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沈世昌走後不久,柳如絲的車就開回來瞭。馮青波還坐在那張椅子上,語氣平靜地問,“沈先生是你父親?”

“是。”柳如絲站在門口跟他說話。

“難怪之前我一說要殺與共黨和談的沈世昌,你看起來就不太高興。”

“你們聊得怎麼樣?”柳如絲隱瞞瞭馮青波這麼久,心裡有些過意不去。

“安排我走,這幾天先去你那裡。”

“慶豐公寓沒什麼東西可拿,制服找到瞭,在車裡。”

“……暖水袋拿瞭嗎?紅色膠皮的。”

“一破水袋,我那兒什麼都不缺,看看這還有什麼東西要拿走。”

馮青波環顧小小的鐘表鋪,這是自己的龜殼,在龜殼裡的每一天,自己都想亮明身份,告訴所有人,自己不是共產黨,是黨國衛士。現在要走瞭,竟然有些留戀。留戀的是什麼呢?是那個暖水袋?是田丹嗎?可能是自己,一個曾經活過的自己,一個還有溫度的自己。走出去,就是另一個世界瞭,不管是天堂或者地獄,自己都將成為一把刀子。

“走吧。”

柳如絲忍住心裡的雀躍,她先進入車裡,馮青波從鋪子出來,仔細地鎖上鋪門,將鑰匙放入兜裡,也坐到車裡。

車內,萍萍在前座,柳如絲低著頭輕輕地說:“回傢。”

車子開起來,兩人無話。許久,馮青波問:“金海你見瞭嗎?”

“見瞭。”

“怎麼說?”

“說是田丹把第二撥來人的事兒告訴他瞭。”

“是,鐵林說金海給她上刑瞭。”

“上刑瞭?”柳如絲有點意外。

“第二撥來人什麼時間地點?”

“金海不跟我說,她要見你。”

“為什麼?”

“因為金條。他可能從鐵林嘴裡覺得你是大人物,我肯定要給你面子。”

“現在叫他過來。”

“我爸不是要你走嗎?”

“我處理完田丹的事再走。”

“他說行啊?”柳如絲熱著的心又漸漸涼瞭下來。

“他為什麼叫你小四?”

“叫我什麼都行,可能上頭還有仨吧,其實柳如絲這名兒是我自個兒起的。”

馮青波不說話瞭,自己是孤兒,所以能明白沒有傢的感受。兩人並排坐著,看著車外街景劃過。他們在某種意義上算一類人,外表都是強大的,但強大背後卻都隱藏著一些源自幼時的遙遠的渴望,這份渴望讓他們在這世上活成瞭一個瓷瓶,表面堅硬,但虛弱和遺憾,總能從那不易察覺的一絲裂痕中露出來。

司法處管理冷庫的工作人員保梁將一張表格推到刀美蘭面前。刀美蘭看瞭看旁邊的燕三,不知道要做什麼。

燕三提醒她要簽字,刀美蘭有些無措地問:“為啥?”

“咱要拍小朵。”

“拍唄。”

“人放在冰抽屜裡,拿出來要傢屬簽字。”

“冰抽屜?”

“不放冰抽屜存不住。”

刀美蘭擰巴著,燕三又把表格推瞭推:“天哥交的錢,一般人還不讓存呢!”

“我不會寫字。”

保梁將紅膠印推過來:“按手印兒一樣。”

刀美蘭將手指沾紅,好像做瞭一個重大決定。燕三看著保梁:“可以瞭吧?”

保梁說:“賈小朵是可以,拍田懷中要北平站的電話。”

燕三有些不耐煩:“說話就打過來,別這麼死性。”

司法處走廊裡,徐天和周老板並排坐在椅子上等待。徐天看著周老板一頭細汗:“一會兒拍上別抽瘋啊。”

周老板一臉委屈,不知道為什麼就攤上這麼個事兒:“真背不住,要麼您另找人吧。”

“找誰也沒你合適。”

周老板問:“為啥呀?”

“在店裡為啥我一說小紅襖你就背過去?”

“天哥……”

“別叫我哥,您比我年紀大。”

周老板終於找到瞭重點,他加重語氣:“天哥,您不會拿我當小紅襖吧?”

徐天盯著周老板看:“抽煙嗎?”

周老板繃著,努力迎視徐天的目光:“啊?”

徐天將半盒哈德門從兜裡掏出來:“抽不抽。”

周老板伸手取瞭一支,徐天劃著火柴,周老頭俯頭過來點燃煙。徐天盯著周老板吸瞭一口:“小朵你殺的?”

周老板一口煙全嗆出來,咳得心肺都要倒出來。徐天問:“你會不會抽煙?”

周老板幾乎哀求:“……天地良心……不會……”

“不會你也抽?”

“您讓我抽,我敢不抽嗎?”

徐天將煙從周老板嘴裡抽下來,用腳踩滅:“心裡沒鬼,有什麼敢不敢的?”

“天哥,您別嚇唬我,我連螞蟻都不殺。”

徐天一臉沮喪,眼睛盯著腳下,那裡有一行螞蟻在爬行。小螞蟻每走一步都會在背後留下一些氣味的痕跡,其他螞蟻就順著走。徐天知道自己錯瞭,小螞蟻爬行時的痕跡是可見的,自己查案,也留下瞭一串腳印,胡屠夫、金海、周老板……回身遙望,都是錯的。下一步要走到哪裡呢?徐天覺得自己孤單又軟弱,有點想哭,卻哭不出來,就這樣憋著。

燕三從裡屋跑出來:“天哥,田懷中還是不讓拍。”

“二哥沒打電話?”

“說是沒有。”

徐天起身走到辦公室:“我給北平站二處打電話。”保梁將電話機推向徐天,徐天拿起來搖手柄。

保密局北平站辦公室,公用電話在角落的墻上響,小林過去接起來,聲音甜美地說:“二處……鐵林不在。”小林剛將電話掛上叉簧,鐵林叉著手從外進來:“哎,有電話找我嗎?”

小林頭也不抬地拿起暖水瓶說:“沒有。”鐵林急躁地徘徊,小林嘻嘻笑著問:“鐵組長等哪位大人物的電話?”

“跟你有關系嗎?”鐵林一股子邪火正愁沒地方發泄。小林低頭白瞭他一眼:“沒關系。”

監獄門禁區墻上的電話在響,十七接起電話。金海從通向辦公室區的側門過來,進入首道門禁區。十七將電話遞向剛過來的金海:“老大,外頭說有輛小汽車在等你。”

金海接過電話:“我金海,什麼車?是昨天接我那輛?”金海另一手轉著徐天買的那隻藥瓶:“讓車等著。”

金海掛瞭電話,指瞭指向裡的門:“叫華子把燈罩弄進來,別吊死瞭。”十七掏鑰匙開門,金海進入監舍區,手裡還轉著徐天買的藥瓶。兩邊監舍沉默噤聲,金海走到最裡面,停在八青監舍前:“八青,怎麼老是你這兒出事呢?”

八青委屈地要哭出來:“這回不怨我,華子來換監趕上停電,那孫子自個兒跑出去的。”

“消停點,沒幾天瞭。”

“哪天放我啊!”

“別跟誰都嚷嚷要放你。”金海瞪眼警告他,八青順從地閉瞭嘴。

華子和十七架著半死的罩神過來,金海一指,兩個獄警將一身銬子的罩神推進監舍。

八青急瞭:“哎,金爺,我錯瞭,他怎麼還跟我一屋呢,不是給我換嗎?”

金海眼睛一瞪:“閉嘴!”

八青閉瞭嘴,但苦著臉。金海拿過十七手裡的鑰匙,打開特殊監舍通道的鐵柵門:“你們跟這兒待著。”

田丹坐在床鋪上闔著目,兩手纏著繃帶,她聽到監門叮哐,睜眼看到金海來到監舍前,他將徐天買的傷藥通過柵欄遞進去:“上好藥,瓶兒我帶走。”

田丹從床鋪上起身,拿過藥瓶,開始解手上的紗佈。

金海看著她時不時因為紗佈粘連傷口而痛得倒抽冷氣:“你給我的信兒,跟別人說過嗎?”

“在這裡隻能看見你和徐天。”

“還有鐵林和燈罩兒。”

“為什麼要告訴他們?”田丹覺得有點好笑,她停瞭動作抬頭看著金海。

“我身傢性命押在你說的事兒上瞭,別害我。”

“是要去見他瞭?”田丹探究著看他,手上將藥粉灑在傷口上。

“誰?”

“二十號先農壇,兩個人來和城裡的人碰面,你要告訴誰?”

“這事兒到底有沒有?”金海有點惱怒自己的每一步行動都被她說中,更惱的是,她根本就是推測出來的。

“誰?”田丹又問瞭一次,傷口一抽一抽地疼,她忍著眼淚。

“隻要事兒對,人跟你沒關系。”

“我說他的名字,你不用回答。”

“誰的名字?”

“馮青波。”田丹毫不猶豫地說出那個昔日裡曾朝夕相處,代表著柔情蜜意的名字。

金海怔著,沒回答。田丹點點頭,她慘笑著:“明白瞭。”

“明白啥呀?”

田丹低頭把幹凈的紗佈纏在手上:“你的眼睛告訴我是他。”

金海壓根不信:“田丹,我是看犯人的,道兒上見的人也不少,你再神能神到哪兒去,我眼睛眨都不帶眨的,告訴你什麼瞭?”

田丹將藥瓶還給金海,小小的瓶蓋還在她手裡,金海伸手向她要瓶蓋。

“手到背後,瓶蓋握到其中一隻手裡,兩手握拳伸出來,問你三次,不用回答。”

金海接過瓶蓋,猶豫瞭片刻,轉身離開。田丹站在柵前沒動,金海已經離開她的視線范圍。金海走瞭幾步停住,將空瓶子揣到兜裡。將小小的瓶蓋握入左手掌心,兩手虛握成拳,回到柵前田丹身邊。

“……伸出來。”

金海將兩拳伸到鐵柵之間,田丹用傷手輪番輕觸金海拳背,眼睛一直在觀察金海:“在這裡?這個手?這個?……左手。”

金海愣瞭片刻。他將雙拳並到身後,瓶蓋從左手換到右手掌心,再次雙拳放到身前。田丹這回不再觸碰,她註視金海:“左手?右手?左手?……你換瞭一隻手。”

金海徹底愣住。

田丹淡淡地笑瞭笑:“謊言就算不說,面臨真偽身體肌肉也會有輕微反應,眼睛瞳孔有舒張收縮,這一點也不稀奇,隻是很多人不註意。”

金海情緒復雜地慢慢離開,直到外面傳來開啟監門的聲音,田丹才離開監柵。她坐到床沿上,雙眼充滿憂傷。通道裡,金海怔愣愣地站著,華子看出他不太對,出聲提醒金海,金海從震驚裡緩過神,將小瓶蓋慢慢擰到藥瓶上:“我出去一趟,八青換到裡面去,別挨著田丹。”

華子問:“老大,燈罩還留著?”

金海扭頭向監舍裡看,罩神耷拉著腦袋,八青抱著自己的東西貼監門站著等出去。

“留著。”

監獄門口,小汽車停著,萍萍和保鏢坐在前座。監獄大鐵門套著的小門打開,金海走出來。萍萍下車替金海拉開後車門,金海心不在焉地坐進車子。

車行進得平穩,金海坐在後座,一副心裡沒底的樣子。他的手下意識將那隻小藥瓶的蓋子擰到掌心,又擰回瓶子。金海的手很虛,他用力捏著。他發現自己的手有些抖,金海寬慰自己,也許是因為車子的顛簸吧。

辦公室角落墻上的公用電話又在響,正在整理文件的小林順手接起電話。電話一響,就跟過去,他還是慢瞭一步,盯著小林手裡的電話看:“找我的?”小林也不吭聲,將電話遞給鐵林。鐵林清瞭清嗓子,將話筒放到耳邊。電話裡是徐天焦急的聲音:“二哥,二哥!”

鐵林泄瞭勁,聲音掩不住的失落:“在哪兒呢?”

“司法處,你怎麼沒通知他們啊!”

“拍啥拍,小朵讓拍嗎?”

“還要拍田懷中。”

“天兒,是否要攪進這事裡頭你想好瞭?”

“趕緊跟他們說,我肯定得拍。”

“喂,徐天,喂!”

徐天將電話聽筒遞給一臉死性的保梁,保梁接過聽筒:“司法處。”

“北平站二處鐵林,田懷中我簽的字,我讓人去拍的!”說完,鐵林將聽筒砸到叉簧上,非常煩躁。

司法處,徐天把賈小朵從冰抽屜裡拉出來,又輕輕地把白佈掀開,刀美蘭低聲啜泣著。身體刀傷的位置上方,鎂光燈刺目地閃動著。

田懷中也被從冰抽屜裡拉出來,周老板和夥計開始拍照。徐天看著兩處傷口,目光復雜。

小汽車停在柳如絲傢門前,金海問萍萍:“馮先生在裡頭嗎?”

萍萍沒說話,推開院門示意金海先進。金海站著不動,接著說:“跟你們傢柳爺可沒什麼說頭兒。”

萍萍索性先走進去,旋即消失在院子裡,院門開著。金海走進來,院子安安靜靜,馮青波在樓裡打開門。

金海愣瞭一下:“……馮先生?”

“請進。”

馮青波從容優雅,像招待一名真正的客人:“喝茶?”

“就喝茶。”

“說吧。”馮青波坐下,仔細地用袍子下擺蓋住自己的小腿。

金海欠瞭欠身:“沒不敬的意思哈,我怎麼知道您就是馮先生?”

馮青波笑瞭:“您要見的馮先生是幹什麼的?”

“鐵林說是國防部二廳的特派員。”

“我就是。”

“本來應該鐵林帶我見的,但他沒有空,我又沒見過您。”

馮青波看瞭一會兒金海,拿起茶幾上的電話,撥號,電話蜂音響著,金海一聲不吭地等在一邊。電話裡傳出一個嬌媚的女聲:“喂!”

馮青波說:“找二處四組鐵林。

小林站在電話邊有氣無力地喊:“鐵組長,電話!”

鐵林跑過來接起電話:“還不讓拍啊!徐天?”

馮青波說:“是我。”

鐵林的臉一下子變得喜悅諂媚起來說:“喲,馮先生一直等您電話,老不知道上哪兒找您真耽誤事兒,徐天要我通知司法處給田懷中拍照……喂,拍屍體上的刀口……馮先生?”

馮青波臉色不太好:“為什麼拍?”

鐵林沒聽出他聲音裡的變化:“給田丹看啊!”

“不要通知司法處。”

“也找不到您,剛才已經跟司法處說瞭。”鐵林一下有點慌神,他覺得自己闖禍瞭。

馮青波看瞭金海一眼,沉吟著,鐵林接著說:“估計這會兒已經拍差不多瞭,馮先生?”

“下午兩點,南池子北口。”

“行,天兒冷,我開輛車過去行嗎?”鐵林的聲音裡又充滿瞭昂揚鬥志。

“這裡有個人要和你說話。”

馮青波將電話遞給金海,鐵林問:“喂,哪位?”

“我,金海。”

鐵林愣瞭片刻:“大哥。”

“晚飯到徐天傢吃,徐叔讓咱們仨都過去。”

鐵林一時不知道說啥,金海想瞭想說:“鐵林。”

“聽著呢。”

“別晚瞭。”

鐵林臉都青瞭:“大哥,您怎麼自個兒找馮先生呢?”

“誰找都一樣,事兒辦瞭就行。”

“馮先生不是我不帶您見,我也見不……您這麼著我還真成廢物瞭。”

“晚上說。”

說完,金海那頭掛瞭電話。鐵林僵瞭一會兒,掄起聽筒狠狠砸向座機叉簧。叉簧掛扣裂瞭,半個辦公室的人扭頭看鐵林。鐵林往回走瞭幾步,返身回去拿起聽筒索性將叉簧掛扣徹底砸斷,咆哮著:“……看什麼看!”

馮青波看向金海:“這下可以說瞭嗎?”

金海問:“田丹的事兒告訴您是對瞭,我的事兒誰辦?”

“金條?”

“我三十二根,鐵林八根,徐天六根,一共四十六根。”

“要怎麼辦?”

“本來說拿出來,現在有您作保,鐵林也給您幹事,還南邊取也行,說實話我也沒路子往出帶,但別抽成瞭。”

“可以。”

“您說可以,還得柳爺說可以。”

萍萍將一杯茶和一杯咖啡分別放到金海和馮青波面前。

“你確定告訴我的消息有價值?”馮青波看著金海,謹慎地說。

“一會兒您聽聽。”

“金條不是問題。”

“對您不是問題,但我指著它過日子。”

“金海,你也是黨國的人……”

“您要說這個我就走瞭,四十六根金條犯不上把黨國拿出來忽悠,兩頭一碰我信你們,你們信我多好。”金海有瞭底牌,說話也硬氣不少。

馮青波盯著金海,金海接著說:“馮先生,這兒我來過一回,手裡沒斤兩認錯也沒用,讓柳爺呲兒得一愣愣的,她叫我去找人說情,現在手頭有點斤兩,找著您瞭。”

馮青波站起來,招待金海喝茶,隨後馮青波向樓上走去。金海端起茶,踏實地喝瞭一口。半晌,又從樓梯下來。金海一直等腳步到跟前沙發邊,才抬起頭:“喲,柳爺,又來給您添麻煩。”

柳如絲坐下來:“說吧。”

金海問:“跟您說也一樣?”

“一樣。”

“原來是這麼回事兒,合著倒錢抽水您捎帶手的。”

“事兒靠譜,再送你四十六根都行。”

“就要我自己的。”

“到舟山四十六根一根不少,板上定釘。”柳如絲臉上笑著,眼睛裡卻冰冷。

“具體什麼數兒今晚我們兄弟仨合計瞭再告訴您,弄不好四十六根得取回來,我兩個兄弟如果不走錢得拿回傢。”

“沒問題。”柳如絲答應得痛快,一雙杏眼看著金海,等著他往下說。

“二十號晚上九點,先農壇南門,來兩個人。”

“為什麼在先農壇?”

“城裡有人跟來的在先農壇碰。”

“城裡的是什麼人?”

二樓,馮青波站在走廊窗邊,看著外面。一層的聲音傳上來,很清晰。

金海說:“田丹沒說,應該是她也不知道。”

“聽說你給田丹上刑瞭?”

“什麼也瞞不瞭您。”

“刑重嗎?”

“手夾板,早些年留獄裡的東西。”

“手夾板是什麼玩意兒?”

“手指頭伸著兩頭竹簽子連紮帶夾,十指連心,比大刑還熬人。”

一樓客廳裡,柳如絲撫著自己纖長的手指,想象著田丹被上刑時的疼痛,又想到瞭在樓上聽著這一切的馮青波,她在猜測馮青波此時是個什麼心情:“明兒來告訴我四十六根是都取走,還是都留在南邊。”

“行。”

“不送。”

金海起身欠瞭欠:“您穩當著別挪身子。”

馮青波聽著樓下聲音出去,看金海出現在窗外,出院門。柳如絲上樓,也來到窗前:“二十號先農壇,城外來兩個人。”

“聽見瞭。”

“都交待瞭,田丹沒必要留瞭吧。”

“你相信嗎?”

柳如絲沒說話。

“上點刑就說,不是我認識的田丹。”馮青波遠遠地看著金海走出巷子,靜靜地開口。

“為啥說個假的呀?二十號沒幾天,還城外來兩個,城裡去一個。”

“也不算假,城裡去的人是我。”

柳如絲扭頭看著馮青波。

“十分裡七分她已經知道我是什麼人瞭,另外三分徐天要給她帶過去。”

“七分怎麼回事兒?”

“兩分從鐵林身上知道田懷中已經死瞭,兩分知道殺田懷中的不是鐵林,兩分讓徐天去慶豐公寓看到我還活著,還有一分從給她上刑的金海身上來。”

“三兄弟都讓她給用瞭!”

“隻要她願意,可以從任何她看見的人身上得到她要的信息。”馮青波苦笑一聲,田丹的聰明是他從未見過的。

“另外三分呢?”

“看田懷中的屍體刀口,徐天正在司法處給田懷中拍照。”

“知道就知道,反正在外頭你也暴露瞭。”

“知道瞭她就要殺我,除奸。”

“共黨城工部在外頭都除不明白,她在獄裡怎麼除?”

“二十號先農壇除我去之外,還會來兩個人。”

“誰來?”

“我也很好奇。”

“你不會不去啊?”

“北平還是黨國的城,北平站行動處我可以任意調動,為什麼不去?二十號誰來,我很好奇。”

“田丹要就隨便一說呢?”

“她從來不隨便說,尤其在獄裡今天不知明天生死。”

“合著沒有第二撥人來找我爸瞭。”

“也許有,但從我開始用鐵林就沒有瞭,而且很快田丹就要明白我是誰。”

柳如絲忍著傷感和醋意:“你好像很怕田丹知道你是誰。”

馮青波不太想掩蓋自己的情緒:“她最好到死都以為我還是她認識的那個馮青波。”

柳如絲的心都碎瞭:“好你個馮青波!你跟她從前處瞭多久?”

“1945年春天,四個月。”

柳如絲看著馮青波:“咱們倆一塊兒四年!”

馮青波深深地看瞭她一眼,情緒莫辨。他轉身下樓梯,柳如絲從哀怨裡回過神問:“你去哪兒?”

“今晚他們三兄弟聚不齊瞭,鐵林是個廢物。”

柳如絲運瞭半天氣叫來萍萍:“快,跟著那個不要命的。”

萍萍一時不明白。

“他又一個人出去瞭!”

萍萍撇瞭撇嘴,扭身去櫃子裡提出M3往外面跑。

保密局北平站大院,鐵林拿著鑰匙上瞭一輛吉普車。車反復打不著火,鐵林泄瞭氣,從車裡下來。

一個特務跑過來:“組長,出去啊。”

“還有車嗎?”

特務坐入吉普車,輕易就把車打著瞭。

鐵林愣瞭一會兒:“下來。”

鐵林上車,車開走瞭。

街上有很多行人,馮青波圍著圍巾站在街邊。鐵林的車開過來,停到馮青波身邊,馮青波進入車內。

風在外頭刮,車裡相對安靜。有那麼一刻,倆人都沒有說話。馮青波看著車外來來往往的人,風揪拽著他們的衣襟帽沿。車內,馮青波右手袖子裡的匕首露瞭出來。

鐵林把剛才想好的都說出來:“馮先生,我算是您的人瞭,以後跟著您好好幹,但昨兒一晚我都沒怎麼睡,早上跟媳婦商量,要不要全聽您的。”

馮青波匕首又收回去,等著鐵林往下說。

“我是保密局的,徐天去拍田懷中,肯定著田丹的道兒瞭,我媳婦說徐天是自己人,我把他的事兒都跟您說,等於把兄弟賣瞭。”鐵林一番話說得誠懇,他也的確沒說假話,昨晚的確是這樣聊的。

“你什麼事都和妻子說嗎?”

“馮先生,徐天要真替共黨做事,是不是要收拾他?”

馮青波沒說話。

“再怎麼說我們仨也是結義兄弟,大哥已經把第二撥來的人跟您說瞭吧?”

“說瞭。”

“我沒問出來,大哥說也一樣,反正要的就是這結果。”鐵林愛誰誰瞭,他能做的就是這些瞭,他準備聽天由命。

“你妻子在傢嗎?”

“現在?大柵欄做頭發。”

“帶我見見她。”

“為啥?”鐵林狐疑地看著馮青波,他以為馮青波會暴怒。

“既然你什麼事都和她商量,我應該認識她。”馮青波很平和,鐵林樂瞭,他發動汽車:“行,讓她請您在大柵欄吃點熱乎的。”

“我請你們。”

鐵林欣慰地踩油門,看著馮青波傻樂:“也行。”

鐵林看著車外的世界覺得親切,心裡不但充滿瞭虛驚一場的喜悅,還充滿瞭對未來生活的期待。馮青波,國防部保密局特派員要請自己和老婆一起吃飯,滿足感油然而生,鐵林感到瞭一種從未有過的滋養,這來自於對以前自己的告別。

再見瞭,慫貨鐵林,再見瞭小人物鐵林。

鐵林在馮青波身上看到瞭自己的未來,還有一種超越瞭凡人和世俗的強大,他感覺自己離想要的生活越來越近瞭。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