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關老爺子、關寶慧和徐允諾三人在吃飯,三人俱不作聲,隻有冬蟈蟈的鳴叫。關老爺子一邊吃飯一邊哼著戲,斷斷續續地不知道是什麼戲碼,回頭再看徐允諾,一臉心事,食不下咽的樣子,關寶慧目光越過徐允諾看向院子說:“你過來呀,沒來就在屋裡吃起來瞭。”

徐允諾轉頭看到徐天,他怔瞭半晌也沒回過神來,眼睛從窗戶外一直跟著徐天坐到桌前,徐天什麼話也不說,拿起筷子猛吃瞭幾口飯,他突然想起來什麼,又從大衣裡掏出沉甸甸六根金條放桌上,然後繼續狼吞虎咽。

徐允諾不明所以叫道:“天兒?”

徐天吃得豪放,“嗯。”瞭一聲算作回答。

徐允諾小心翼翼地問:“沒事兒瞭?”

徐天假裝不知道出瞭什麼事兒,反問他:“能有什麼事?”

“不用坐牢?”

“不用。”

“鐵林呢?”

“不知道啊。”

關寶慧聽這話急瞭:“你們在一塊兒啊?你回來他怎麼沒回?”

徐天說:“他開車走瞭。”

關寶慧心平瞭下來,又升起一肚子不滿,說:“就他忙。”

忐忑退散,怒氣上升,徐允諾控制自己不在飯桌上發火,徐天問他:“福記車行管事兒的叫什麼?”

徐允諾心裡一慌,顫抖著手將筷子放下,說:“什麼?”

“福記。”

關山月用戲腔插話道:“老盤,叫老盤,以前也是咱們傢的。”

徐天放下碗筷:“吃飽瞭,我出去。”

徐允諾一拍桌子,眼睛瞪得跟車鈴似地說:“哪兒也不許去。”

“爸,金條收好,大哥要回來的。”徐天一扭頭,桌上的金條不見瞭,關山月老爺子若無其事地吃著東西。

關寶慧笑著:“爸,您這不叫藏,叫搶。”

關山月挪開身子,露出袍子下面的金條,依然若無其事,徐允諾站起身子往外走示意徐天說:“來前院。”

徐天站起來跟瞭出去,冬蟈蟈一直跟著徐允諾的走動鳴叫。徐允諾的腮幫子咬得死死地說:“站這兒。”徐天順從地站在院子中間,徐允諾去墻根下找瞭根鐵條,掂瞭掂,又放下,拿瞭根藤條。徐天習以為常地討價還價地說:“爸,您手輕點,一會兒我還有事兒。”

“跪下。”

徐天嬉皮笑臉地跪下說:“我回來就是讓您放心的,肯定不劫獄瞭。”藤條輪番抽下來,徐允諾掄著:“吃熊心豹子膽瞭!劫獄都幹得出來,不許拿手擋!……還炸藥!就仗著金海,回來跟沒事兒似的,知道大哥扛多少……”

“您別累著自個兒。”

“嘴還犟!我讓你犟,把你打殘瞭就好瞭,跟傢躺著省得出去惹事……”蟈蟈葫蘆罐從徐允諾懷裡掉到地上。徐允諾停瞭抽打,一顆心提起來,徐天揀起來,俯到耳邊聽看。

徐天齜著牙沒皮沒臉地抬臉看著老爹說:“你沒打死我,蟈蟈摔死瞭。”

徐允諾小心接過葫蘆罐,蟈蟈在裡面又叫瞭一聲。

“沒摔死也凍死瞭,您先送屋裡暖和暖和,藤條我舉著。”

徐允諾恨得一跺腳,說:“……等著。”徐允諾進屋將蟈蟈葫蘆罐放到窗臺上,轉身再出去,院子早就沒有徐天的影兒瞭,地上扔著藤條,關寶慧從後院轉出來,問:“徐天劫獄瞭?剛聽明白……”

徐允諾一腦門官司,關寶慧心裡的擔憂又浮上來:“鐵林沒惹事吧?”

鐵林回到保密局,將左輪手槍放回抽屜,然後敲瞭敲閻若洲的小辦公門,裡面沒人回應,鐵林索性推門進去,小辦公室裡沒人。鐵林退出來問道:“不是處長叫嗎?”小林頭也不抬“嗯”瞭一聲。

“他人呢?”

“辦事去瞭。”

小林的輕視讓鐵林感到煩躁。鐵林站在小辦公室俯視著臺階下的辦公桌,他不斷大口吸著氣。保密局大辦公室裡的人差不多都走光瞭,鐵林轉著他的左輪手槍,子彈一粒粒放進去,將彈倉打開又合上,鐵林幹脆起身進瞭小辦公室,他坐到閻若洲的椅子上,將腳翹到桌上。

福記人力車行外,一些車夫在門口待著,一條大漢盤著腿在凳子裡吃窩頭。徐天進來打聽老盤,老盤站起身。

徐天看著老盤:“我叫徐天,你認識我嗎?”

“不認識。”

有車夫認識徐天,他趕緊插話說:“珠市口徐記車行少東傢。”

徐天糾正道:“什麼少東傢,白紙坊警署徐天。”

“什麼事?”

“147號車在不在?”

老盤轉身問車夫們說:“在不在?”

另一車夫說:“剛出門,回傢瞭。”

徐天問:“他傢在哪兒?”

“油房胡同。”

老胡和燕三在警署裡看著徐天匆匆進來去自己抽屜裡拿出大手電筒,燕三驚得站起來,徐天朝燕三伸手問:“槍呢?那支槍。”燕三愣愣地看著徐天說:“天哥……”

“給我。”

燕三沒有辦法,俯身去開櫃子,徐天站在一邊盯著他,問他:“寶元館封著吧?”

“……封著。”

“去看著,別亂動東西,我辦點事過去找你。”劫獄出來的徐天,就像什麼都沒發生。燕三滿腹狐疑,磨磨唧唧拿出槍,徐天奪過來,把槍掖入後腰。燕三小心翼翼地問:“天哥……你沒被關在獄裡啊?”徐天倒是不在乎地說:“在裡面關瞭一陣,剛出來。”

“那女共黨呢?”

“還在裡面。”

“怎麼就你出來瞭呢?”

“大哥讓我出來的。”

“女共黨怎麼……”

徐天被問煩瞭,說:“別老提這不痛快的事兒。”

說完,徐天又急三火四地出瞭警署,燕三回頭看老胡,老胡又昏昏欲睡瞭。

沈世昌餐廳裡,幾個下人伺候著沈世昌柳如絲七姨太三人吃飯。七姨太偷眼看柳如絲說:“……小四,要走不高興啊?”

柳如絲冷著臉回答道:“哪兒看出來不高興瞭?”七姨太自討瞭個沒趣,說:“哎喲你是直肚腸,肚皮裡面的事都掛在臉上。”

柳如絲說:“那您看錯瞭,離開北平等於重新活一回,我很高興。”

沈世昌問:“馮青波確定跟我們一起走?”

柳如絲的勺子在碗裡滑來滑去,她說:“他不走在這兒就是等死,一大早共產黨又找過來一次。”

沈世昌一驚:“噢?”

“我差一點也坐不到這兒吃飯。”柳如絲抬眼觀察著沈世昌的反應,眼前這個男人終究是自己的父親。

七姨太真心實意地被嚇瞭一跳,說:“城裡還有共產黨呀!不是都攔在外面嗎?”

“要麼讓共產黨殺瞭,要麼投共,要麼去南邊,他自己選。”自己遇險,但眼前的兩人想的卻是時局,柳如絲的心涼瞭。

沈世昌問:“昨天我和馮青波在門口說的話你聽見瞭?”

“當沒聽見也不行,你們倆心裡都是田丹。”

沈世昌察覺到瞭柳如絲話中有話:“這話什麼意思?”

“我多事,讓鐵林去殺田丹瞭。”

沈世昌怔瞭半晌,問:“……鐵林?”

“京師監獄獄長金海的兄弟,保密局北平站的,馮青波的狗。”

沈世昌將筷子拍在桌上起身去裡間。七姨太擔心地看著柳如絲說:“小四,你總是讓爸爸不高興。”柳如絲瞪瞭七姨太一眼說:“跟你說瞭別叫我小四。”

七姨太也拉瞭臉,起身去裡間,過瞭一會兒又回到飯桌前,繃著臉說:“叫你進去。”柳如絲坐著不動撥拉著碗,過瞭半晌來到裡間,沈世昌沖著柳如絲發怒說:“田丹怎麼能殺呢!”柳如絲不說話,她盯著父親,沒人關心她的命,也沒人關心她的情感,或者馮青波就是她的命?殺瞭田丹,柳如絲就覺得自己保住瞭命。柳如絲看著沈世昌發怒的樣子,心中竟然有些愉悅,如果田丹真死瞭該多好啊。

外面七姨太眼睛往裡間瞟,隨手打開客廳裡的收音機。沈世昌看瞭女兒半晌問道:“……馮青波現在在哪裡?”柳如絲說:“去北平保密局找鐵林瞭,說得知道結果。”

馮青波一人經過保密局院子,走進空無一人的樓裡。鐵林靠在小辦公室椅子裡,腳翹在桌上睡過去瞭,手垂在衣服裡,掛著左輪手槍,小辦公室的門半掩著,小林抱著一堆文件,站在半掩的門外,撇瞭撇嘴離開瞭。

馮青波走進保密局樓道,遇到小林往外走。馮青波見小林問:“鐵林在嗎?鐵組長。”

“你誰?”

“閻處長的朋友。”

小林努努嘴:“……在裡面。”

馮青波推開虛掩的門,鐵林還睡著,馮青波掩上門,從袖子裡順出匕首。鐵林突然抽動瞭一下,瞌睡打醒,睜眼看見馮青波,馮青波看見鐵林手裡握著左輪手槍。鐵林睡眼惺忪:“馮先生,您什麼時候來的……”

馮青波冷冷地問:“事做完瞭?”

“……做完瞭。”鐵林說著要離開椅子,馮青波看著鐵林手裡的槍,說:“坐著說。”

“不太好,我坐著您站著,這是我們處長辦公室。”

“沒關系,說。”

鐵林往上聳瞭聳身子,把身體坐直:“獄裡拼死保田丹,我哥見過沈先生瞭。”

馮青波一愣,喊道:“沈世昌?”

“剿總的,田丹來北平就找他,沈先生還給瞭我哥金條。”

馮青波最關心的還是田丹,他問:“人殺瞭嗎?”

鐵林放肆地抖著腿,毫不猶豫地說:“殺瞭,一槍打胸口上,獄警把我弄出去的時候還有氣兒,估計這會兒已經死透瞭。”

馮青波半天沒說話,鐵林瞟著馮青波袖子裡的匕首,說:“馮先生,咱們說點實在的,這辦公室我什麼時候能用上?”

馮青波看著鐵林手裡松松捏著的槍,說:“很快。”

“很快是多快,別跟柳爺忽悠我大哥似的,事兒都幹瞭兄弟也翻瞭,您答應的事兒不辦不行。”

馮青波咬著後槽牙瞇瞭瞇眼,說:“你敢這麼和我說話。”鐵林一臉潑皮相,手指頭勾住扳機,說:“不是,我坐這屋幫您出力更大。”

馮青波接近鐵林,鐵林稍稍抬起左輪槍,馮青波定住身子。鐵林說:“馮先生,我可是死心踏地為你做事,你沒事老讓我看匕首幹什麼?”

外面大辦公室有人進來,七八個像是剛剛行動回來的士兵,從身上往外掏槍。

馮青波直勾勾看著鐵林說:“田丹到底死沒死?”

“我告訴你她死瞭。”

聽完,馮青波轉身要走,鐵林坐在椅子上悠悠問:“馮先生,這就沒事兒瞭?這辦公室的椅子我什麼時候能坐上,你答應的。”

“我會安排。”

“我性子急,等不住。”

“你現在不是已經坐在這裡瞭嗎。”

“敢情還是忽悠我,我往後可沒退路,全掰瞭。”

馮青波準備向外走,鐵林在背後喊:“哎,兔子急瞭也咬人,別說是狗瞭,我兄弟今兒提醒我別當瞭狗連骨頭也啃不著。”

一個特務推開門找處長,鐵林隨口說瞭句:“沒在。”另一個特務進來從櫃子裡拿東西。

馮青波狠狠地扔下四個字:“好自為之。”

鐵林一臉兇狠地說:“好不瞭,我可知道你住哪兒。”

馮青波穿過一群特務往外走,鐵林從小辦公室追出來,眼看著馮青波走出去。

鐵林大喊:“你大爺!”

沈世昌傢客廳收音機開著,沈世昌緩和瞭很多,說:“小四,馮青波不要管瞭,他終究跟我們不是一條心。”柳如絲說得堅決:“你想投共,我想走,我們也不是一條心。”是不是一條心,和投共或者南下無關,柳如絲的心早就涼瞭。

沈世昌怒瞭,說:“胡扯,投什麼共!趁我還沒有反悔,趕緊走。”

“您本來要殺馮青波對嗎?”

“知道就好。”

“殺馮青波反而保田丹?”

“是,對於田丹我是主張和談的,對於馮青波,我殺和談的人。”

柳如絲眼睛裡不知不覺泛起淚花,說:“我如果不是您女兒呢?”

“北平還在,天津固守,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都跟你說過瞭!”

“我不會變成你的遠慮近憂吧?”

“你老是放不瞭馮青波就會,我們都會。”

這就是自己的父親啊,柳如絲轉身走出裡間,沈世昌跟到客廳裡,解釋道:“小四,爸不是這意思,小四!”

柳如絲已經離開,沈世昌煩躁不已,他站瞭一會兒,去檀木案子旁打電話。

辦公室裡,金海看著紙上田丹寫的西藥名,他將紙折起來放入公文包準備離開。桌上電話響起,他接起來,是沈世昌打來的。

金海端正身子:“沈先生,金條收到瞭。”

沈世昌傢中,客廳收音機開著,沈世昌問:“不說這個,田丹還好嗎?”

金海愣瞭一下:“好啊。”

“沒出什麼問題?”

“什麼事也沒有,給她換瞭間監舍,新換這個間是早年關親王的,有床有褥子,我剛還去看瞭一看……”

沈世昌去將收音機聲音調小瞭一些,他看見長根站在屋裡,神色凝重的樣子,金海繼續說:“……沈先生我那幅畫不值四十六根金條,回頭還是得找……”

“我先掛瞭,你照顧好田丹。”

金海掛瞭電話,心情順暢,夾上包離開。

沈世昌看著長根,長根也沒說話,上前一步將收音機音量調大。收音機裡一個女人的聲音:“……天津外圍戰區已落入共軍之手,我部第四兵團奉命從天津有序撤入北平戰略防守,防守區李文司令長官已回到北平,與華北剿總共商下一步剿共大計,北平城周奉命拆除建築掃清射界……”

沈世昌關瞭收音機,長根說:“消息屬實,共軍隻花三十個小時攻下天津。”

沈世昌難以置信地摘下眼鏡:“三十個小時,天津就沒瞭?”

“第四兵團已經退進城瞭。”

沈世昌有些慌亂,他定瞭定神跟長根交代道:“人手要可靠,如果接觸問上瞭,就說是共產黨城工部。”

長根正身:“明白。”

“他現在在保密局北平站,回到小四那裡就不好瞭。”。

馮青波從保密局樓裡出來,院子裡一片混亂,回來大批特務,閻若洲也坐著車回來瞭,特務一邊走一邊匯報說:“處長,天津丟瞭,說守三個月才守瞭不到兩天……”

閻若洲陰著臉往裡走,馮青波不敢相信,拉住一個特務問道:“兄弟,天津失守瞭?”

特務說:“部隊都被共產黨解放瞭,退回來一小半不到,李文長官跑回北平還說要剿共。”

另一個特務問:“我們怎麼辦?北平也守不住……”

馮青波失魂落魄地走出院子,胡同口晃著撤退的軍車燈,每傢每戶門口的燈籠有亮著有滅的,街坊紛紛從自傢出來,跑去胡同外面看熱鬧,徐天逆著人群往胡同裡走。

一輛人力車靠院墻停著,徐天走過來,用手電照著看到車號147,手電光照到座墊上,翻開來果然有條裂縫。徐天手伸進去摸瞭一陣,不耐煩地將手縮回來,索性將裂口撕得更大,從裡面掏出一隻白皮信封,信封裡有幾頁寫著字的紙,徐天將信塞入瞭懷裡。

北平街道,街上車燈亂晃,成隊的軍車魚貫行駛,垂頭喪氣的士兵跟著車走。老百姓在街邊站著看,馮青波也在人群裡,他退出來左右四顧,朝一個方向慢慢走。

柳如絲的小汽車堵在路口,小車前面有軍警攔著,柳如絲坐在車裡,看著打完敗仗的軍隊,萍萍從車外面過來,拉開門進入車裡。

柳如絲問:“部隊要去哪兒?”

“剛從天津退回來的。”

“四兵團?”

“天津失守瞭。”柳如絲一顆心幾乎要沉到谷底。

保密局北平站人來人往,有人從抽屜裡收拾東西,有人在大聲說話。有人抱著墻邊那電話在喊:“北平一天才幾趟飛機?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估計連飛機場邊都挨不上,現在闊佬大官都不一定能走掉,共產黨還沒來呢……”

鐵林往處長的小辦公室過去,小林從小辦公室出來,與鐵林打照面,鐵林敲瞭敲門,推進去,閻若洲也在打電話:“……金條已經換出去瞭,不要急,南京去不得……等等。”

閻若洲捂住話筒,看著鐵林,鐵林有些不敢相信地問:“處長,天津失守瞭?”閻若洲匆匆回答:“戰略收縮。”

“兄弟們好像都有點慌。”

“慌什麼慌?北平還是黨國的,南方半壁也是黨國的,華北還有我六十萬大軍……”

“處長,剛才馮先生來瞭。”

閻若洲回過神來:“正要問你,我不在的時候,聽說你坐在這裡把腳翹到我的桌子上。”

鐵林破罐破摔地說:“是挺舒服,我還睡瞭一會兒。”

閻若洲厲聲警告道:“鐵林,別以為跟著馮先生就瞭不起,你還是二處的人。”

“那是一定的,時候到瞭,肯定是這兒的人。”

“出去。”

閻若洲把聽筒放回耳朵邊:“喂,喂!”電話已經斷瞭,閻若洲扣上電話,越過鐵林出去,閻若洲從小辦公室出來。到他習慣的位置,抓起個東西猛敲,大辦公處安靜下來他大喊道:“慌什麼慌,亂什麼亂!不過是天津退守,當年黨國都退到重慶瞭,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厲兵秣馬!共產黨都被正規部隊消滅還要我們幹嘛?就算北平失守,我等也要堅守在這裡,配合收復反攻,黨國危難時機正是保密局建功立業的時候!”

鐵林在閻若洲後面被籠罩在陰影裡,他一半身子在小辦公室裡,閻若洲猶如在替他訓話。

焚燒後的寶元館,燕三在馬路邊看熱鬧。徐天低著頭過來,也沒搭理燕三,他徑自扒開破木條進入寶元館。兩隻手電晃動。徐天在周老板簡單的睡覺房間翻找,從裡面的臥室翻到外面照相的廳堂。燕三跟進來對徐天說:“哥,您說找什麼?我好幫著一起找。”“小朵腳踝上的金鈴,紅繩系的。”燕三懵圈瞭,他問:“到火場找金鈴?”

徐天還在搜尋,頭也不抬吩咐燕三找單據,燕三不明白地問:“啥單據啊?”

“拍照沖洗,送來取走的條子。”

燕三有些無奈地說:“燒得差不多瞭……”

徐天總是固執的,說:“從沒燒的地方找。”

“剛外面的人說天津被共產黨解放軍占瞭。”

徐天充耳未聞,手槍從他腰後掉出來,燕三被撿起來。

“給我。”徐天說。

“您帶這槍幹什麼。”

“明天一早跟我去抓馮青波。”

“馮青波?”

“國防部二廳的。”

燕三懷疑自己聽錯瞭:“天哥,咱們小警察抓國防部的人?”

“這兒是他燒的,周老板是他殺的。”

“您怎麼知道?”

“就是他。”

“老周死瞭活該,他是小紅襖。”

徐天扔瞭手裡一堆東西,說:“從這兒找不到要找的東西,周老板就不是小紅襖。”

“怎麼又不是瞭呢?”

“田丹說的。”

燕三泄瞭氣,說:“那又沒譜瞭,這被燒得亂哄哄的怎麼知道誰是誰呀?”

北平保密局辦公室,辦公處裡依然一片混亂,閻若洲離開小辦公室走瞭出去。

鐵林在自己的位置上,頭從閻若洲那邊扭回來,抽屜開著,八根金條在裡面。鐵林拿瞭四根放到大衣口袋裡,看瞭半晌,又拿瞭兩根,然後又拿瞭一根放到兜裡,抽屜裡隻剩一根金條,他拿著金條站起來,走向一個組員。鐵林拍拍一個特務的肩說:“叫大夥來處長辦公室。”特務不明白地問:“現在?”

鐵林進瞭小辦公室,猶豫瞭一下,還是坐在閻若洲的椅子上。五個特務進來,詫異地看著鐵林。

坐著的鐵林儼然就是一個處長的樣子。他說道:“黨國危亡,非常時刻……”

特務打斷瞭鐵林的話說:“組長,處長要是回來看您坐這兒……”

“早點讓你們知道也好,過不瞭幾天這個位置就是我的。”

特務們不太相信,面面相覷,鐵林補充道:“我們是兄弟,跟著我幹不會吃虧的,我當處長你們都是組長。”

特務們仍舊一頭霧水,鐵林繼續說:“明天一早帶上傢夥到……上次有你倆嗎?咱們一起行動過。”

“讓三十一軍抓走那次?”

“就那兒,一早集合好,聽我的命令行動。”

“組長,是私活兒還是處裡的事兒?”

鐵林將一根金條放到桌上:“拿著,大夥分分。”

特務眼睛亮瞭:“幾個人分?”

“四組幾個人?”

“王聰兄弟倆不在,七個,加您八個。”

“我的事就是處裡的事,金條拿著。”

特務痛快收起來,說:“明天一大早,兄弟們到瞭,都聽您吩咐。”

鐵林舒服地靠在椅背,命令道:“出去吧。”

街上依然亂一片混亂,不停地開過軍車和坦克,馮青波打開門進入修表鋪子,將門鑰匙扔在操作臺上。他坐下來,打開燈,面前放的正是那隻紅色暖水袋,馮青波拿過桌上擦鐘表的絨佈,在暖水袋上擦瞭幾下,半晌,他擰開暖水袋的金屬塞子,扔入邊上的垃圾筒,然後又將暖水袋也扔進垃圾筒,馮青波關瞭燈,在黑暗中坐瞭一會兒,起身出去,那隻鑰匙被留在瞭操作臺上。

馮青波從鋪子出來,掩上門,也沒再鎖,他沿街而去。

鋪門在他身後被風推開一條縫,馮青波沿街行走,坦克轟隆隆地從他身邊開過去,他註意到後面有人跟著他。他轉瞭一個彎,繼續走,發現前面也有人堵過來。馮青波從快步走著,不斷加速到發足奔跑,他進入一條僻靜的胡同,前方堵過來兩個人,再看後面也堵過來兩人,他隻好停在胡同中間,胡同口裡不時晃進來軍車開過去的燈光。最後一輛軍車過去,軍警離開路口,柳如絲的車開動。胡同裡安靜下來,四個男人從兩頭接近馮青波,匕首從袖子滑出。

馮青波問:“你們是什麼人?”

“共產黨華北城工部。”

“幾組?”

男人沒做聲,抬手開槍,馮青波貼地滾向離他最近的一個人。當他到這個男人身後的時候,男人已中兩刀斃命,馮青波以此人為盾,退至一處院門口,反肘撞開院門,跑進去,四個男人追入院子,院裡有個半老男人,馮青波逃來,扒拉過男人阻擋,後追入的人毫不猶豫開槍擊倒半老男人,馮青波翻上矮墻,後面開槍,另一條僻靜胡同,馮青波從墻上摔下來,腹側中彈,眼見胡同口又奔入兩人。馮青波藏入凹處,等兩人接近,幹死一個,摁倒剩下的:“城工部?”男人不吭聲,拼死反抗。馮青波發瞭狠地問:“幾組?”

男人掙脫擒拿,將槍指向馮青波。馮青波抓住槍身,單手便卸瞭彈夾,退出膛中子彈,肢解手槍,他走向胡同口,臨近胡同口的時候,又進來二人,

馮青波能用匕首放倒二人。

小汽車開著,街燈一晃晃劃過柳如絲的臉,馮青波貼街邊行走,血順著長衫滴下來,一輛吉普車從後追過來,馮青波奔跑,車內人向馮青波開槍,街面上仨仨倆倆行人四散,車內射擊完全不顧忌路人,馮青波奔入一處店鋪,鋪內夥計驚逃,吉普車停住,下來四個男人進入鋪子,馮青波在鋪內拼死放倒三人,奪路出鋪,他躍上吉普車,男人從店內追出來,向吉普車輪胎開槍。車爆瞭一隻胎,但仍絕塵而去,柳如絲坐在車裡,車還開著,馮青波長衫滴血。車輪冒煙,膠皮脫落,車歪歪斜斜地開,後視鏡裡,又一輛吉普車追上來。

柳如絲的車開瞭進來,停到門口,柳如絲和萍萍、保鏢下車,巷子口傳來車胎摩擦聲,一輛吉普車沖進來,撞到墻上熄火,萍萍從車裡抓過M3,保鏢拔槍在手。半晌,吉普車門推開,保鏢和萍萍走過去,柳如絲站在門邊,萍萍大喊:“……姐,馮先生!”

馮青波額頭也撞出瞭血,他看到車前面柳如絲慌張地跑來,萍萍和保鏢護著馮青波下車,胡同口射入大燈,是追上來的吉普車,大燈照到柳如絲和馮青波。

萍萍和保鏢舉槍相向,吉普車掉瞭個頭開走瞭。

馮青波被柳如絲和萍萍扶著走進來,兩個保鏢留在院門口戒備著。柳如絲急匆匆地吩咐萍萍給三十一軍打電話。馮青波攔著,他艱難開口說:“不用打,她不會再來瞭。”

“你怎麼知道?”

“不是共產黨城工部的人。”

柳如絲看瞭馮青波片刻便明白瞭,馮青波脫下長衫,撩開短衣,自己檢視傷口,嘴唇發白,說:“穿透瞭,3.75口徑左輪,消毒酒精有嗎?”

“有。”萍萍往後面跑去,馮青波繼續說:“共產黨不會當街無目地開槍,追我的時候他們殺瞭個平民,3.75口徑左輪屬於自衛手槍,是你父親的衛隊。”

柳如絲心疼著,嘴上不饒人地說:“活該!”

“為什麼?”

“你知道為什麼,天津淪陷瞭,我爸要真和談瞭,隻有你我知道他的底。”

“我奉國防部二廳保密局之命潛伏北平,按你父親指令行事,接殺田懷中也是他的指令,田丹活著入瞭剿總的監獄不是我的過錯,現在她也死瞭,共產黨要我的命,自己人何必趕盡殺絕!”

柳如絲幾乎是嘶吼道:“因為你不願走!”

馮青波也嘶吼著說:“我不走留在這裡還能幹什麼!”

“那為什麼又去找鐵林?”

“一個女人信任我,而我殺瞭她的父親,她隻能在監獄裡靠完全不相幹的人猜,本來我應該當面告訴她是我幹的,再讓她明明白白地死在我手裡!……你做得對,是不應該讓她還活著,我們明天走瞭,我找鐵林隻是要親耳聽到她的死訊。”萍萍拿過藥箱,馮青波接過來說:“我自己來。”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