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警們鎖好田丹的門離開,徐天和田丹隔著鐵柵門一裡一外,通道裡隻留下十七遠遠地站著。
田丹端詳著徐天說:“氣色好多瞭,藥一直在吃嗎?今天是第三天。”
徐天看著田丹的傷手問:“這是怎麼回事?”
田丹沒解釋,指瞭指徐天捏著的照片問:“那是什麼?”
“殺人現場照片。”
“給我看,你拿著。”
徐天展開照片,一張張地給田丹看。田丹在有徐天的幾張多停留瞭一些時間,問:“誰拍的?”
“找的照相館師傅。”
“什麼也沒拍到,現場破壞瞭。”
“現場有八個煙頭,哈德門的,還有幾根火柴。殺小朵的是一把剔骨刀,屠夫用的,刀主那天晚上沒空殺人,刀丟瞭……我差點冤枉大哥,那天他正好替我殺瞭個仇傢。”
田丹一直看著徐天,像是能看到徐天的心裡。徐天躲避田丹的眼神,低頭卷起照片:“殺小朵的就是小紅襖,之前死的四個都是女的,二十來歲到三十歲之間,都是過年前後,除瞭一個戴紅線圍脖,其他都穿著紅襖。我從二哥那兒看瞭你的材料,你能幫我。”
“世界那麼大,你隻關心這一件事嗎?”
“世道越亂我越不知道該幹啥,殺人犯法,犯法的得有人抓,幹這個我心裡踏實。”
“你很愛賈小朵。”
“愛不愛的擱一邊,我是警察。”
“新世界要來瞭。”
“我隻知道殺人的還在外面晃蕩。”
“有些兇手是一直沒辦法歸案的。”
“抓不到他,新世界來也到不瞭我這兒。”
田丹沉默著,徐天以為她不想幫自己,幾乎哀求道:“幫幫我,隻有你能幫。”這是徐天第一次求人,恐怕他這輩子都沒想到自己會有向別人求救的一天。以前他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現在發現,自己固執堅守的“不求人”隻是因為年輕,沒有觸碰到命運的無奈。明白自己的無力,知道自己能力的邊界,是生活給予的痛,也是成長必不可少的路。
鐵林臉色灰敗,他靠著墻喘著氣,說:“大哥,是這麼著,我這做兄弟的不太爭氣,錢被扣瞭也沒轍,還得來求您幫我辦事。您別誤會,我也想爭點氣逮著個機會趕緊出頭,這事兒辦成瞭錢不是問題,事兒要辦不成,您也別毀我。”
“怎麼叫毀?”金海瞇著眼睛冷冷地看著他。這麼多年,鐵林不是沒跟他翻過臉,但這次話說得有點狠。
“踩著我把事兒辦瞭,就叫毀我。馮先生不是我不帶您見,我都見不著他,再說瞭人傢那身份您見也不合適。”
“多大的官兒我也見過。”
“跟官大官小沒關系,您當獄長,黨國和共黨的事兒不懂,瞎摻和把我的命害瞭不要緊,別把自個搭進去。”
“你這算好話還是壞話?”
“我是您兄弟,到啥時候都是好話。知道我脖子怎麼包上的嗎?前天聽戲馮先生的匕首差點挑瞭我的頸部大動脈,因為我那天帶瞭寶慧沒自個兒去。我原來的組長叫馬天放,就因為在胡同裡跟他打瞭個照面,被馮先生用刀捅成血窟窿。”
金海沉默著。
“人我就不帶您見瞭,事兒您想想要不要告訴我。”
鐵林捂著脖子走出審訊室,金海坐在田丹坐過的那張椅子裡發愣。華子進來又不敢打擾。金海站起來,收拾地上被鐵林毀壞的那把椅子。
華子上前幫忙,說:“老大,門禁那邊有您電話。”
金海沒回話,努力拼湊著椅子,但椅腿徹底斷瞭。
華子知道金海看似和椅子較勁,其實在和自己較勁,有些擔心地說:“一會兒我叫人來修。”
“折瞭怎麼修?”
“換把新的。”
金海盯著椅子看瞭一會兒,走瞭出去。兄弟也像這把椅子似的,說斷就斷瞭嗎?金海不敢想。走到首道門禁處,電話聽筒靠墻搭在機身上。門禁打開,金海進來拿起聽筒,又捂著和手下說:“去裡面看著點,別讓徐天待太久,差不多就叫他走。”
金海松開捂聽筒的手:“我,金海。”金海聽著電話裡的聲音,神色怪異,他扭頭向院子遠端的大門看去。
田丹又翻看瞭幾張照片,慢慢地分析說:“兇手雖是慣犯,但一定有正常職業,職業也許和色彩有關。殺人不是因為恨,也許來源於性沖動,兇手和被害人可以不認識,是隨機的。大多數時候他比正常人更有機會從容觀察人,觀察女人能讓他欲望釋緩。冬天女人穿衣厚重,兇手的欲望壓抑,轉化為對刺激顏色的沖動。”
徐天咬著腮幫子,田丹幾乎能聽到咬牙的聲音:“你是說他對小朵動手動腳瞭?”
田丹耐心地說:“想找兇手,要排除個人情緒。對有些人來說,殺人得到的滿足大於動手侮辱,這也是兇手一年隻殺一次的原因。”
“哈德門煙是小紅襖抽的,從煙上能斷出些啥嗎?”
“如果八個煙頭都是一個人抽的,他至少在現場停留瞭一小時以上。”
“殺完人不走,待那麼長時間幹什麼?現場就在警署後面。”
田丹一時也想不透,她輕輕地搖著頭說:“肯定有原因。”
站在通道盡頭的十七,隔著鐵柵門看見華子向特殊監舍過來。
田丹接著問道:“賈小朵安葬瞭嗎?”
“在司處法驗屍科,城裡出命案屍身都在那兒停幾天,完事再讓傢屬領走下葬。”
“所有命案?”
“差不多。”
“去拍小朵的刀傷,從刀口能判斷出兇手的身高年齡,運氣好還能知道一些別的習慣。”
通道那邊傳來鐵門的聲響,華子在通道口喊:“三哥,老大說別跟這兒待太久。”
徐天沒理會華子,他看著田丹,這是幾天來第一次有人給他正經分析案情,他看著田丹的手說:“你的手怎麼回事?”
“一種古老的刑法,你大哥想知道一些有關和談的消息。”田丹目光平靜。徐天有些意外地說:“他對你動刑?”
“明天不知道還會怎樣,所以你要快些回來,也許下次我不在瞭。”
徐天愣著,田丹略略壓低聲音說:“也幫我一個忙好嗎?”
“好。”徐天不假思索地答應瞭。田丹的眼睛裡湧上些難過:“查一查田懷中的屍體在什麼地方,如果方便的話把他的刀傷也拍給我。”
“田懷中?”
“我父親。”
“誰殺瞭他?”
“有人承認瞭,但我不太確定。”
“共產黨都不怕死嗎?”
“你呢?”
“死得值就不怕。”
“我來北平為和談,和談不成國共雙方會死很多人。保幾十萬人的命,保紫禁城故宮中南海內九外七十六城,算不算死得值?”
徐天沉默著,他從沒聽人這麼說過。
“你傢也住白紙坊?”
“珠市口。”
“前門大柵欄以南,天橋北面。”
“你沒來過北平,怎麼這麼熟。”
“如果我因為北平死瞭,總要知道北平的樣子。”
田丹的道理徐天都沒聽過,但他覺得是對的。田丹微笑著繼續說:“天津是華北戰局的關鍵,如果天津打下來,國民黨華北剿總南區防線往後退一點就是南城,雙方開戰除瞭軍人還會傷亡平民,可能會是你的傢人。”
“我有件事兒想不明白,一樣是殺人,誰算壞人誰算好人?殺好人的是壞人,殺壞人的是好人,那被殺的人是壞是好誰來定?”徐天眼神迷茫,他向田丹說出瞭藏在心裡的困惑。
“你當警察,希望有很多人被殺,天天有兇手要抓?”
“不希望。”
陽光挪到田丹的身上,徐天看著她的頭發被陽光勾勒出毛茸茸的輪廓,田丹聲音很輕,但重重打在徐天心裡:“隻要有人死,就是不好的,所以要一個人人平等安居樂業的新世界,當然現在要付出一些代價,比如我父親,可能馬上輪到我。”
“我明天再來。”徐天忍不住在心裡考慮田丹的道理,剛想走又被田丹叫住:“徐天,剛才你說隻有我能幫你,我也隻有你能幫。”
“你說。”
田丹抿瞭抿嘴,她有些不確定讓徐天去冒險是否正確:“替我去西直門慶豐公寓找一個人,我想知道這個人是不是還活著。”
“如果活著呢?”
“不要和他說話,回來告訴我他在幹什麼,越細越好。你可以拒絕,因為去看他會讓你陷入一些不應該惹上的麻煩。”
“我二哥是保密局的,大哥剛對你上刑,事兒托給我,不怕托錯人嗎?”
“不會錯,上一次我已經確定你是什麼人瞭。”
“我是什麼人?”
田丹相信自己的判斷,但正是因為這樣,她不希望把徐天置於危險境地,她說:“我問你最舍不得誰,你說賈小朵,我問你舍得下北平嗎,你說小朵就是北平……我也有愛的男人,但從來沒想象過男人會為他的女人哭。你什麼人也不是,就是你自己。”
徐天傻掉瞭,愣瞭半晌。北平,小朵,這些詞匯像一片湖水,這片湖水中立著一個快要溺亡的自己。但田丹出現瞭,徐天抬頭,看到瞭一雙能救自己出來的手,那雙手是來自田丹的。徐天定瞭定神,問:“慶豐公寓的什麼人?”
“姓馮,馮青波,去找他不要讓你的兩個哥哥知道,尤其是鐵林。”
監獄門後,金海在等待著。門打開,他看到一輛小汽車。金海站在門口沒動,小汽車副駕駛位置的車門打開,萍萍從車裡下來,拉開後車門。金海猶豫瞭片刻,邁出小門。
東來順大廳,鐵林撥著衣領,從寒風裡臊眉搭眼地走進來。
小二迎上前招呼:“來啦,您一位還是約瞭人?”鐵林四顧稀落的大廳,小二看著會意,說:“馮先生約的吧?一位!裡邊請!”鐵林隻得狐疑地跟著小二走。
轉過大廳,進入一間包房。銅鍋火炭熱騰騰,隻有馮青波一個人。“東西上齊瞭,二位慢慢用。”說完,小二拉上門。
馮青波用筷子指瞭指空著的位置:“吃。”鐵林忐忑地坐下來,破罐破摔的勁頭又湧現上來,鐵林抄起筷子夾瞭一大坨肉投入銅鍋。
馮青波指著桌上唯一的一盆肉:“你知不知道,整個東來順一天隻有半斤羊肉,北平的屠夫都沒事幹瞭。”
鐵林狼吃得吞虎咽:“叫我來這兒不就是吃的嗎?”
馮青波將鍋裡的肉仔細地撥散。鐵林說:“我請客,正好帶瞭請客的錢。”
馮青波問:“上刑瞭?”
“上瞭。”
從鍋裡夾出肉,馮青波用筷子夾在碟子裡卻沒有吃,繼續問:“第二撥人什麼時候來?”
“沒跟我說。”
馮青波把筷子也放下瞭,看著鐵林說:“那她跟你說什麼瞭?”
“她知道田懷中死瞭,我告訴她是我殺的。”
“你的意思是上刑瞭,什麼也沒問到,反而告訴她田懷中死瞭。”
“刑是我大哥上的,田懷中死也是從大哥那兒知道的。第二撥人啥時候來,她跟我大哥說瞭。”鐵林將肉放入嘴裡,恣意地嚼,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看著馮青波。
“說說自己,我還不瞭解你。”馮青波猜到會是這種結果。
“我?我媽死的早,老爺子第九集團軍59師的,民國27年死在武漢會戰,頭幾年老爺子把兄弟還有關照,把我放到南京,後來靠自己,再後來總算回北京,房沒瞭親戚也沒瞭,仗著南京混過,到北平站盯個差事。”
“還有呢?”
“倆把兄弟,娶過倆媳婦,前妻是大哥的妹妹,現在這媳婦從前是我三弟的主傢,旗人。”
馮青波還是等著鐵林往下說,鐵林繼續說:“大哥金海您知道,三弟是警察,女人剛被不知道誰弄死,他也找田丹問兇手的事兒。”
馮青波皺起眉頭問:“什麼時候的事情?徐天找田丹。”
“您知道他叫徐天?剛我去獄裡他也在。”
“金海不讓你見田丹,但徐天可以見?”
“誰說大哥不讓我見,剛見瞭。”
“鐵林,在前門車站你看見我殺田懷中,本來應該把你也殺瞭的,但現在做瞭組長,你覺得是好事還是壞事?”馮青波盯著鐵林,但鐵林毫無畏懼,破罐子破摔地說:“好事,對您也是好事。”
“如果你是個廢物,現在還是個廢物,在保密局裡一樣,在自己的把兄弟眼裡也一樣,這你明白嗎?”
“馮先生,您也別嫌棄,我從前要不廢您能使喚我嗎?在您手裡不廢不就行瞭?”
“辦好有關田丹的事情,你想得到什麼好處?”
鐵林咬著牙說瞭個狠的:“做處長,行嗎?”
“為瞭做處長,兄弟能不能殺?”
鐵林抬眼看瞭看馮青波,遲疑地說:“到不瞭那份上吧,我還要帶大哥見您呢!”
“從現在起你的事是盯著徐天,他幹什麼告訴我。”
“他能有什麼事,整天就逮殺人兇手,跟黨國大業都沾不上。”
“他見瞭田丹,跟共產黨沾上瞭。”
“您見見我大哥,田丹把事兒告訴他瞭。”
“有人會見他。”
小汽車停到胭脂胡同口,胡同太窄開不進去。萍萍下車,給金海拉開後車門。萍萍說:“顧舍,往裡走右手第二傢。”
金海下車,打量著四周的一切,慢慢往裡走。沿著胡同沒走幾步就來到顧舍門口,門裡面飄出絲竹昆音,門口站著四個佩短槍的衛兵,另有兩個穿中山裝的保鏢。
便衣問:“幹什麼的?”
金海猶豫瞭片刻說:“找人。”
“找誰?”
金海想瞭想掉頭往回走,便衣喊:“站住,問你找誰?”金海轉身說:“不想找瞭。”便衣擺瞭擺手,四個衛兵將金海堵住。
金海問:“不找不能走瞭是吧?”便衣和衛兵也不吭聲。
“柳如絲。”
便衣讓開向裡的道,金海鬱悶地跨進院子。
顧舍一樓大房,有小姑娘伺候茶水。一隻竹笛伴奏,顧小寶在唱著昆曲《遊園驚夢》。柳如絲有些心不在焉,但附合地坐著。戴老爺子和著節拍,微擺腦袋一副入迷的樣子。一個姑娘從外拉開門,送進格格不入的金海。柳如絲招呼著金海坐到自己旁邊,示意他別驚動戴老爺子。金海尷尬地坐下,看著搖頭晃腦的戴老爺子,板著身子也不知道該如何與柳如絲說話。
顧小寶一曲唱罷,戴老爺子風雅合掌,樂師退瞭出去。
柳如絲說:“小寶歇會兒……戴先生不好意思,剛來個人我讓他坐這兒瞭,您可能沒聽見動靜。”戴先生問:“是好朋友?”柳如絲看著金海問:“算朋友嗎?”
金海站起微微俯身道:“不算,我求柳爺辦事。”柳如絲冷笑一聲,反倒顯出點嫵媚:“這人真給臉不要臉,都坐這兒把曲兒聽瞭,還說不算好朋友,戴先生您說我交的都是什麼朋友。”
戴先生笑著,摟過顧小寶,金海越來越不自在,柳如絲對著金海說:“你瞧說你兩句,臉簾子還放下來瞭,這麼不經逗。”金海問:“您叫我來幹什麼?”
“錢的事兒啊,皇帝不急太監急,找著往外倒的路子沒?”
“正找,快瞭。”
“找的誰呀?別是我認識的。”
“也沒準兒,就算是多認識個人幫著說話,也比我活生生求您強。”
“你求過我嗎?”
金海沒說話,柳如絲接著說:“就來跟我認瞭個錯。戴先生,這人是京師監獄的獄長,金海。”
戴先生笑瞭笑問:“幸會幸會,金先生也愛清音雅韻?”金海很幹脆地說:“聽不明白。”
柳如絲扯瞭扯唇角,嗔道:“話沒說完呢,前一陣兒金獄長夥著幾個兄弟打算劫我,後來跟我認瞭個錯算沒事兒瞭,我惦記別嚇著人傢,請他過來聽個曲兒,他還帶著火兒,您說氣不氣人。”
戴先生說:“金先生這就是你不對瞭。”金海低頭,毫無誠意地欠瞭欠身,說:“是我不對。”
顧小寶攙起戴先生:“戴先生我們上樓去,別礙著柳爺說話。”戴先生說:“金先生剛來,這樣好嗎?”
金海立即回答:“合適,您去您的。”戴先生笑著說:“好好好……”
看著顧小寶攜著戴先生出去,柳如絲轉向金海說:“還合適,還您去您的,知道戴先生什麼人嗎?”
“是誰我也夠不著,不打聽。”
“行,你能耐大,不聊瞭,回吧。”柳如絲有些氣悶,她弄不明白金海怎麼就轉性瞭。
“把我叫來,又叫我回?”
“多橫呀,比我還橫。”
金海起身往外走,柳如絲急瞭:“站著!尋著哪方菩薩瞭呀?還是轉性子拿錢不當錢瞭?”
金海轉回身子,身板筆直語氣恭敬地說:“柳爺,南城這一片人傢也尊我金海一聲爺,錢您黑著,我半句也沒有不敬是不是?您讓我自己找人想轍,我就想法兒找,沒找著之前也不好意思來跟您說把錢退給我。您是強龍,但殺人不過頭點地,別一回一回地把我當猴耍。”
“咱們本來好好兒的,換錢抽成,梁子不是我結的呀?”
“我們兄弟仨結的,所以我認。”
“頭一回要讓你辦個什麼事兒結梁子來著?”
“叫我殺田丹。”
“這回我想進你的地盤見見田丹。”
金海怔瞭半晌,問:“為啥?”
柳如絲說:“你一塊兒,陪我問她點事兒,問完再送她見閻王。”
“這可能不太行。”
“是嗎?”
“要是前幾天這人情也就給您瞭,現在有些不敢信您。”
“那這樣,別攔著你兄弟鐵林見田丹。”
“這事兒也知道?您到底是什麼人?”
“就眼前兒這時局一般人能幫著你們往外倒小黃魚兒?”
金海坐回去問:“您也在旗吧?”
柳如絲笑著說:“別套近乎兒,東北長的,打小沒在北京住。”
“我是攔著鐵林見田丹,但也沒說不讓見,我們兄弟之間的事兒怎麼煩您勞神瞭呢?”
“我勞神操心的命。”
“鐵林不能去求您對吧,求您也不會給這面兒。”
“那是。”
“柳爺,您路子真野,我想拜的菩薩先給您傳話瞭。”
柳如絲有些不明白,但金海明白瞭。他心裡有瞭幾分把握,接著說:“好事兒,說明這尊菩薩管用,連您都得聽著,馮先生是吧?”
柳如絲明白瞭,笑笑說:“原來是這麼回事兒。”
金海重新站起來,神態跟剛進來的時候大不一樣,說:“勞神給馮先生送個話,請他抽空見見我,田丹把事兒告訴我瞭,那事兒可是有日子的,您別耽誤黨國的事兒,也別耽誤我的錢去南邊。”
金海拉開門走瞭,柳如絲半天還怔著。金海神清氣爽地從院裡出來,見兩個便衣站在門口,金海示意他們讓路:“別擋道兒,在南城也敢橫。”
便衣面面相覷,看金海走下臺階,沿胡同晃瞭出去。
監獄儲物室狹小陰暗,十七從許多筐裡找出田丹的東西。在田丹的大衣、褲子、圍巾、鞋子、那雙紅繩系著兩頭的並指手套之間尋找藥瓶。華子推門進來,十七轉身說:“華哥。”
華子問:“幹嘛呢?”
“找藥。”
“什麼藥?”
“阿司匹靈,有一瓶給天哥瞭,還有一瓶。”
“誰讓你找的?”
十七怯怯的說:“田丹。”
“她給你下藥瞭?讓你找就找,讓你放瞭她也放?”
十七已經找到瞭藥瓶,說:“老大已經答應讓田丹在獄裡舒服點。”
華子奪過藥瓶塞回衣服堆裡,隨手拿起一塊田丹的巧克力說:“老大是答應瞭,你知道他心裡怎麼想?別自作主張。”
十七看著華子掰開巧克力塞進嘴裡,華子喝道:“還不出來!”
祥子拉瞭一車的東西進平淵胡同,看著是窗戶紙,漿糊桶,鍋碗勺盆之類的東西。還有一張椅子,徐天和燕三一左一右。車在刀美蘭院前停下來,徐天一邊拍門,一邊看金海院門晃悠的兩個白衣漢子。
刀美蘭從裡打開院門,徐天打招呼:“刀姨,搬東西。”
刀美蘭在圍裙上擦擦手,抬腳跨出院門:“啥呀?”
燕三和祥子張羅著往裡搬,和刀美蘭說:“刀嬸兒您把門敞開點兒。”
“這都是啥?”
燕三邊搬邊說:“天哥給您添置的,再把您窗戶紙都換瞭,天冷風大。”
徐天打量著已經走到金海院門口的兩個漢子,他走到跟前指著其中一人說:“你,我認識,上回活埋過我。”
漢子不吱聲。
“別跟這兒晃悠聽見沒,數三下還不走把你們捆警署去。”
漢子猶豫著,徐天伸手數著:“一、二……”
兩個漢子往胡同外走。徐天還在後面喊:“告訴小耳朵別來勁,有事沖我來,我傢住珠市口他知道。”
兩個漢子在胡同口消失不見,徐天回到刀美蘭傢門口。祥子問:“誰啊天少爺?”徐天不在乎地說:“小耳朵的人。”
祥子吐瞭口唾沫:“珠市口您傢敢去嗎?大傢夥兒不碾死他。”徐天沒理會,進瞭院兒。
燕三冒著寒風在張羅漿糊桶和窗戶紙,刀美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三兒甭換瞭,湊乎能擋風兒。”燕三抬頭對刀美蘭笑著:“天哥讓換就得換。”
“你啥時候幹過這事兒呀!”
“傢裡窗戶紙一年一回都是我糊的。”
徐天背著倆手看他和漿糊:“該他換,上回抓賊,東墻塌一頭就他壓的。”
燕三轉頭:“我嗎?”徐天從地上抱起東西,拎著帶來的椅子進屋。刀美蘭笑著跟進屋去。
屋內,徐天將新椅子擱到桌前,將舊椅子提出屋口,又抽身回來,打開那一堆東西說:“刀姨您自己歸置,上回在這兒吃面,看著碗牙子都豁口瞭。這桌佈是賣火燒的用的,鋪上屋裡興許能亮堂不少……”
桌子邊的窗戶一大塊紙從外撕瞭,露出燕三的臉。徐天說:“一會兒就換好,您先忍忍,裡外新一新,要不然一個人跟傢越過越涼。”
燕三說:“嬸兒馬上就好。”
刀美蘭眼眶濕濕的。
徐天最怕女人哭,他趕緊打岔道:“您要沒事兒,幫我做碗面?”
刀美蘭向灶間走過去,看背影還在抹眼淚,徐天心裡也有點難受,趕緊探頭跟外面說:“三兒,一會兒糊完窗戶到胡同口看看小耳朵的人還在不在?”
“小耳朵,天橋那個?”
“再敲敲隔壁,看大纓子在不在傢,我跟這兒吃碗面。”
燕三這次回應得挺快,答應一聲就走瞭。
灶下已經升起火,水在鍋裡燒著。刀美蘭正在揉面,徐天掀簾子進來。刀美蘭邊揉面邊說:“前頭歇著,做好給你端過去。”
“剛從大哥獄裡回來,看見八青瞭。”徐天靠在墻邊說話。
“人還好嗎?”
“挺好,就問我殺小朵的是誰。”
刀美蘭停瞭一下,想瞭想,又接著揉。
“您不是讓我回來說說田丹有多神嗎?”
刀美蘭徹底停下手問:“斷出是誰瞭?”
“得去司法處給小朵拍照片。”
刀美蘭不明白,徐天接著說:“田丹在裡面出不來,得看見小朵被刀捅的地方。把身上挨刀子的地方照下來,我給她拿進去斷。”
“怎麼照?”
“光著身子照。”
“人死得不明不白還要這麼折騰。”
“死得不明白才折騰,不折騰就白死瞭。”
“誰去照?”
“誰照也得您陪著。”
“合著來跟我說這事兒。”
“我腦子不夠使,田丹幸好被關著才能幫咱們,她要不在牢裡,咱們夠都夠不上。”
“她白幫咱們?”
“我也幫她辦點事。”
“就說要照相,沒說別的?”
“我想想,她說的我都印腦子裡;她說兇手是慣犯,但有正常職業,職業跟顏色有關,平時比別人有機會觀察女人。殺人不因為恨……是沖動,跟被害人可能不認識,隨機的。冬天女人穿的多,兇手對紅顏色比較沖動。”
刀美蘭看著徐天,等著往下說,徐天接著說:“姨,她說找兇手,得排除個人情緒。”
刀美蘭開始抻面,問:“你會照相?”
“我讓寶元館周老板去。”
“男的?”
“照相沒女的,他給我和小朵拍過合照。”
“什麼時候?”
“小朵出事前一陣子,田丹也看瞭那照片,說小朵勾著手指頭,心裡琢磨著不知怎麼回傢跟您說去南邊的事兒,就看張照片,她能斷出小朵沒爸。”
刀美蘭再沒說話,她揭開鍋蓋,將面條煮進去,熱氣將美蘭的淚眼遮住。徐天將目光從刀美蘭身上收回來,向外走去。徐天不在瞭,刀美蘭才抹瞭一把淚。
金海傢外,燕三眼睛看著胡同外面,手拍院門喊:“纓子!纓子……”院門拉開,大纓子持槍出現在燕三面前,說:“膽兒肥瞭?喊上瞭?”
燕三盯著大纓子手上的槍,大纓子撇瞭撇嘴:“哪回來恨不得都是偷摸著。”
“天哥在隔壁,叫我過來看你。”
“這樣……我說呢!”
“哪買的槍?”
大纓子身子探出院門,瞅著胡同裡說:“槍還用買?門口倆人呢?”
“小耳朵的人?走瞭。”
“怎麼不放他們進來呢,跟院裡等半天,進來一個我就摟火。”
“金爺不在吧?”
燕三說著往裡進,大纓子將門往外推。燕三趕緊伸出一隻腳別住門說:“不理我瞭?”
“都敢到傢來逮我哥,怎麼理你?”
“這事兒過不去瞭?”
“我哥要跟徐天真翻臉你是不是也翻瞭?”
“讓不讓我進?”
“你是不是也翻?”
“沒錯,翻。”
大纓子氣著瞭,賭氣說:“以後別來敲這門。”
“那可說不定,但我自個兒肯定不來敲。”燕三也來氣瞭,他偏要頂著說。
“真長脾氣是嗎?”
“當年你也這麼往外趕二爺,不讓我來可別後悔。”
大纓子提起鐵林更來氣,她拿起槍指著燕三說:“再說一遍。”
“說完瞭。”燕三眼睛瞅著天,大纓子來勁瞭,追著問:“你跟鐵林能比嗎?”
大纓子被燕三噎得半天才拋下一句話:“啥時候也沒想比過。”
大纓子不想再跟他說話,“呼”的關上瞭門,差點撞上燕三的鼻子。燕三氣哼哼地走瞭,大纓子悄悄地拉開門一看,沒見著燕三的人,咣一聲又把門給關上瞭,還不解氣,嘩啦一下從裡面上瞭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