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街上有三兩輛軍車駛過,行人、人力車、街邊冒著熱氣的攤販混在一起。田丹沿街走著,像一個初來乍到忐忑又新奇的女孩兒,與北平格格不入,田丹看著四周有些蒙。
她走到身前一個小商攤邊上,問:“先生……先生?”
“當不起先生,您啥事兒?”攤販看著田丹問。
“廣順大街怎麼走?”
“遠著呢!”
“這是哪兒?”田丹又問。
“北河沿,過筒子河往西您再問問。”
田丹聽後露出笑容道謝。廣順大街兩旁的楊樹很高,很靜,周圍都是小洋樓,也都靜靜的。人不同,樹不同,房子不同,這是另一種北平,這種靜是屬於權貴們的,猛然看上去似乎是亂世中一方凈土,但這權貴所在處,卻是亂世的策源地。田丹一戶戶地看過來,她走得很慢,最終停在槐花胡同8號的門牌前。她想瞭想,繼續往前走,最終消失在瞭胡同拐角。
沈世昌的小汽車開過來,他沉著臉和長根下車,進入院子。七姨太在院裡等著迎他,看到沈世昌她憂心地問:“傢裡一個人都沒有,都帶出去瞭?”
沈世昌腳步匆匆,大步經過院子:“一會兒小四他們回來,把院門關瞭。”
長根應著轉身離去,七姨太跟在沈世昌後面:“戴先生在裡面等半天瞭。”
戴先生站在客廳門口等沈世昌,他顯得有些慌亂:“老沈,老沈……”
“戴老,傢裡有些事要處理,不方便,您請先回。”沈世昌面色沉鬱地一邊朝屋裡走,一邊說。
“剿總確定要跟共產黨和瞭!”戴長官一臉急切,沈世昌猛然站住:“確定?”
“我來就是跟你商量這個的,你是主和的,現在不表態,我們這幫人哪裡還有傢事……”
田丹站在街邊判斷瞭下方向,她朝一處公用電話慢吞吞地走去,時不時還停下來歇歇。此時街角轉過來一輛吉普車,是鐵林開的。
田丹在路邊叢中,她先看到瞭開車的鐵林,車拐入槐花胡同的時候,田丹看到瞭車裡的馮青波和邊上的柳如絲。瞬間她就像被電瞭一般怔住瞭。過瞭半晌,她仿佛才活過來,開始環視四周,田丹看到不遠處有個公用電話,她晃瞭幾晃,朝電話走過去。
鐵林看見槐花胡同8號的牌子停住車。長根在院子裡拉開門,鐵林看瞭看柳如絲和馮青波,兩人也不下車,萍萍懂事兒地先下瞭車,鐵林也跟著下車,還隨手關上瞭車門。三四輛保密局特務的車隨後跟進胡同,特務們陸續下車,長根看著鐵林,鐵林也盯著長根不忿地說:“你看啥?”
長根移開目光,朝胡同裡看。
車裡,馮青波問:“來這裡幹什麼?”
柳如絲輕描淡寫:“你不是要以死相報嗎?現在不用死瞭,我也不用你報,進去隨便說兩句,再怎麼說他也是我爸。”
“我怕進去出不來。”
“鐵林在這兒,他不敢。”
馮青波歪頭看瞭眼車外面牛哄哄的鐵林,還是沒動身子,柳如絲嘆瞭口氣:“我本來以為你死瞭,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走。”
“我死瞭你還回來做什麼?”
“昨天我爸電話裡說,他不殺你,你就要殺他,所以沒轍瞭。我跟他說,你如果要殺他先得殺我,他如果要殺你也得先把我殺瞭。”
馮青波沒想到她這麼說,於是說:“我不值得你這樣。”
柳如絲的心疼著,但表面上旁若無事:“我糊塗唄。”
“為活命,進去認個錯是嗎?”
柳如絲怒瞭:“你大爺的!命好容易揀回來,你別得瞭便宜還賣乖。”
馮青波閉瞭嘴。
柳如絲嘆口氣:“是不太值,我爸也不怎麼樣,你也不怎麼樣,但我架在這兒瞭,總不能眼瞅著你們兩個裡面死一個吧?”
“謝謝你。”馮青波看著神情憔悴的柳如絲無從表達,柳如絲苦笑著說道:“太見外瞭。”
馮青波一人下車進入院子,鐵林迎上去,殷勤地喊:“馮先生,我在這兒啊!有事兒隨時叫我。”特務們堵滿瞭胡同,長根準備關門,鐵林攔住,“別關門,要關門我的人都進院裡。”長根隻能將門敞著,自己站在門邊。
沈世昌傢的客廳裡,戴先生看著沈世昌說:“已經談差不多瞭,就是部隊防區怎麼撤還沒和共產黨談明白,兩邊都有戒心,怕交換的時候又打起來,剿總不給共產黨北平佈防。”
馮青波走進來,沈世昌看著馮青波,焦頭爛額地問:“小四呢?”
馮青波沒吭聲,看著戴先生。空氣頓時凝固瞭,七姨太趕忙插話:“我去叫小四,在外面?”
沈世昌疲憊不堪地擺擺手,示意她不要叫瞭。戴先生自顧自地說:“共產黨提瞭一個對華北剿總團以上軍官的安排原則,還有北平軍政機構的接收辦法,限令除夕之前軍隊全部撤出北平。”
檀木案子上的電話響起,七姨太接起來:“喂,沈先生在。”
沈世昌扭頭看著七姨太。七姨太扭頭看著沈世昌說:“剿總聯絡處,問政法處的電話要不要轉過來。”沈世昌朝她點點頭。
戴先生急切地說:“老杜那幫人拉山頭,他手底下兩個軍隻聽他的,剿總裡面心也不齊……”
田丹站在公用電話旁邊,整個人都被陽光籠罩著,可目光虛虛的,一動不動,期間有小孩跑過。她捂著電話,戴先生的聲音在聽筒裡傳來:“現在說是和,有一個團不願意動起手,十七八個團就都打起來瞭……”
七姨太說:“喂?政法處接過來瞭嗎?”
田丹聲音正常地說:“稍等,還沒接通。”
沈世昌此時無法思考,說瞭句:“老戴你先回,明天上午剿總開會,中午到傢裡來,我們一起商量。”
戴先生卻無法安心:“老沈,共產黨那邊和你還有聯系嗎?”
沈世昌勸慰道:“有,放心。”
“一定要把話帶到,我們這幫人都靠你。”戴先生堅定地說。
沈世昌沒理會,招呼長根說:“送一下戴先生。”事到如今,他還維持著臨危不亂的風度,但內心卻被那個電話攪得頗不寧靜。七姨太將聽筒擱在案子上,拿瞭戴先生的手杖遞過去,送他出門。沈世昌轉頭問馮青波:“小四怎麼不進來?”
大街上,一個孩子離開母親,踱到田丹附近,手裡的冰糖葫蘆在陽光下顯得很誘人,孩子一邊盯著田丹,一邊嘬著冰糖葫蘆,田丹下意識地抿起自己的唇,她聽到瞭那個熟悉的聲音。
“和鐵林在門口。”
沈世昌一驚:“保密局的人都在外面?”
“在。”
沈世昌無奈,隻好向馮青波說實話:“馮青波,大勢已去,傅司令都要投共瞭。”
不遠處,戴先生坐著小汽車劃過,田丹看瞭一眼,緊著捂聽筒。此時,馮青波的聲音傳來:“你我跟別人不一樣,我們以和談之名誘殺共產黨。”
沈世昌無所謂地說:“那又怎樣,隻有我們幾個知道,南京方面也隻知道你。”
馮青波盯著沈世昌:“現在多瞭一個鐵林。”
這是沈世昌最難以容忍的,他低聲斥道:“馮青波,當瘋狗隻能在亂世裡當。”
電話聽筒靜靜地躺在沈世昌傢的桌案上,另一頭的田丹聽得清楚:“人不為已,天誅地滅,世事所迫,誰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沈世昌是對馮青波說,也是對自己說。
馮青波點著頭:“我明白。”但他在內心深處是瞧不上沈世昌的,不過他也能理解沈世昌,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活成一把刀子。
沈世昌看著窗外,說:“我不殺你,你不要辜負小四,就這樣吧。”
馮青波關心的並不是自己的生死,他問:“田丹死瞭嗎?”
“當然沒有,她是我的後路。”
電話聽筒捂在耳邊,田丹笑著。
馮青波找到瞭沈世昌的軟肋,說:“您太想當然瞭,如果要洗白投共,殺她比殺我更重要。”看著眼前的不倒翁如此輕敵,馮青波竟然生出瞭一些愉悅。
沈世昌是不會被一個小輩教導的,他說:“她在監獄裡,生死全憑我一句話。”
馮青波笑著說:“她在監獄裡,是她想在監獄裡。”
沈世昌皺眉:“你這話什麼意思?”
“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她。”
沈世昌徹底被激怒瞭:“你到底想怎樣?”
“我還能怎樣?於公您要投共,於私您要殺我,本來無論如何我們都不共戴天,但是您的女兒柳如絲……從未有人像她這樣在乎過我,如果她願意,好,從前那個馮青波已經不在瞭,往後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沈世昌的心沉瞭下來,表面上偏做出一副贊許模樣:“這就對瞭。”
“但請你讓我見一面田丹。”
“為什麼?”
“看到她死瞭,從前的馮青波就死瞭。”
“你對她下得瞭手嗎?”馮青波的一舉一動都牽扯著沈世昌的前途,甚至生死。
沒想到馮青波突然發起脾氣來:“她要麼長命百歲,要麼死在我手裡,而且她隻能死在我手裡。”這股火,是馮青波對自己的,隻有自己心中的那點兒情愫燃盡瞭,才能成為真正的刀子。
“你就當她已經死瞭。”這是沈世昌的命令,兩人都清楚,田丹的生命現在成瞭沈世昌的底線。
北平公用電話旁,那個孩子的母親回來,將孩子領走,孩子手裡拿著冰糖葫蘆,一步三回頭。田丹輕輕掛上電話,笑吟吟地看著孩子消失,她長吸瞭一口氣,離開公用電話,往前走去。
“走吧,越快越好,再過幾天北平的飛機都是共產黨的瞭。”
馮青波問:“共產黨還在和你聯絡?”
沈世昌搖搖頭:“不要問瞭。”他在努力控制著對馮青波的殺心。
馮青波不怕那股子殺意:“田丹說的二十號先農壇確有其事嗎?”
沈世昌聽到後徹底怒瞭:“到底走不走?我一槍打死你也就打死瞭,小四又能怎麼樣?鐵林能為你所用,也能為我所用,我能給他的東西更多。”
馮青波僵著,沈世昌軟瞭下來:“你就當你已經死過一回瞭,此生不要再回北平。”
沈世昌傢門前還站著一胡同的特務,馮青波出來,拉開門進入吉普車,有衛兵在後面關上瞭院門。
鐵林也進入車內,問他:“馮先生,兄弟們能撤瞭嗎?”
“沈先生的事兒你跟別人說瞭嗎?”
鐵林看瞭看柳如絲說:“跟誰說?”
馮青波盯著鐵林吐出兩個名字:“金海、徐天。”
鐵林裝傻:“說啥?沈先生啥事兒?不知道啊?”
萍萍從另一頭進入副駕駛座,馮青波淡淡地說:“我們走吧。”
柳如絲說:“我和萍萍住六國飯店。”
馮青波看著柳如絲,他沒法再對柳如絲冷臉,想到這裡,他語氣柔軟:“回傢吧,就一晚上瞭。”
這份溫柔讓柳如絲覺得安心又意外:“回傢。”
鐵林瞟瞭一眼後座的馮青波握住瞭柳如絲的手,柳如絲反手握住,覺得自己喉頭哽哽的,她側頭看著馮青波感覺有點兒不真實。
鐵林啟動車子,把頭伸出車外,大喊瞭一聲:“收隊,回站裡待命!”
田丹獨自在胡同裡走著,與初出監獄的歡欣好奇不同,此時的她顯得格外憂愁,並且眩暈。一輛人力車停在路邊,車上有徐記字樣。田丹堅持著走過去,說:“勞駕。”
張子停下來看著田丹問:“去哪兒?”
田丹直言:“我身上沒有錢。”
張子把頭轉向一邊,不想搭理她瞭。
“白紙坊警署遠嗎?我想找徐天。”
張子立即撣瞭撣車座上的土,咧嘴樂瞭,說:“上車,您坐踏實瞭。”田丹扶著車框定瞭定步子,才跨進車鬥。
張子跑起來:“少爺說不準在哪兒,白紙坊要沒有,拉您去珠市口行嗎?”
田丹還懷著歉意說:“我沒帶錢。”
“錢用不上,給您悠著點,還帶風兒跑?急不急?”
田丹靠入車座瞇起眼,她吸瞭吸鼻子,說:“不急。”
沈世昌坐在客廳裡皺著眉頭,七姨太進來問他:“我剛才出去看見一弄堂都是人,小四怎麼也不進來?”
沈世昌摘下眼鏡按瞭按自己的眉頭:“都走瞭?”
七姨太從檀木案上拿起電話聽筒聽瞭聽又掛上:“走瞭,清靜瞭。”
沈世昌看看電話又看看七姨太,心中慌亂更甚:“剛才是誰打來的電話?”
七姨太回:“說是剿總的,沒接通。”
“一直擱在旁邊?”
“我送戴先生出去。”
沈世昌惱怒地大嚷:“通沒通!”
從不發火的沈世昌此時讓七姨太膽顫心驚,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如何作答。
沈世昌又拍著旁邊的茶幾問七姨太:“我問你話呢!”
七姨太趕忙回答:“沒通。”
“沒通怎麼不掛上?”
“可能沒擱好,忘瞭。”
沈世昌的氣稍微消瞭一點:“哪裡轉過來的?”
七姨太努力回憶,說:“聯絡處……”
沈世昌的氣又拱瞭上來:“不是政法處嗎!”
“聯絡處要轉政法處,反正是個女的,還沒通就掛瞭。”七姨太被沈世昌吼得徹底慌瞭。
“女的?”沈世昌又咆哮道。
七姨太委屈大瞭,直說出上海話:“介兇作啥啦!”
沈世昌盯著七姨太像盯著一個陌生的人,許久憋出兩個字:“出去!”
沈世昌胸口不住地起伏,他閉眼緩瞭緩神,伸手拎起電話中發瞭一個號碼:“接京師監獄。”
囚車疾馳過來,倏然停在門口,金海和華子一眾人下車。一根繩子從車頂懸下來,二勇將繩子甩上去,關瞭車門。金海停下來,走到車邊拉繩子,繩子全部被拉下來。金海一點一點地將繩子卷起來,也沒吭聲,就直接往裡走。
監獄內,獄警們來來往往,金海拿著一卷繩子準備往二樓走。華子湊過來跟金海說:“小耳朵的人又來瞭。”
金海“哦”瞭一聲算作回答,對於小耳朵一行人,他並不在意。
華子又請示他:“讓不讓見?”
金海心不在焉地說:“見吧。”
屋裡電話一直響著,金海進來,把一卷繩子扔在桌上,接起電話:“我,金海。”
沈世昌聲音傳來,金海不由得恭敬起來:“沈先生。”
沈世昌慍怒:“怎麼才接電話?”
金海解釋:“我把馮先生放在瞭北土城,剛回來。”
沈世昌這才緩瞭下來:“辛苦瞭。”
“不辛苦,那禍害早該除瞭,給田丹報個仇,對我兩個兄弟也好。”金海說。
“田丹在嗎?”沈世昌問。
“在牢裡。”
沈世昌疑慮地說:“你不是說你剛回監獄嗎?”
金海看著那卷繩子,半晌沒說話。
沈世昌心中不安:“喂?”
“我剛到辦公室。”金海說。
沈世昌沉吟瞭一下:“剛去看田丹瞭?”
“是。”
“那就好,安撫好你的兄弟徐天,讓他不要誤會。”
“放心吧,我的兄弟我心裡有數。”金海掛上電話,迅速走出辦公室。他快步走著,通道裡來回忙碌的獄警看到他,紛紛側身向金海打招呼。金海步子慢瞭下來,迎面華子帶著小耳朵過來,金海問:“帶哪兒去?”
華子說:“兄弟來看他,您剛準瞭。”
“聽著點說啥。”
小耳朵陰著臉過去,金海繼續往前走。監獄牢房通道有一個獄警在,金海走過來示意獄警掏鑰匙開門。金海看看這個獄警,問他:“十七呢?”
獄警有點拿不準,磕磕絆絆地說:“在裡面吧?”
金海被他的含糊搞得有些不高興:“在不在?”
獄警正色:“交班的時候說在裡面。”他又往裡進,獄警要跟進來,金海轉身吩咐:“你在這兒站著。”
他一個人往裡走,通道裡空無一人,走瞭一段路之後,他隱隱感覺出事瞭。於是他加快腳步走到門前,推瞭推門,看瞭看鎖,抬頭又看見瞭掛著的鑰匙。金海摘下鑰匙開鎖,門打開,十七看到金海表情慌張。金海進來,看瞭一圈,然後抄起遺落在地上的警棍,開始劈頭蓋臉地打十七,十七也不吭聲,躲著忍著。
金海冷冷地斥喝:“別用手擋,不打你臉。”
十七不再動,任金海打,過瞭一會兒後,他氣喘籲籲地停下:“她什麼時候出去的?”
“今天上午。”十七說。
金海又問:“制服她穿走瞭?”
十七點點頭,幾乎快哭出來瞭。
“收拾一下,出來把門鎖上,站在門口別動。”金海將鑰匙扔給十七,轉身出去。
鐵林的吉普車停在柳如絲的傢門口,柳如絲沒理鐵林,下車直接進瞭院子,鐵林跟著馮青波下車,他叫住正要往院裡進的馮青波,說:“馮先生,那我走瞭,晚上說好帶媳婦過來,這兒要不要再留一組人?一個電話的事兒。”
馮青波有些不耐煩:“不用瞭。”
鐵林賠笑著說:“我這人腦子慢,捋通瞭就全順瞭,以後有啥事您盡管吩咐。”
馮青波挑瞭挑眉:“以後?”
鐵林一字一頓地表忠心:“從今兒往後。”
“謝謝。”雖然這兩個字從馮青波口中說出,沒有任何感謝的意思,但鐵林卻笑開瞭花,還說:“再這麼客氣就見外瞭。”
馮青波從裡面合上院門,鐵林停在門口,笑容從臉上消失。
客廳裡還散落著沒帶走的箱子,馮青波走進來問萍萍:“她呢?”
萍萍指瞭指上面,說:“樓上。”馮青波問:“這些都是什麼東西?”
萍萍說:“都是一些吃的用的,明天晚上走,小姐說不用打開瞭。”
馮青波往樓上走去,大房裡沒人,衛生間有水聲,門沒關,開著條縫。馮青波站在門邊,有水汽冒出來。
片刻,馮青波把那條縫合上,關上浴室門,默默走出去,又關上瞭房門。
街頭,鐵林開著車,長根開的吉普車從後面超上來,靠邊停住。長根在車裡向鐵林招手,鐵林將車開過去,把車停到長根的吉普車旁邊。長根探出頭,說:“沈先生讓您想想以後,如果想不明白,那就去傢裡,沈先生告訴您。”鐵林怔著,摸不清沈世昌的意思。
“沈先生說沒幾天瞭,腦子慢,以後也就沒瞭。”說完,長根開車離去。
金海手裡拿著一堆衣物,獄警打開門,他沿著通道走進來。十七站在囚室門口,金海將衣物扔過去,是一套獄警制服,他對十七說:“除瞭吃喝拉撒就回這兒待著,哪兒也不許去,這就是你的牢瞭。”
十七眼睛呆呆的:“老大,我肯定把她找回來。”
金海看著十七問:“把誰找回來?”
“田丹。”
“她在裡面呢,明白嗎?”
十七張瞭張嘴想要說什麼,但最終還是點瞭點頭。
金海說:“她在裡面關著,你跟這兒看著,誰也不許進,一日兩餐照樣領過來,自己跟這兒吃瞭再送出去。”
“老大,要麼你打死我得瞭。”十七皺著眉。
金海的胸口上運著怒氣:“最多兩天,你求祖宗十八代保佑我把田丹帶回來,兩天一到自己跟這兒撞死。”
小耳朵和那個精壯漢子跳子在審訊室裡。跳子湊上前問:“爺,您有啥要吩咐的?”
小耳朵四周看瞭看,跳子說:“虎哥到傢瞭,監獄裡的人沒上門找。”
小耳朵用氣聲說話:“別連帶他傢裡人,跟他兩個兄弟也沒關系。”
跳子聽不清,問:“啥?”
小耳朵看著審訊室裡墻角上方的那個方形盒子,華子在隔壁,豎起耳朵湊到聽筒跟前聽,小耳朵的聲音若隱若現。跳子的聲音傳來:“爺,您大聲點,這兒也沒人。”
小耳朵說:“找夠兄弟,誰攔弄誰,飛機大炮攔著都不管用瞭,弄死他。”
“徐天?”
小耳朵點著頭:“死透透的,來告訴我。”
“哎。”跳子爽快答應。
華子沉著臉,摁滅監聽開關,走出監聽室,往獄長辦公室去。
白紙坊警署,燕三一腦袋撞回來:“人都走瞭?”
老胡瞇著眼睛,懶得說話。
燕三又問:“天哥呢?”
老胡慢悠悠地抬手指瞭指後面。
燕三走到警署後面,看見蹲在亂草裡的徐天,燕三走過去,也不敢吱聲。
徐天頭也不抬,直接問他:“去哪兒瞭?”
“剛,剛您讓我送大纓子……”
“三兒。”
“哎。”
徐天看著燕三,說:“你不會看不起我吧?”
燕三不知道怎麼回答,徐天眼神空洞,繼續說:“仔細想想我就是一傻蛋,我爸說得一點兒都沒錯。”
有些日子沒見徐天這樣瞭,燕三有點慌:“怎麼會呢?”
徐天不再看燕三,而是看著地面:“當個警察,牛哄哄的,女人被人弄死瞭,還就死在警署後面,殺瞭白殺,那孫子在背後天天看笑話,跟田丹吹牛逼,幫她出氣,劫她出獄,劫半道兒還把自己劫進獄裡瞭,不靠著大哥我就是個屁。馮青波抓回來假模假式地在門口跟人玩手雷,最後還是白玩兒……”
地面在眼前擴大,失落到極點的徐天變得很渺小,化成瞭一棵草,一粒塵埃,飄搖又跌落。
燕三環視四周,想起剛才一路進來沒看到馮青波。徐天幽幽地說:“大哥把他接走瞭,興許死瞭。”
燕三松瞭口氣:“死瞭不就結瞭?”
徐天抬起頭:“死就結瞭?沒說理的地兒!”
燕三蹲下身來和徐天並排,說:“天哥,您要是……那啥,我就更傻瞭。”
徐天苦笑一聲,說:“別跟我爭,誰也沒我傻。”
“您是我榜樣,我當警察就沖您呢!”
徐天看著燕三說:“警察是幹啥的?”
“您說幹啥就幹啥。”
徐天的目光越過燕三,直愣愣地盯著警署前面,燕三扭回頭,也直愣愣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他們倆看見田丹笑盈盈地走過來。田丹走到他們近前,徐天慢慢直起身子,張口結舌,他還從來沒見過穿著自己衣服的田丹。
田丹笑著說:“這是作案現場?賈小朵?”
徐天沒反應過來:“大哥放你瞭?”
“我自己出來的。”
徐天欣喜中帶著慌亂:“三兒,那啥……”
燕三除瞭慌亂,沒有一點兒欣喜:“啥?”
徐天拉著田丹說:“進裡邊去,別讓人看見。”
田丹倒是磊落,她眨眨眼,說:“我想在外面,在監獄裡總是覺得北平冷,可是出來後感覺也不太冷。”
徐天傻笑著說:“今天太陽足。”
辦公室裡,陽光照在杯子裡,水面泛亮,金海將水面上的茶葉吹開,端起來喝。華子站在桌前說道:“老大,沒什麼事我就下去瞭。”
金海抬起頭,問道:“你喝茶嗎?”
華子笑著答:“在傢時會喝兩口,沒工夫泡。”
金海又不說話瞭,華子皺起眉頭擔心地說:“小耳朵可是把話傳下去瞭,我聽得明明白白,是弄死天哥。”
金海沉吟瞭一下,說:“知道瞭。”
華子看看金海,猶豫不決地說:“老大,我能問嗎?”
“問。”
“今兒到天哥警署帶走的那人,咱們怎麼放瞭?”
金海放下茶杯看著華子:“心裡不踏實?”
“我跟瞭您十多年,加起來經歷過的事兒都沒這幾天多,今天放的那人是不是也跟女共黨田丹有關系?”
金海轉過身子看著窗外,瞇起眼睛說:“華子,你有沒有想過,北平會成為共產黨的天下?”
“想過,兄弟們在下面天天聊。”
金海問:“怎麼聊的?”
華子說:“不管是誰的天下,都得有監獄,有監獄就得有看監獄的。”
“我坐這兒有時候也會想,京師監獄就像個鳥籠子,但從來沒想過鳥籠子壓根關不住鳥。”金海說。
“怎麼關不住?不論是誰,到咱們這兒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一個個都收著呢!”
金海將桌子上的繩子收起來放進櫃子裡:“我說鳥,有的鳥是自個兒來籠子裡待一待,想飛就走瞭。”
燕三隨便找瞭個借口溜走瞭。風吹草低,田丹躺在枯草裡,看著一隻鳥落下來,琢地下的草籽,啄瞭兩下轉眼又飛走瞭。天地茫茫間似乎就剩下瞭他們兩個人,連風都和緩瞭。田丹瞇著眼睛,太陽照在她臉上,她問徐天:“太陽還有多久?”
徐天看著田丹說:“一尺。”
田丹並沒有躺在賈小朵死去的地方,但對徐天來說依然有些恍惚。太陽的光從屋脊斜下來,光線的邊沿離田丹身子還有一尺。
田丹突然說:“我剛才知道瞭沈世昌才是出賣爸爸和我的大壞人,我們這條線上前兩次來人也是他誘捕的。”
“誘捕?”徐天不解。
“我們信任他,他假裝和談,人到北平後交給馮青波殺。”
徐天難以置信。
“現在他想洗白做好人瞭,以為我不知道。”
“你出獄他還不知道嗎?”
“我十歲就認識他,叫他伯伯,爸爸和他是世交。”田丹的語氣很低落,她嘆瞭口氣問,“……還有多久?”
徐天愣瞭一下:“啊?”
田丹仍然瞇著眼睛:“太陽。”
“還是一尺。”
“你知道嗎?北海團城的承光殿裡有一個瀆山大玉海。”
“不知道。”
“北平人也不知道?”
“玉海?”
看徐天不知道,田丹的興致高起來:“那我告訴你,元代的時候本來放在太液廣寒殿,明末時移到瞭紫禁城西華門外真武廟,是乾隆的時候才遷到北海團城的。”
徐天一頭霧水:“大玉海,遷來遷去?”
田丹比劃著:“不是海,是玉甕,這麼大,青綠色,裡面雕著龍、螭,外面有羊、鯉魚、犀牛、蟾、蚌、馬、兔……”
“這跟你有什麼關系?”
“本來想讓馮青波帶我去看的,現在不行瞭。”
徐天沉默瞭半晌:“馮青波可能死瞭。”
田丹篤定:“沒有。”
“要我做什麼?”徐天問。
田丹說:“幫我證明一些事。”
“你說。”徐天是急迫的,他需要找到一個方向,這個方向隻有田丹能給他。
田丹倒是從容:“急什麼?太陽還有多久?”
“還是一尺。”
“再歇一歇,帶我去照相館。”
徐天怔著。
“這裡什麼也看不出來,你說那裡燒瞭,燒得厲害嗎?”
“你腦子裡別擱我的事兒。”
“為什麼?”
徐天有些喪氣,說:“我的事不重要。”是啊,田丹是屬於北平的,而他自己總是瞄著個人恩怨。相比之下,自己永遠那麼傻,那麼渺小。
“我們認識就是因為賈小朵,所以這當然重要。”
徐天瞇著眼睛抬頭看著陽光,說:“田丹,新世界會是什麼樣的?”
田丹舉起手放到剩餘的光線裡,說:“新世界裡天天有太陽。”
新世界,徐天似乎從未想過這個三個字。他想不到,也不敢想,新世界裡天天有太陽,但太陽下永遠沒有小朵瞭,新世界意味著對舊世界的告別嗎?那自己也要和小朵告別瞭嗎?舊世界裡找不到兇手,新世界裡找不到小朵,徐天卡在瞭新舊之間。徐天看著田丹,她是一道光,一道連接新舊世界的光,也是一道可以拯救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