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此時北平的大柵欄仍然人頭攢動,理發店門口豎著中英文招牌。吉普車開來,停到門口鐵林下車匆匆走進去。馮青波下車,從另一側上駕駛位置。他在車裡看著鐵林拉著關寶慧出來,關寶慧頭上還紮著塑料夾子。

鐵林替關寶慧拉開後車門,關寶慧一邊上車一邊埋怨著說:“多急的事兒,頭發燙一半夾子剛上……”

關寶慧看到瞭馮青波,用疑惑的眼神看向鐵林,馮青波彬彬有禮打著招呼:“你好。”

鐵林“喲”瞭一聲:“馮先生您開車啊?”

“我開,您和太太坐。”

鐵林美滋滋地繞到副駕並坐上車,給關寶慧介紹:“這位就是馮先生。”

關寶慧有點不安地點瞭點頭,她想起鐵林跟她說的事兒,怯怯地跟馮青波打瞭個招呼。馮青波朝她微笑瞭一下,開動汽車。

關寶慧感受到瞭車子的移動,她大驚小怪地問鐵林:“哎,去哪兒啊!頭發沒燙完,包還在裡面呢!”

“……一會兒回來拿,馮先生請咱們吃飯。”

關寶慧覺得莫名其妙:“這是飯點嗎?”

馮青波一聲不吭地開車匯入街面。吉普車飛快地看著,鐵林和關寶慧漸漸地看著車外荒無人煙,鐵林伸頭往窗外一看,不遠處就是城墻根。車子沒有停的意思,徑直開入亂草,停到一片小樹林裡。馮青波下車,替鐵林和關寶慧拉開車門,然後走到遠處站著,關寶慧和鐵林面面相覷。

關寶慧結結巴巴地問:“這地兒哪有飯吃?”

鐵林臉色陰沉,關寶慧拽鐵林的衣角:“哎?”

鐵林基本已經知道馮青波的意圖,他心裡慌張,咬著牙說:“我就說,早殺瞭他瞭。”

風在外面將枯黃的樹梢甩來甩去,鐵林開始在車裡翻找趁手的東西,隻找到瞭一支修車的改錐,鐵林將改錐捏在手裡,回頭囑咐關寶慧:“坐這兒別動。”

關寶慧有點慌:“這是要幹嘛呀?”

鐵林看著窗外的馮青波:“我去問問要幹嘛。”

關寶慧忐忑地看著鐵林下車走到馮青波跟前,倆人沒說幾句話,就看見鐵林率先向馮青波動手。關寶慧捂著嘴驚呼一聲,也隻是片刻,鐵林的改錐脫手,人摔在土裡。鐵林從土裡撿起改錐,再撲向馮青波。改錐再次脫手,人被馮青波按住,一支雪亮的匕首從袖中滑出來。關寶慧掙紮著要下車:“哎哎!青天白日怎麼殺人啊!有話不能說嗎!”

鐵林喊:“叫你坐著別動!”寶慧停住動作。

鐵林嘶喊著,嗓子都快劈瞭:“……馮先生,為啥?你讓我審田丹我去審瞭,你讓我盯徐天,我告訴你他在給田懷中拍照片,我就是你一條狗,哪有當主子把狗殺瞭的!”

“我叫你通知司法處讓徐天給田懷中拍照瞭嗎?”馮青波還反扭著鐵林的胳膊,稍一用力鐵林的胳膊就會被折斷。

“找不著你人,徐天已經到那兒瞭!”鐵林滿腹委屈無處訴,誰讓馮青波總是那麼神秘的?他內心的吶喊不敢說出來,馮青波匕首劃開鐵林脖子上的紗佈。

“我把徐天拍的照片燒瞭,約好瞭一會兒聚!燒瞭不就完瞭嗎!”

“……還會出問題,你太笨瞭。”馮青波已經對鐵林失去耐心,在他眼中,鐵林就是個壞事兒的人。

“聰明人你敢用嗎?我死心踏地,從今往後再出問題,你讓我殺誰就殺誰!”鐵林一邊喊著一邊還得小心翼翼地避開那把匕首,生怕自己一動被刀尖戳到。

“為活命什麼都敢說。”

“這麼活著還不如死!老子不為活命!”

“那為什麼?”

“跟著你升官發財出人頭地!”

馮青波沒見過這麼赤裸裸地說出自己欲望的人,他反問鐵林:“升官發財甘願做狗?”

“你說啥就是啥!”

馮青波松開鐵林,將匕首插到土裡:“把你妻子殺瞭。”

“為啥?”鐵林剛出虎口,又如墜深淵。

“因為你什麼都跟她說。”

鐵林怔住瞭,馮青波面無表情,鐵林撿起匕首向關寶慧刺過去。鐵林脖子上劃開的紗佈,在風裡飄散成一條帶子。關寶慧一步步退,退回車裡,縮成一團:“鐵林?反瞭你……”

鐵林回頭看,馮青波還站在原來的地方,鐵林躥上車:“車門關上,坐好。”

關寶慧拉上兩邊車門,鐵林擰鑰匙啟動汽車,但開瞭兩步出去,車子就熄火瞭,鐵林瘋狂擰鑰匙,但是又點不著火瞭,車隻是在原地突突。

馮青波向吉普車走來,關寶慧急瞭:“快點啊,笨蛋!”

鐵林發著狠:“再說笨,我就弄死你!”

關寶慧噤瞭聲,馮青波將要走到的時候,車終於打著瞭,吉普車吼叫著躥出去,塵土將馮青波淹沒。

由於啟動太猛,掛擋不合適,吉普車開瞭一段,再次熄火瞭。鐵林在車裡死命擰鑰匙,卻怎麼也打不著。關寶慧向車外四處看:“人不見瞭……走瞭?”鐵林放棄繼續啟動車,握著匕首下去,看到馮青波在不遠處站著。

鐵林朝馮青波吼:“殺我老婆不行!”

馮青波站著不動,鐵林揮匕首向馮青波過去:“你沒媳婦啊!傢裡沒個人說話,升官發財跟誰顯擺,你以為我真傻!媳婦都殺,你該殺我瞭!身邊的人跟你有仇能用嗎!”

馮青波看著鐵林毫無章法地揮動匕首,他連躲都不想躲:“暢春茶館後巷記得嗎?”

“記得。”

“你說隻要能換你的命,誰都可以。”

“跟您說瞭,我不為活命為升官發財,媳婦殺瞭到時候還得再找一個。”鐵林氣喘籲籲地說話,臉色灰敗,馮青波笑著:“你到底笨還是聰明。”

“您看著定。”鐵林放棄掙紮。

“兄弟能殺嗎?”

“晚上我掰開揉碎跟他們倆說,再出事就怨不得我瞭。”

“怎麼怨不得你?”

“我吃黨國的飯當黨國的差,金海徐天一個獄長一個警察當的也是黨國的差,插香做兄弟的時候差事兒是一撥的,往後誰要往共產黨那條道上去,不是一撥的做不成兄弟怨不瞭我。”

馮青波暗暗忖著他的話,又見他已經面如土色,還得硬撐著跟自己說話,過瞭許久,馮青波伸出手,攤開手掌。鐵林會意瞭半天,猶豫地伸出右手握住馮青波的手。馮青波啪的一聲把他手打開,鐵林這才明白,將匕首放到馮青波手中,鐵林緊張不已地在心裡算著倆人的距離,盤算著怎麼才能躲開馮青波的襲擊。

不料馮青波收起匕首:“想多久做上處長?”鐵林長長地松瞭口氣,他大著膽子說:“年前,馬上過年瞭。”

“照片送給田丹之前燒掉。”

“明白。”

“管好你妻子的嘴。”

“明白,多嘴就死。”鐵林知道自己算是過關瞭,墻根底下沒有遮擋,寒風從小樹林的四面八方吹來,吹過鐵林的後背,他感覺後脊梁早已經濕透瞭。

“到柳如絲住的地方找我。”

“柳爺?”

“問清楚照片是誰替徐天拍的,馬上來告訴我。”

“明白。”

“明天一早把田懷中屍體領走火化。”

“火化?明白,弄到東大橋火化場火化嗎?”

“不要去火化場,那裡實行軍事管理瞭。”

“那去廣濟寺唄……”

關寶慧一直坐在車裡,她看著馮青波的身影沒入小樹林,鐵林深一腳地淺一腳地走回來。到車邊,鐵林看瞭媳婦半天,強硬道:“以後不許跟我犟嘴,該聽話時要聽話。”

關寶慧驚魂未定:“哎!”

“南邊不去瞭,黨國在哪兒我在哪兒。”

關寶慧沒吭聲,鐵林問:“聽明白瞭嗎?”

“你在哪兒我在哪兒,我是你媳婦。”關寶慧此時很乖巧,她沒想到鐵林天天跟馮青波這麼危險的人來往。

“出頭就牛逼,不出頭就是個死。”

“要是老跟今天這樣,還是別出頭瞭。”

“沒有回頭道兒,明白嗎?”

關寶慧看著他的臉色問:“以後你脾氣不會都這麼大吧?”

“馮先生和我的事兒,一句也不能跟徐天和大哥說,他們說啥聽著回來告訴我。”

“你意思是要我以後多跟他們聊聊天兒?”

鐵林反駁瞭一句:“管住你這張嘴。”

“我嘴怎麼瞭?吩咐一遍行瞭,嚇的我半死你還接著嚇我!”關寶慧畢竟還是關寶慧,她忍不住發火瞭。

“下來。”

“幹嘛?”

“你不是頭發還沒做完嗎!包還在店裡。”

“這是哪兒啊,走多遠才能到大柵欄,車不要瞭?”

“壞瞭,扔這兒讓站裡來弄。”

“能開,試試。”

“你知道還是我知道。”

關寶慧坐在車裡就是不動,鐵林無奈上車,隨手一擰鑰匙,車就發動瞭。關寶慧看著鐵林,一副得意的樣子。鐵林關上車門,開著瞭這輛走一步咳三咳的車,往大柵欄慢慢地晃過去。

照相館裡空無一人,徐天坐在拍攝區的那張長凳中間,燈光亮著,眼睛盯著黑暗裡的廂式照相機。

暗房裡,田懷中和賈小朵的屍體刀傷照片已經洗出來。周老板看著,兩手哆嗦。他俯身去找牛皮紙照片袋,由於手哆嗦,弄撒瞭許多照片袋。其中一個袋子裡掉出一些照片:賈小朵穿著紅襖在茶水攤;賈小朵穿著棉袍,但露著裡面的紅襖,在街上行走;賈小朵端著一盆熱水……周老板將撒開的一地照片收起來,其中賈小朵的照片也被匆匆裝入袋子,收在邊緣的地方。然後將小朵和田懷中的屍傷照片一並放入牛皮紙袋並拿出去。

徐天仍坐在燈光下一動不動。周老板拿著照片袋出來,說道:“天哥……洗出來瞭。”

徐天接過袋子,將照片抽出來一張張地看——那是小朵啊。

哦,那不是小朵。

不是小朵的笑,不是小朵的衣服,而是一團團的雲,那雲從徐天的身體內飄出來,飄到天花板上,裂開瞭,裂成瞭一個個血口。徐天定瞭定神,恢復瞭神志,再看那些照片,照片上是小朵的刀傷,三刀都在前面小腹和胸腔周圍。田懷中的刀傷,兩刀在右腹。徐天盯著照片:“你過來,站著別動,轉過去。”

周老板像木偶一樣,在燈光下轉動著身體。

徐天自言自語地說道:“小朵挨瞭三刀。”

“……是。”

徐天站起來,走到周老板面前,舉著照片說:“你試著捅我看看。”

周老板愣著說:“我……我捅你幹什麼?”

“把我當成小朵,按照片上的刀傷的位置捅我。”

“天哥,不要嚇唬我,剛拍完照片,你又叫我把你當賈小朵,我晚上要做噩夢的。”

“我經常做,夢見小紅襖捅小朵,但就是看不清他臉。”徐天看著照片,又看向周老板,“如果是你,你先捅哪刀?”

燈光下,周老板沒說話,額頭一層細汗。徐天接著問,感覺是在問周老板:“為什麼殺女的……殺人很爽嗎?”

周老板要嚇瘋瞭,兩腿顫抖著說:“我哪知道。”

“捅我。”

周老板機械地比劃瞭兩下。

徐天垂眼看著照片,又問:“你自己住店裡?”

“一人兒住。”

“你不是有媳婦嗎?”

“她在虎峪傢裡。”

“虎峪?”

“昌平南口……”

徐天拿著照片袋離開周老板,走到黑暗裡,周老板僵在明亮的燈光下。徐天從照相館出來,太陽在遠端落入城堞,天色昏昏黃黃,他夾著照片袋沿街邊往前走。他又看到瞭那一團團的雲,那雲都是小朵變的,從照相館的天花板浮到瞭北平的上空。

雲下是曾經的日子。

穿著棉袍的小朵,端著熱水的小朵,笑著的小朵……你在哪呢?現在的你還是以前的樣子嗎?

珠市口,關山月大馬金刀站在院子中間,看著金海和徐允諾端著酒菜從灶間往屋子來回穿梭,關山月咽著唾沫,說:“允諾,有我吃的嗎?”

冬蟈蟈在徐允諾懷裡歡暢地鳴叫:“有,一會兒給您送後頭去,我陪您吃。”

“需要多少人啊!”

“他們兄弟三個。”

金海又從灶間出來,關山月喊住他。

金海笑瞇瞇地應:“關老爺子,您跟這兒練功吶?”

關山月問:“大纓子找著瞭嗎?”

“她在傢呢,讓您費心惦記瞭。”

關山月答應瞭一聲,又沒話說瞭,金海朝他點瞭點頭,往徐允諾屋裡去,關山月站在原地半張著嘴想說什麼。

鐵林開著吉普車和關寶慧到珠市口,門口有零星幾個車夫,鐵林在車裡系脖子上散開的紗佈,關寶慧伸手幫忙也不得要領。鐵林索性將紗佈全卸瞭下來,露出開始結痂的傷口。

夫妻倆下車,臉色都不太好。鐵林說:“別板著個臉。”關寶慧問:“要不要跟大哥徐天打招呼?”

“我們兄弟一塊兒,你去後院待著。”

關寶慧看著鐵林,突然有點心疼:“脖子沒事嗎?”

鐵林摸瞭摸脖子,假裝大無畏地說:“腦袋還在上面就沒事。”

小洋樓裡,柳如絲在窗口看著小汽車開過來,但保鏢留在車裡,隻有萍萍一個人下瞭車,開門進小樓。

柳如絲轉到樓梯邊,俯視著萍萍開門,進入一層門廳。

萍萍抬頭望著柳如絲:“姐……沒找著,不見瞭。”

“沒找著還是不見瞭?”

“不見瞭。”

柳如絲咬瞭咬牙,卻沒狠下心來。她猶豫瞭一下,還是穿上大衣,下樓鉆進車裡。街道上,車開著,柳如絲在後座憂心忡忡。她看著外面的街道行人,每個人都像馮青波……

前面就是鐘表鋪瞭,小汽車慢慢停下。鐘表鋪門上大鎖掛著,萍萍下車往裡看,一無所獲。

徐天拿著照片袋回到傢裡,在門口熟稔地和車夫打著招呼。他裹著寒風鉆進老爹屋裡,除瞭自己,其他的人都已經到瞭。徐允諾招呼他快入席,徐天看著那著名的盆景放在窗臺上,炕桌上燃著一隻炭火大銅鍋,一些菜,兩瓶酒,三個酒杯。

徐允諾把三個酒杯滿上,也把自己手裡的杯子滿上,另一隻手拿著蟈蟈葫蘆:“這兩天盡是事兒,好事兒不多,我這兒子又不懂事,肯定有冒犯二位的地方,再不坐下來,太傷我們之間的情分瞭。我一杯喝瞭不跟這兒搗亂,你們仨慢慢聊著。”

金海鐵、林徐天分別舉起杯來,徐允諾說:“你們仨幹,我就不幹杯瞭。”說完,三隻酒杯碰在一起,三個人各懷心思一飲而盡。

慶豐公寓,門房裡,何師傅抬頭看見柳如絲和萍萍進來。想要探身出來要說點什麼,被跟進來的一個保鏢堵瞭回去,然後他們站在門口,另一個保鏢跟著柳如絲進去。

馮青波房間的門沒鎖,柳如絲和萍萍進去找他,不大的房間裡,沒有人。兩人退出來,向外走,門口的保鏢跟出去。

門房裡的何師傅看著柳如絲三人出來:“找馮先生啊?剛走瞭。”柳如絲停下腳步,何師傅接著說:“馮先生回來拿瞭個暖水袋,灌瞭熱水走的。”柳如絲臉色不太好看,暖水袋暖的是馮青波,涼的卻是自己。

三兄弟酒喝得沉悶,鐵林的手在無意識地擺弄著窗臺上的那架盆景,眼睛卻看著徐天扔在床頭的照片袋,金海的手不停將那隻小藥瓶的瓶蓋擰上擰下。

徐天突然說瞭句:“別動。”金海和鐵林的手同時停下來。

徐天接著說:“這盆景我爸很在意,連有幾片葉子都有數,少一片立馬翻臉。”鐵林的手從盆景上收回來,金海的手也離開藥瓶,端起酒杯:“喝著。”

三兄弟各自飲盡瞭杯中的酒,金海放下酒杯:“你們倆說個準話兒,還走不走?”

徐天看著鐵林:“你先說。”

鐵林說:“不走瞭。”

徐天不明白:“為啥?”

“也不為什麼。”

“總得為點啥。”

“過不瞭平頭百姓的日子,這一段兒混瞭個組長,弄不好能混個處長。”

“城破瞭北平成瞭共產黨的天下,官兒越大越麻煩。”

“這不還沒破嗎?天津沒破北平破不瞭,北平不破華北跟中原江淮連著還都是黨國的。”

金海給自己倒瞭一滿杯,喝下說:“天兒你呢?”

鐵林的手下意識又去擺弄盆景,徐天態度堅決地說:“我肯定不走。”

“為什麼?”

“因為小朵。”

金海說:“別不愛聽,小朵不在瞭,你還怎麼為她而選擇留下?”

“小紅襖得抓著。”

“所以得天天找田丹,對吧?”

“對。”

“要是因為田丹不走就不值得瞭,這女人邪性,別被她迷住瞭。”

“哪邪?我覺得挺正。她一女的,爸被人殺瞭,自己被關在獄裡,還有人給她上刑,圖什麼呀?共產黨來北平是幫咱們的,我代表北平幫幫她。”

“她幫咱們什麼瞭?”

“幫咱們日子太平,打起來幾十萬人死一片,四九城炸得亂七八糟,咱們住這兒的不琢磨這事兒,人傢連北平都沒來過的反倒豁出去命。”徐天想過田丹的道理瞭,單純又執拗的徐天相信田丹說的沒錯。

金海轉向鐵林:“鐵林,她爸是你殺的嗎?”

“是。”

金海舉杯,苦笑道:“咱倆一個殺她爸,一個給她上刑,跟天兒喝一個。”

鐵林折騰盆景的那隻手,終於結結實實地弄斷瞭盆景的一根主枝。鐵林裝作不經意地將手收回來,端起酒杯,徐天的臉已經泛紅,他也不端杯子。

金海朝鐵林說:“那咱倆喝,一人兩杯跟天兒賠不是。”

徐天低著頭盯著酒杯說:“跟我賠啥不是。”

金海又自己喝瞭兩杯,說道:“你們不走,我就走瞭。明兒金條你八根你六根,自己來拿,還是給你們送過去?”

哥倆看著金海。

金海見他們不說話,又自顧自地接著說:“我給你們送過來吧,弄不好今兒是咱哥仨最後喝一頓,以後再聚得看國共兩頭的關系瞭。”

徐天端起酒杯喝盡。

後院廂房裡亮著燈,留聲機響著京戲的聲音,院子裡雪花一點點落下來。伴隨著蟈蟈鳴叫,徐允諾端著碟子從廂房搖晃出來,看起來是喝瞭點酒。他停在院子裡,嘗試著用手接住飛舞的雪片。

鐘表鋪前,小汽車又開過來。鋪子門上的鎖沒瞭,裡面隱隱透出燈光。萍萍看瞭一眼柳如絲,下車過去。柳如絲坐在車裡,看著萍萍消失在鋪門裡,片刻後又出來。萍萍手扶鋪門,看著柳如絲。柳如絲會意下車,往鋪子過去。

馮青波看見柳如絲進來,柳如絲帶著怨氣問他:“你怎麼在這裡?”

馮青波沒做聲,他看起來很落寞。柳如絲見不得他這副模樣,聲音軟下來瞭,問道:“吃瞭嗎?”

“不餓。”

“我餓瞭。”

馮青波起身:“我陪你去吃。”

“你別挪地兒瞭,萍萍。”柳如絲揚聲喊,“去隔壁全聚德弄點吃的回來,順便帶壺酒。”

不一會兒,萍萍提著食盒回來擺好酒菜,紅色膠皮暖水袋就放在酒菜旁邊。

柳如絲親自拿酒壺給馮青波斟上酒:“鐵林死瞭?”

“沒有。”

“下午出門不是去殺人啊?”

“現在他應該在燒田懷中的屍體刀口照片。田丹讓徐天拍的,看到照片就知道我是誰瞭。”

“早晚要知道,殺她的時候人道點兒,讓她明明白白地死,別叫人傢轉世瞭,還把你當好人惦記。”柳如絲說著話給自己斟上瞭酒:“先農壇二十號,給自己定瞭忌日,再大的幺蛾子,再大也就這幾天蹦躂。”說罷,柳如絲把杯中酒一飲而盡,自己又倒上,馮青波看著柳如絲一杯接一杯地喝,問道:“你很喜歡喝酒嗎?”

“你怎麼不喝?”

“我隻喝水。”

柳如絲將暖水袋拿起,丟到馮青波面前,落在桌子上發出一聲悶響,柳如絲笑得譏誚又苦澀:“那這兒有,我喝酒,你喝水。”

房間內,金海已經有些上頭瞭,他說:“……柳爺讓車把我拉她傢去,今兒見的馮先生,我不出頭四十六根金條也要不回來,你要還想急就在這兒跟我急,不急以後都沒機會瞭。”

鐵林的臉也紅瞭:“不是急大哥,我也下午剛知道馮先生和柳爺是一夥的,您上刑就上刑,金條也得要,但田丹交待瞭啥,起碼提前讓我知道呀……”

徐天眼睛瞟著那根折瞭的盆景枝,臉色越來越不好,金海說:“讓你知道金條就沒瞭。”

鐵林喝著酒,暈乎乎地說:“咱們仨才是兄弟,馮先生、田丹、柳爺都是外人……”

徐天看著鐵林:“姓馮的跟田丹啥關系?”

金海說:“他是鐵林上司,田丹是共產黨。”

鐵林說:“還真有點別的關系,前門站行動之前,馮先生跟田丹田懷中一塊兒出來的,看著不是一般熟,打起來之前他還抱瞭抱田丹,扭頭就把田丹的爹給……他爹被我給殺瞭。”

徐天突然吼瞭句,嚇瞭兩個人一跳:“我幹死他十八輩祖宗!”

金海和鐵林看著紅眼的徐天:“這孫子住哪兒我知道,別讓我找著他。”

“你要幹什麼呀?”

“打死他!”

“怎麼說著說著就急瞭?”

“我沒跟你們說。”徐天想到田丹一個人在獄裡的樣子,心裡直抽抽,她多可憐啊,為瞭北平這座城,以身犯險,身陷囹圄,一下火車就沒瞭父親,還被愛人背叛……

“啥意思?”

徐天看著鐵林:“田丹她爸是誰殺的?”

“別來勁啊天兒。”

徐天咬著牙說:“馮青波吧?”

鐵林也咬著牙:“我。”

徐天瞪著鐵林,鐵林轉向金海:“田丹是共產黨,大哥,你說天兒是不是讓那女的迷住瞭?”

徐允諾掀開簾子走進來,搓著手樂呵呵地說:“外面下雪瞭!”

金海挪瞭挪地方:“徐叔,過來喝一個。”

徐允諾感覺屋裡的氣氛似乎不對,他觀察著三個人,指瞭指後院,說:“我去後頭喝,鐵林,關老爺叫你過去坐會兒。”

“哎。”鐵林應聲,起身出去。

金海給徐允諾倒瞭杯酒:“徐叔,我敬您一杯。”

徐允諾說:“你敬我啥?”

“我這幾天走,以後再一起喝就難瞭,您保重身體。”金海舉起酒杯。

“哎,行。”

徐天伸手轉動窗臺上那架盆景,把鐵林折斷的枝朝向徐允諾看不到的一面。徐允諾卻說:“別動。”

徐天收回手。

“傢裡啥都是你的,就這盆景不許碰。”徐允諾說。

徐天沉著臉不吭聲,徐允諾問金海:“定瞭哪天走?”

“想給小朵過完頭七再走。”

提起小朵,徐允諾也很心疼:“小朵的事有我跟天兒,你不用等。”

金海轉向徐天說:“天兒,那我就不等瞭?”

“大哥,別走瞭。”

“我跟你不一樣,不走的話在這兒就是等死,你也勸勸鐵林吧,他不走也得死。”

“那我以後上哪兒找您?”

“我在南邊找到安全地後給你寫信,告訴你逮沒逮著小紅襖。”

徐天站起身走出去,金海端起杯子喝酒,徐允諾試探問著:“金海,你們仨就這樣散瞭?”

金海又給自己倒上酒:“情份在就散不瞭。”

徐天站在院子裡,雪片飄落。後院傳出京戲的聲音,前院窗戶上映出金海和徐允諾對酌的影子。徐天不知該去哪裡,房簷下斜著一架梯子,徐天踩著上去,上到房頂。

徐天來到房頂,看到白茫茫夜雪,城市零落著燈光,城外有信號彈騰起,但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冷,隻覺得世界遠去。徐天看著那枚信號彈延伸到天上,轉瞬間就消失瞭。兄弟三人,以前以為是一輩子,現在這條路走到頭瞭。

徐天在屋裡想的是田丹,對於田懷中,他是憤怒的,但這種憤怒不是對金海和鐵林,究竟憤怒的是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直到剛才他上瞭房,看到瞭北平,憤怒才少瞭,可是憂愁卻多瞭。徐天挺感謝剛才的憤怒的,不然他不知道如何面對分離。

徐天還在找尋那枚消失的信號彈,漆黑的夜空,自己看著它,它似乎也在看著自己,深邃幽暗又空無一切。徐天想著,小朵,你在哪呢?你沒瞭,我的哥哥們也要散瞭,寶慧也要去南方瞭,從今往後,隻有我和父親相依為命瞭。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