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哥,蜘蛛死的還是活的?”
徐天沒說話。
“您真帶小朵走啊?”
“嗯。”
“大哥走不走?”
“嗯。”
“二哥也走?”
徐天還是沒說話。
“纓子呢?”
“活的。”
“啊?”
“蜘蛛是活的。”
1949年1月10日,農歷臘月十二,天氣晴。
這是一條很平常的北平胡同。胡同角落裡堆放著各傢各戶的雜物,徐天索性窩在一個木頭童車裡,警棍胡亂別在腰上,雙腿毫無儀態地亂搭在童車的扶手上。燕三裹著棉警服蹲在不遠的亂柴堆裡,他想跟徐天套點什麼話出來,但徐天的全部精力似乎都放在那隻好像從沒移動過的蜘蛛上,燕三悻悻地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下去。
蜘蛛網在他們頭頂上方兩尺處,徐天看著蜘蛛,就像看著自己,他感覺自己也被一張網困住,想逃又不知道該不該逃。徐天的眼睛中是不同於他人的執拗。試問在這亂世之中,誰能如此投入地觀察著另一個生命呢?
徐天是白紙坊這一片的警察,外表冷淡,內心熾熱。燕三是比徐天低一級的小警察,他雖然年齡長於徐天,可依然每天跟在徐天屁股後面叫他天哥。他的面相寬厚純良,甚至有些愚鈍,但他的眼睛很亮,和那種愚鈍不太協調。
城外的仗已經打瞭一個月,城內到處都是從張傢口退下來的潰兵,據說傅總司令又開始和城外的共產黨談判瞭。談著打著,打著談著,談空瞭這座城市的熱情,也打傷瞭陣前的將士。城外的戰爭把很多人堅信和恪守的信念都擊碎瞭,但徐天還在堅守。好在他的世界不大,就是北平,甚至就是北平城裡的幾條胡同。
北平的天倒是依舊藍,太陽看著挺燦爛,實則像國民黨的反擊一樣是樣子貨。徐天瞇瞭瞇眼睛,發現天上有幾絲雲在緩慢地變化,日光照在蜘蛛身上。徐天把自己調整得更舒服,他輕輕轉頭,躲避著陽光的鋒芒,耳朵卻沒放過附近的任何聲音。一墻之隔的屋子裡有小孩子在哭,似乎挨瞭大人的揍,再遠處大街上有車按喇叭的聲音,再把聽覺往更遠處探,炮聲隱隱約約在響。大戰在即,北平或戰或和。徐天有倆把兄弟,一個是京師監獄獄長金海,一個是保密局行動組的組員鐵林。徐天沒辦法留在這片土生土長的地方迎接新世界瞭,戰事逼著他們去南方。老爹徐允諾經營著一個車行,傢裡還供養著從前的老主子,老爹不願離開世代生活的這個地兒,那他自己呢?走還是不走?他和小朵的婚事又怎麼辦?徐天想從蜘蛛身上尋找到一個答案,可他找不到。不僅是他,路人大多也是兩眼空洞無神,漫不經心地走著,他們放棄瞭追問,也不想尋找,就這麼走著。胡同口的飯館大門敞開,但早就沒瞭食客,流鼻涕的夥計和曬暖的老頭兒互相看著,又像是什麼都沒看,漠視對方的茫然,用尷尬的沉默填補炮聲過後的沉寂。
雲走瞭,陽光直射下來,徐天耷拉著眼皮,燕三往旁邊移瞭移,躲回屬於他的陰影裡,接著他瞟瞭眼蜘蛛說:“活的跟這兒半天不動,幹什麼呢?”
徐天眼皮依舊沒抬地說:“逮活的。”
一發炮彈在不遠處炸響,宛如晴天驚雷,兩人一動不動,恢復瞭最初的沉默,整條胡同越發安靜瞭。
燕三顯然習慣瞭炮聲,懶懶地說:“共軍又放炮。”
晴天裡“哐哐”連續幾炮,震得土墻往下掉泥。燕三連頭上的土都懶得拍打,剛想說話,徐天突然振奮瞭,眼睛放光地說:“來瞭。”
一個男人翻過掉泥的土墻,落到兩人跟前。徐天蹦起來便是窩心一腳,將來人踹飛。童車吱呀作響,寂寞地晃瞭幾下,蜘蛛網角落那隻蜘蛛也活過來瞭,飛一般從一端奔向另一端。燕三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湊過去,發現男人蜷在角落裡一動不動。
燕三盯著那男人,回頭跟徐天討主意問:“天哥,讓你踹死瞭。”
徐天過去試瞭試鼻息,說:“救呀,還什麼都沒問呢!”
燕三俯過去,又是摁胸又是掐人中。男人趁倆人不註意,在亂柴堆裡摸瞭根木柴揮向燕三,站起來便跑。
蹦起來躲避的燕三撞到瞭徐天,燕三氣急瞭:“這孫子裝死……”
“起開,給我起開!”徐天一把撥開燕三,翻身去追。
男人拐入另一條胡同。這一片所有的胡同徐天都熟悉,但他也沒數過有多少條。北平的胡同就像一張不斷延伸的蛛網,一個巷口稍微一轉,又出現瞭幾條縱橫,徐天像剛才那隻蜘蛛一樣瘋狂移動。
男人狂奔,不時撞倒胡同裡的大人孩子。徐天和燕三在後面狂追,緊跟著男人東轉西折,又時不時緩下步子,躲避著剛剛被撞倒的人們。徐天邊跑邊喊:“躲開,靠邊別礙事兒!”
平淵胡同,刀美蘭傢中,她正在擺弄個舊話匣子,匣子裡劉寶全的京韻大鼓時斷時續。
“……張瑞君先前還把紅娘叫,到瞭後來可瞭不得瞭,去瞭個紅字兒凈叫娘,紅娘啊,紅娘啊,娘啊娘啊饒瞭我吧……”
紅娘沒來,炮聲來瞭,沉悶而囂張,震得房頂真往下掉灰。話匣子的聲音漸漸荒腔走板,掙紮瞭幾下又沒聲兒瞭,刀美蘭伸手拍匣子殼。
話匣子裡是一種日子,瑣碎庸常,話匣子外是另一種日子,也瑣碎,也庸常,但帶著炮聲的日子,總歸少瞭可愛和心安。炮聲裡,人尤其需要話匣子。
京韻大鼓從沉默裡恢復:“……得瞭吧嘿!打今兒個我再也不敢跳你們傢的粉皮花兒墻!小丫環聞聽口啐,呸呸呸……”
院子裡傳來一通亂響,像是什麼東西掉進來瞭。刀美蘭從窗欞看出去,一個陌生男人剛剛翻過她傢的土墻進瞭院子。刀美蘭拉開抽屜,抽屜裡的針線笸籮最上邊放著一把大剪子,她慌張地抄在手上。男人直奔屋內而來,刀美蘭定瞭定神,握緊剪子,側身到門後推上門栓。男人“啪啪”擂門,刀美蘭在裡面盯著不結實的門栓左右震動。
京韻大鼓還在吱呀繼續:“……書呆子!聽個衷腸,我問問你,想當初跳花墻的你膽子多麼大呀,啊?到如今你如王胖子的褲腰帶稀松平常,打破瞭枕頭你還繡著有點糠!你怎麼那麼窩囊?非是我們太太告下狀,我告訴你說吧,我們小姐得瞭病瞭,躺在床……”
刀美蘭不是紅娘,剛才躍到院子裡的,也不是跳花墻的張生。她稍一晃神,又有兩個人翻上土墻,是追趕而來的徐天和燕三。徐天猛喊:“敢進屋?拍寡婦門、私入民宅罪加一等!”
男人站在屋門前回頭,說:“寡婦?”眼看著土墻松塌,徐天和燕三亂七八糟地摔進院子,一股土灰騰空而起。男人離開屋門,撒腿向院兒外奔,徐天和燕三又追出去。
院子裡安靜下來,刀美蘭這才松瞭口氣。話匣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不響瞭,刀美蘭回到床邊用剪刀敲瞭一下。
京韻大鼓接著剛才沒唱完的繼續哼:“……窈窕淑女將你等,你就該君子好逑到那廂,關關雎鳩見瞭面,在河之洲配鸞凰,小丫環兒逃之夭夭頭裡走,張瑞君其葉蓁蓁跟慌忙,之子於歸到一處,宜其傢人兒拜瞭花堂……”
話匣子裡,張生終於見瞭崔鶯鶯;胡同裡,徐天和燕三也堵到瞭男子。
徐天從後腰拔出警棍示意燕三,問:“你來我來?”
燕三倆手拄著膝蓋捯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有準頭。”
徐天將警棍貼地甩出去,警棍追上男人的雙腳,將其絆倒。
徐天和燕三走過去,男人的臉驚恐猙獰,又帶著求饒說:“別過來。”
徐天喘著氣問:“姓名?”
男人還坐在地上,嘴上不停地狡辯:“從白紙坊跑到珠市口,這兒不歸你管瞭。”
“在我地界兒販鴉片,跑哪兒都一樣。這兒我也管,我大哥住這兒,北平犯事我都管。”
“我呸!共產黨的飛機大炮都到墻根兒底下瞭!”
“城墻外我管不著,姓名?”徐天時時記著自己是個警察,他總是試圖找回事情本該有的樣子。
“民國都快完瞭,當個破警察你以為你是皇上!”
“剛說什麼,民國快完瞭?我就當沒聽見,煙膏拿出來,別找死。”
男人的手伸入懷裡掏出一顆美式手雷,拔瞭保險銷,他的兩隻手上滿是紅紅的凍瘡。
“手雷!”燕三連滾帶跌閃出老遠。
徐天轉回腦袋看著男人,眼中噴著火。他腳步站定,不帶一絲感情地問:“姓名?”
男人見徐天不依不饒,隻能吐口:“張帆。”
“本名兒?”
“別逼我,你不給面兒大傢都沒面兒。”
“手雷哪兒來的?”
“買的,大街上都能買。”
“平民持有軍械,少說還得再加一兩年。”
男人舉著手雷站起來威脅道:“別跟著我,跟著我就松手。”
“天兒冷,握住瞭。”徐天話沒說完,身體先動起來,撲上去將男人摁倒,“三兒幫忙!”
燕三奔過來與徐天一起動手,倆人手忙腳忙地掏銬子,男人反倒從二人身下鉆瞭出來。徐天推開動作不協調的燕三,著急地說:“別礙事兒!”
燕三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帶著哭腔喊:“雷!雷在我褲襠裡……”
男人撒腿跑出胡同,徐天拔腿要追。
燕三聲嘶力竭已經破音地喊:“天哥!雷!”
徐天眼睜睜看著張帆跑遠,氣急敗壞地一通捏燕三的襠,問:“哪兒呢?”
手雷從燕三褲腳掉出來,滴溜溜滾到墻角。
“趴下!”
燕三和徐天趴下的瞬間,手雷爆炸,胡同墻塌瞭半扇。煙霧飛揚中,鄰居們紛紛從自傢探出腦袋,刀美蘭也披著花襖探出身子問:“我閨女呢?”
徐天從地上起來看著一地狼藉,腦袋發蒙,回道:“啊?”
“小朵說是什剎海跟你碰面,你怎麼在這兒?”
“這就去。”說完,徐天抄起警棍,奔出胡同。
燕三從地上起來,刀美蘭捂嘴笑瞭,說:“三兒,尿瞭?”
燕三低頭看自己的褲襠,兩眼茫然,六神無主。
“燈兒差點炸飛,擱誰不尿?”
前門大街上到處是軍人,有三五成群晃蕩的,也有整營整隊的,喊著努力奮鬥從街面經過。人力車拉著北平的男女在行進的軍車裝甲車的縫隙裡穿梭,街邊茶水鋪熱氣蒸騰,城市煙火還在軍管的北平的冬天裡盤旋。
張帆瘋狂奔逃,手持警棍的徐天在街面上追趕,並沒有人在乎他們。軍用飛機在大柵欄上空劃過,陰影籠罩住徐天,又快速移走。徐天在北平的冬天裡奔跑得歡暢。
一列送水的駱駝隊停在路邊,隊列末尾的小駱駝在吃臨近一輛車上的幹草。幹草車挪動,小駱駝跟著幹草離開駝隊。張帆奔過來,他躍過幹草車時,小駱駝受驚,遁入臨近的窄街。
張帆慌不擇路,撞上一輛人力車。人力車夫順勢抬腳將張帆踢翻,正是徐傢車行的車夫祥子,他沖著徐天喊道:“天少爺,要幫忙不?”
徐天掠過車夫頭也不回地說:“拉你的買賣,用不著。”
祥子拉著人自顧自去瞭,徐天將張帆從街心拖到路邊。
徐天放下張帆,卻看到張帆手裡拿著一支手槍,槍口正指著他的胸口。
徐天來瞭興致,問:“還有槍,也是買的?”
“罩神是聽過嗎?”張帆氣喘籲籲,還沒忘瞭狐假虎威。
“背著好幾條人命,正要拿他。”
“罩神我老大,煙膏給你你也不敢拿。”
“給我!販煙一兩半年,半斤三年,算上又是手雷又是槍……”
張帆冷不丁地扣動瞭扳機,槍“卡嗒”一聲,卡殼瞭。兩人都怔瞭片刻。
徐天一棒子揮過去,嘴裡罵著:“敢開槍!孫子你完瞭……站住!”
張帆將槍擲向徐天,繼續拔腿狂奔。徐天拾起槍掖在腰裡,狂追。
張帆往商鋪的窄街裡跑,小駱駝還在窄街裡晃蕩,張帆和徐天奔跑著陸續擦過它。有商鋪夥計向徐天半是打招呼半是看熱鬧地說:“天哥,拿賊呢。”徐天也不搭理,眼睛發紅,看著是動真火瞭。
張帆從窄街出來,已被追得氣急敗壞。照相鋪子寶元館門口排著長隊,周老板拿著個本子挨個登記收錢,他看徐天跑過來,還沒來得及說話,隻聽見徐天的一聲喊:“到什剎海替我跟小朵說一聲,我晚會兒到。”
周老板轉著腦袋來回應對,早已自顧不暇,回瞭一句:“我哪有這工夫……”
徐天一邊跑一邊手裡不停地調整那支卡殼的槍。
胭脂胡同還同百年前一樣,仍舊是一副溫軟模樣,芙蓉帳溫柔鄉,是在這亂世中難得的存在。胡同外,人們被戰爭裹挾,翻滾沖撞,就算保住性命也難免一身泥濘。這胭脂胡同裡的青樓不同別處,均是清吟小班,算是妓院中的最高等級,來往賓客不乏軍政要員。繡花幔帳,絲緞棉枕,一身泥濘在這兒不見瞭,炮聲也不見瞭,這個糟亂的世界孕育著胡同裡醉生夢死的溫柔。
槍聲響起時,鐵林正把顧小寶往床上摁。顧小寶是這小班的班主,擅長昆曲,秋波明媚,顰笑傳神。但鐵林卻不是名流,他隻是個保密局的小小組員。
聽到槍聲,鐵林怔瞭怔繼續往床上摁顧小寶。
顧小寶臉色一緊,說:“松手,我叫你松手,外面打槍你聾瞭。”
鐵林還是嬉皮笑臉地說:“外面還成天打炮呢,好幾天沒碰你瞭……”
顧小寶極力擺脫他的“上下其手”,臉上更不高興瞭,說:“城外打炮歸委員長管,這是我的地方,起開!”
鐵林哄著她說:“聽話。”
“每次上來就奔正根兒,聽曲兒、彈琴、喝酒比這舒服,懂不?”
“還是正根兒舒服。”
顧小寶一招兔子蹬鷹將鐵林踹下床,笑罵道:“粗人!”
又響瞭一聲槍,兩人的目光都往外探。
鐵林輕步走到門前,拉開一條縫探出身子往外看。
樓下天井裡,幾個人正將一具屍體從天井邊的一間大房裡抬出去。從半開的房門看進去有不少人,一個男子慌忙跑進院,進入大屋。
顧小寶撥開鐵林準備出去,鐵林縮回身子說:“沒事,你別出去。”
“不是沒事嗎?”
“是沒事,槍走火。”
“我看看。”
鐵林催促著說:“沒多少工夫,一會兒我傢寶慧找過來就麻煩瞭。”說著又把顧小寶往床上摁。
顧小寶掙脫不開,情急之下甩瞭鐵林一巴掌。
鐵林一愣,“敢打我?”
顧小寶一時間有些無措,揉也不是,不揉也不是。扭捏間,外頭傳來關寶慧的聲音:“鐵林!”
鐵林愣瞭一下,在房裡轉瞭一圈,拉開硬木大櫃門鉆瞭進去,悄聲說:“別吱聲兒,她見不著我就走瞭。”
關寶慧聲音越來越大,似是越來越近。“鐵林!”
顧小寶下瞭床,看好戲般踱到花桌邊,手裡掂著鐵林的軍裝軍帽,鐵林從櫃子裡伸出一隻手,朝顧小寶一陣比劃,壓著聲音催促說:“給我給我。”
顧小寶故意慢吞吞地遞給他,鐵林縮回到櫃子裡“啪”地拉上櫃門,顧小寶輕蔑地瞟瞭眼櫃子,又攏瞭攏頭發。
一樓,關寶慧大馬金刀地在天井裡喊:“鐵林,我知道你在這兒!我在傢都快閑出灰瞭,你倒三天兩頭跑這種地方泄火……”
徐天從門口氣喘籲籲地跑進來,關寶慧一看是徐天,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質問說:“我就說嘛,是不是來給鐵林通風報信的?”
徐天掃瞭一眼天井,目光落在那個大房門上,門口有一道血跡,幾個姑娘和下人縮在天井其他房裡不敢出來。
見徐天不理睬,關寶慧厲聲道:“徐天!”
徐天不接話茬,說道:“二嫂,先往外挪挪,一會兒別濺你一身血。”
“嚇唬誰呢?你們三兄弟合著夥蒙我一人……”關寶慧柳眉倒豎,丹鳳眼此刻瞪得像杏眼,倒顯出瞭幾分大清格格的威風。
徐天好聲好氣地跟她說:“我蒙誰也不能蒙著您,真有事,辦案呢!”
關寶慧失瞭面子,不依不饒地說:“你到底是鐵林的奴才,還是我關傢的奴才?”
這回是徐天沒瞭面子,他也沒慣著關寶慧,頂著說:“這話說的,都民國三十八年瞭,誰是誰的奴才?我跟鐵林是兄弟,尊您一聲二嫂。閃閃,趕緊回傢去,一會兒這兒說不定要出人命。”
徐天說完,不再理會關寶慧,直奔大房前敲門。關寶慧將目光移到下人身上問:“你們班主呢?”
下人的手往上指,關寶慧徑直上樓。徐天看著關寶慧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轉回身,一腳踹開大房門。
門裡是一屋子黑道和軍人,長桌上擺著不少槍械和煙膏。其中一個黑大漢向徐天招手:“來,別走,進來。”
徐天邁進大房,張帆在後面關瞭門。
桌上還有吃的,一屋人子都看著徐天。徐天在黑大漢對面坐下來,挪過一碗面條,問:“這碗有人動過嗎?”
沒人吱聲兒。
徐天也不客氣,到處亂翻,嫌棄地說:“做這麼大買賣,就吃面條?有蒜嗎?”
黑大漢盯著徐天,說:“湊合吃吧。”
徐天抄起筷子,挑瞭一筷子面說:“坨瞭。誰是罩神?”
黑大漢隻出聲,人沒動:“我”。
這是個絕對粗糲,絕對強悍的男人,直挺的腰背隨時散著殺氣,每一塊肌肉都蘊含著一股子戾氣。
徐天掃瞭一眼,說:“穿官衣的都出去,我管不著,也不想今天管,軍火都拿走,煙土別動。”
沒人動。
罩神按著桌子,俯身問徐天:“你誰啊?”
徐天低頭快速吃著面,另一隻手摸到一頭蒜,用手捻著剝掉蒜皮,含糊不清地說:“白紙坊警署徐天。”
“你們那警署還剩多少人?”
“加我三個,共產黨說不定哪天進城,都跑瞭,但監房還有兩間,正好關你和他。”說著,徐天用筷子指著罩神和張帆。
“不怕死嗎?”用筷子指人絕對是挑釁,罩神顯然已經開始不悅。
徐天一邊吃一邊將警徽掏出來,放在桌上:“穿官衣的出去聽見沒?軍械用不著瞭就換煙土是嗎?今天你們的買賣做不成瞭,不是把他弄回去就是我死這兒,勸你們別沾殺警察的事兒。”
一個軍官起身要走。
罩神用話攔著:“等會兒,一屋子人還能讓個破警察嚇唬死。徐天,有商量嗎?”
徐天指著張帆問:“這孫子在我地界兒販煙土,拿手雷炸我,還用槍打我,你說有沒有商量?”
“消消火。”
“沒法兒消。”
罩神還是盯著徐天,但話是對張帆說的:“過來。”
張帆朝罩神挪過去,罩神念叨著:“這雜碎是一警察,你怎麼一點面子也不給呢?閉上眼。”
張帆幾乎哀求:“老大……”
話沒說完,罩神捅瞭張帆三刀,張帆瞬間軟成瞭一攤稠汁,緩緩癱倒,又縮成瞭一團。
幾個人將張帆抬出去,罩神又看徐天,問:“消火瞭嗎?”
徐天沒理會,隻是低頭稀哩胡嚕吃面,一副尋釁的架勢。
二樓,顧小寶衣領最上端的琵琶扣還開著,她猛地拉開門,耳朵貼著門的關寶慧差點摔個趔趄。
顧小寶上下打量,一臉厭煩地說:“聽什麼?”
關寶慧站直身子斜著眼,一臉嫌棄地說:“你是班主吧?”
“我這屋可不招待女客。”
“少裝,我找鐵林。”關寶慧邁進房間,拿眼掃瞭一圈,擰身看著顧小寶。
“找吧,屋子就這麼大。”
說完,顧小寶把關寶慧讓進屋子,轉身走瞭。關寶慧也想走,想瞭想又折回去,掀床幔,摸床底,到處都沒有,能藏人的地方就剩下那個大衣櫃瞭。
一樓大房裡,罩神拱瞭拱手,說:“各位軍爺,今天買賣算兩份,你們要吃點兒虧瞭,我一份徐天一份,以後咱們離這種雜碎遠點兒。”
徐天吃幹凈一碗面,重重將碗摔在桌上,抬眼瞪著罩神說:“孫子,當著警察面殺人,不是販煙土蹲幾年大牢的事兒瞭,進去等著掉腦袋吧。”
“都啥時候瞭?外頭一場仗死上萬人,一百多萬共軍跟城裡幾十萬國軍不知道哪天幹起來!”
“我隻管我的地界兒,哪朝哪代殺人販煙土都犯法。”
“都知道你那地界兒有個小紅襖,每年冬天殺一女的,今年殺誰瞭?那種事兒不管瞭?”
徐天一聽這話腦子嗡嗡作響,他掀瞭桌子喊著:“還拱我火!”
徐天順著桌子掀起的勢頭向前頂,用桌子將罩神頂到墻上,罩神的手下撲上來。徐天一手推桌,一手揮棍將來者擊退。罩神發力,一拳將桌子擊碎,徐天收不住力,飛跌到一邊去。
罩神發瞭狠,吩咐道:“關院門!”
下面傳來亂七八糟的聲音,二樓的關寶慧卻屏著呼吸,耳朵貼在硬木大櫃門上。鐵林在大櫃裡拉著櫃門,也屏著呼吸。關寶慧的手輕輕搭上銅環,猛然使勁拽:“出來,你給我出來!不要臉的東西!”大櫃裡沒把手,鐵林手使不上勁硬生生撐著,倆人一裡一外對峙著,突然樓下傳來槍響。
一樓大房,跌在地上的徐天舉著冒煙的槍,一屋軍人都抄起瞭槍械對準徐天,但徐天手裡的槍隻對著罩神。
“誰敢殺警察!”
罩神盯著徐天手中那支本屬於張帆的槍,咬牙切齒地暴吼:“有種打死我!”
“還真想,拒捕就弄死你,聰明點兒跟我回警局,還能多活幾天。”
天井裡,幾個黑道正在關院門。燕三踹開未全關上的門闖進院裡,喊著:“別動!都別動!警察!天哥!徐天!”
二樓,鐵林在櫃子裡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關寶慧又猛地使勁拽:“給我出來!”櫃門打開,露出坐在女人衣服堆裡的鐵林,臉上露出受驚而愁苦的古怪表情。關寶慧早就司空見慣,恨鐵不成鋼地說:“我不如剛才那女的漂亮是吧?”
鐵林豎著手指,臉上的受驚和愁苦沒有絲毫減褪,很明顯,這個古怪的表情並不完全來自於關寶慧。但關寶慧似乎並未想到,還是自顧自地說:“不用我,跑這兒花錢用別人……”
鐵林趕緊打斷絮絮叨叨的媳婦,說:“別說話。”
燕三看著大房門口的血,慌張大喊:“徐天,天哥!”
幾個黑道攔著燕三,燕三急瞭,嚷道:“青天白日,你們敢殺警察!”
大房內,罩神催動身形撲向徐天,徐天朝他腦袋上方開瞭一槍,罩神並沒有停止動作。
槍聲催著鐵林鉆出大櫃。他撥開叉腰怒目的關寶慧,一邊戴大簷帽一邊掛佩槍,匆匆下樓。
罩神將徐天壓在地上,雙手死死地掐著徐天脖子。徐天已快斷氣瞭,他摸到身下的手槍,舉起來對準罩神的眉心,罩神依然不松手。
撕咬的世界裡,人都被激發成野獸,爭相亮出獠牙。徐天扣下扳機,這支手槍卻沒子彈瞭。
門再次被踹開,鐵林沖進來,朝眾人亮出證件,喊道:“松手!國民政府國防部二廳保密局北平站行動處!都哪個單位的?”鐵林這一長句話一氣呵成,不知道私下裡練過多少遍。
軍人們見保密局的人出現,紛紛收起軍械離開。
鐵林抬腳將罩神從徐天身上踹開,說:“叫你松手聽見沒?我開槍瞭!”
罩神還要往回撲,鐵林趕忙用身體阻攔:“哎哎哎,保密局打死人白死懂不懂?”
徐天在地上緩過氣,弓著身子咳著。
“這事沒完,從今兒起四九城朋友要你的命……”罩神說著話被手下架走,其他手下開始收拾屋裡的煙土。
鐵林虛張聲勢地喊著:“說什麼呢?誰呀,口兒這麼大,別走!”
燕三也在門口喊:“有種別走!”但倆人都光喊不動。
鐵林瞧人都走瞭,回身看徐天。徐天抓過桌上的一瓶酒灌瞭幾大口,又是一通咳。
鐵林埋怨道:“沒幾天要走瞭,拼啥命啊?三兒給他拿個椅子坐這兒。”
“嫂子找你。”徐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臉還因為窒息泛著詭異的潮紅。
鐵林想起瞭關寶慧還在樓上,不禁犯愁:“是啊,她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都知道你喜歡顧小寶。”
“天地良心,我隻喜歡你嫂子。”
徐天懶得搭理他,直起身,指著桌子下面還有幾包煙土說:“三兒,證物帶回警署,這事兒沒完。”
“你去哪兒?”
“什剎海。”說完,徐天抓起三顆子彈,踉蹌地走出去。
徐天從院裡出來時,關寶慧剛坐上一輛人力車。車夫也是徐傢車行的,跟徐天熟絡地打招呼:“天少爺!”
關寶慧不屑地說:“少在我面前喊少爺。”
徐天不吭聲,匆匆離去。
關寶慧瞥瞭一眼,氣還沒消,問道:“這窯子有後門嗎?”
車夫賠著笑說:“這可不知道,清吟小班逛不起,貴。”
一聽貴,關寶慧更來氣瞭,問:“多貴?”
車夫沒言語,搖著腦袋。關寶慧盯著大門,恨恨地嘀咕:“這個敗傢玩意兒……”
什剎海邊的茶水攤,是驢車馬車聚集之地,車夫們在此歇息,喝口茶水。
賈小朵忙裡忙外招呼客人,一邊忙,一邊向路上翹首。她的大棉褂子半敞著,裡面一件小紅襖分外顯眼。
另一邊,徐天在大街上行走,不時還是咳著,祥子拉著空車從後趕上來問:“天少爺,上哪兒?”
徐天抬腿上車,說:“找小朵。”
“您脖子怎麼瞭?”
徐天一愣,摸著自己的脖子問:“怎麼瞭?”
“跟剛上完吊似的。”
“趕緊走!”
車跑起來,伴隨著城外傳來的炮聲。
祥子自言自語:“解放軍又放炮瞭。”
徐天吐出一口濁氣,掏出槍,卸開彈夾,往裡壓瞭三顆子彈。
胭脂胡同顧舍,鐵林還在院門邊猶豫,門外寒風裡有關寶慧一雙能殺人的眼睛。回頭看,二樓欄桿上倚著撇嘴笑的顧小寶。“下回來給您唱曲兒啊。”鐵林一咬牙,走出院子。
出瞭門,鐵林鎮定自若地上車坐在寶慧旁邊。關寶慧沉著臉,也不搭理鐵林,直讓車夫快走,車夫拉著車跑起來。
人力車在鬧市裡奔走,亂軍遊走,行人熙攘,鐵林和寶慧在車上各自看著一個方向。
關寶慧先打破沉默:“說說吧,以後怎麼著?”
鐵林裝傻:“去南方唄。”
“我說回傢以後。”
“那個傢不要瞭,金條徐天在換,飛機差不多也托好人瞭。”
關寶慧壓著火,但很明顯這股火也壓不瞭多久瞭,“裝傻,這事兒就算過去瞭是吧?”
鐵林徹底服軟瞭,轉瞭視線,對著關寶慧嬉皮笑臉地說:“天底下我最喜歡你,一輩子就舍不得你,以後咱們六個人踏踏實實在南方過日子。”
“六個人?”
“你、我、大哥、纓子、徐天、賈小朵六個人。”
“大纓子也去?”
“大哥就這麼一個妹妹。”
“她是你前妻。”關寶慧並不關心去哪裡生活,她要把控的是鐵林。
“不娶你做老婆,大纓子怎麼就前妻瞭?就這事兒,每次見大哥都覺得對不起。”
新火夾著舊火,關寶慧在運氣。
“幹脆你別往胭脂胡同跑,去找大纓子倒好點!”
鐵林沒明白,或者是裝著沒明白,說:“我找她幹什麼?”
關寶慧徹底怒瞭,喊道:“停車,停!下去。”
“怎麼啦?”
“好像你還得著理瞭,問東說西。南方你自己個兒去,別來找我。下去呀!”
鐵林訕訕地下車,說:“我錯瞭還不行?”
關寶慧頂回去:“我嫁你才錯瞭,你個窩囊廢,走!”
車跑起來,鐵林站在寒風裡喊著寶慧名字,試圖挽回。同樣在寒風中的,還有運糧的軍車,剛剛被征壯丁的青年,隻求挨過一冬的乞丐。這一切似乎都是脆弱的,風稍微大一點兒,他們就會被吹走,無力招架。這一切似乎又都是靜止的,隻有一個小報童在奔跑,搖著手中賣不出去的新聞。
現實中,黨國不斷敗退;新聞上,黨國卻節節勝利。誰會關心呢?飄搖的報紙仿佛在向鐵林招手,一年後的冬天在哪裡呢?南方的冬天許是更加濕冷吧?北平寒冷著,自己能去哪兒呢?傢裡溫暖嗎?關寶慧撇下自己走瞭。脆弱的東西從來都飄渺,就像今天賣不出去的報紙,明天就會被人踐踏在地上,一文不值。或許,那不是報紙,是未知的自己。
什剎海茶水攤前,賈小朵看見坐著人力車到來的徐天,大老遠地就惡作劇似的喊:“天少爺!。”
徐天聽見小朵招呼,有點兒不好意思,臉上傻樂的表情跟剛才追兇拿人、打架發狠的完全不是一個人。車夫祥子把車子停在一邊,說:“天少爺您跟小朵嘮,我正好喝口熱茶。”
徐天下瞭車又折回來,朝祥子要汗巾。祥子將脖子上的汗巾解下遞過去,看徐天纏到自己脖子上遮住掐痕。祥子撓瞭撓後腦勺,不太理解他說:“不嫌味兒呀……”
小朵笑彎瞭眼睛,隔著茶水攤向徐天打招呼,徐天沒理會祥子,隔著人群示意小朵。兩人踱到什剎海邊,找瞭塊臨水的石頭坐下。
徐天眼前是暮沉沉的北平,腳前是凍瞭冰的什剎海。小朵的臉和小襖一樣紅撲撲的。她把一盆熱騰騰的水端過來,放到冰上,說:“鍋沿兒水,把鞋子脫瞭,快脫,涼得快。”徐天扭捏著,磨磨蹭蹭。小朵蹲下身去利索地幫徐天脫鞋,將徐天的兩隻光腳一並摁入熱水中,徐天的目光落在小朵一側頭發別著的紅發卡上。
“舒服嗎?”小朵直起身子,笑盈盈地問。
“舒服透瞭。”
小朵挨著徐天坐下來,說:“我也舒服會兒。”
兩人並排坐瞭半晌,遠處有沉悶的炮聲。
小朵把頭靠在徐天肩上,享受著片刻的休息。她瞇眼看著天問:“解放軍怎麼光打炮不進來?”
“說是在跟北平剿總談判,要是打起來北平四九城就全毀瞭,老百姓沒地兒過日子瞭。”
“解放軍挺仁義。”
徐天回頭看小朵,她衣服裡邊紅襖灼灼,像紅墻頭的夕陽。徐天說:“別穿紅襖,招事呢!”
“怕小紅襖把我殺瞭?我男人是警察,連環殺人犯也得挑挑人,他敢嗎?”小朵像個孩子般炫耀。
“眼下這世道,他們什麼不敢……合上。”徐天有些不舍地從那抹紅色移開眼睛。小朵喜歡紅色,他也覺得小朵是穿紅色最好看的姑娘。
小朵聽話地把大棉襖扣上問:“金條換瞭?”
“啥金條?”
“大哥二哥讓換的,到南邊買房置地的。”
“換著呢,這幾天就給信兒。”
小朵低下頭,情緒突然低落,半天憋出一句:“我可不想走。”
徐天顯然知道小朵的心思,安撫道:“改朝廷瞭。”
小朵哀求地看著徐天說:“哪朝哪代不都得要警察?”
“好幾個共黨在大哥獄裡殺瞭頭,二哥更不行,保密局跟共黨是死對頭。”
“他們走不就行瞭,為啥非拉你一塊兒,南方多遠呀!”
“我們三個是插香的兄弟。”徐天也為難瞭,說實話,他並不確定為什麼要去南方。
小朵發覺瞭他的松動,撒嬌道:“我還是你媳婦呢!”
徐天心中一喜,小心試探著問:“你媽答應瞭?”
小朵回避著他的眼神,伸手探水問:“水涼瞭吧?”
“涼瞭。”
“拿出來。”
徐天伸出雙腳準備穿鞋。
“別動。”小朵說完,脫下大棉襖,三下五除二將徐天的雙腳包緊實,然後將涼水潑到冰上,“再換一盆。”
“行瞭……”徐天還沒說完,紅閃閃的賈小朵就已經抱著銅盆進瞭茶水攤。徐天看著小朵在人叢中閃轉騰挪,就像火苗一樣閃爍,撲騰撲騰的像是跳在他的心頭上。
珠市口,徐天傢門前停瞭一堆三輪車,散落著收車準備回傢的車夫。
車上的鈴鐺聲由遠及近,一輛車拉著關寶慧從胡同口擠進來,關寶慧看著四周,熟稔地打聽道:“我爸在嗎?”
旁邊一個休息的車夫緊跟著回答:“東傢一大早陪著聽戲去瞭,還有金傢姑奶奶。”
關寶慧下瞭車徑直往裡走,邊走邊說:“告訴徐允諾,我陪我爸住瞭,除非鐵林到這門口跪著來請。”
剛把她拉回來的車夫賠著笑:“喲,鐵二爺跪這兒可不像話。”
“傳話給徐允諾就行瞭。”說完,關寶慧昂首挺胸走進去。一胡同的車夫都屬於徐允諾的車行,但徐允諾曾經是她傢的包衣,舊時代沒瞭,可這種關聯仍讓她對這裡感到親切。這裡是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是所有優越感的根本。
什剎海岸邊,徐天雙腳包著賈小朵的棉襖,對冰面坐著。他的目光被一架國民黨的飛機吸引瞭,飛機挨著護城河往宮墻裡飛,匆匆往下投物資。物資拽著降落傘,降落傘綻開,有兩份落在冰面上,看熱鬧的人朝物資奔去。
賈小朵又端瞭一盆熱騰騰的水,看著冰面上的人感慨道:“真是要改朝廷瞭。”
“放下,脫鞋,你也泡泡。”徐天拉著小朵,示意她坐在自己身邊。
“我一女的,不合適。”小朵順勢坐在他身邊,紅著臉推脫。
“我說合適就合適。”
“那真泡瞭……大白天的。”
“我跟你一起泡,趕緊的。”
小朵四處看瞭看,脫瞭棉鞋,徐天和小朵的兩雙腳泡入冰面上的熱水,小朵的左腳脖子上環著一隻紅線穿繞的小金鈴。
小朵閉上眼深吸瞭一口氣:“舒服死瞭。”
“不去南方這事兒,我跟大哥說說。”冰面上蒸騰起來的水汽讓徐天安心。
小朵開心瞭,連語調都上揚瞭:“一會兒就去說。”
徐天又有點猶豫地說:“估計他不答應。”
“你是我的,還是你大哥的?”小朵有點著急。
“我是我自己的。”
“你要不走,我就是你的。”
“你媽那頭呢?”
“我真急瞭,她也沒轍。”
徐天將腳從盆裡拿出來,說:“現在就找大哥去。”
“哎,剛泡上。”
徐天穿上棉鞋已經往人力車那邊去瞭。
一輛軍車開過來,軍人們呼喊著向冰面跑去,如同潑墨。哄搶物資的人,在軍人的驅趕下左奔右突,死命護著手中搶得的那點物資,那是他們生活的全部。小朵慌亂地穿上鞋子提著盆過來,徐天拖著人力車,對旁邊的車夫說:“東西給祥子,告訴我爸我晚點回。”
“我還沒收工……”
“話頂上來不說,咽下去就沒瞭。”
祥子接過小朵的銅盆,說:“少爺,您別動車。”
徐天沒理會祥子,生疏地握住人力車把手,說“上去,賈小朵說你呢!”
小朵被稀裡糊塗地拖上車廂,徐天拉起來便跑。
“哎……你瘋瞭。”小朵享受著徐天直接又質樸的愛意,心裡甜蜜蜜的。
“腳泡熱乎瞭,跑會兒舒服。”徐天像匹野馬,拉著小朵在充斥著軍車軍人的市井裡奔跑。
小朵看著從身邊掠過去的街景,嘴上嗔怪道:“哪有警察在大街上拉車的!”
徐天一刻不停地跑著,對小朵所有的愛意都化作奔跑的動力,帽子上的護耳隨著跑動上下翻飛著。
“我的地界,我的女人,我的車,怎麼啦?”
小朵漸漸松馳下來,盯著徐天的背影,喜滋滋地說:“以後你還會拉別的人嗎?”
“誰敢讓我拉?”
“女人呢?”
“除瞭你,沒女人能上我的車。”
此時的徐天還不知道,命運正在慢慢朝他投下陰影,他沉浸在現在的快樂裡。
平淵胡同。天色已暗,胡同裡的人傢漸次點起門口的紅燈籠。穿便裝的金海一手拎著個公文包,一手拎塊肉,慢悠悠地走回來。他身形高大,當瞭多年獄長的他向來不怒自威。鄰人見著他都讓道,間或有熟人跟他問好,他和氣地一一點頭,然後他停在被手雷轟塌半扇的自傢院墻前。刀美蘭披著花襖出來潑瞭盆水,險些澆到金海身上。
金海愣瞭一下,問:“這是怎麼瞭?”
“炸瞭。”刀美蘭自顧自地回去。
金海還停在院墻前,大纓子從半塌的院墻裡探出腦袋,喊瞭聲:“哥!”
金海看上去不太高興,問:“這是怎麼瞭?”
“我也不知道,跟徐叔關老爺子聽戲回來就這樣瞭。”
“誰弄的?”
“街坊說是徐天。”
金海眉頭輕緩瞭一點,說:“那你說不知道。”
“知道是知道,不知道怎麼弄的。”大纓子自帶一股缺心眼的勁兒,說話也是直眉瞪眼的。
金海將肉遞過墻去給大纓子,吩咐道:“到胡同口把瓦匠叫過來。”
“回鄉下瞭。”
“那就把傢夥什兒拿來。”
“吃完飯再弄吧。”大纓子的語氣就像不是自傢院墻被炸瞭似的。
“把門開開。”
“從這兒進多好啊!”大纓子在墻洞邊上朝金海招手,金海看著興致盎然的妹妹嘆瞭口氣。
等徐天拉車過來時,天已經全黑瞭,眼見到瞭胡同口,賈小朵趕忙喊停。徐天停瞭車,累得直喘。
賈小朵有點心疼他,趕緊從車上跳下來扶著他說:“讓你逞能。”
徐天咧嘴笑得心滿意足地說:“這錢不好掙。”
“南城車行你們傢的,知道是誰下力氣供著你瞭吧?”
“我們傢供著南城兩百多車把式。”
小朵看著徐天喘著粗氣,突然湊過來說:“親個嘴兒。”
徐天愣瞭一下,突然扭捏瞭:“幹啥?”
“一會兒不許變,說不走就不走,你大哥拿你沒轍,我媽拿我沒轍,明白嗎?”
“瞧出來是我拿你沒轍。”徐天還在掃視著四周,小朵踮腳快速湊到徐天嘴邊親瞭他一下,快得徐天都沒感覺到小朵的唇。徐天不由自主地抹瞭一下嘴,小朵打趣他說:“吃蒜瞭?”
“沒有啊。”徐天感覺自己的臉很燙,不知道是因為拉車很累還是因為吃蒜被發現,抑或是剛才那個轉瞬即逝的吻。
小朵好像下定決心似的說:“我跟你一起找大哥去。”說罷,就扯著徐天的袖子往金海傢走。
金海傢院外塌瞭的墻已經砌回一半,一盞煤油燈放在磚上。金海在院子裡頭砌磚抹灰,刀美蘭拿著一個賬本在院外頭。
刀美蘭不識字,所謂的賬本隻有她自己看得懂,她細細交代著,又透著幾分故意的生疏:“張寶奎、趙全勝兩傢搬出去瞭,挨著的那兩戶接著住,租金以後歸買主收,你半條胡同的房子連租帶賣賬都在這兒。”
金海心不在焉地聽著,手頭的活兒麻利又仔細。
“嗯,錢給徐天瞭?”
“你吩咐的給他。”
金海嗯瞭一聲,就無後話。
刀美蘭見狀頓瞭頓,壓低聲音問:“我哥能放出來嗎?”
金海還是忙著砌墻,說:“我說瞭不算。”
金海的敷衍一如既往,刀美蘭雖意外卻難免失落地說:“快四年瞭,都是這句。”
“我就是一獄頭,管看人不管放人。”
“那這四年你把我當傭人使喚呢?”
“說這話你不虧心嗎?”倆人隔著一堵墻說話,聲音一句比一句低。刀美蘭還要說什麼,見徐天拖著人力車和小朵過來。
徐天落在後面,拖著腳步有點心虛,打招呼說:“大哥。”
刀美蘭轉身往自己傢去,金海假裝沒看見,隻跟徐天說話:“砌一砌,要不然不好賣。”
眼看金海還想著賣房,生生把徐天想說的話都憋瞭回去,胡亂解釋:“碰上一販煙土的,從小朵傢跑到這……”
“知道瞭,屋裡說。”
小朵跟著徐天和金海也要進院,被刀美蘭攔下。小朵有點焦躁地說:“媽,我說點正事,一會兒回。”小朵一把扯下自己的耳罩,塞給刀美蘭,沒等刀美蘭反應,已經進瞭金海的院兒。
刀美蘭一手捏著耳罩,一手握著賬本,心情惡劣地嘀咕:“跟他們有啥正事?”
房間裡,徐天坐在炕邊上不言語。金海看見這倆人的模樣就知道要發生什麼,他看著賈小朵說:“小朵。”
小朵不知道從何說起,也不知道是站還是坐,索性找瞭個角落杵著,腳尖還緊張地在地上磨蹭她回應道:“金爺。”
“傢去。”
小朵面對著金海,卻看著徐天說:“徐天有話跟您說。”
金海轉頭看著徐天,徐天沒說話,小朵有些不高興瞭。
“金條都換好瞭?別出岔子。”金海故意提到金條,等著徐天把話說出來。
“托瞭好幾個人,在一個姓柳的手上辦,這邊收咱們的,那邊給金條,走的時候啥也不用帶。”徐天幹巴巴地說著話,剛才的勇氣早就蕩然無存。
“這姓柳的啥來頭,熟嗎?”
“人沒見過。”
金海盯著徐天,語氣裡透著不快:“人都沒見過,錢就給瞭?”
徐天還是虛著說:“錯不瞭,說是青教團的,南北兩頭軍需都歸他,咱這是小數。”
金海臉陰起來不高興瞭。
小朵終於忍不住瞭,憋住的話再不說,就永遠都說不出來瞭,她開口道:“金爺,徐天不想走瞭,您和鐵二哥走就行。”
金海並不意外,他就在等著這一句呢,他問:“為啥?”
“因為我不走。”
金海停瞭停,忍著氣問:“你媽呢?”
“都不走瞭。”
金海皺起眉頭,臉上的不快愈發明顯,“合計好瞭?”
“我說瞭算。”小朵硬著頭皮說道。
“你不走拉倒,跟徐天沒關系。”
“我是她媳婦。”小朵話裡也帶著氣,這股氣打徐天那兒來。
“沒過門吧,就算過瞭門的媳婦也能換,東屋住著一個,我妹妹大纓子就是鐵林換下來的。”
小朵急瞭,腦子突然成瞭糨糊,她張瞭張嘴,隻說出一句:“金爺,您咋這麼說話呢?”
“我得怎麼說?”
小朵瞪著徐天,等著徐天幫自己說話,徐天卻低著頭一言不發。小朵胸中醞釀出一股子怨氣,既怒且哀地說道:“我是沒過門兒,徐天把你當大哥,但你在我這什麼都不是。”
“這話你說的?”
“我說的怎麼著吧!”
“要走一起走,不走別礙事兒,男人的事兒女人摻和找抽呢。”
小朵又瞪瞭一眼徐天,扭身出去瞭。
金海轉向徐天,問:“說是你和罩神杠上瞭?”
徐天悶著腦袋,也不搭理金海。金海慢條斯理地往炕桌上擺酒菜。
賈小朵站在院子中間運氣,大纓子從東廂房推門出來,招呼道:“哎,小朵,過來,進屋裡。”見小朵不動,大纓子披著棉袍,手裡握著半捧瓜子,走到小朵身邊說,“聽說那姓關的騷狐貍今天跑到胭脂胡同逮鐵林去瞭?”
“我沒聽說。”小朵看著大屋裡亮著的燈,氣自己,更氣徐天。
“燕三說的呀,男人逛窯子女人找過去逮,你說誰更沒臉沒皮?我是他前妻都明白,你說他是不是娶瞭個不懂事兒的二傻子……”大纓子看小朵不接茬兒,索性自問答,小朵扭身往亮著燈的南房去。
房間裡,金海嘬瞭一口酒,夾瞭一筷菜,悠哉地說:“賈小朵、刀美蘭娘倆不走也沒轍,我不虧待她們。她們住那偏院不賣瞭,以後歸她們住,沒人收租錢……徐天?”
徐天扯瞭脖子上的汗巾,抬起頭。金海瞟瞭一眼徐天脖子上的掐痕說:“刀八青是你抓的,關在我牢裡。賈小朵處下去是不是你女人還沒準兒呢。她不走正好,這人就算翻篇兒瞭,你知道自己喜歡啥樣的女人嗎?你連北平城都沒出過,一輩子就這四九城裡活,世上好女人見都沒見過,說不定隔天你就看上一個真好的,那時候跟我翻臉我也認,為這種土妞皺眉頭犯不上……”
小朵挑簾進來,說:“金爺,您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瞭。”
金海頭也不抬地說:“實話。”
房間外,大纓子也在廂房門口豎著耳朵聽。
小朵轉向徐天,問:“徐天,你走還是不走?”
徐天皺著眉頭,一時沒說話。小朵徹底失望,摔簾而去。
金海提高聲音喊:“大纓子!”
大纓子突然被喊到名字,趕緊應聲:“哎!”
“門口來人沒?來瞭領進來!”
“誰來啊?”大纓子嗑著瓜子問。
金海瞥瞭一眼大纓子,示意她把炕桌上的碗碟都收走,大纓子看似恍然大悟,實則稀裡糊塗,收拾瞭碗筷退出屋,金海扭回頭對徐天說:“白天怎麼回事?罩神要弄死你,四九城放出風,出五根金條。鐵林也摻和瞭?解瞭吧,別臨走出事。”
徐天終於把那話說瞭出來:“我不走瞭,你和二哥走吧。”
“啥?”徐天的回答是金海沒料到的。
“就這麼定瞭,以後我喜歡啥女人不知道,現在小朵還行。”
“兄弟就散瞭?”
“這也不算散。”
金海的臉更陰瞭,“插香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大纓子挑簾領進一個人,說:“哥,人來瞭。”
徐天抬頭看過去,進來的竟然是罩神。他再往窗外看,黑乎乎一院子罩神的手下。
時局緊張,物資緊俏,漸漸地連雜合面都要供應不上。刀美蘭喪偶多年,自從八青進瞭監獄,傢裡沒瞭唯一的勞動力,日子變得有些艱難。金海明裡暗裡照顧刀美蘭不少,刀美蘭向來心知肚明,這麼多年過去瞭,倆人慢慢走到瞭這一步。在這個時候還能煮上一碗面,刀美蘭自然知道該記著誰的好,可隻有在刀八青這件事兒上,她一直過不去。房間裡,刀美蘭小心翼翼地盛出一碗面,在碗邊擺上醬料菜碼,擺上筷子,擱在小朵手邊,說:“吃面。”
小朵在炕邊脫掉大棉襖,露出裡面的小紅襖,說:“媽,我得跟徐天一起走。”
刀美蘭已經為這事跟小朵講過很多次道理,小朵依然這麼堅決,她提高聲調嚷嚷:“你舅是徐天抓的,金海關瞭你大舅四年。”
小朵無力地辯解著:“大舅在天橋傷人瞭。”
“傷的是咱傢仇人。”刀美蘭一句比一句聲高。
小朵解下紅發卡扔到炕頭的盒子裡,扯開椅子坐到飯桌旁嘟嚷:“徐天當警察,就是抓人的。”
刀美蘭想起剛才金海不冷不熱的態度,現在連女兒也要拋下自己去南方,心裡亂糟糟的,賭氣道:“你要跟他走,這傢以後就沒你瞭。”
“就是要走,媽。”小朵哀求道
“寧可要他們那幫人,也不要媽對吧?”刀美蘭感覺有點傷心瞭,出口的話卻更冷硬。
小朵的脾氣跟刀美蘭如出一轍,也犯瞭倔脾氣:“您要這麼說,就是這麼個理兒。”
刀美蘭徹底怒瞭,一拍桌子喊道:“那還不如現在就走,立馬走。”
小朵僵著,看著刀美蘭臉上的怒氣不知如何是好。
刀美蘭大吼:“走啊!”換瞭平常,一定是小朵先服軟,可是刀美蘭的最後一句話徹底讓她鐵瞭心。
小朵頭也不回地跑出屋,沒看見刀美蘭已經紅瞭的眼圈。她的大棉襖也沒穿,隻穿著紅色的小襖出去瞭。刀美蘭挨桌子坐下來,看著還冒熱氣的面條,以及空著的椅子。她看瞭一會兒,將面碗邊的筷子擺正,她的氣是對小朵撒的,也是對金海撒的。她不讓小朵走,是為瞭女兒;她要是讓小朵走,也是為瞭女兒。她最親近的就是小朵和金海,女兒主意正,金海主意也正,刀美蘭總覺得自己是多餘的,這種被忽視的感覺沒法說,說瞭別人也理解不瞭,隻能當作眼前的這碗面一樣,嚼爛瞭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