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月19日,農歷臘月二十七。
北平街道刮著大風,殘雪融化帶走溫度,露出灰黑色的泥土。紙張和輕一點的雜物亂飛,街上零星已有行人,狗時不時地躥過,胡同空無一人。那頭小駱駝在胡同裡行走,晨風裡的它看起來焦躁。
街道,一個婦女挑著一擔大白菜拐入胡同,紅線圍脖緊緊捂著臉,一個戴著兜風帽的男人跟進去。小駱駝在胡同行走,風在胡同裡呼嘯,婦女挑著擔子。那個男人在後面跟著,他不僅戴著風帽,還戴著口罩和手套。婦女詫異地繞過駱駝。
戴風帽的男人與駱駝迎面,停瞭停,繼續前行。婦女擔子裡掉下兩棵白菜,她將擔子歇下來拾菜,男人超過婦女向前走,消失在胡同拐角。婦女整理好擔子,繼續往前行。剛轉過拐角,便被男人捂住口拖走。菜散瞭一地,小駱駝轉過身子盯著那堆菜。男人將婦女拖進來,乙醚毛巾捂嘴。婦女身體強壯,手抓男人衣襟掙紮。男人與婦女一同倒地,他的手死死摁著毛巾,婦女扯下瞭男人一半口罩,露出半張臉。
婦女漸漸地不再動彈瞭,手一點點松開,兩眼仍睜著。男人從地上起來,戴好口罩風帽,仔細地撣幹凈衣服上沾到的土,婦女看著男人拿出瞭哈德門煙和火柴,外頭胡同有人經過的聲音。
男人離開瞭。
婦女掌裡抓著一粒從男人衣襟扯下來的扣子。片刻男人又回來,蹲到婦女身邊,拿出一柄形狀奇特的刀。婦女眼裡全是驚恐,男人撩起婦女的衣服,一手伸進去摸,一手持刀在衣服外面比劃,刀尖往衣服刺進去,三刀,婦女身子抽搐著。
哈德門是新買的,男人拆開煙封,笨拙地取出一支,劃著火柴。
男人將刀放在地上,咳嗆著……
那擔菜撒在胡同裡,小駱駝在吃菜。一個大娘出來倒水,看看菜和駱駝,又左右看胡同。
大娘大喊:“柱子,這有頭駱駝,都邪乎瞭!喊你爸出來撿菜。”
大娘將盆裡水倒凈,用石頭將駱駝趕走。一個半大孩子從院裡出來。
“你爸呢?”大娘見孫子問。
“駱駝呢?”
“跑瞭。”
“我撒尿。”
“撿菜呀!”柱子跑開去上廁所,大娘忙著往盆裡裝大白菜。
婦女已經陷入昏迷,男人伸手去解婦女的紅圍脖,外面傳來大娘的聲音:“柱子,人呢?”
男人的手撫摸著紅圍脖,將煙頭扔瞭,婦女身下已經都是血,男人將紅圍脖收起來,準備再點一支煙。突然,一個半大孩子進來,男人放下煙,孩子褲子脫瞭一半也怔著,看著地上的婦女。
大娘還在外面喊:“柱子!死哪兒去瞭!”
半大孩子看向戴著風帽口罩的男人,喊:“……我尿尿!”
男人起身離開,煙和刀子扔在地上。風刮著,大娘的盆裡已經裝滿瞭白菜,可她心裡有隱隱的不安,邪瞭門瞭,一大早的……
大娘轉身看見柱子,問:“撒完瞭?”
柱子眨著眼睛,提著褲腰,回答說:“沒撒。”
“一會兒跟你爸說菜是白撿的。”
“我尿沒撒。”
胡同拐角那頭,有個戴風帽的男人低著頭向外走,大娘將目光移回來問:“這半天幹嘛去瞭?”
柱子說:“那有個人,好多血。”
大娘抬頭再看,戴風帽的男人已經消失瞭。“……哪兒?”
柱子往回走,走瞭幾步回讓看還端著菜的大娘,大娘忐忑地跟上去。陷入昏迷的婦女躺著,血在冬天的泥裡呈暗紅的顏色。端著菜盆的大娘探身子,看到瞭血泊裡的婦女。
“喊你爸去,快喊人去!”大娘被嚇壞瞭。
徐天靠在床沿上睡著瞭,夢境裡的天格外亮,冰面上隻有兩個人。他們坐在屋脊上,冰面下封凍瞭整個城市,徐天和小朵兩人兩雙腳泡在冰面上的熱水裡,小朵左腳脖子上環著一隻紅線穿繞的小金鈴。
“殺你的人是誰,上哪兒能找到他,跟我說瞭吧。”徐天哀求著。
“算瞭。”
算瞭?這就算瞭?想過我嗎?你走瞭,我心裡爛瞭一塊洞,總得補上吧。徐天扭頭看著小朵,有很多話,想說卻說不出口。
小朵說:“替我謝謝田丹。”
“不用謝,以後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那謝謝你。”
徐天快哭瞭,說:“……你不要走。”
“我也不想走。”
“我給你換熱水去。”徐天把腳從盆裡拿出來,用棉衣包好小朵的腳,看到小朵的頭發上綁著紅發卡。
徐天提著盆三步一回頭,再回頭,小朵果然已經不在那裡瞭。亮晃晃的太陽下,徐天提著銅盆失落著。
風刮得窗紙響著。刀美蘭在炕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護著田丹的熟睡。田丹醒過來,圍好自己的紅圍巾,輕輕起來下炕,又替美蘭攏瞭攏被窩。她從炕頭找瞭根細鐵絲,從廂房出來。
田丹走到徐天房門外。徐天從夢裡醒來,一時間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他聽見輕輕的叩敲門聲,未鎖的門打開一條縫,露出門外的田丹。田丹推門進來,見徐天坐在床沿,問:“……你沒睡?”
“做夢瞭。”徐天揉瞭揉臉。
“坐在這裡做?”
“沒做完。”
田丹看徐天,想瞭想說:“小朵?”
“嗯。”徐天顯得很低落。
“伯父呢?”田丹見徐允諾不在屋中,又下意識朝窗戶外看看。
“應該在外面。”
田丹疑惑地問:“為什麼?”
“為瞭你。”
田丹聽瞭覺得給徐允諾添瞭麻煩,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她頓瞭頓說:“陪我去個地方。”
“哪兒?”
“到瞭知道瞭。”
徐天披上棉襖,又抓起帽子與田丹走出廂房。早上的風很烈,院子外,幾輛人力車的折疊車篷都放下來擋風。祥子的車有簾子,祥子和一個車夫擠在另一輛沒簾的車裡,徐天上前拍醒祥子。
祥子睡眼惺忪地說:“……少爺?”趕忙從車上下來。
“我爸呢?”徐天問。
祥子指那輛有簾子的車。
“拉我們走。”
“去哪兒啊?”
“西直門小街口,有個鐘表鋪。”田丹回答。
徐天和田丹上車後,徐天對旁邊車夫說:“叫我爸進屋睡。”
風大,祥子小跑著說:“該拉我那輛出來,擋風。”
田丹捂住瞭圍巾,徐天又摘瞭自己的風帽扣到田丹頭上。
田丹感到不好意思,說:“你身上也冷啊。”
“我全乎人,你有傷。”
“以前想過很多次,一大早在北平坐人力車。”
“這也想?”徐天看田丹。
“什麼都想過,就是沒想到旁邊坐的是你。”
“那是誰啊?”徐天問。
“馮青波。”
“你真喜歡他?”
“從1945年到前幾天來北平下火車之前都喜歡。”田丹說著,臉上露出一絲傷感。
“我們去的地方是哪兒?”
“這四年我寫信寄到的地方,馮青波的鐘表鋪。”田丹說著,回想起馮青波給自己描述鐘表鋪的樣子。
“他要在呢?”徐天問。
“他信裡說白天在,晚上回慶豐公寓。”
“在就順手抓瞭他。”
田丹看向徐天說:“你為什麼不殺馮青波?”
徐天被問住,想瞭想說:“我是警察,不是殺人的。”
“如果我們又抓瞭他呢?”
徐天抿著嘴,看向田丹說:“你把他殺瞭。”
田丹縮著身子不吭聲,徐天看著田丹被風吹得通紅的說:“把手伸到袖子裡暖和。”
徐天示范給她看,田丹依言將手套入袖口。“我有手套,忘從監獄帶出來瞭。”
小街還沒行人,鐘表鋪前,祥子停著車問:“是這兒嗎?”
田丹看瞭看,和信上描述的差不多。田丹下車,又四處打量瞭一圈,然後到門前掏出細鐵絲,準備開鎖。但她發現鎖掛著,門是虛掩的。徐天見狀將田丹擋在身後。徐天先進屋轉瞭一圈,裡面一個人都沒有,田丹隨後進來,關上門。
“……不要開燈。”田丹跟要伸手開燈的徐天說。
隨後田丹走到操作臺前,臺子上有細細的灰塵。突然她看到操作臺邊垃圾筒裡的暖水袋,俯身將暖水袋揀出來,放到臺子上。田丹從進來一直是欣奇四顧的樣子,這時眼淚湧瞭出來,但臉上卻是自嘲的笑。
徐天看著田丹的表情變換,問:“你這到底是哭還是笑啊?”
“這裡和我想的一樣……”田丹的眼淚無法遏制,她的身體也在輕微抖動。田丹無數次想象著馮青波在這個屋裡的樣子,坐在桌前給她寫信,用工具修表……可她終究沒親眼看到這些。田丹坐到工作臺前的椅子上,那應該是馮青波坐的椅子。
“為他哭不值當。”徐天幹巴巴地安慰著。
“我對不起爸爸,組織讓我保護好他的。但我喜歡馮青波……人有感情就變傻瞭,他比我厲害,比我強……”田丹仔細呼吸著這個屋子裡的氣息,然後狠狠地跟它們告別。她也為自己的爸爸而哭,因為自己讓爸爸失去瞭性命,她忍不住怨恨自己的愚蠢。
徐天看著田丹有些無措,他真的特別怕女人哭。
“你不要像我一樣,找殺害小朵的兇手時不要情緒化,不然你也會變傻,永遠找不到他……”田丹一直在抹眼淚,看得徐天心裡也泛上酸楚。田丹一邊哭還一邊跟徐天抱歉,說:“再過一會兒就好瞭,最後一次哭,馬上就好……”
“馮青波在柳爺的小樓呢,一會兒過去抓他。”徐天不敢靠近她,又覺得不該什麼表示也沒有,可不知道怎麼表示,隻能尷尬地在原地站著,憋出瞭這麼一句話。
“就我們倆做不到。”田丹用手背擦幹凈眼淚,但眼睛依舊紅腫。
“回去找幫手。”
田丹迫使自己冷靜下來,聲音依舊帶著哭腔,說:“我想好瞭,沈世昌殺和談人士,馮青波是證人,抓他關到京師監獄,再把沈世昌也抓起來交給新世界審判。你以後是警察,金海以後也可以繼續做獄長。”
“抓沈世昌大哥不知道願不願意。”
“先抓馮青波。”田丹說。
“不殺他,你不解氣吧?”
“這才解氣呢,你一定不喜歡我殺人。”
徐天看著田丹慢慢恢復原來的樣子,忍不住松瞭一口氣說:“你想多瞭,話分兩枝兒說,理兒分兩頭講,我抓馮青波因為他殺瞭周老板和你爸,我是警察。可但凡傢裡人死誰手上,警察也攔不著我,我活剝瞭他千刀萬剮。”
“你是說小紅襖嗎?”田丹紅著眼睛問。
“是,隻要讓我找到他。”
北平街道,撿菜的大娘以及一些街坊鄰居將流血的婦女從胡同裡抬出來。風很大,刮起瞭不少塵土,看熱鬧的人都捂緊瞭嘴和臉,有兩個管片警察過來。
流血婦女被送上一輛福記人力車,男女們擁著車走,帶風帽的兇手也在街邊人群裡看。
戴風帽的男人看見剛才半大孩子在不遠處註視著他,隨即轉身拐入胡同。
徐允諾和刀美蘭在徐傢前院站著說話,倆人都非常焦急。徐允諾數落刀美蘭說:“跟你一塊兒睡,都不知道人走瞭!”
“你不是一樣,在門口看著,車把人拉走也不知道。”
“她昨晚說沒說去哪兒?”
刀美蘭想瞭想說:“啥也沒說,看瞭會兒照片就睡著瞭。”
此時,車夫從院外跑進來說:“東傢,金爺來瞭,帶瞭人。”
刀美蘭一聽金海來瞭,懸在心裡的石頭落瞭地,轉念一想,又為難瞭:“這怎麼和他說?”刀美蘭看著徐允諾討主意。
“你進屋,我跟他說。”
“一塊兒說,反正人也不在這兒,他能咋著?”
金海夾著公文包進來,打招呼道:“徐叔,美蘭。”
倆人也不吭聲。
“人呢?我說田丹。”金海問。
“……在屋裡。”
“金海,田丹是自己跑出來的?”徐允諾還是擔心是徐天闖的禍。
“是,估計沒啥牢能看住她。”
徐允諾還是很憂愁,看金海說:“你是踏實人,跟我說實話,往不往回抓她?”
“不抓。”
徐允諾看瞭眼刀美蘭,金海看著他倆的表情繼續說:“我帶瞭五個人在外面,今天她要幹啥我都陪著。”
“你意思是來幫她的?”
“談不上幫,一會兒還有話問她。”
徐允諾看金海說得真誠,拍著金海胳膊說:“官面上的事兒我不懂,就信你。”
金海苦笑瞭一下,這亂世裡他都不知道自己可不可靠瞭。“您也別信我,我也不信我,咱們都信她。”
“可她人沒瞭。”刀美蘭終於小聲說出口。
金海感覺五雷轟頂,急忙說:“不是說在屋裡……”
“一大早和徐天不見瞭。”
金海趕緊去徐天房間,此時徐天和田丹正從外面回來。
“爸。”徐天進院就喊,田丹在後面拿著紅暖水袋,向徐允諾和刀美蘭問好:“伯父,刀阿姨。”
刀美蘭趕緊迎上去,上下仔細打量著田丹說:“去哪兒瞭?”
“能吃瞭嗎爸。”徐天搓著手問徐允諾,金海聞聲從徐天房間出來。
徐允諾瞪著徐天說:“你出去不能說一聲啊!”
徐天訕訕地笑瞭下說:“想讓您多睡會兒。”
“在車裡被叫醒就再也沒睡過!”
金海站在屋門口看著徐天和田丹,徐天轉過頭看見金海,快步走過去說:“……大哥。”
刀美蘭拉著田丹的手說:“趕緊進屋,風這麼大一會兒吹傷身子瞭。”說完,倆人進瞭徐允諾房間。
“大哥您吃瞭嗎?沒吃一塊兒。”徐天臉上帶著討好的笑。
“吃你們的,我吃瞭。”
徐允諾往廚房去,院子裡隻剩下徐天和金海。
“昨晚上見沈世昌瞭,馮青波是沒死。”金海的心情很復雜,徐天驚訝地問:“他告訴你的?”
“沒承認。”
徐天“哼”瞭一聲,說:“沈世昌不是東西。”
“看走眼瞭。”金海坦誠地承認自己的失誤,他在心裡醞釀著計劃。徐天想起這事兒更是心裡癢癢,忙慫恿金海說:“馮青波在柳爺那兒,我一會兒去抓他。”
“把他再抓到你警署?”
徐天想起瞭田丹說的話,他復述給金海:“抓到您獄裡,再抓沈世昌,把兩個破壞和談的反派關一起。共產黨來瞭咱能當獄長就當獄長,不能當回平淵胡同過日子,這樣您跟共產黨也是一頭兒的。”
金海一聽這麼流暢的計劃就知道是田丹想的,他把臉扭到另一邊去,說:“……我不用你們鋪排。”
徐允諾端著托盤從灶間出來,對徐天說:“吃去吧。”
“去吃吧,我院裡站著。”金海把徐天打發走,自己踱到一個避風的屋簷下思考著。
隔著窗戶,田丹看到站在院裡的金海。
“金海不吃嗎?”田丹問徐天。
“他吃過瞭。”
田丹的目光回到照片上,用手指頭點瞭點,說:“拍這張照片的人今天找。”
“怎麼找?”
徐允諾催促倆人先吃飯,刀美蘭拿起兩個饅頭起身出去,屋裡三個人拿起筷子。
院裡刮著風,刀美蘭將饅頭遞給金海。
“拿回去吧,出來前吃瞭。”
“站這兒幹嘛?”刀美蘭還不知道昨晚金海去槐花胡同的結果。
“站會兒……一會兒我跟徐天去抓人。纓子去天橋王石匠鋪子瞭,你到那兒和她碰頭,給小朵挑石頭刻字。”
“要抓誰?”刀美蘭擔心地看著金海。
“馮青波,殺田丹爹的人。”
刀美蘭輕輕地嘆口氣,關切地說:“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有些事兒我沒想明白。”
“跟我說說。”
“都想明白瞭跟你說。進去吧,一會兒徐叔又該出來瞭,我去門口守著。”
刀美蘭拿著兩個饅頭返回屋裡,徐天和徐允諾正在看田丹指著的照片。
“水怎麼瞭?”徐天問。
徐允諾用手指在照片上擦,不解地問:“哪有水啊?”
田丹指著照片,說:“小朵端的盆,灑出來的水。”
刀美蘭也伸過頭去,照片裡小朵端著水盆,有一些水灑出來,灑出來的水的脈絡清晰可見。
田丹肯定地說:“萊卡3D。”
三個人面面相覷,屋門忽然被推開,關山月自顧自進來坐到桌前。
四個人都停下來。
“吃得好嗎?”關山月環視著大傢夥問道。
“您的早飯送後面去瞭。”
“一個人吃不熱鬧。”
徐允諾無奈地說:“您平時不都一人吃?”
“今天不想一人吃。”
徐允諾拿瞭雙筷子放到關山月面前,關山月看著田丹。
田丹沖關山月禮貌地微笑說:“關老爺。”
“徐天新娶的媳婦?”
徐天尷尬地摸瞭摸鼻子說:“不是。”
關山月偏頭看著刀美蘭說:“你新養的閨女?”刀美蘭沒做聲。
關山月又看著徐允諾說:“鐵林收的二房?”
徐允諾一臉崩潰,趕緊招呼老爺子吃飯,說:“筷子放這兒”。
“叫什麼呀?”關山月點點頭,接過筷子。
眾人都不做聲。
田丹小聲地說:“田丹。”
關山月點點頭,一副長輩樣子,接著問:“哪裡人?多大瞭?”
徐允諾看著關山月犯難,打斷道:“關老爺您吃不吃?”
“這麼一大桌人也不叫我,我都吃過瞭。”關山月放下筷子,徐允諾站起來拉著關山月說:“吃過瞭,我陪您溜溜鳥去。”
“上哪兒溜?”關山月提起瞭興趣,徐允諾快走一步給他開門,說:“後院。”
徐允諾拉著關山月從廂房裡出來。徐允諾囑咐他說:“您消停點,這兩天在後院待著,別出來。”
“我愛上哪兒上哪兒,大清的江山是我們傢的……”
“後院都是大清江山,您繞著彎兒溜。”
倆人走後,徐天看著田丹問:“接著說呀,萊什麼D?”
“萊卡3D,1940年批量生產,全世界隻有這個相機快門速度達到千分之一秒,很少人用,普通的照相館根本不會用這種相機。”
徐天和刀美蘭根本聽不懂田丹說什麼。
“我在外國的時候用過。固定光圈下,快門千分之一秒才能把運動中的水拍成這個樣子。除瞭軍方人士和外國記者,普通市民有這種相機的屈指可數,而且應該保護的很細心,買膠卷和配件維修肯定都在固定的地方,北平能調理這種相機的地方不會太多。”
此時,燕三的聲音從院子裡傳來:“天哥!”
徐天開門出去把燕三叫進來說:“三兒,正好,查查哪兒倒換……萊D,等會兒。”徐天說著又看向田丹,田丹還沒來得及說,燕三就喘著粗氣跟徐天說:“天哥,正義路象房胡同又殺人瞭。”
徐天感覺一個雷劈下來瞭。
“三刀,一個賣菜的女的,不知道是不是小紅襖殺的。”
象房胡同廢棄民房的地上有一灘血,兩個警察在驅趕圍觀的人。一個警察撿起地上的刀,哈德門煙頭被人踩來踩去。
胡同裡,揀菜大娘顫顫驚驚地站在一邊,領頭警察問她說:“你最先看見的?”
“孫子先看見。”大娘回答。
“誰孫子?”
“我孫子。”
“叫什麼?”警察繼續問。
“梁大柱。”
警察白瞭一眼她,說:“問你叫什麼。”
“宋觀望”。
警察感覺她是來搗亂的,大娘趕緊解釋說:“宋觀望,觀望觀望。”
警察狐疑地看著她。
“不能叫這名兒嗎?”大娘也很疑惑。
“怎麼一大早,就隻有你看見殺人?”
“我不看見,你們怎麼來?”
警察看看圍觀群眾,又無語地看向宋觀望,嚴厲地說:“問你呢!”
“我這不說著呢……有頭駱駝在胡同裡吃菜!”宋觀望急切地回答,手還跟著比劃。
警察轉身看瞭看,大娘繼續說:“一大早出門倒水,見到頭駱駝在吃菜。孫子去裡頭撒尿,然後就把我領進去,我就見瞭。”
警察還瞪著宋觀望。
“人死瞭嗎?”宋觀望問。
“死不死的不管你的事,走走走,都回傢別跟這兒圍著。”
金海、二勇以及四個便服獄警站在胡同口,看胡同裡祥子和七八個車夫忙亂起來,燕三從院裡小跑出來。
金海向燕三招招手,說:“慌裡慌張的……怎麼瞭?”
燕三跑言簡意賅地說:“正義路象坊胡同又殺人瞭,女的,三刀。”
金海正要說話,看到那邊徐天和田丹從院裡出來,田丹跟徐天說:“你去看現場,我和金海找馮青波。”
徐天往金海那邊看瞭一眼,田丹嚴肅地叮囑他:“快點去,越晚現場痕跡越少。”
徐天六神無主地發愣。
“在鐘表鋪我說什麼?”田丹看著徐天的眼睛問。
“……什麼?”徐天茫然地對上田丹的眼睛,田丹皺起眉頭,慢慢地跟徐天又重復一遍:“小紅襖殺第五個人而你還不知道他是誰。他比你強,不要像我剛來北平時那樣情緒化,不然會變傻。”
徐天看來到近前的金海,喊瞭聲“大哥”,金海拍瞭拍他的背,知道他此刻一定心亂如麻,安慰他道:“去吧,我跟田丹找馮青波,從我手裡放走的,還得我親自抓回來。”
徐天從紛亂的心緒裡努力扯出來一根線,他認真地看著金海說:“您不會把田丹抓回獄裡吧?”
金海看瞭眼站在一邊的田丹說:“不會。”他看著惴惴不安的徐天催促道:“踏實去吧,我這兒五個人呢,少你一個不少。”
徐天聽後看向祥子,說:“祥子,你們幾個拉我大哥和田丹。”
“金爺,上車吧幾位……”祥子說道。
刀美蘭急匆匆地從大門邁出來,把灌瞭水的紅色熱水袋遞給田丹,說:“田丹,拿著。”
田丹看著熱水袋一時沒伸手,刀美蘭索性將暖水袋放到田丹衣服裡說:“捂在衣服裡暖和。”
一旁的金海也看向刀美蘭,說:“我跟田丹去辦點事。”
“當心點別出岔子,一會兒我和允諾去天橋石匠鋪和大纓子會面。”刀美蘭憂心地叮囑道。
“現場在哪裡?”田丹問徐天,徐天半張著嘴很茫然。
“象房胡同。”燕三在一邊急忙說。
田丹站到徐天面前,微微抬頭,直直地看著徐天,用她的情緒穩住徐天的心神:“抓到馮青波,我就去象房胡同,等我。”
鐵林此刻正開車往珠市口去,他叮囑關寶慧說:“別跟徐叔打聽,他看著老好人,脾氣比誰都暴,問你爸。”
“到底要我打聽啥?”關寶慧有些不耐煩。
“徐天在就啥也別問。”
“昨天還讓我別回珠市口,說那不是我傢。”
鐵林聽見又急瞭,急赤白臉地呵斥關寶慧:“那是你傢嗎?你嫁給我瞭!”
“想問啥你自己問不就得瞭,我都不知道你要幹什麼!”關寶慧看他動不動就發脾氣,自己也很火大。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
“那成天忙啥呢?”關寶慧不滿地問。
“一會兒處裡有行動。”
“啥行動?”
鐵林看著車前方過去一輛軍車,說:“不知道。”
“處裡行動,當處長的不知道。”關寶慧小聲嘟囔,鐵林沒說話。看鐵林不言語,關寶慧繼續小聲自言自語:“珠市口啥事兒也不知道,兄弟也躲著,還不如從前呢。”
“你能不能別嘮叨!”鐵林抬高嗓門說道。關寶慧把眼神移到車窗外,還自顧自說:“從前脾氣也沒這麼大……”
警察們把看熱鬧的人驅散,宋觀望拉著孫子縮回自傢關上院門。半晌,柱子又從院門裡出來,跑到廢棄民房邊上張望,哈德門煙頭被一個警察徹底踩進泥裡。
徐允諾和刀美蘭穿戴整齊出門,分別坐上兩輛人力車。刀美蘭問一旁車上的徐允諾說:“關老爺安頓好瞭?”
“門口有夥計看著,給小朵挑完石頭我就回來。”
人力車將兩人拉走後鐵林的吉普車就開瞭過來,關寶慧氣呼呼地下車。
風還是很大,街上時而熙攘,時而寥落。田丹坐在祥子的車裡,棉簾晃動。她捂著紅色的暖水袋,不時能看到街景。
小洋樓裡,馮青波和柳如絲還在面對面吃東西,倆人都沉默著。萍萍蹲在地上收拾昨晚的唱機碎片。柳如絲看著一地碎片,放下筷子,昨日的不快又湧上心頭,煩燥地說:“萍萍別收拾瞭,把樓上兩個箱子拿下來。”
萍萍聽後放下手中的東西往樓上去,柳如絲轉頭看著馮青波說:“我去我爸那兒說幾句話,你肯定不去的對吧?”
“是。”馮青波也放下筷子。
“那你在這幹什麼呢?”柳如絲挑瞭挑眉毛,馮青波沒吭聲,柳如絲又說:“不如趁這空去京師監獄一趟跟田丹見見面,想殺她順手殺瞭,回頭咱們機場匯合?”
馮青波還是沒說話。
“監獄你想進還是能進的,原本怕她知道你不是東西,現在她都讓徐天抓你瞭,身份也不用瞞瞭,但進去出不來怎麼辦?”柳如絲拿出粉盒一邊塗口紅一邊說:“我可是等著你和田丹要死要活之後,再跟你過下半輩子呢!”
萍萍費勁地提著兩件行李從樓梯下來,柳如絲吩咐萍萍到門口叫個車,把東西裝上去。
“看著我。”柳如絲語氣平靜,馮青波抬眼看柳如絲。
“我欠你什麼嗎?”
馮青波看著柳如絲抱歉地說:“我欠你。”
柳如絲最生氣他這副模樣,說:“還來這套……指使瞭你四年,實際上是我爸指使的,我覺得你不容易,我欠你的明白嗎?……但我救瞭你幾次?以命相報,也得我願意接著,我現在不接瞭,你命還是自己的,我們兩不相欠。”
萍萍此時跑回來問柳如絲:“姐,叫幾輛車?我跟您去嗎?”
“兩輛,帶上你的東西。”
萍萍瞟瞭馮青波一眼出去,柳如絲繼續說:“馮青波,我爸說得對,你是條瘋狗,我不陪你瘋瞭。到最後再說點兩不相欠的話,你自己都沒明白,你實際上是不想活瞭。”
“為什麼?”馮青波知道,柳如絲說得對。
“你從小沒爹媽,黨國就是你爹。現在你爹要完蛋瞭,一輩子跟狗似的,就1945年春天假模假式像個人活過。你的命早被田丹收瞭,從那年春天起你就是個死人。”外面的萍萍正往車裡吃力地拎箱子,柳如絲盯著馮青波索性把心裡話全部倒出來:“我爸要投共,謝謝你不殺他,但別說是因為我救瞭你看在我的情份,我在你眼裡算個屁!華北剿總整個兒都要投共瞭,師長以上就好幾百,你殺得過來嗎?……去找田丹吧,她死不死我不知道,你肯定死也沒人收屍瞭,對你挺合適的。”
萍萍進來搬完行李跑進來說:“姐,車叫好瞭。”
柳如絲最後看瞭馮青波一眼,她的眼神裡充滿絕望,說:“一宿到早上,想明白瞭直犯惡心,我柳如絲怎麼會對個死人上心呢?”
馮青波聽柳如絲不斷挑最紮心的話說,心裡也不好受,他知道這些年是自己對不住柳如絲,但他沒辦法。馮青波不知為什麼,看著柳如絲慢慢說出瞭一句:“你不回來瞭?”
柳如絲停瞭半天,眼淚在眼圈裡蓄滿又退回去,她冷硬著心說:“兩不相欠,聽不懂嗎?”
“晚上幾點的飛機?”
“……你不要來瞭。”說完,柳如絲大步走出去,她怕自己走得慢瞭會說出其他的話,這次她真的不想再留戀瞭。
風將車簾子掀開一道縫,田丹扶著棉簾,看到柳如絲和萍萍分乘兩輛人力車從胡同出來。柳如絲臉上掛著淚。車簾子忽然被人從外掀開,田丹被這一掀嚇瞭一跳,她看著面前說話的金海:“那是姓柳的,馮青波女人,要抓嗎?”
“先抓馮青波。”田丹穩瞭穩心神。
“不知道他還在不在裡面。”
“他在。”田丹篤定地說。金海註視著田丹,她此時看起來很冷靜,金海忽然很好奇,說:“像你這樣的人,撒謊之前眼睛會往左上劃嗎?”
田丹看著金海的眼睛說:“我是什麼樣的人?”
“原本我以為沈世昌是高人,你才是。”
田丹臉色仍然沒有血色,她揚瞭揚嘴角說:“我是普通人。”
“你爸是馮青波殺的?”金海問。
“是。”田丹抿瞭抿嘴。
“沈世昌讓馮青波殺的?”
“是。”
金海註視著田丹的眼睛,田丹目光平靜地敘述道:“我來北平之前,還有兩批和沈世昌接洽和談的人也是他殺的,以和談的名義,誘捕和談的人。現在沈世昌想洗白。”
“你這樣的人要麼從不說謊,要麼就是說習慣瞭。”田丹蹙瞭蹙眉,金海將心裡的想法和盤托出:“你和沈世昌的事情我插不插手沒想好,現在幫你抓馮青波,是因為我有話要問他,他和柳如絲還欠我一筆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