓶倒水:“新生活運動是一種精神,以茶待客也是我們中國人的精神。”端著兩杯茶過來瞭,“謝襄理有好些年沒有回江西瞭吧?”
“謝謝。”謝培東端起茶,揭開蓋子,吹瞭吹,飲瞭一口,“是廬山的高山雲霧,跟我去年在廬山喝的一樣。”
“謝襄理去年去瞭廬山?”
謝培東:“中華民國的夏都,中央銀行在那裡也有別墅。”
“哦……可惜今年去不瞭瞭。”曾可達端起瞭茶杯,“不過,隻要幣制改革推行瞭,跟共產黨在全國戰場決戰,我相信明年我們能在廬山見面。到國防部招待所,我請謝襄理;到中央銀行別墅,謝襄理請我。我們喝新茶。”
“但願吧。”謝培東放下瞭茶杯,從公文包裡拿出瞭那份辭呈,“這是我的辭呈,請曾督察先看看。”說著,遞瞭過去。
“什麼辭呈?”曾可達依然端著茶杯。
謝培東將辭呈擺到曾可達面前的茶幾上:“徐鐵英、黨通局懷疑我是共產黨,我必須先向北平分行和央行辭職,以便於你們調查。”
曾可達這才放下瞭茶杯,拿起那份辭呈,看瞭看,又放下瞭:“徐鐵英這樣說有證據嗎?”
謝培東笑瞭一下:“有證據應該也不會給我看吧。”
曾可達望著謝培東:“沒有證據,謝襄理何必急著辭職。幣制改革剛開始,萬事叢錯。天津經濟區,北平是重點,謝襄理這個時候辭職會不會把事情搞復雜瞭?”
謝培東:“徐鐵英被撤職瞭,方孟敖被抓瞭,說到底都是因我而起。不調查我,事情不是更復雜嗎?”
曾可達有意沉默,深深地望著謝培東。
白天,徐鐵英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崔中石死瞭,謝培東還在,這個人是周恩來精心佈的棋,一日不挖出來,遲早會成為平津地區幣制改革乃至華北跟共軍決戰的心腹大患……”
“我問幾句話,謝襄理方便就請回答。”曾可達開口瞭,“你來辭職,請求調查,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方行長的意思?”
謝培東:“我自己的意思,方行長也同意。”
曾可達:“那我就冒昧推測一下,如果深入調查,牽涉到崔中石將幾十萬美元轉到香港長城公司的事,謝襄理能不能夠說清楚?”
謝培東:“我說不清楚。”
曾可達:“牽涉到北平分行為民調會走的賬,牽涉到黨通局的20%股份,謝襄理能不能夠說清楚?”
謝培東:“說不清楚。”
曾可達站瞭起來:“都說不清楚,謝襄理為什麼還要求我們調查?”
謝培東:“正因為說不清楚,才請求你們調查。”
曾可達:“謝襄理這麼信任我們?”
謝培東也站瞭起來:“我想最後信任你們一次。在要求你們調查的同時,還要請你們給我一個說法。”
曾可達:“什麼說法?”
謝培東:“七天前,8月12日,就是你曾督察陪著我去追我的女兒。可今天徐鐵英告訴我,我女兒並沒有去解放區。曾督察能不能告訴我,我的女兒是不是已經死瞭?”
曾可達怔在那裡,少頃,反問道:“徐鐵英真是這麼說的?”
謝培東:“我是不是共產黨,希望你們都能夠趕緊調查,給個結論。是共產黨,你們可以沖著我來,不要害瞭我的女兒,接著把孟敖牽連進去!這是我的要求,也是方行長的意見。現在是憲政時期,我們準備訴諸法律。”說著,謝培東掏出瞭包裡的訴狀,遞瞭過去。
曾可達一把接過訴狀,認真地看瞭起來。
萬籟倶寂,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外面的雨已經停瞭。
曾可達抬起瞭頭:“你們真的希望讓特種刑事法庭審判方大隊長?”
謝培東:“國防部和空軍司令部都下令抓他瞭,難道你們不會審判?”
曾可達:“謝襄理這兩樣東西我能不能謄錄一下,原件明天還你?”
謝培東:“曾督察拘押我都行。”
“言重瞭。”曾可達拿起謝培東的辭呈和訴狀,“請回去告訴方行長,你們的要求,我今晚就向南京請示,明天給你們答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