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海看著罩神,像閑話傢常似的說:“燈罩兒,外頭帶這麼多人幹什麼?”

“給您老面子。”燈罩看著金海,狀似恭敬有禮。

“我兄弟是警察,你在四九城放出風要弄死他,瘋瞭吧?”

“不知道是您兄弟。”

“低頭跟我兄弟認個錯,把梁子解瞭。”

“他打瞭我一槍。”

“所以啊,認個錯就行瞭。”金海還是滿不在乎的語氣。徐天知道,金海越是這樣說話就越是代表他生氣瞭。

徐天盯著罩神說:“矮點身子,我脖子疼。”

罩神也盯著徐天,說:“金爺,我從來沒給人低過頭。”

“別廢話。”

罩神俯下身子。

徐天說:“低頭。”

罩神低下腦袋。

金海厲聲喝道:“說話!”

徐天突然抄起炕桌,照著罩神腦袋一通狂掄。金海往炕裡挪瞭挪,一直看徐天氣喘籲籲地將破炕桌扔瞭,罩神已經昏過去瞭。

金海看著他坐回炕邊,問:“什麼意思?”

徐天喘著說:“出出氣。”

“你這氣從賈小朵那兒來的吧?”

“一半。”

“這種不懂事的女人擱從前早就不在瞭。”

徐天直愣愣地問他:“啥意思?”

“隨你吧。”金海看著徐天的眼睛,有點泄氣,擺瞭擺手。

徐天把地上的罩神拖起來,往肩上扛,“我帶回警署備案,趕明兒入你的獄。”

大纓子大馬金刀地坐在屋外的臺階上,柴刀擱在手邊,跟一眾大漢沉默對峙著。徐天馱起罩神出去,一院子黑道將徐天攔在院子中央。一個像頭目的人上前,抽出一柄日本軍刀,金海挑簾走出房門,說:“都幹什麼?”

頭目依然挺著刀。

金海盯著頭目問:“你叫什麼?”

“沒名兒。”

“回頭我找你。”

頭目想瞭想說:“行。”

金海對眾人說:“我兄弟辦案呢,散瞭。”

黑道們猶豫著。

金海厲聲道:“都滾蛋!”

頭目不動,眼裡噴著火,直勾勾地盯著金海。金海迎著那團火,像是要殺人。黑道們不敢把事鬧大,趕忙拉著頭目出院。

徐天也沒回頭,將罩神扔進人力車,拉起來走瞭一段,來到刀美蘭傢門前,拍瞭拍門環,喊:“小朵,小朵!”

沒人回應,徐天下臺階,拉車離開。

房間裡,刀美蘭聽著隔壁院子隱約的聲音,又聽見徐天敲門的聲音,不想理會,反手打開瞭話匣子。京韻大鼓響著:“……這正是狹路相逢冤傢對瞭面,反倒來畏刀避劍一味地假裝……”鏗鏘之聲壓在刀美蘭的心裡,就像鈍刀子割肉,刀美蘭透不過氣,心思不寧。

胡同裡行人少。特殊時期經常限電,原來的路燈幾乎成瞭擺設。為瞭安全,政府要求傢傢戶戶門口都掛隻紅燈籠。有一些滅瞭,大多亮著,燭火在紅籠裡搖擺。小朵本來想去敲金海傢的院門,想起剛才被金海氣得落荒而逃,舉起來的手就又放下瞭。

賈小朵隻穿瞭一襲小紅襖在寒風裡走著,也不知道要去哪兒,她完全沒意識到後面跟上來一個人。

京韻大鼓的聲音還在飄蕩:“這佳人想到其間橫鐵膽,霎時間就猶如兇神附瞭體他的面色黃……”這聲音不隻在刀美蘭的話匣子裡,它似乎飄到瞭更遠的地方。它飄到街頭,那裡徐天正拉著人力車,車上是昏迷不醒的罩神。鼓聲綿密,纏繞著他的腳,徐天越跑越快,似要掙脫。

“猛一撲佳人用力盡平生力,聽呲的聲,刀刺心口穿透瞭胸膛……這不抖顫顫,搖得金鉤聲亂響,淋漓漓,紅氈翠被透血光……”大鼓聲仿佛也飄進瞭胡同,黑影撲住賈小朵,小朵猛烈掙紮。

小朵終於擺脫出來,往胡同口狂奔。人影在後面跟著,從懷裡掏出一隻乙醚瓶子,往掌中的毛巾裡倒。

夜更靜瞭,京韻大鼓隻剩板點。

身著小紅襖的小朵跑出胡同,但分不清方向,夜路上有散兵遊勇,那是小朵更不敢招惹的人。小朵驚魂未定,沿著墻根快步走,不時地回頭。

破廟改成的白紙坊警署裡,燕三和一名老警察在喝小酒,倆人就著一盤花生米喝得津津有味。徐天裹著寒風進屋,徑直把罩神扛到後面的監房。

燕三喝紅瞭臉,小步跑過來,打開監門。徐天交代燕三:“看好瞭,別喝大。”

燕三有點興奮地說:“厲害啊天哥,逮著瞭!”

徐天將罩神放下,喘瞭口氣,腳踩著警署的地,他不再沒著沒落瞭,神秘的鼓聲終於從頭腦裡被清掃幹凈瞭。徐天隻覺得是剛才跑得猛烈,緩瞭緩神,並未多想,但說不清心為什麼還是懸著的。“咚、咚、咚。”心跳聲擊打著耳膜,一種寒意從他毛孔裡散發出來,遮蓋不住。

小朵氣喘籲籲地奔跑,終於看見瞭白紙坊警署的燈籠,她心安多瞭,甚至揚瞭個笑,就像看到瞭徐天。她朝後看瞭看,感覺危險離自己遠瞭,不由得放緩步子。近瞭,近瞭,她甚至看到不遠處徐天從警署出來,小朵剛想張嘴喊徐天,黑影從後面沖上來,用沾乙醚的毛巾捂住瞭小朵的嘴。小朵掙紮著被拖入暗處,很快就不動瞭,但她眼睛還睜著,意識還清醒,透過亂草她眼睜睜看徐天拖著人力車遠去。她企圖喊叫,可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她想要掙紮,可用盡全身力氣也隻能讓自己流下眼角的一行淚。

黑影解開賈小朵的紅襖,手探入小朵胸腹,但不是撫摸,而是配合另一隻手在紅襖外面尋找下刀的位置。他兩手一裡一外配合,隔著紅襖不慌不忙地紮瞭小朵三刀。然後他將紅襖裡的手和尖刀同時抽出來,合好小朵的紅襖。

一根火柴燃起來,照亮賈小朵驚恐的臉和眼角的淚痕,鮮紅的血將鮮紅的襖染成暗紅。火柴點燃一根哈德門香煙,黑影吸瞭一口,輕輕嗆瞭一下。血不斷汩汩流出,淚也是。

珠市口,密集的人力車整齊碼放在南城車行兩側。徐天拖車過來,歸入車陣,搖搖晃晃地進瞭院門。車夫們交車晚,總是習慣在徐傢開夥吃飯,院子裡吵嚷熱鬧。院子中間立著個可憐的背影,徐天到瞭近前,才看清是臊眉耷眼的鐵林。

“二哥,幹啥呢?”

“接你嫂子回傢。”面對徐天的明知故問,鐵林凍得佝僂著賠笑。

徐天看他可笑的樣子,忍不住揶揄他說:“不回傢不正好?住胭脂胡同去呀。”

“寶慧不在我睡不著。”

數不清這是鐵林第幾次站在門前瞭,他仍舊佝僂著,時不時搓手跺腳驅趕著寒冷,毫不掩飾的卑微裡夾雜著一點害羞。日子無非這樣,雞毛蒜皮,瑣碎漫長,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活法。徐天最瞭解鐵林瞭,他收起玩笑,問:“我爸呢?”

鐵林努努嘴:“屋裡呢!”

“進去喝兩口,多冷啊?”

“喝不成,萬一寶慧出來看我沒站著,前面就算白站瞭。”

鐵林的佝僂許是動人的,可愛的,會讓人覺得就算是打仗,這日子也總是值得過下去的。徐天繞過鐵林,徑直往廂房走,隻剩下鐵林凍得直跺腳,對著徐天喊:“不管啊?替我進去勸勸啊。”

房間裡,徐允諾架著老花鏡,手腕套著一副黃楊木手串,手串中間有塊烏黑的小木牌。木牌上刻著:徐記。徐天進屋見著老爹,那股沒著沒落的心緒才平下去一些。

徐允諾面前擱著一壺酒和一碟花生米,還有幾個傢常菜。窗臺上是一架老葉虯勁的盆景,還有幾個講究的蟈蟈葫蘆罐。他正用耳朵貼著話匣子在聽新華社元旦社論:“中國人民將要在偉大的解放戰爭中獲得最後勝利,這一點,現在甚至我們的敵人也不懷疑瞭……”

“爸。”

徐允諾要去關話匣子,徐天伸手將話匣子音量擰大,說:“耳朵本來就不好使,聽得見嗎?”

徐允諾的老花鏡滑到瞭鼻梁上,從眼鏡上方瞅著徐天,問:“吃瞭?”

“就下午蹭瞭碗面,頭暈,裡面有吃的嗎?”

話匣子裡,女人的聲音還在繼續:“戰爭走過瞭曲折的道路,國民黨反動派在發動反革命戰爭的時候,他們軍隊的數量約等於人民解放軍的三倍半,他們軍隊的裝備和人力、物力資源更是遠遠超過人民解放軍……”

徐允諾端詳徐天的樣子,關瞭話匣子問:“打人瞭?”

徐天無所謂地笑瞭笑說:“挨打瞭,看不出來?”

徐允諾倒也不在意,說:“四樣點心幾個水梨剛送進去,寶慧怎麼又回來瞭?”

“二哥逛窯子,我這就去勸,關老爺子今兒在什麼朝?”

冬蟈蟈在徐允諾懷裡鳴叫,他將蟈蟈葫蘆從懷裡掏出來,放在耳朵邊。清亮的叫聲讓徐允諾滿足,“早起時候說又要掛龍旗,張大帥的辮子軍不局氣。”

徐天抓瞭一把花生米往嘴裡扔,又抄瞭一件大棉袍,說:“我不跟大哥二哥去南邊瞭啊,張羅張羅,共產黨進城前把小朵娶回傢。”

徐允諾愣瞭愣,問:“她媽應瞭?”

“我又不娶她媽。”

徐允諾笑瞭,打心眼兒裡高興。“早該這樣,小朵扔下刀美蘭,你扔下我,跑南邊幹啥?聽說共產黨局氣得很。再說瞭北京城打北洋起改朝換代多少回,誰來不都過日子……”

這些話,徐天聽瞭上百回,沒等徐允諾說完,他已經拎著大棉袍出去瞭。徐天不走瞭,徐允諾的心定瞭下來,他抿口酒,將冬蟈蟈放回懷裡,重新打開話匣子。

“敵人是不會自行消滅的,無論是國民黨的反動派,或是美帝國主義在中國的侵略勢力,都不會自行退出歷史舞臺……”

盆景挺著,蟈蟈叫著,任他城外改天換地,小門小戶的日子有自己的色彩和節奏。老北平就是這樣,千百年來朝廷更替,但這座城從未變過。這座城裡的百姓也司空見慣瞭政府更迭,走瞭清朝來瞭北洋,走瞭北洋來瞭民國……無論誰來誰走,日子都是那個過法。

徐天從廂房出來,把棉袍遞給鐵林說:“這麼喜歡寶慧,為啥還逛窯子呢?”

總算問瞭句正經話,鐵林憋不住瞭,說:“兄弟,不怕你笑話,還是那事兒,都邪門瞭,天天吃中藥可跟你嫂子在一起就慫,藥勁兒到窯子就往上頂,我也不想這樣……”

每次鐵林都這麼跟兄弟們解釋,徐天故意岔開話題:“我剛從大哥那兒來,罩神關警署瞭,明天你給司法處打個電話,把人帶大牢裡去。”

鐵林一愣,問:“哪個罩神?”

“白天掐我脖子那個。”徐天抖瞭抖棉袍,“穿不穿?”

鐵林將身子往棉袍裡鉆,說:“兄弟,都要走瞭犯得上嗎?司法處都沒人管事兒瞭,眼下北京城傅司令也顧不上蔣委員長,共產黨三天兩頭往城裡派人和平談判,委員長怕傅司令反,又怕他不反,我們保密局盯的就這事兒……”

“在我的地界上殺人放火得坐牢。”

鐵林看的是天,可徐天隻管著地。

鐵林這會兒沒心思給徐天上課,徐天這個樣子也不是一天兩天瞭。他嘆口氣,吐出來的都是白煙,說:“行吧,趕緊替我把寶慧弄出來。”

“南邊不去瞭啊,金條弄踏實瞭我把經手人領給你和大哥。”

鐵林沒反應過來:“啊,誰不去?”

“我,和小朵。”說完,徐天往裡進院子去。

鐵林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說蒙瞭。亂世裡,有很多他想不明白也擺不平的事兒。徐天總是很執著,這跟他很不一樣。鐵林砸瞭咂嘴,他決定找大哥勸勸徐天。

徐天拐過月亮門,進裡院就聽到瞭留聲機裡的京戲聲,熱熱鬧鬧地放著《挑滑車》。徐天徑直去推開大房的門說:“關老爺。”

關寶慧衣衫齊整,在削一隻梨,關山月吹胡子吊眼跟著留聲機比劃高寵。見徐天進門,關山月在戲裡點瞭點頭。

徐天晃到關寶慧面前,但還是得先和關山月說幾句:“關老爺年紀大瞭,少票點武戲,高寵挑滑車身子骨正是好時候。”

關山月不搭理,鑼鼓點還沒完。徐天一腳踩在關寶慧對面椅子上,半蹲半坐看著關寶慧。關寶慧眼也不抬,小刀削下一片梨,慢條斯理地咬瞭一口。

徐天嘿嘿樂著,幸災樂禍地說:“甜吧二嫂?”

“湊合,水不密。”關寶慧還記著下午那檔子事,在心裡早把徐天和鐵林歸為一夥,這會兒瞅著徐天也沒啥好氣。

徐天用手抓碟子裡的點心往嘴裡送,關寶慧終於看瞭徐天一眼,問:“你怎麼吃上瞭?”

“一餓就心慌,多好的點心……你還湊合上瞭,大冬天的你當水梨好找啊?我爸自己都不舍得吃,實心實意供著關老爺,您就別挑瞭。”徐天嘴裡塞滿瞭點心,也沒耽誤說話。

“供著應該的呀!徐允諾是我爸包衣,早年間要不是我爸把徐允諾從雪地裡揀回來……”關寶慧手裡的小刀一撂,擱在碟子邊上發出清脆的碰撞。

徐天聽她又翻老底,臉色沉瞭:“別叫我爸大名兒,長輩是這麼叫的?您傢王府大院早年間就沒瞭,我爸仁義,一輩子認老理兒,買個兩進院供關老爺子住,也不是供著您的。”

關寶慧的格格脾氣刻在基因裡,說話從來都是顧自己痛快,“我要住這兒呢?”

徐天早習慣瞭她這麼說話,說話也不留情面,“住不瞭,您嫁人瞭二嫂,二哥在外頭站著,趕緊回。”

關寶慧心裡委屈,現在連徐天也不幫自個兒,癟瞭癟嘴說:“我住這兒瞭。”

徐天終於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瞭,口齒清晰地說:“蒙誰呢?衣服齊整整的,屁股挨半拉凳子,差不多得瞭,一會兒二哥扭身一走,您可就真下不去臺瞭。”

關寶慧盯著徐天,一股哀怨升騰出來,說:“徐天,你怎麼總是這麼討厭呢?”

“我再討厭,您和二哥吵架還是得來麻煩我。”

“麻煩嗎?”

“別折騰瞭,不就是逛個窯子嗎?”話雖這麼說,可徐天也覺得鐵林逛窯子不合適。若是他真喜歡那女的也就算瞭,可鐵林明擺著隻喜歡關寶慧一個人。徐天老也弄不明白,為什麼二哥喜歡關寶慧,還要去找別的女人,他自己眼裡就隻有小朵一個人,別人誰也放不下。

關寶慧瞪著徐天,徐天被她瞪得也有點心虛,但這會兒也隻得硬著頭皮接著幫鐵林勸她:“回頭您問問藥房坐堂的大夫,壯陽補腎方子是不是抓錯瞭。”

“錯瞭?”

“沒道理跟您這兒不管用,到別人身上就管用啊?”

“你哪頭兒的?”

“肯定先是我二哥那頭兒的。”徐天一不做不二休,先把關寶慧勸回傢要緊。

關寶慧將氣咽下去,梨放到桌上,不徐不疾地說:“行……回頭我去藥房問方子,現在把鐵林叫進來。”

鑼鼓點恰到好處地停瞭,關山月亮相收功。

“還叫啥呀,你自己出去就行。”

關寶慧眼睛一瞪,丟瞭裡子不能也丟瞭面子,說:“你叫不叫?”

關山月從戲裡出來,醒瞭神問:“叫誰?”

關寶慧沒好氣地說:“鐵林。”

關山月拖著戲腔湊到閨女身邊,唱道:“哪呢?我去叫。”

徐天咧嘴樂瞭,手一指,也跟著唱:“前院兒。”

關山月把手裡的花槍遞給徐天武生似的出去,徐天起身準備走,被關寶慧攔下:“跟這兒站著,我還沒走呢!”徐天不跟她一般見識,止住身子,在門口找瞭個地方靠著,花槍顫巍巍地在他手裡拿著,門神一樣杵在屋門口。

院子裡,鐵林終於盼來瞭救星,關山月還紮著靠旗、踩著碎步。

鐵林恭敬地一抱拳,用戲腔跟他打招呼:“嶽父。”

關山月將鐵林拉到一邊小聲地問:“咱們龍旗買瞭嗎?”

鐵林眨眨眼,不知道老爺子今兒是怎麼個糊塗法,勉強答著:“沒買。”

關山月狐疑:“剛你來碰見張大帥的辮子軍沒?”

“沒碰見。”

狐疑變成瞭急切地說:“說瞭,傢傢戶戶都要掛,又要改朝換代。”

反正也沒人,鐵林也樂得找個人逗悶子,接著關老爺子的話說:“這倒是,聽說共黨的東北軍前天到南苑機場瞭,清一水兒的老皮子帽。”

“蓄著辮子吧?”

“我沒看著,可能壓在帽子裡,東北比北平還冷。”

“不對呀,張大帥的兵都屯在徐州。”

“嶽父,您不一直是大清朝嗎?這兩天怎麼改北洋瞭。”

“北洋不好嗎?新生活新世界,你吃官飯應該懂啊!”

“過兩天還得新,不知道新成啥樣。”

關山月留在瞭舊世界,新世界是什麼樣呢?誰都不知道。

暖烘烘的房間裡,徐天已經待不住瞭,眼神遊離,關寶慧一直瞪著他。徐天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求饒道:“回去吧,二哥是真把你當寶貝,沒你不行。”

“這世上誰沒瞭誰都行。”

“咱們都別嘴硬,我沒瞭賈小朵就不行。”

徐天擱下花槍,將關寶慧的貂毛大衣拎起遞過去,關寶慧不接:“這就算完瞭?”

“氣兒不順再接著回來,不過也是白回,這兒不是您傢。”徐天話是這麼說,可心裡頭就當寶慧是他姐姐,隻不過眼下不能功虧一簣。果然,關寶慧奪過大衣,氣呼呼地走出門。

門外,關山月和鐵林還在雞同鴨講,倆人嘮得還挺來勁。關山月問:“你現在在哪兒高就?”

鐵林掀開大棉袍,指著裡面的軍裝說:“保密局呀嶽父。”

“吃哪口飯的?”

鐵林想瞭想說:“目前主要對付共產黨。”

“戴老皮帽從東北來的那撥?”

“沒辮子。”

“殺過人嗎?”

鐵林還沒回答,其實他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正好看見關寶慧從裡院走出來,經過他身邊徑直往外。鐵林趕忙跟上,向身後的關山月打招呼:“嶽父我回瞭。”

關山月直喊:“問你呢,殺過共產黨嗎?”

鐵林還是沒回答,匆匆跟出去。鐵林很想對關寶慧說聲什麼,卻也沒說出口,他一貫是被忽略的那個,轉換不過來。

徐天從裡院晃出來,說:“關老爺回屋吧,外頭涼。”

一句話讓穿著單衣的關山月恢復瞭一些對時空的觸覺,縮瞭縮脖子說:“是真涼。”

城裡傳來沉悶的笛聲,院子裡的燈火應聲而滅。

北平城內,燈火一片一片滅下去,隻有皇城裡有一些燈火,以及傢傢戶戶門口掛著的如長蛇般斷續綿延的紅燈籠。

房間裡,徐天劃著火柴,點亮油燈。墻上氤氳出一團光亮。

先前要走,現在要留,一天之內,自己的後半生就這麼轉瞭向。終於靜下來瞭,徐天看著那團輕輕搖動的光亮,墻上貼著的獎狀似乎也跟著顫。

一個再簡單不過的臥室,卻一點也不封閉,這是屬於自己的一方天地,出瞭門,是屬於他自己的北平城,城裡還有屬於他的小朵。想到這兒,徐天的煩惱沒瞭,隻剩下心安。

沉悶的笛聲裡,有火柴劃著,這聲音卻像蛇嘶。

又一支哈德門煙被那個黑影點燃。

短暫的光照亮因失血而蒼白的賈小朵,以及她身下大片已經凝結的血。殘存的意識讓過往的畫面走馬燈似的在小朵眼前輪番經過,可那景象越來越模糊。小朵特別後悔,剛才為什麼要跟母親吵架,為什麼沒有跟徐天多說兩句……她就這麼想著,想著,直至看不見她,看不見一閃一閃的煙頭……黑影嗆瞭一口煙,伸手過來試瞭試鼻息,然後縮回身子,掐滅大半支煙。小朵的腳脖子在寒風裡,露著腳脖子上紅線纏繞的小金鈴。黑影拾起地上的剔骨尖刀,挑斷紅線,將小金鈴握入手中。

黑影扔瞭剔骨尖刀,從亂草地裡站起來,撥開一人高的草往外走。一隻駱駝伸頭過來,把黑影嚇瞭一跳。今晚的月亮很大,小駱駝的嘴緩慢地嚼著,發出窸窣的聲音,黑影看著駱駝停瞭一會兒,繞開它,遠去。

夜深瞭,大纓子聽見外面院門響。她起身出去看,院裡漆黑的看不真切,隻看見一個黑影在院子裡不知幹啥。大纓子生怕是剛才那群人去而復返,她悄悄下炕穿鞋,一手抄瞭根棍子,一手提著大手電棒披著襖出去,躡手躡腳地摸到黑影跟前。

金海的聲音突然入耳:“還沒睡?”

大纓子打開手電筒,長舒一口氣說:“哎喲嚇死我瞭,大晚上又出去瞭?”

金海正搗碎水缸裡的冰,掏水洗手。大纓子借著手電筒的光看,不由得驚叫:“怎麼一手血啊,傷著瞭!”

金海生怕她聲音大讓隔壁聽見,示意她別聲張,說:“手破個口。”

“破個口衣服上都是血……”

“回屋去,沒你事兒。”金海一邊脫沾血的外衣,一邊進瞭廂房。

大纓子愣在寒風裡,她知道哥哥有些沒法跟自己說的事兒,他不說,她也不問,這是兄妹多年的默契。回憶起幾年前那段兵荒馬亂的日子,哥哥身上幾乎天天帶血回傢,自己也是經過幾分事兒的。最近日子平靜瞭些,可今晚的血讓她很不安,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意味著之前那種動蕩的日子又要來瞭。

1949年1月11日,農歷臘月十三。

前門大街,引漿賣水照常,街角的寒風裡零星靠著些無處可去的散兵。平淵胡同裡的刀美蘭睡眼惺忪地從裡屋出來,看見外屋炕上被褥整齊,沒人。小朵的大棉襖還扔在炕上,刀美蘭有些不安,趕緊從自己院裡出來。胡同裡回響著不知從哪兒來的叮叮當當的聲響,金傢還沒修整好的院墻裡在冒著黑煙。

刀美蘭抬頭瞅著那殘墻裡的黑煙,讓她莫名生出一股恐懼。刀美蘭緊瞭緊拳頭,有點疼,低頭才發現一隻手已經凍得裂開瞭口。她恐懼地看著那裂開口子裡的血絲,手握得越緊,疼得越深。

胡同口,一個小販扛著一架兩頭掛著畫片的擔子,吆喝著:“賣哎——畫兒!年畫兒哎——”

刀美蘭側身子讓擔子過去。擔子卻停在瞭刀美蘭身邊,堵著胡同。

“宮尖畫宮尖,三才畫三才,金宮尖金三才,畫片賣哎——年的畫兒哎!”

刀美蘭沒好氣地說:“你過不過?”

畫片小販停下說:“過呀,年誰都要過不是?”

“找那兒要過的賣去。”刀美蘭攥著的拳頭未松開。

畫片小販繼續往前走,吆喝:“想不開哎,年關到哎,賣哎——畫兒!”

金海傢院子裡,金海正在燒昨天晚上帶血的衣服,差不多快被火燒盡瞭。大纓子披著棉襖,拿著牙刷一口牙沫子在一邊看著。

大纓子漱著口走到金海身邊,問:“哥,你把誰殺瞭?”

金海沒說話,將最後一點衣片撥弄到火裡去,纓子緊趕著問:“你這樣我心慌,我認識不?”

金海也不搭理,開院門出去,擦身向胡同外走。刀美蘭從自傢院門出來,看著金海消失在胡同口,轉身往前面的院子去。

院子裡,大纓子站在那堆灰燼前,怔怔地看著。刀美蘭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問:“燒啥呢?”

大纓子差點把手裡的牙缸子扔飛瞭,看清楚是刀美蘭後直撫著胸口說:“嚇我一跳。”

“我傢小朵昨晚住你屋瞭?”

“沒有啊。”

“別蒙我啊。”

“我蒙啥?”大纓子被她問得摸不著頭腦,她還琢磨著這衣服上的血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小朵平時跟你最黏糊,是不是在你房裡?”

“真沒有。”

“昨晚罵瞭她幾句,置氣也不是這麼置的,一晚上不回,不知道還以為死外頭瞭呢!”

“沒回?會不會找徐天去瞭?”大纓子的心思根本沒放在這事兒上,說出的話也不著四六,等她反應過來,刀美蘭隻留瞭個憤怒的背影和一句話:“沒過門兒就一晚上跟徐天在一起?我把他們傢拆瞭。”

大纓子這才覺得自己說錯瞭話,趕緊放瞭牙缸在背後喊:“美蘭姐,我也就說說,可千萬別把我帶進去,哎哎我跟你一起!”

蓬頭垢面的燕三從警署出來,走到房子後面的亂草裡,準備解褲子,目光瞥到側旁不遠處有一角紅色,燕三嚇得一哆嗦,趕緊提上褲子喊道:“誰!誰跟那兒啊!”

燕三大著膽子繼續往裡走,他看見一件紅襖的一角,以及紅襖邊的剔骨尖刀。再往裡走,燕三看見瞭睜著雙眼死去的賈小朵。

保密局北平站行動處的辦公室裡擺滿瞭桌子,亂哄哄的。鐵林在角落一架公用電話機旁,勾著身子打電話:“司法處嗎?你就說是不是司法處,我國民政府國防部二廳保密局北平站行動處,磨磨唧唧的,北平還是不是黨國的天下?說什麼呢,傅司令傅長官攜六十萬大軍鎮守固若金湯……”

一個長官模樣的人,從大辦公室盡頭的小辦公室出來,那是處長閻若洲。他從桌子上隨便抄起一樣東西敲打一隻裝著雜物的銅盆:“都過來,我就說一遍!”

鐵林捂緊話筒,加快語速:“白紙坊警署有個要犯,派車拉到第一監獄去,就這事兒,這不是你們的事兒嗎……”

閻若洲厲聲喝道:“鐵林!”

所有人都在等著鐵林,鐵林灰溜溜地掛瞭電話趕緊過去,他身後的女組員毫不掩飾地朝他翻瞭個白眼。

閻若洲繼續說:“一組石景山,據消息有共黨四個人從東北過來,能留活口留活口,留不成死的也行。二組還是華北剿總,看著剿總那幫參謀,特別是長官身邊的人,不論男的女的吃官飯的還是老百姓都看好瞭,誰跟長官在一起超過半小時,都回來給我寫清楚。三組去長官住宅周邊。四組前門火車站,有消息說有兩個共黨,上海來的,共黨北平城工部有人接。人手不夠朝七處要,卷宗都看一眼,別瞎弄傷著自己人。”說著,閻若洲將卷宗摔在桌上。幾個組長圍過去拿起來看,大辦公室恢復亂哄哄的氣氛,閻若洲交代著:“看完燒瞭,別給我到處散。”

鐵林深知沒自己的事兒,轉身準備往外走,被閻若洲看見,叫道:“鐵林!”

“哎,處長。”

“你現在幾組的?”

“哪組都不是。”

“是哪組都不帶你吧。”辦公室裡有人發出短促又毫不掩飾的嘲笑聲。

“處長,我也想立功,到處裡四年瞭還屁都不是,連副組長都不理我。”鐵林聽見有人在笑話他,他索性破罐子破摔。

“想當處長嗎?”

“處長不敢想。”

“窩囊廢,四組!”

一個組長應聲。

“把他帶上。”

沒人要的鐵林終於被分瞭組,但方式卻像胡塞一塊無法歸類的垃圾一樣。

金海夾著公文包,出現在大辦公室門口。鐵林趁亂溜出來,和金海一前一後從樓裡出來。金海在院裡站住,說:“昨天徐天說不走瞭。”

“也跟我說瞭。”

“啥時候?”

“晚上,我上他那兒去接寶慧。他也就說說。”

“女人真壞事兒,當時還真沒想到有這出,咱們仨的錢不該讓他經手換,萬一出點啥事兒他說什麼是什麼,到南邊咱們跟誰要金條?”

“不會吧,他不走行嗎?”

“共產黨來瞭肯定裡外全換,徐天最多警察不當瞭,我獄裡槍斃過好幾個共黨,算有血債,不走真不行。”

“我沒血債。”鐵林想瞭想,篤定地說。

“保密局天天捕共黨,說得清嗎?”

“說不清。”鐵林又不那麼篤定瞭。

大隊的行動人員從樓裡出來,上車、集隊。金海讓瞭讓,接著說:“我接著勸他,你把換錢的人摸明白,說是個姓柳的,要不踏實就把錢退出來,咱們另找人。”

“背著徐天摸?幹嗎不直說?”

“直說傷感情,再說摸人保密局本來就順手,查查他換錢的線踏不踏實,也算保個險。”

四組的組長馬天放是個唐山人,平常最瞧不起鐵林,此時的招呼顯得也沒什麼好氣:“鐵林!”

鐵林一邊回應著組長,一邊跟金海趕忙說:“知道瞭大哥。”

金海的心情顯然非常不好,敷衍著朝他擺瞭擺手說:“我上班去瞭。”

“我也上班……”說完,鐵林接過不知道哪兒扔來的一件車夫馬甲,跟著人鉆進一輛吉普車,金海一人慢慢走出去。

珠市口徐天傢門前,早上車夫們都在門口提車,熱鬧得很。徐允諾在一張臨時擺出的桌子後面給車夫換牌兒。

祥子賠著笑臉說:“東傢,這月車份子晚兩天。”

徐允諾頭也不抬,在賬本上勾畫著說:“上月都沒交,這月往哪兒晚。”

祥子不好意思地抓抓剃得黢青的頭皮,說:“實在湊不夠手,孩兒他媽又懷上瞭。”

“收車從櫃上帶兩斤面。”

“謝東傢……謝天少爺!”

徐天正好從裡面出來,咬著一隻蘋果說:“謝我啥?”

徐允諾抬頭問:“吃瞭?籃兒拿進去。”徐允諾挪出桌下一隻竹籃兒,籃子裡是蔬菜水果。

“您又去朝陽門甕城瞭?”

“每天就朝陽門有一個早市兒,解放軍往裡送人賣新鮮蔬菜,國軍還跟防賊似的。賊都往外順東西,哪有往裡送人的,合著那些賣菜的都不是好人?不是好人還賣菜幹啥你們說說……”

燕三臉色鐵青地跑過來說:“天哥!天哥……”

徐天見燕三慌張,心中一驚:“罩神跑瞭?”

燕三說不出口:“……天哥。”

“你吃屎去得瞭。”

“是小朵。”燕三的聲音裡帶著顫。

“啥意思?”

“小紅襖!”

徐天臉色變瞭,刀美蘭匆匆過來,後面跟著大纓子。刀美蘭張嘴就來:“徐天,小朵昨晚上是不是睡你這兒瞭,我閨女不懂事,你個大老爺們要不要臉?早知道這樣……”

徐天沒理會她,耳邊嗡嗡作響,沖燕三喊:“小朵在哪兒?”

“警署後面雜草裡。”

徐允諾從桌子後面站起來,刀美蘭看著徐允諾,徐天抓住燕三的衣襟,將他頂到墻根,不敢置信地又重復問道:“小朵在哪裡?”

燕三哆哆嗦嗦地小聲回答:“警署後面……”

徐允諾的冬蟈蟈在懷裡鳴叫瞭兩聲,徐天松開燕三。他茫然地往外走瞭兩步,抬頭看天,天空還是藍藍的,有肆意的白雲。他用指尖狠狠掐瞭一把自己的掌心,刺痛感告訴他這不是在做夢。

白紙坊警署後,天空仍是藍藍的,陽光像昨天一樣好。徐天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警署的,他低頭站著,腳前是躺著的賈小朵。他周邊有一些圍著的人,老警察老胡在維護秩序,把人擋在亂草地外面。氣喘籲籲的燕三努力屏著呼吸,站在一邊。

徐天蹲下去看小朵,又站起來,臉上仍是茫然,“有人動過嗎?”

燕三大氣也不敢喘。

“你沒動她?”徐天扭頭看著燕三,目光瘋狂,又說一遍:“動沒動?”

“我沒動天哥。”燕三眼淚都要下來瞭,徐天俯下身再看著小朵,撫上小朵的雙眼。他全身的血都在沸騰,周圍的世界也跟著急速旋轉,視線越來越模糊。周圍的議論聲越來越大,但徐天聽不到他世界隻有一聲脆響,那是世界斷裂的聲音。

徐天揀起那把剔骨尖刀,然後費勁地抱起賈小朵。他不能走瞭,這是他的女人,他的未來,他的期望。如果先前的徐天是一頭小豹子,鮮活可愛,現在的他臉上沒有任何血色,那是一片沒有任何溫度的白。慘白之下,生生長出瞭一對獠牙。

燕三要上前幫忙,徐天低吼道:“別碰!”

徐天抱著小朵穿過人群,進入警局。身後是老胡的聲音:“別看瞭,還是小紅襖,一年一個,散瞭……”

警署監房裡,罩神扒著監房鐵條看著徐天抱小朵進來,他來瞭精神,“哎!這回你讓誰說也不管用瞭,有爺、娘、媳婦嗎?等著吧,有人上門找。”

徐天抱著小朵到監房前站瞭一會兒,指示燕三說:“這間打開。”

燕三將罩神對面的監房打開。徐天進去,將小朵平放在長板上,脫瞭自己的棉衣蓋好,將剔骨尖刀放在一邊。然後他到罩神的監房前,向燕三示意。

燕三猶豫著打開,徐天進入罩神的監房,說:“鎖上。”

燕三不知道徐天要幹什麼,隻能依言在外頭反鎖。

監房內,徐天坐到平板上,說:“昨天晚上你在哪兒?”

“你說呢?”罩神挑釁著看著他。

“看著我。”

罩神高高站立著,說:“你這是自己找死,不怨我。”

罩神迎頭給徐天一拳。徐天擦瞭擦流出來的鼻血,盯著罩神,罩神又是一拳。徐天抽出警棍照著罩神便一通亂劈,他失控瞭。罩神扛過最初的亂棍,反撲徐天,兩人滾在地上廝打。燕三試圖把門打開,可他的手早就不聽使喚瞭,越急越打不開。終於他從地上撿起鑰匙,把監門打開,正巧幾個身穿司法處制服的人進來,和燕三一起將兩人分開。

罩神還掙紮著不依不饒,徐天大口喘著氣問:“你們是誰?”

“司法處,來帶人,你徐天吧?”

徐天鎮定著自己,說:“沒錯。”

司法處的人將罩神拖走,徐天在監房裡渾身發抖,過瞭一會兒,也起身跟出去。

徐天從警署出來時,罩神已經被弄上車,徐天眼看著車開走。警署前後還聚著看熱鬧的人,看著前前後後的人,徐天跟夢遊似的往警署後面繞。

徐天來到小朵橫屍的地方蹲下。大量血跡浸入土裡,亂草血紅,泥土暗紅。他的周圍有一些煙頭火柴,徐天正蹲在兇手的地方。他盯著前方地面,好像小朵還在那裡似的,他的眼眶一點點潮紅。燕三試探著叫他:“天哥……”

徐天揀起地上一個煙頭,扭頭看著燕三,燕三被徐天通紅的雙眼盯得不知道該說啥。徐天一個一個地揀地面的煙頭,又在草叢裡拔拉火柴棍,眾人噤聲地看著他。

徐天要立即找出兇手,一刻也不容停歇。自己和小朵顛沛在這個世界裡,他們隻求一個安穩日子。小朵沒瞭,意味著他也不存在瞭,從今天開始,找出小紅襖是他唯一要做的事情。他感受到不知來自何處的惡意,那團惡意正藏在這片雜草裡,徐天明顯感覺到它在看著自己,在嘲笑自己。他需要奔跑,需要奔跑在所有人的前面,需要放棄一切來獲得更強大的內裡,扼住那團濃烈的惡意。

京師模范監獄,金海的辦公室有一面窗居高臨下,能看到監獄外面的大門。金海用紗佈包紮好受傷的手,再用剩餘的紗佈擦拭辦公室桌面,將文件用具一件件歸置整齊,非常仔細,近乎於苛刻。

窗外傳來車的聲音,監獄大門打開,放進司法處的車。金海桌上的電話響瞭,他拿起來接聽,隻“嗯”瞭一聲就掛瞭電話,將話機放正。他到衣架處,將監獄長制服摘下來。穿上制服的金海不再像昨晚那個穿著棉袍拎著肉的他,他拉開辦公室的門出去。

這是一處三扇鐵門一面墻的空間,側面和向外的是鐵柵欄門,向裡的一扇雖也是鐵柵門,但無比厚實。八個身著黑制服的獄警就位,側面的鐵柵欄門打開,金海走進來。

八個獄警側身喊:“老大。”

金海也不搭理,轉過去站到向外的鐵柵欄門前。從向外的鐵門看出去,是監獄的院子,院子盡頭有高高的監墻,監墻上鐵絲網纏繞,一輛司法處的車子正沿著監獄院子的土路倒車過來。

車子停穩,後門打開,下來四個司法處的人,架著鎖瞭鐐銬的罩神。

金海面前的鐵柵欄門打開,罩神被架進來,嘴裡嚷道:“金爺我給你面子,你跟我玩兒這套……”

八個黑服獄警按住罩神用警棍痛打,小北帶頭打得最起勁。金海不動聲色接過司法處人員遞來的冊子簽字,等他字簽完,罩神已經被打暈瞭。向外的鐵門關上,司法處的人上車離去。金海轉過身,那扇向裡的厚實鐵門開啟,金海先進去,獄警們拖著罩神隨後跟上。

兩邊都是監舍,中間是一條狹窄的通道。

起初兩邊監舍還都是喧嘩,但監犯們看清獄警們拖著的是罩神後,漸漸都噤瞭聲。轉過狹窄的通道,監舍開闊起來,有一處不小的室內活動場地,場地兩側依然是監舍。

最盡頭的一扇監舍門打開,裡面是兩張單人床,但隻有一個監犯,這個監犯是刀八青。獄警將罩神扔進去。

金海說:“八青,委曲一下,就你這間一人。”

八青明顯很怕金海,說:“沒事,金爺這麼照顧我,一個人住還悶,我妹美蘭和小朵在外面還好吧……”

監門合上,金海往回走。此時,金海的辦公室桌上電話在響,但無人接聽。

同時,徐允諾和一堆車夫聚在警署裡。燕三在電話機旁捏著聽筒,電話機旁有八個煙頭,和幾根燃過的火柴棍。刀美蘭在監舍前呼天喊地。監房鐵柵欄門鎖著,徐天目光陰沉地站在小朵身邊,他手握剔骨尖刀,不知道在想什麼。

辦公室裡電話一直在響,金海接起:“我金海……”

電話裡是燕三急促的聲音:“大哥,小朵死瞭,估摸著是小紅襖殺的,天哥把自己關在監房裡不出來。您過來一下,誰也不敢勸,刀美蘭和徐掌櫃都在這兒……”

金海扣瞭電話,發瞭一會兒怔,他抓起聽筒撥號:“接保密局二處。”

保密局北平站,大辦公室裡人丁寥落。先前鐵林打過的那個公用電話在響,女文員小林過來接起電話,電話那頭已經掛瞭。

京師監獄,金海脫瞭制服,換上便服。臨出門前,他將用過的電話擺正。

警署周圍的人更多瞭,大多數是車夫。大纓子在刀美蘭身邊,驚惶失措。刀美蘭苦苦哀求:“徐天,門開開,讓我看看……徐允諾你賠我閨女!”

徐允諾無語又悲傷,不知道該說什麼,大纓子勸著:“美蘭美蘭別哭瞭,興許不是小朵……”

“啥?想啥呢!”

大纓子也不知道自己在想啥,她在想另一碼事,而且越想越害怕。

“徐天把門開開!開門啊……”

大纓子覺得事情大概就是自己想的那樣,她猛地站起身問:“三兒,我哥呢?”

燕三反應慢半拍,說:“啊,說話就來。”

大纓子繞過人群往外走去,警署門口停滿人力車,散落著車夫。金海提著公文包匆匆而來,大纓子在門口截住她,語氣不善:“哥。”

“人在裡面?”

“哥,昨天晚上你找小朵瞭?”大纓子說話向來直接,金海停住步子。

“你一身血,手還破瞭。”大纓子覺得自己的推理是對的。

金海知道她是什麼脾氣,根本不想搭理,繼續往警署裡面走,半道又折回來,到妹妹跟前說:“知道鐵林為啥把你休瞭?”

大纓子說到這事兒,頓時把血和衣服都放一邊瞭,朝金海瞪眼,“誰休誰?我休的他!”

“傻,裡外不分。”

“哪頭是裡哪頭是外啊,鐵林是我前夫,你是我哥,你跟他是兄弟,小朵是我姐妹,徐天跟她相好,你和徐天還是兄弟……”

“纓子,纓子聽好瞭,你要再胡說八道一句我就……”

大纓子毫不示弱地朝自己哥哥瞪眼說:“就弄死我唄。”

金海徹底跟大纓子說不明白瞭,繞過大纓子徑直往警署裡走。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