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汽車停到西直門一傢不起眼的鐘表鋪門口,依舊是萍萍先下車,到店裡掃視一圈,隻有柳如絲坐在店裡。柳如絲見到萍萍的那一瞬間,長長地出瞭一口氣,她調整好心情,讓自己看上去沒有那麼焦灼。馮青波一直僵坐在車內,直到萍萍從店裡出來,拉開馮青波一側的車門,馮青波才恢復平常的淡漠模樣。萍萍目送馮青波進店後,自己站到店門口,假裝在等人,看上去完全是一個普通的北方丫頭。

柳如絲面對鐘表鋪的門坐著,屋裡有些昏暗。上午的陽光很好,透過窗子,細密地照在她身上。操作臺上擱著一個點心匣子,她在擺弄著鐘表的零件。門開瞭,柳如絲看馮青波來到近前,她打開點心匣子,推到馮青波面前。

外面有客人想進鐘表鋪,被萍萍擋在門口。她磕磕絆絆地跟人解釋,說這傢店的老板突然有急事出去,他拜托自己看著點鋪子,說完還朝人憨厚地笑笑。

柳如絲看馮青波斯文地吃點心,手裡仍擺弄著那些零件,說:“店裡還有什麼要緊的東西嗎?”

馮青波沒有抬頭道:“沒有。”

“慶豐公寓呢?”

“衣櫃下面隔層有一套制服。”

“讓萍萍過去拿,好找嗎?”

“不好找。”

“那就算瞭,都不要瞭,吃完東西從這兒走,再也別回來。慶豐公寓也不去瞭,在我那兒住幾天,我跟上峰說一下情況,這幾天看哪架飛機方便,盡快走。”

馮青波咀嚼的速度放慢瞭,他看著柳如絲。柳如絲看出瞭馮青波的疑慮,說:“那我和你一起走?”

“上峰能同意?”

“總不能在這兒等死,北平也快破城瞭。”

“天津最少堅守三個月,三個月華北西北軍團重新佈局……”走還是不走,馮青波的評判標準是局勢,而柳如絲的標準是馮青波,她喝斥道:“你暴露瞭!”

“隻要有效阻止共產黨和沈世昌之流和談,華北局面就能重新權衡。”

柳如絲耐著性子勸:“青波,無論時局怎樣,我們首先要活著。”

“我們是黨國的人。”

“黨國要沒瞭呢?”

“最壞的局面,劃江而治。”對於馮青波而言,黨國就是命,哪怕自己的命不在瞭,黨國也一定會在。

黨國是馮青波的天,馮青波是自己的天,可是黨國看不到馮青波,馮青波也看不到自己。柳如絲無語瞭半晌,站起來收起那隻點心匣子,說:“吃完瞭?走。”

馮青波執拗地說:“我哪也不去,還在這裡,晚上回公寓。”

柳如絲耐心用盡,她還為剛才的險情捏著一把冷汗,激動地說:“不要命瞭!”

“北平如果城破,躲到哪裡都一樣,北平如果不破,這是黨國的城。共產黨即然已經知道我是什麼人,盡管來找我。”

柳如絲說的是命,但更想知道的是馮青波如何看待她自己,她幽怨地說:“說白瞭就是不想去我那兒住唄?”

“鋪子到公寓四年瞭,住那兒不習慣。”

“多餘救你,自生自滅吧!”絕望,對愛情,也是對自己。柳如絲拔腿就走,她無數次地告訴自己不要再管這個人瞭。

馮青波終究不是鐵板,他被柳如絲的絕望撥動瞭一下,看著柳如絲的背影,馮青波下意識叫她的名字。

柳如絲的鼻子有些酸,她不知道還有幾次能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馮青波望著她的背影說:“你知道我不是半途而廢的人,就算走也要把我能辦的事辦完。”

“什麼事?”柳如絲知道馮青波的回答一定會令自己失望,但她仍是期待著。

“審問田丹,得到共黨再次進城的時間和地點,拿到沈世昌和田懷中密謀和談的信,送交保密局和華北剿總,必要的話殺掉沈世昌。”

馮青波最後要幹的事情還是和自己無關,柳如絲絕望得更加徹底瞭。她轉過頭看著馮青波,拎著食盒的手迸出瞭青色血管,絕望地說:“你殺不瞭沈世昌。”

“為什麼?”

“因為我們的上峰不同意。”柳如絲說得艱難,她想象得到,一旦他見到自己的父親,會是什麼局面。

馮青波幾乎是在懇求柳如絲:“讓我見見上峰。”

柳如絲雙眼蒙上一層水霧,她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脆弱:“青波,你如果死我會很難受。”

“如果就這麼算瞭,躲起來茍且,生不如死。”

“你想怎麼樣?”

“繼續審田丹,她在獄裡不知道外面的情況。”

“然後呢?”

“處決。”

“你舍得嗎?”

“舍不得,但她遲早會知道我的身份,總要瞭結。”

舍不得三個字,讓柳如絲心情更加灰暗,無論她怎麼努力,終究走不到他的心裡。她長長嘆息瞭一聲:“隨你。”

“鐵林審瞭田丹一次,但金海好像不打算讓他再審瞭。”

“他們不是兄弟嗎?”

“有時候兄弟不如錢財,他的錢在你這裡,會聽你的。”說完,馮青波看著柳如絲,等著她的回應。馮青波未說出口的請求,給瞭柳如絲一點點希望:“不如讓我見田丹,無論是否問出你要的消息,親手弄死她,也絕瞭你的念想。”

這個回應必然不是馮青波期待的,田丹讓他覺得遙遠又懷念,但柳如絲的付出和黨國的需要,都逼著他把那份遙遠和懷念拋諸腦後。他閉上眼說:“然後請上峰安排我見沈世昌。”

柳如絲走到門口,說:“你這兒有槍嗎?”

“不習慣用槍。”

“真的不去我那兒?”話是冷的,不是乞求,不是渴望,對於柳如絲而言是最後的掙紮。

馮青波沒說話。

柳如絲放棄瞭掙紮,無奈又傷心地說:“那每天可能都是你的最後一天。”

馮青波慘笑道:“一直就是這樣。”這句話像是對柳如絲說的,也像是對自己說的。

柳如絲出瞭鋪子,門被關上。馮青波坐在操作臺前發怔。陽光源源不斷地照進來,和剛才照在柳如絲身上的是同一束光。那道光也照在瞭馮青波的身上,馮青波感到的不是溫暖,而是一種灼燒的痛苦。這種痛苦來自於愧疚。他是冰,這塊冰,卻成瞭柳如絲的溫暖。

田丹的監舍裡,在高高的地方有一塊小窗。小窗中射進來一束陽光,無情地被鐵柵欄分割,田丹將臉淋浴在這片小小的光亮裡,她顯得憔悴。外面傳來鐵門鑰匙的聲音和獄警的腳步聲。

兩名獄警來到監舍前,放下吃的。其中一人是十七,他在向田丹招手,顯得關切。田丹走到鐵柵門旁,十七將田丹的手拽出來,二勇蹲下去,兩個人解瞭田丹的手銬腳鐐。二勇提著銬鐐離開,留下十七站在空椅子邊。

田丹看著那盆粗糙的食物,問十七:“你叫什麼名字?”

十七停瞭好久才訥訥地回答:“十七。”

金海在辦公室換制服,華子在一旁委屈又憤怒地說:“看他跟二哥在宣武門城樓上聊瞭好一會兒,我跟著往東走,沒走多遠就拐到胡同裡把我打瞭。”

金海瞥著華子臉上的青紫,埋怨說:“你站著讓他打?”

“敵不過他,手腳太快,袖子裡頭藏把刀,要不是報瞭您的字號,眼睛就瞎瞭。”

“沒再跟著?”

“跟到我傢去瞭,媳婦哆嗦一晚上。”

“怎麼報的我字號?”

“就說您要見他。”

金海看著華子的傷,有些不忍,但安慰的話似乎也說不太出口,隻能擺擺手說:“去吧,把東西弄特號裡。

“大刑的傢夥不好往裡搬。”

“也沒讓你們給她上大刑,拿套手夾板子過去。”

“行。”

“晌午徐天過來,讓他到特號見田丹。”

華子點頭離去,金海想瞭想,又交代一句:“隔著監門,別讓他進去。”

金海看著華子離去,又到鏡子前整瞭整衣服,今天註定要幹一場大仗,自己必須保持最充沛的精力。

監舍內,罩神躺在鋪裡,八青看著獄警們在鐵柵門外開門。門打開,華子提著手夾刑具過來。金海出現在鐵柵門外,八青立即坐回自己鋪上,堆著笑說:“金爺。”

金海瞟瞭一眼罩神,問:“那個死瞭?”

罩神從鋪裡坐起來,低低地喊瞭聲:“金爺。”

金海轉頭看著八青說:“八青,他給你找麻煩瞭嗎?”

“沒有,金爺,殺小朵的人找著瞭嗎?”

“這事兒問徐天。”

“我又見不著他。”

“能見著。”

金海說著話往裡走,消失在鐵柵門外,八青喊著:“哎,金爺!”

金海退回來,八青訕訕地笑著說:“要方便還是給我換一間吧,要不給他換個地方,太嚇人。”

面對八青的請求,金海置若罔聞,八青看著金海離開自己的視線,又回頭看看鋪上的罩神,一臉愁苦。

走廊深處拐彎,金海來到田丹監舍前,吩咐獄警都站外頭,金海伸手管華子要鑰匙。

華子吃過田丹的虧,十分擔憂地勸阻:“老大,銬子卸瞭,小心那娘們有功夫。”金海手還伸著,華子隻能將鑰匙放上去。田丹看見金海出現在鐵柵外,金海默默打開監門,提椅子進去,緩緩坐下,看瞭眼飯盆開口說:“一點兒也不吃啊?獄裡夥食就這樣。”

“你要幹什麼?”

“你是聰明人,應該明白是怎麼回事瞭。”

“我應該明白什麼?”

“有一撥人特別想把你弄走,另一撥人不願你跟那撥人見面。”田丹的處境就是她的軟肋,金海底氣十足。

“保密局想把我弄走,但監獄是剿總的,剿總不想讓保密局從我身上得到把柄。兩方也不好殺我,因為解放軍破城指日可待。”田丹什麼都明白,她清晰的條理讓金海有點吃驚。

“話敞開聊就方便,我呢?誰的人也不是……”

田丹打斷瞭金海的話:“鐵林是保密局的,是你二弟。保密局正式進來不方便,你便讓他以私人身份進來審我,你怎麼會誰的人都不是?剿總如果知道,你這個獄長當不成瞭。”

“聽我把話說全瞭,鐵林是我兄弟沒錯……這麼跟你說吧,我這獄長不想當瞭。你說北平破城指日可待,我在這兒等著你們殺我頭啊?”

“為什麼要殺頭?”田丹偏瞭偏頭,認真地問他。

“你們就算不殺也得讓我坐牢。我自己的牢,我跟我的犯人關一塊兒,比死還別扭對不?今兒我求你個事兒,你要答應瞭,保密局剿總都擱一邊,我先保你在獄裡太太平平,吃的喝的跟外面一樣,待到解放軍破城。”金海知道田丹的底細,他盡量把話說得平易近人。

“什麼事?”

“鐵林審你我聽瞭,他說的在理兒,沈先生如果改主意瞭,你們再折騰也白瞎,第二撥人啥時候帶著信來您告訴我。”

田丹笑瞭笑,但絲毫沒有身陷囹圄的慌亂,從容不迫地說:“告訴鐵林和告訴你有什麼不一樣嗎?”

“跟鐵林說也行,但放您走這事兒還得我說瞭算,所以跟我說和跟他說不太一樣。”

“沈先生沒有改主意。如果改主意瞭,保密局不用請你的兄弟靠私人關系進來,可以公事公辦,或者幹脆把我轉到西山監獄。這麼簡單的事情,稍微想一想就明白。”田丹身在囹圄,卻將琢磨得這麼清楚,金海有些吃驚地說:“是有第二撥人找沈先生嗎?”

田丹仔細看著金海,她希望從金海臉上看出些信息,緩緩地說:“不知道。”

華子出現在監舍鐵柵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金海起身走到過道裡,華子左右看瞭看,開口道:“二哥來瞭,說要提她。”

鐵林來的比他想象的早,金海皺著眉問:“進來瞭?”

“您沒吩咐,人還在外面。”

“叫十七把夾板子拿進來。”

“二哥怎麼辦?”

金海陰著臉說:“我還沒問完。”

十七提著刑具進來,田丹盯著刑具看。金海對田丹說:“挺疼的,要不要捆上?”一旁,華子和十七開始張羅刑具,繩夾繞在一起不好整理,得費點時間。

田丹臉上終於露出瞭忐忑,咬著嘴唇問:“這是什麼?”

“手夾板,監獄是宣統時候蓋的,東西都有年頭。”

“你一個管監獄的,為什麼想知道和談的事情?”

“談不談的跟我沒關系,有點私事想找人幫忙,得給人傢想要的東西。你把事兒告訴我,我保你的命讓你太平,世上的事兒都是幫來幫去,對吧?夾上。”

華子和十七將田丹的手指一個個往竹板裡放,與華子相比十七顯得猶豫。金海退到一邊,話說的似乎在替田丹著想:“真挺疼的,反正早晚都要說,跟我說比跟保密局的人說好處大。”

田丹抬頭望著高大的金海,金海一半站在陽光裡,一半站在黑暗裡,田丹緩緩開口問道:“田懷中,我父親死瞭,對嗎?”

金海想瞭想,謹慎地說:“這我不知道。”

華子試探著開口問:“老大?”

金海怔瞭片刻,輕聲說:“夾。”

獄警兩頭牽引用力,竹板夾緊田丹手指。瞬間,田丹的眼淚湧出。

鐵林在首道門禁處來回踱步,像囚籠裡困獸,焦躁不安地喊:“哎,人呢?來個人,開門!”可任憑怎麼喊,也是徒勞。鐵林拿起墻上的電話撥號,又掛回去。

監舍內,竹板越收越緊,十指皮肉已破。田丹雙眼淚流,卻不吭聲。華子不時看金海,十七卻眼盯著田丹手指間滲出的血。金海沒有表情,華子和十七繼續施力,田丹失聲喊出來。兩個獄警還在施力,田丹臉上分不清是淚還是汗,手指關節與竹板接觸的地方已經血肉模糊。一個獄警從外跑過來,看著這場面,在門口停下。金海揚瞭揚手,華子和十七分開竹板。

剛跑過來的獄警說:“老大,二哥在外面非要叫您。”

金海揮瞭揮手,說:“東西收瞭,出去。”

華子和十七將刑具卸下來,十七看著田丹的血指,目光復雜。

田丹受刑的時候,平淵胡同裡,正睡在炕上的徐天似被喊聲驚醒。屋內外很安靜,炕桌上立著田丹的阿司匹靈。徐天猛地跳下床,從金海院子出來,去拍刀美蘭傢的院門。刀美蘭挎著東西從外回來,對徐天說:“這兒呢!”

“我去大哥獄裡,有啥話要帶給八青叔。”

“你去獄裡幹啥?”

“找田丹的。”

“我沒啥話帶,這兩天去看他。”

“那走瞭。”

“回來跟我說說,那女的有多神。”

“行。”徐天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這種感覺在小朵遇害的那個晚上也曾出現過。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知道一定不是好預兆。他朝京師監獄的方向快步走著,甚至開始小跑,他必須立刻見到田丹。

監舍裡隻剩下田丹和金海兩人。“疼嗎?”金海像把斧子,冰冷強硬。田丹慢慢舒出一口氣,將血淋淋的雙手輕輕放到腿上。

“我以為你不會掉眼淚。”

“父親如果見過沈先生,告訴保密局說還有人來,並且還有一封信,他可以把信直接給沈先生。保密局來問我,說明他不在瞭,我們這條線上有內鬼。”十指連心,田丹無法克制身體的顫抖。

金海低下頭說:“啥也瞞不住你。”

“是誰殺瞭我父親?”田丹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滴在血肉模糊的手指上。田丹的手疼,心更疼。這種疼痛想讓她彎下腰,想讓她嘶喊,可她不能。

“爸沒瞭,自己人裡還有內鬼,我要是您,真犯不上較勁,北平城就我獄裡最安全。”

田丹動瞭動手,雙手早已失去知覺,她蒼白地笑著說:“是很安全。”

“事兒告訴我吧,不說還得受疼。”

“好。”

田丹的爽快,讓金海有些意外。

“但你會相信嗎?”

“你說我就信。”

“鐐銬不要給我戴瞭。”田丹吸瞭吸鼻子,她冷靜下來,必須給自己爭取一些條件。

“行。”

“食物要好一點,保證每天有一個水果。給我一盆水,幹凈的毛巾,消毒紗佈,消炎止血的藥物。”

“都行,手我讓人來給你治。”

“東西給我就好,我自己處理。”

“東西給不瞭你,藥瓶兒什麼用完瞭得收走。”

“無論發生什麼,在獄裡你都要保我平安。”

“無論出啥事兒,誰也動不瞭你。”

田丹盯著金海,她知道他不會食言,但她還是問道:“你的話我能信嗎?”

“信我,你就說,我也信你。”

“二十號晚上九點,先農壇南門。”

“來幾個人?”

“兩個。”

“為什麼去先農壇。”

“幫你忙的人要知道這麼細?”

“問起來知道得不細怕人傢不信。”

“我們有人在先農壇等。”

“城裡還有你們的人?”

“無處不在。”

“帶著那封信嗎?”

“當然。”

金海疑慮重重地聽著,田丹接著說:“讓我處理好手,再去見鐵林。”

“我還沒打算讓他見你呢。”

田丹虛弱地靠在椅子上說:“那正好我可以休息。”

金海最後看瞭看田丹,扔下一句話:“對不住啊。”

等到金海一行人走遠,田丹撐著最後的一點精神,微弱地道:“沒關系。”

首道門禁處,鐵林仍舊暴躁。華子一群獄警從裡面通道過來,隨後鐵林看見瞭後面走出來的金海,頓時偃旗息鼓地說:“大哥。”華子打開監門,金海進入首道門禁,面露不悅:“喊啥呢?”

鐵林賠著笑說:“我來半天瞭。”

金海沒理會鐵林,轉頭沖著華子說:“華子,晚上給八青換到裡面小號去。”

華子打開側門,應聲著。金海又接著吩咐十七說:“給田丹弄點傷藥。”

鐵林一驚,問:“藥?什麼藥?”

金海沒理會,徑直走進去,鐵林亦步亦趨地跟著。

不久,十七拿著藥品紗佈,慢吞吞地走到田丹監舍前。他眼神呆呆的,臉色煞白,像是被剛才的刑訊嚇到瞭,他伸手捧著傷藥紗佈說:“給您止血。”

田丹從鐵柵欄向外伸出傷手,十七拙笨地將玻璃瓶裡的白色傷藥撒上去,田丹皺著眉頭。十七收起玻璃瓶,將一卷紗佈遞給田丹。

“我的東西裡有兩個藥瓶,一瓶是不是給徐天瞭?”

十七點頭。

“還有一瓶麻煩給我。”

“這有藥。”

“阿司匹靈你們沒有,消炎。”

十七又點瞭點頭。

辦公室內,金海慢條斯理地沏茶,鐵林煩躁不安地坐在他對面。金海將茶杯推給鐵林,說:“還是茉莉,別嫌棄。”

“喲,龍井忘帶瞭。”鐵林心不在焉,他想趕緊見到田丹。

“喝兩口,不差。”

鐵林勉強喝瞭一口,金海笑瞭笑說:“有這麼難喝嗎?”

鐵林放下茶杯,開口說:“大哥別耽誤工夫瞭,我是來提田丹的。”

“想好怎麼審瞭嗎?”

“上峰逼得緊,一會兒準備給她上刑。”

“我都沒答應,你就要給人傢上刑。”

“主意不是您給我出的嗎?”

“你別見她瞭,見也沒用。”金海細心地將茶葉盒歸位,用紗佈拭去滴落的水。

“為啥?”

“我剛問瞭她你上峰要問的事兒。”

鐵林愣瞭半天。

“她跟我說瞭。”

鐵林臉上神色復雜地問:“說瞭?”

“說瞭。”

鐵林迫切地說:“怎麼說瞭呢!”

金海不疾不徐地喝瞭口茶,說:“上瞭手夾板,一女的,還挺不落忍。”

“謝大哥,她怎麼說的?”

金海盯著鐵林,說:“約上那位國防部二廳的特派員,我跟他說。”

鐵林僵瞭一會兒,蹭地站起來,在屋裡轉圈,金海端起自己的杯子喝茶。鐵林在金海面前站住,兩眼瞪著。

金海臉色一沉,問:“幹嘛呀?”

鐵林急瞭,反問:“您幹嘛呀大哥?”

“你問不出來,幫你呢!”

“您問好瞭,再跟馮先生說,還有我什麼事兒?”鐵林急得團團轉,顧不上掩飾自己的心思。

“姓馮是吧?”

“這是幫我還是害我呢?”

“你帶我見他,咱們是兄弟,分那麼清幹什麼,我告訴他一樣的。”金海語氣中的警告已經很明顯瞭,但鐵林像個鬧脾氣的孩子:“一點兒都不一樣,區別大瞭!”

金海正色道:“你給人白幹知道嗎?咱們錢被柳爺壓著,得有人出頭,送姓馮的一個人情,他得替咱們辦事兒,四十六根金條裡面也有你的份。”

鐵林從兜裡掏出一疊錢,摔在桌上,情緒失控地喊:“錢不錢的我這有!多少都得跟寶慧要,本來想咱們仨一塊兒吃頓好的,把小朵的事兒再說說,別傷兄弟情份……大哥,金條我不要瞭行吧?”

“八根呢。”

“我們處長掙多少知道嗎?我開車幫他拉的,小黃魚裝瞭手提箱大半箱,從哪兒掙的不知道,就二處一個小處長!我半輩子才攢八根,下半輩子省著花還得看媳婦的臉。您想多瞭,我不白幹,錢都是您的,我隻要出頭。”鐵林懊惱地坐在金海對面的椅子裡,他煩躁地隻抓頭發。

“都是我的?”金海笑瞭。

“八根金條給您,田丹說啥告訴我,要麼我自己問。”鐵林賭氣地說道,沒想到金海突然爆發,指著他鼻子呵斥道:“你拿八根金條買我話,當我稀罕呢?”

“您不就是為錢嗎?”鐵林聲音更高。金海徹底怒瞭:“咱們的錢被人扣瞭,不光是錢的事,連面子帶錢都得找補回來!不是我的份我不要,怎麼說話的!”

“我就這麼說的,您是大哥什麼主都您做,您有面子想過我面子沒?大嘴巴就扇寶慧臉上,沒事兒!但這是公事,我是國防部保密局北平站行動處的組長,來這兒提人,您說別提瞭,越過我跟我的上峰說去,我在您眼裡算什麼東西?您什麼時候看得起我過?”

金海沉默瞭。他之前隻當是鐵林為瞭升官,卻沒想他的怒火下面還壓著這麼多情緒,金海認真打量著鐵林,似乎在看一個陌生人。在金海眼中,不管黑道白道,靠的都是兄弟,兄弟最重要。之前,金海認為鐵林也是這樣想的。現在,升官成瞭鐵林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為什麼呢?因為自己的那一巴掌?因為處長能掙更多的錢?不管是因為什麼,金海明白,一些裂痕已經像藤蔓一樣在鐵林心中發芽,並且開始四處生長瞭。這種藤蔓絲絲縷縷結成瞭一張巨網,自己,鐵林,徐天都纏繞在上面。金海不敢多想,隻覺得事情在朝難以控制的方向發展。

少頃,金海將目光從鐵林的臉上收回來,說:“行,話說到這份上也算說得透。去審吧,事兒都跟我說過瞭,你也就是個過場……”鐵林恨恨地說:“我在你們這兒一直就是個過場。”金海軟瞭下來,安慰道:“別置氣,回頭到馮先生那兒功勞讓你領,但我得一塊兒見。”鐵林憋著火說:“打電話吧,我去審訊室。”

金海聞言僵著。鐵林幾乎是哀求地說:“大哥。”金海拎起桌上的電話。

田丹在用紗佈包紮自己的手。一隻手已經包紮好,另一隻手的包紮方法很奇特,紗佈層疊在掌心裡像在結活扣,她試圖將紗佈兩頭固定到一隻胳膊上,兩手很不方便。田丹終於將紗佈固定好,看上去兩隻手包紮的一樣。

隨著監舍門聲,田丹看到徐天來到鐵柵外,說:“你來瞭。”徐天看著田丹憔悴的樣子,紅腫的眼睛,包紮雙手的紗佈血跡斑斑。

“發卡買瞭嗎?”

徐天將發卡從一卷照片上卸下,遞進去。田丹看著發卡笑瞭笑說:“紅色?”

“不知道該挑什麼色兒。”

“紅色好。”田丹抿嘴笑著接過,艱難地用傷手將亂發別好。

通道裡又傳來鐵門打開的聲音,四個獄警往監舍走過來。田丹對華子說:“我有話要問鐵林。”徐天一愣:“我二哥?”田丹對徐天說:“等等我,馬上回來。”

徐天想阻攔,華子過來說:“三哥,老大要把人帶過去問話。”

徐天沒有辦法,隻能讓開,獄警打開監門帶出田丹,徐天看著田丹被獄警帶出去,莫名的焦躁席卷瞭他全身。

審訊室大不,桌上有紙筆。鐵林圍著桌子轉圈,像一隻好鬥的雞。兩個獄警站在門口,華子幾人押著田丹從走廊盡頭轉過來。金海也過來瞭。

華子湊在金海耳邊,告訴他徐天正在田丹監舍等著。

金海皺瞭皺眉頭。華子說:“我讓十七跟著他呢。”

金海沒說什麼,直接進入隔壁刑訊室,摁通揚聲器,隔壁的聲音傳過來:“你們出去……我說出去!”隨後是兩個獄警離開的聲音。金海笑不出來,雖然他能想到鐵林氣急敗壞的樣子。

兩個獄警從審訊室出來,與華子一同站著。揚聲器傳來田丹的聲音:“快點說,徐天在等我。”

鐵林有點驚訝地說:“徐天?”

金海皺著眉頭聽。

審訊室內,鐵林努力壓著火,坐到田丹對面,一隻手下意識地擺弄著桌上的筆:“何必呢?早說省得受苦。”

田丹看著他的手說:“你根本不用來,多餘。”

“多餘是吧?”

“第二撥人來的時間地點我已經告訴金海。”

鐵林心裡還因為這個事情非常別扭,他認為連田丹都瞧不起自己,正色道:“哎,弄明白,我才是正經審你的人。”

“他能給我想要的,你不能。”田丹的理由直白,讓人無從反駁。

“告訴我,送你和田懷中離開北平。”

田丹盯著鐵林,直戳重點:“我父親怎麼死的?”

鐵林心虛且驚訝,他想瞭一瞬,下意識地問:“誰說他死瞭?”

“金海。”

隔壁,金海的臉色很難看,身子往揚聲器靠瞭靠,田丹的聲音繼續傳出:“你隻是過場,做不瞭任何決定。”

審訊室內,鐵林玩弄筆的右手更加煩躁,說:“過場……也金海說的?”

“當時圍捕的人隻有你進瞭車站,父親是你殺的?”

“沒錯。”承認殺人,是鐵林在這個女人面前唯一逞強的機會。

田丹不信,眼神裡帶著瞧不起,問:“你敢殺人?”

這種質疑戳到瞭鐵林的痛處,鐵林惱羞成怒地大聲說:“臭娘兒們,你們的人什麼時候來!”

田丹的眼中噴著火,金海第一次聽到她這麼大聲說話:“怎麼殺的?”

鐵林被激怒瞭,將筆拍在桌上,大喊:“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田丹註視著鐵林問:“幾刀?”

“兩刀!”

那隻筆在桌上滾動瞭幾下,停止。田丹突然抬腿踹兩邊桌腿,桌面撞向鐵林。鐵林被撞得並不重,但激起瞭他一直壓著的屈怒。

那隻筆在桌子被踹的同時,受震動向田丹滾動。鐵林繞過桌子向田丹撲來。此時,筆從桌面落到田丹掌中。田丹站起來,等待鐵林欺近,側身抬肘順勢從胳膊裡騰出結好的紗佈繩,繞瞭兩圈勒住鐵林的脖子。鐵林瞬間翻瞭白眼,田丹翻過掌中筆紮向鐵林的脖子。

金海關瞭揚聲器,起身沖出去。田丹紮向鐵林脖子的筆受阻,鐵林衣領裡的脖子上繞著厚厚的紗佈,是被馮青波所刺傷而包紮的。

審訊室門打開,金海和獄警沖進來。紮向鐵林的筆折斷,田丹雙臂鎖著鐵林的喉嚨退至墻角,系在田丹胳膊上的紗繩活扣牢牢纏著鐵林。鐵林擋在田丹前面,將要窒息。金海盯著田丹,試圖緩和局面說:“放開,我保你太平,但沒說過能讓你弄死我兄弟。”

田丹猶豫瞭片刻,松瞭紗佈繩,露出血跡斑斑的傷手。鐵林軟倒下去,毫無聲息,華子一夥獄警趕緊上前扶住他。金海低頭看瞭看鐵林,又警惕著田丹。鐵林緩過氣兒,費勁地咳。

田丹看著金海,微微喘息著問:“我可以回去瞭嗎?”

金海咬著牙示意獄警把田丹帶回去。

金海將紗佈從鐵林脖子繞下來,鐵林揮手撥開金海,搖搖晃晃地在屋子裡轉瞭半圈,扶正桌子,扶起椅子,然後自己坐到椅子裡,看著桌子對面的空椅子。“幸虧我在隔壁聽,晚進來一會兒你人沒瞭。”

鐵林看瞭看金海,又看瞭看墻角上面的方型收音盒問:“我能把那盒子毀瞭嗎?”

金海退瞭兩步看著鐵林,鐵林也直勾勾地看著金海。金海不吭聲,鐵林拖椅子去墻角,踩上去夠方型盒子。盒子固定得很結實,鐵林也不太夠得著,好容易夠著也拔不下來,人倒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他氣急敗壞地舉起椅子扔向那個盒子,盒子依然在,椅子折瞭。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