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海和徐允諾往樓下走,經過之處有許多獄警,獄警們面目各異,都不吭聲,華子替他們將門依次開啟,金海和徐允諾往大門而去。
半院子散落著獄警,金海和徐允諾出來後鐵門關上,祥子拉車過來,讓二人坐上去問道:“東傢,去哪兒?”金海先開口:“珠市口,徐叔回傢。”
車拉起來,城外嗵嗵的炮聲比往常急密。行人紛紛貼街邊行走,且走且停看向炮聲傳來的方向,天上劃過一架飛機,祥子拉車小跑著,亂世之中,行人們步履匆匆,各有各的心事。
徐允諾坐在車上,心思沉重,他問金海說:“你不是要走?”
金海點瞭點頭:“得走。”徐允諾還擔心著徐天說:“那獄裡往後找誰?”
金海嘆口氣道:“找誰也沒用,這種事要麼知道的人全扛住,要麼誰也不扛讓上頭知道,我就算生生把他們倆放瞭,從明兒起獄長不當去南邊不回來,隻要徐天人在北平,一樣抓回獄裡。”
徐允諾還在想辦法,兒子被關在監獄裡,他心裡終歸是不踏實的,說道:“咱能不能就先扛扛?”
“您和我不夠數,獄裡上百個兄弟的嘴全得扛。”這一句,憋得徐允諾什麼都說不出來瞭。
兩個人一路無話,祥子的人力車拉著金海和徐允諾回到珠市口徐傢,金海下車,徐允諾還琢磨著,說:“……那女共黨長什麼樣?”
金海沒理會他,說:“您傢裡等著,急也沒用,我想想辦法。”
徐允諾看到瞭希望,說:“還有什麼辦法?”
金海沒說話,炮聲又急,這一切催得徐允諾從監獄想到瞭北平:“你說共產黨要這會兒進城,是不是這坎就沒瞭?”
金海又把話從北平拉回瞭監獄,說:“那鐵林就過不去這坎兒瞭。”
“鐵林又怎麼瞭?”
“徐天劫田丹,鐵林殺田丹,也關著。”
徐允諾的心碎瞭,說:“……金海,你們兄弟仨這下算散瞭。”
金海沒再說什麼,徐允諾蹣跚地下車,金海伸手扶瞭他一下,徐允諾連聲道道謝。
金海出瞭珠市口,轉過身就是前門大柵欄,城外的炮聲還響著,街上車轔轔馬蕭蕭,亂世中,金海心事重重地攏著袖子走。祥子拉著空車追上來,說:“金爺,拉您一段兒?”金海忖瞭一下,笑著說:“也行”,撩瞭袍子坐上去。
徐天的監舍裡,倆人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跟誰說話。徐天率先開口,語氣不善地說:“馮青波讓你殺田丹?”徐天期待著鐵林的回答是“馮青波”,隻要說出三個字,就證明他們的兄弟情義還在。結果鐵林頂著徐天說:“黨國要殺田丹。”
回答裡既沒有馮青波,也沒有鐵林,但黨國裡有馮青波和鐵林,鐵林儼然已經把馮青波當成瞭自己人。
“別再幹瞭。”徐天說這句話的時候,心是碎的,幾乎是哀求地說。
這時候哀求的話在鐵林看來是一種要求,在處長辦公室坐過的人,怎麼會被要求呢,鐵林對自己未來的期許從來都不是這樣,他梗著脖子一副忠心為黨的死樣子說:“我幹啥輪不著你說。”
徐天肯切地說:“再這樣咱就不是一傢人瞭。”
一傢人三個字在鐵林心中沒有滋生出柔軟,卻讓他長出瞭獠牙,他說:“你們把我當一傢人瞭嗎?”
徐天磨著後槽牙說:“……等出去我把你根兒掐瞭。”
“我啥根兒?”
“馮青波。”
鐵林蹭地站起來,瞪著徐天說:“你敢動他試試。”兩人都明白,他們真的不是一傢人瞭。
珠市口關山月房間,唱機裡京劇聲音放地大大的,唱的大約是《徐策跑城》。關老爺子掛著副髯頭一頭三抖晃腦袋,關寶慧腳翹高高地磕瓜子,旁邊一隻座鐘也在左右搖擺。
關寶慧看看鐘點,把腳拿下來,往前院去,卻看見徐允諾呆呆地站在院子中間。關寶慧納悶地出聲喊瞭一聲:“徐叔!您站這兒幹什麼呢?”
徐允諾回瞭神,說:“你在這裡吃飯嗎?”
“鐵林還沒回來,在這裡吃吧。”
徐允諾徑直走向灶間,“我去做飯。”徐允諾需要做一些事情,才能讓自己平復。
“多做兩個人人的。”
徐允諾問:“還有誰?”
“說不定他一會兒就來瞭,也在這裡吃瞭再回去,徐天不也得吃嗎。”
聽著這倆人的名字,徐允諾張瞭張口,但是又覺得不能跟寶慧說,老人傢夢遊似地轉入灶間,說:“……是,誰都得吃。”
祥子拉著金海到傢門口,金海下車,從兜裡掏車錢。祥子擺手拒絕道:“金爺,您就不用瞭。”
金海把錢塞到祥子手裡,說:“你在這兒等我。”
刀美蘭的院門開著,他轉身進去。刀美蘭在糊八青拒捕時弄壞的窗戶紙,轉頭看見金海說:“抓八青時把窗戶紙弄壞瞭,不糊晚上進風。”
金海開門見山地說:“昨晚徐天帶一幫人劫獄瞭,獄裡兄弟拿八青說事兒,隻好先把他弄回去堵大夥兒的嘴。”
刀美蘭怔著,金海不敢抬頭看刀美蘭:“待不瞭多少日子,等過瞭這陣再讓他出來。”
“徐天劫誰?”
“田丹,沒劫走。”
“他人呢?”
金海仍舊低著頭:“在獄裡關著。”
“金海……”刀美蘭望著金海,她的心疼瞭一下,這個男人為大傢分擔太多瞭,他照顧著所有人,但誰照顧著他呢。
“我知道,傢裡還有點金條,拿去獄裡分分。”
“為什麼?”
“他幹的事兒跟八青不一樣,我一人閉眼不算,得大夥兒的嘴都閉上。”
刀美蘭趕忙要進屋:“你那兒錢夠嗎?我也有點。”
“金條?”
“金圓券。”
“算瞭,金圓券糊窗戶紙差不多。”
刀美蘭站住瞭,蹙著眉頭問:“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
“你心裡別怨我就成。”說完,金海走出刀美蘭傢,刀美蘭看著金海的背影,焦急地捏緊瞭圍裙。小朵之死給美蘭帶來的悲痛時不時地紮著她的心,這使她更加關註金海。以前金海在她生活裡可有可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成瞭她的倚靠。她在心裡怨恨自己的不懂事,逼迫他放自傢傷瞭人的兄弟,埋怨他不幫自己找兇手,此時此刻,她隻想幫他分擔一些心事,她不想隻做一個依靠他的女人。
金海不知道刀美蘭百轉千回的心事,他回到自己臥室,蹲到炕頭去撬那幾塊地磚,邊上有隻箱子礙事。他費勁地將箱子拖到一邊,撬開地磚,裡面隻有三四根小金條,金海皺著眉頭蹲瞭半天,才將金條拿出來,一抬眼邊上多瞭個人,是大纓子,大纓子俯身將剛才金海拖到一邊的箱子打開,露出裡面四十六根黃澄澄的大金條。
“……哪來的?”金海疑惑地看大纓子問。
“沈先生派人送過來的。”大纓子也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金海怔瞭片刻,將箱子蓋回去。
“說收瞭你一幅畫。”大纓子又問,“沈先生是什麼人啊?”
金海才又將箱子打開:“講究人。”
沈世昌傢裡,七姨太在打電話,沈世昌在看報紙。院墻將外面的蕭索混亂隔離,傢裡的氣氛一派安詳。七姨太打電話的聲音像個百靈鳥:“明早幾點鐘,到虹橋要麼我叫朋友接……勿要啊?上海停多少日子啦,我也蠻想回去一趟……他在看報紙,世昌,小四要同你講話。”
沈世昌折起報紙,過去接起來:“……晚上回來吃飯,沒什麼可收拾的,人走就好……以後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坐在一張桌上吃瞭,如果他也願意來歡迎,噢,四十六根金條我給金海瞭,跟你說一聲。”
沈世昌掛瞭電話,七姨太一臉埋怨地看著沈世昌,沈世昌問:“怎麼瞭?”
“小四賺那麼多,還要你從傢裡往外拿金條?”
沈世昌完全沒有理會,坐回椅子裡重新攤開報紙,七姨太不滿瞭:“哎,世昌啊!”
沈世昌冷冷地指揮,又抖開報紙:“收音機打開。”七姨太無奈地擰開收音機。
小洋樓裡,有幾個士兵在替柳如絲收拾東西,客廳裡已經堆瞭十幾個大箱子。柳如絲從外邊進來,摘下羊皮手套扔在大茶幾上,她看著眼前的混亂皺起好看的眉頭:“誰的東西啊?”
萍萍從忙碌裡抬起頭回答:“我們的。”
“有這麼多?……他的東西呢?”
萍萍指著沙發旁邊一隻小箱子,柳如絲左右四顧:“人呢?”萍萍指瞭指樓上。
馮青波正在樓上撥電話,對方電話裡有女聲傳來:“北平站二處接通。”閻若洲在辦公室收拾亂七八糟的東西,桌上電話響,他騰出一隻手去接起來:“喂!”
馮青波的聲音低沉:“閻若洲。”
閻若洲那頭的聲音也是一團混亂:“……誰啊?”
“國防部二廳臨時編號2316。”
閻若洲正瞭正身子,喊道:“……馮先生。”
“鐵林在不在。”
閻若洲往外頭看瞭看:“下午沒看到他,他不是您在調遣?”
“應該在京師監獄,讓人去監獄門口,出來就聯系我。”
“怎麼聯系您?”閻若洲問。
馮青波抬起頭看見門邊的柳如絲說:“人帶回處裡,打電話告訴南京,國防部二廳會給我轉過來。”
“明白。”
馮青波掛瞭電話,看到柳如絲出現在自己面前。柳如絲看著馮青波,揚瞭揚嘴角說:“幹什麼呢?還牽腸掛肚的。”
“想知道結果。”
“就當放出去一條狗,殺得瞭殺不瞭跟我們沒關系瞭。”
“你答應他做處長。”
“他信你也信?再說也是你答應的。”柳如絲輕笑瞭一聲,馮青波試探著柳如絲的底線:“……在沈先生那裡說好留著田丹。”
柳如絲果不其然地不高興瞭,她也試探對方的底線:“你到底惦記田丹還惦記鐵林?”
“田丹,我要知道她死沒死。”馮青波回答得幹脆,柳如絲直接消失在門外,這回她從樓梯下來樣子恨恨的,站在樓梯中間大聲吩咐:“東西都扔瞭。”
士兵們和萍萍抬頭看著她,然後面面相覷,柳如絲沖著樓下大喊道:“人都不知道能不能上飛機,不要瞭。”
監獄的小門打開,金海站在祥子的人力車邊。華子上前打招呼,金海指瞭指人力車上的箱子吩咐華子抬樓上去。華子和二勇過來抬走箱子,金海又轉身付錢給祥子。祥子連連擺手:“金爺真不用……您剛都給瞭……”金海將一疊紙幣都塞進瞭祥子的褡褳:“金圓券,也不值多少。”
華子和二勇將箱子費勁地抬到桌上,金海打開蓋子,兩個獄警瞪著眼,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金子,金海從裡面取出六根,又取出八根,分兩堆放到一邊,然後將箱子合上:“把人都叫到裡面,院子一個別留,這些金條分給兄弟們,一人一份,不多不少每人都有,千萬別差著一個兩個。”
華子的眼睛幾乎長在箱子上瞭,半天才挪開眼對金海說:“老大,這也太多瞭。”
“換大夥把嘴閉上,我兩個結義兄弟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沒來過。”
“……明白。”
金海交代著:“金子拿到手,事兒就攤上瞭,大夥閉嘴都沒事兒,有一個胡說八道,都得被連累。”
“誰敢胡說,弄死他。”金條讓華子豪氣頓生。
“話說好聽點,誰也別擋誰財路。”
二勇憂心忡忡地問:“老大,哪兒來這麼多金條?”
“……上頭給的。”
華子不明白:“上頭?”
金海補充道:“剿總。”
“那就更沒話說瞭!”剿總讓二勇踏實。
現在,一面是剿總,一面是金條,踏實和興奮都有瞭,金海又從兜裡掏出三根小金條:“這三條是你們倆和十七的,他手打穿瞭,大堆兒裡還算你們份。”
華子有些不好意思,金海催促他們:“趕緊的拿走,院子裡清幹凈,人都聚北樓去。”華子和二勇去抬箱子,金海又補瞭一句:“鑰匙給我。”華子解下鑰匙和二勇出去,金海從抽屜裡取出鐵林那支左輪手槍。
樓下的八青還在監舍喊:“喂!我是刀八青,誰幫忙叫一聲金海,我妹刀美蘭跟他是相好兒,你們弄錯瞭,哎別跑呀……”獄警們經過各種通道,門禁一扇扇打開,獄警們魚貫而出,門禁又一道道閉上。
監舍裡靜下來,八青撒瞭歡兒:“……哎,獄警都走瞭,弟兄們獄警沒瞭!”囚犯沉靜瞭一會兒,和八青一起鼓噪起來,又傳來開監門的聲音。腳步臨近,是金海一個人走進來,他經過的囚室一間間停止鼓噪。隻有八青還在喊:“喂!誰呀?……去叫金海,你們丫的把我當誰呢,我是刀八青,我妹叫刀美蘭,你問問金海認不認識……”
金海停在刀八青監舍前。八青收斂瞭放肆,變成瞭賠笑:“……金爺。”
金海陰著臉,說:“學得會閉嘴嗎?”
八青幾乎是哭求,說:“金爺他們肯定弄錯……”
金海偏頭看著與八青同監的兩個囚犯:“你們倆聽著不煩?”
囚犯齊聲說:“煩。”
“加三頓小灶,讓他消停點。”說完,金海挪步離開。八青一通喊:“金爺別走啊,這裡不是我待的地方……”話還沒完,兩個囚犯將八青拖到鋪板上,用棉被捂住他,沒頭沒臉揍一頓。
徐天和鐵林還在監舍裡像鬥雞一樣較著勁,金海用鑰匙打開監門,看著兩個兄弟,心裡有點低落。鐵林先站起來出去,然後是徐天,倆人等金海鎖瞭監門,跟在他身後往外走,金海打開兩道門禁,然後自己走入院子,徐天和鐵林隨後也跟出去。
風吹著,呼呼的北風在地上打著旋,太陽西斜,金海站在院子中間,等鐵林和徐天走近,金海平靜地開口:“我們仨,你先為小朵後為田丹,你為馮先生為出息當官,都說我為金條。拿著,你六根,你八根,當初是為走湊起來換的,現在找著自個兒的路瞭,金條拿回去。”
鐵林接過金條,不明所以:“大哥……”
金海打斷:“別說話,我的地盤聽我說完,抓不抓徐天?”徐天不得不接過金條。
金海繼續說:“京師監獄你們敢用炸藥炸,敢拿槍進來殺人,我是大哥,不能拿你們怎麼樣,說到底就這麼回事兒,對吧?本來我要走監獄不管瞭都好說,現在欠人一大情,受人之托一時半會兒走不成瞭。所以出去以後別再上門幹這些事兒,一回捂得住,二回我也使不上勁兒瞭。”
徐天和鐵林不說話,都知道自己惹瞭大禍,金海嘆瞭口氣,接著說:“把話說透傷情份,再有第二次就是你們不把我當大哥,那這獄裡也沒你們的大哥,聽明白瞭嗎?”
徐天低著頭小聲說:“明白。”
金海看著徐天,語重心長地說:“天兒,你沖我嚷嚷一通都對,我信的理兒是不大講得通,世道不好盡是柳爺馮先生這號人,但講究人隻不過少瞭,還是有。我這把年紀也不準備改,讓你們可著我意思改也不局氣,往後各人做各人的都當心點,想著還有傢裡人,三傢打著骨頭連著筋,別嚇著傢裡人。”
鐵林拿著金條問:“大哥,金條是馮先生還的?”
“沈先生墊的。”
鐵林懵瞭:“……哪個沈先生?”
“剿總的沈世昌,田丹來北平找的就是他。”
鐵林更懵瞭:“合著您攔著不讓殺田丹,是因為沈先生。”
“金條還得跟他們要出來還沈先生,這事兒跟你們沒關系。”說完,金海走向大門,打開小門,轉身看著兩個兄弟,鐵林先走出門。
“等會兒。”金海掏出左輪手槍,遞出門外,鐵林接瞭,腳底長刺一樣慌慌張張地離去。
徐天站在門邊,鼓足勇氣說:“大哥,我再看眼田丹,我還有事兒問她。”
“小紅襖自己抓,你是警察,賈小朵是你女人。”說完,鐵門無情地關上,徐天獨自走向亂世,金海獨自走向監獄。
鐵林走向吉普車,兩個瑟縮在車邊的特務趕忙上前說:“組長,處長請您回去。”三個人鉆進車內,鐵林發動吉普車,看見徐天擦過車身往前走。鐵林想瞭想,開動車子緩緩與徐天並行:“天兒!”
徐天沒好氣:“幹啥?”
鐵林也委屈:“別你捶我一頓還有理瞭。”
徐天低著頭,心情沮喪,繼續走:“對不起,有時間你也捶我一頓。”
鐵林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怎麼這麼渾呢?”徐天不說話,還顧自往前走。鐵林態度軟瞭下來,說:“上不上來?”徐天看瞭看他坐著的車,心裡憋著火地說:“保密局的車別招我,小心我給你炸瞭。”
兩個特務面面相覷。
鐵林停下車,把頭伸出車窗:“你要炸我唄。”徐天也停瞭下來,轉身盯著鐵林說:“幹什麼不好,給馮青波那種下三濫的人當走狗?”
鐵林既無奈又可氣地說:“又繞回來,他是我上司,你聽得明白嗎!”
“別到時候,連一根骨頭都啃不著!”說完,徐天快步往前走。“說誰呢你……”鐵林重新開車追上。
徐天越走越快,鐵林索性將車徹底停瞭下來,下瞭車沖著徐天的背影大喊:“……骨頭都啃不著,說誰呢?”車裡兩個特務看著鐵林,不敢吱聲。鐵林重新開動車子,心事重重。剛才的話,鐵林喊給徐天聽,也是喊給自己聽,志得意滿都是暫時的,他不是沒懷疑過自己的選擇,倘若最後真的連骨頭都沒有呢?
小洋樓裡,萍萍還蹲在地上收拾東西,她仰頭看著氣鼓鼓地坐在沙發的柳如絲發愁地說:“姐,這些東西真的扔掉啊?”
馮青波從樓下臥室裡出來,說:“我出去一趟”。
柳如絲見瞭馮青波,氣又消瞭大半,忙說:“車在門口,送我們去爸那兒吃晚飯。”
馮青波執拗著拒絕道:“我不用車。”
柳如絲愣瞭一下說:“不去啊?”
“我就不去瞭。”不去吃晚飯是簡單的,馮青波真正不想去的是南方,但面對柳如絲,他不好意思開口。
她意識到自己跟馮青波鬧脾氣就是自討沒趣,柳如絲深吸一口氣,說道:“馮青波,看見這些箱子沒?明天還走不走。”
馮青波態度軟瞭下來,說道:“走,我去去就回。”
柳如絲強撐著架子,嘴硬道:“去就別回來瞭,我當沒有過你這人,說到做到。”
“我隸屬國防部二廳保密局,鐵林是我下線,他去殺田丹,我要做瞭結。”
“昨天說好好地不管田丹瞭。”
“又是你叫鐵林去的。”
“非得你自己走一趟嗎?”
“田丹如果死瞭,解決掉鐵林,事情才算處理幹凈。”
“你心裡還是放不下她。”
“所以去放下。”
柳如絲看著馮青波不知道說什麼,馮青波環視滿屋子攤開的箱子,像是真的打算跟她一起走似地說:“不要帶這麼多行李,飛機裡放不下。”說完,馮青波穿上大衣出門。
萍萍起身上前:“姐,要帶人跟著他嗎?”
柳如絲望著馮青波的背影,她總在跟自己較勁,也是跟馮清波較勁,更是跟那個見都沒見過的田丹較勁,她說道:“他能耐大得很……叫他等會兒!”萍萍追出來,馮青波已經出巷子瞭,巷子裡停著小汽車,還有十幾個持槍士兵,仨倆靠在一起。
柳如絲也走出來,萍萍跑回來,跟她說馮青波已經走遠瞭。柳如絲沒說什麼,坐入汽車,萍萍催促著司機說:“快點,追上馮先生。”汽車轟然啟動,柳如絲沉吟瞭一下說:“別追瞭,不一路……去我爸那兒。”
監獄辦公室裡金海把東西分門別類收拾妥當,夾上公文包準備走。十七忐忑地敲門,探進半個身子,喊道:“老大。”
金海抬頭他看瞭一眼,說:“你的手沒事兒吧,進來。”
十七問:“田丹的藥怎麼給她買?”
“她看著還行嗎?”
“血是止瞭,人不太好。”
金海將公文包放回櫃子裡,說:“我去看看,你去拿張紙和筆過來。”
親王囚室裡,田丹半倚著八仙桌,疼痛使她眉頭緊鎖。金海問:“你還好吧?”田丹抬頭看著金海,面如白紙問道:“藥呢?”
金海說:“一會紙筆拿進來,你寫,我明天買瞭帶過來。”
“徐天呢?”田丹心裡還記掛著那個男孩兒。
金海想瞭想,如實地說:“回傢瞭。”
田丹看著金海,金海繼續說:“鐵林也回傢瞭,我做大哥的這次替他們倆把事兒擺平,再也沒下回瞭。”
“怎麼擺平的?”
“他們命好,沈先生今天把四十六根金條給我送來瞭,除瞭他們倆的份,剩下的散給兩百多個兄弟,我破財消災,兄弟們得財封口,昨天到今天的事兒都在院墻裡,不往外頭傳瞭。”
田丹察覺到瞭關鍵,她問:“沈先生為什麼憑白給你錢?”
“仗義。”金海言簡意賅。
“辛辛苦苦要回來的錢就這麼沒瞭?”
金海滿不在乎地說:“錢就是拿來花的。”
金海的磊落觸動瞭田丹的心,她牽動嘴角疲憊地笑瞭笑,說道:“你是個好人。”
金海說:“沈先生才是好人,他說這會兒他保你,以後你保他,他也能保我。金條雖說沒瞭,但心裡落一半踏實。”
“一半?”
“沈先生說保我,話我記心裡,但我不習慣被人保,我從來自己保護自己。”大哥永遠是大哥,什麼事都拎得清。
田丹問:“你到底為什麼要走?”
“當獄長十來年,獄裡槍斃過共產黨。”金海話說得簡單,可其中彎繞隻有他清楚。
“你槍斃的?”
“那倒也不是,但都經過我手簽字。”
“傅作義是華北剿總司令,我們尚且希望他留下來接受改編……”田丹停下來咳嗽,金海等她咳嗽完才嘆瞭口氣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雲頭上的人咱比不瞭。”
“和平解放對大傢都一樣。”田丹目光誠懇,金海甚至沒仔細考慮她的提議,說道:“我跟大傢不一樣。”
十七打開門,遞來紙筆。金海接過來,端正地放在田丹面前,說道:“寫吧,需要什麼藥盡管寫,隻要北平能買得到。”
田丹接過來艱難地寫著,她說:“讓我給沈先生打個電話。”
“他沒說讓你打,別難為我。”
“好,我自己打。”說完,田丹將紙筆還給金海。
“什麼意思?”
田丹問金海說:“自己保自己怎麼保?”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那我也習慣自己保自己。”
金海看著虛弱的田丹,笑瞭問:“你有這能耐嗎?”
田丹也笑著看著金海說:“不用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