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田丹完全掀開棉簾,跟金海確定瞭柳如絲的那棟小樓。田丹抿瞭抿嘴,隻身往小樓去,金海皺著眉頭在後面說:“你一個人?馮青波不好弄。”

“我要先看看。”田丹頭也沒回,鬢發散亂地走在風裡。

柳如絲小樓的院門沒有鎖上,被風刮得一晃一晃。柳如絲和萍萍離開瞭,小樓裡隻剩馮青波一人。他看著柳如絲離開,在原地站瞭一會,又起身上樓梯,去梳妝臺拿起那隻琉璃柄電話撥號。院子下面,風吹著門,聲音一聲一聲地響。

沈世昌傢的電話在響,七姨太接過來,聽是馮青波的電話,趕緊出門去喊沈世昌。此時長根扶著車門,沈世昌正要上車,看見七姨太從門裡跑出來,邊跑邊喊:“老沈,馮先生電話。”

沈世昌聽後皺瞭皺眉說:“馮青波?”

七姨太點瞭點頭,沈世昌走回客廳接起電話。馮青波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看在我這麼多年為你賣命的份上,讓我見田丹一面。”

“……小四呢?”

“通知金海,他聽你的。”

“不行。”

“她在獄裡能知道我殺瞭田懷中,一樣也可以知道背後是你指使的,讓我見她一面。”

沈世昌對他喪失瞭最後的耐心,喊道:“叫我女兒聽電話!”

“她去你那裡瞭。”

“馮青波,最後說一次,今天晚上和我女兒走,不然就是你自己不想活瞭。”

“是的。”馮青波內心已然瘋狂,沈世昌索性掛瞭電話,對七姨太說:“小四等下過來,留住她,不要讓她走。”

七姨太看他發脾氣,慌亂地應著。沈世昌從屋裡大步走出來坐到車裡,七姨太不放心地在後面跟著。沈世昌也不回避七姨太,臨上車前冷著臉跟站在車旁邊等他的長根說:“把我送到參議會樓,帶人去東交民巷,把馮青波做掉。”

往常沈世昌從不當著七姨太的面說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七姨太平素見慣瞭慈眉善目的沈世昌,都忘記瞭他本來就是個殺伐決斷的人。她忍不住用手攥著披肩的流蘇。

長根低頭應瞭一聲,關上車門,坐入前座。

田丹雙手捂著暖水袋,一步步走入巷子,金海以及五個獄警在她身後遠遠跟著。

小洋樓院門被風吹得一下一下地開合,田丹走進院門,她用眼神示意金海他們留在門外。田丹走進客廳,她打量瞭一下四周,抬頭看瞭看樓梯,伸手去試桌上湯碗的溫度。

馮青波愣在梳妝臺前,他抬頭定定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慢慢地,鏡子裡的馮青波警覺起來,他目光一點點燃燒,站起來往房外走。

馮青波出瞭大房,下樓梯。客廳裡沒有人,馮青波經過餐桌,去樓下自己房間。他從枕頭下面取出匕首,等再到客廳的時候,目光被一抹紅色吸引,餐桌上擺著那隻紅色暖水袋。

馮青波怔瞭片刻,沖出院子,院子裡無人,沖到巷子,巷子裡無人。馮青波再沖回小樓,樓上樓下瘋狂一通地奔走,也沒有看見人。馮青波喘息著,一刀紮向暖水袋,水汩汩地漏出來,還冒著熱氣。馮青波強壓著自己快要跳出來的心臟去房間,匆匆穿瞭件青佈長衫,圍上圍巾往外走。

田丹又坐回祥子那輛車裡,金海和幾個獄警在車邊。金海覷著她的神色問:“不抓瞭?”

“等等,他隻剩一個人瞭。”田丹攏瞭攏圍巾,遮住瞭她大半張臉,金海看不出她在想什麼,便轉過頭去盯著巷子。巷子口那頭,馮青波頂著風出來,被憤怒燃燒的他完全沒有平日的警覺,隻往自己要去的方向大步走著。田丹一直在看他,眼神復雜,但不憤怒。

金海示意手下人跟著馮青波,馮青波一路疾行,人力車混雜在街面上。沉悶的一聲爆炸傳來,行人瞬間仿佛被暫停瞭一瞬,隻有馮青波一人充耳不聞,依舊疾行。

另一邊,閻若洲坐在吉普車副駕駛座。鐵林和特務們從胡同裡撤出來。特務四散,跟著鐵林的四個特務擠進吉普車後座,鐵林發動車子。

鐵林問:“炸的誰傢啊?”

“何思源。”

“是我一個人不知道還是大傢都不知道。”

“就你不知道。”

鐵林不滿地停下擰鑰匙的手:“到底你是處長還是我是處長。”

閻若洲蔑視地看瞭眼鐵林說:“誰也沒把你當處長。”

鐵林扭頭往後看瞭看,擠在後面四個特務雖然沒說話,但都見怪不怪。

閻若洲催促鐵林開車,鐵林青著臉啟動吉普車。

徐天和燕三喘著氣到達象房胡同,民房外面圍瞭許多人。徐天直愣愣地撥開人往裡擠,剛才問話的那個警察攔著他,說:“別往裡進。”

“我白紙坊警署的。”說完徐天又要往裡闖。

“你說是就是?”

徐天看燕三說:“三兒帶警徽瞭嗎?”

燕三摸瞭摸兜裡:“沒帶。”

“我說是就是。”徐天煩瞭,警察也煩,“是也不讓進,前門樓子管不著胯骨軸子。”

徐天瞪著眼睛說:“找不自在?”

“說啥呢,一邊兒去。”

徐天眼看就要急,扭頭看著燕三,燕三躍躍欲試地也看著徐天。徐天閉眼睛鎮定瞭一下,對自己說:“我不情緒化,火頂腦門死得快。”

徐天退出人群,燕三也跟著退出去。

鐘表鋪的門被馮青波大力推開,他火頂腦門進入店鋪,困獸一般,可鋪內依舊無人。

田丹坐在祥子的車裡,在鐘表鋪對街看著。金海在車邊問:“動手嗎?”

田丹看著半開半合的鋪門沒說話。四個獄警還沒走到鋪門,馮青波就從鋪內疾步出來,四個獄警趕緊分散開。一個路人與馮青波撞瞭個滿懷。路人挺強壯,推瞭一把馮青波,被馮青波反手一記上勾拳擊中咽喉。眾目睽睽之下,路人蹲下軟倒在地,就在幾個獄警眼前。

金海從車裡拿瞭公文包準備過去,田丹按住公文包,向金海搖瞭搖頭。馮青波並沒走遠。他走到街角公用電話前,提起聽筒,五個獄警扭頭看向金海,金海看田丹。

田丹喃喃自語:“從來沒見過他這樣。”

“抓嗎?”金海問。

“再等等。”

鐵林在處長的小辦公室裡坐著,大辦公室亂哄哄地冒著煙。鐵林出來,看見是閻若洲和兩個組長在燒文件。

鐵林問:“幹啥呢?”

閻若洲輕描淡寫地說:“北平站要撤瞭。”

“都沒通知我……剛炸瞭北平和談領頭的何思源傢,保密局北平站就撤?”

閻若洲忙著燒文件,也不搭理他。鐵林咬著牙繃瞭一會兒,抬腳將閻若洲踹倒在地。

“給你臉瞭,真當自己還是處長呢!”

閻若洲跳起來要打鐵林,被鐵林拔出槍頂著。

鐵林舉著槍來回指著燒文件的幾個人喊:“誰撤?誰說保密局北平站要撤,動搖軍心,黨國江山固若磐石,燒什麼呢,不許燒瞭!”

閻若洲惱火地原地嚷嚷:“你什麼都不是,傍著個娘們兒來說情,站長跟人客氣知道嗎?”

鐵林聽不明白,閻若洲從文件裡翻出一頁摔到他臉上,厲聲說:“看清楚!北平站二處四組鐵林!組長馬天放,處長閻若洲,保密局北平站的處長國防部在冊,你從來都是個組員,北平站撤瞭就是個前組員,誰也記不得你。去那辦公室去坐著吧,回頭連這樓都空瞭!”

鐵林從臉上扯下文件看,氣得手都在抖。閻若洲將他手裡的那頁文件扯過來扔入火裡,鐵林怔著。

小林過來說:“處長,您電話。”

鐵林說:“我?”

小林不說話看著他,鐵林往小辦公室去,小林指瞭指遠處的公用電話說:“鐵處長,那邊兒。”

鐵林火上頭地向公用電話走去,拿起聽筒:“我鐵林。”

馮青波在電話另一邊低吼:“田丹到底死沒死?”

鐵林那邊一時沒聲音。二勇就在馮青波身邊,馮青波完全沒有在意,繼續說:“問你呢!”

“沒死。”

“她在不在京師監獄?”

“在,好好兒的,住得舒舒服服。”

馮青波的痛苦此時暴露無遺,他嗓音嘶啞地吼道:“為什麼沒有殺死她!”

“我日你大爺馮青波,有種你自己去獄裡殺,真他媽當我是條狗啊!光跟我耍橫,有本事去跟我大哥耍橫,去跟二百多獄警耍橫去,你在哪兒?我他媽現在就過去弄死你……喂?喂!”鐵林已然瘋狂,將聽筒狠狠砸上叉簧。馮青波離開公用電話,低頭疾行。

對街,二勇跑回來。金海問:“他給誰打電話呢?”

“不知道,他問田丹在不在咱監獄,還問死沒死。”

金海回頭看著田丹,田丹垂下眼睛,看著圍巾上冒出一個小小的毛線頭,說:“他要去監獄。”

二勇說:“那不省咱們麻煩瞭?”

金海招呼大傢上車,車夫們動起來。

燕三托著徐天上墻,徐天在墻上走瞭一段,燕三在下面跟著,徐天將燕三拉上墻,兩個人翻入墻另一側,一個警察靠在雜物裡抽煙。

徐天和燕三翻墻而入,警察夾著煙很驚訝地問:“你們誰呀?”

徐天不願多理他,隻說:“白紙坊警署的。”

“出去出去。”

“外頭圍著裡頭看著,等誰呢?”徐天問。

“等我們頭兒。”

徐天伸手將警察嘴裡的煙屁股拿下來看,問道:“什麼煙?”

警察要往外面去,徐天大喊:“別動,我們待會兒就走,敢聲張就打你。”

警察僵著,燕三說:“天哥,剛在外面沒來得及說,還想誇您長進,脾氣不暴瞭呢。”

“什麼煙?”徐天死盯著警察,警察有點心虛地縮瞭縮脖子說:“你管得著嗎!”

徐天瞧著一地的血和一地腳印,問:“人抬哪兒去瞭?”

“聖心醫院。”

徐天吃驚地看著警察說:“沒死?”

“抬走的時候還有氣兒。”

徐天緊張地問:“穿紅襖瞭嗎?”

警察懊惱地喊:“你們到底是誰啊!”

“警察!跟你一樣。”徐天的聲音比警察還大,警察又想往外跑,徐天一把揪住他,警告說:“別動啊!冷靜,不許情緒化,要不然我真急瞭。”

“誰冷靜,松開!”警察推徐天的時候,兜裡掉出一包哈德門香煙。

徐天揀煙,眼神陰沉起來,問:“你的?”

警察衣服領子都歪瞭,不服地說:“我的。”

“你剛剛抽的就是這煙?”

警察一臉不耐煩地說:“撒手……”

徐天掐住警察脖子,惡狠狠地問:“再問一遍,這煙是誰的?”

“來的時候就扔在這兒。”

“扔這兒撿起來就抽,你是警察嗎?這是兇手的煙!”

“自己人啊,別誤會……”

“現場還有啥?”

“還有把刀,外面那兄弟拿著。”

“腳抬起來,讓我看你鞋底。”

警察無奈抬起腳,徐天幹脆地脫瞭他的鞋。“除瞭兇手和抬走的,還有多少人進來過?”徐天接著又問。

“我怎麼知道?”

徐天一臉怒火地喊:“這兇殺現場,你是警察你不知道?三兒!外頭看著,誰進來弄誰。”

“還是要弄啊?”燕三苦著臉說。

馮青波疾步拐入一條胡同,六七輛人力車隨後跟來,二勇說:“這不是往監獄去的路。”

田丹下車,看瞭看四周,朝金海示意開始抓捕。

金海說:“二勇,你們仨那頭堵,我從這兒進。”二勇領著兩個獄警跑開。

“巷子還有出口嗎?”

金海想瞭想說:“北平死胡同少,四面通,在西直門鋪子就該抓。”

田丹進入胡同,金海領著兩個獄警追上田丹。金海跟田丹說:“您稍後,有我們就行。”

華子傢附近,馮青波一戶一戶看著。華子正在傢鏟煤,抬頭看見馮青波走過來,他愣著還沒反應過來,便被馮青波推入廂房。華子媳婦發出驚叫,馮青波一手拿著匕首,一手關瞭房門。華子抄東西砸向馮青波,馮青波用不執匕首的單手擊倒制服華子。華子驚懼地坐在地上喘氣。

華子說:“……我沒招惹你。”

馮青波手執匕首說:“帶我去監獄。一個小時之內回來可以救你妻子,你死她也活不成。”

華子驚恐地哆嗦著問:“……啥意思?”

金海四人沿胡同往前,一名獄警跟金海說:“老大,華哥住這兒。”

“華子?”

“就前頭拐彎。”

金海回頭看田丹說:“馮青波知道華子傢,之前我讓華子跟蹤過他。”

田丹說:“他還是要去監獄。”

金海一行加快步子,拐過胡同,與二勇三人撞見,問:“沒見人?”

二勇搖搖頭,金海問:“華子住哪個院兒?”

獄警帶路,田丹和金海一夥進入雜院,四下無人。華子傢的屋門上掛著鎖,田丹掏出先前準備的細鐵絲捅入鎖眼撥開鎖。眾警目瞪口呆。

門開,眾警隨田丹進入廂房。華子媳婦的脖子被一根繩吊在房梁上,嘴裡塞瞭佈,腳尖點著圓溜溜的米缸,努力堅持著,驚懼的淚掛在腮上。

金海大喊:“解下來!”

華子媳婦被解下來,驚魂未定地說:“去獄裡瞭……”

華子和馮青波一前一後從胡同走出來,馮青波低聲說:“無論發生什麼,我都可以兩秒內取你性命。”

華子戰戰兢兢地回答:“知道。”

“我見到田丹,你就可以回去救你妻子。”

“進監獄你怎麼出來?”華子問。

“走快點。”

馮青波落後華子一步,他走得很迷茫。有幾次華子走快瞭,與馮青波拉開距離,不得不又放緩步子。

田丹坐在祥子的人力車裡,她看著北平街頭來來往往的行人,眼裡有些晶瑩淚光。

金海讓獄警抄近道回監獄候著馮青波,田丹轉頭,看著金海說:“那你也回去吧。徐天在兇殺現場等我,天黑之前我和他到監獄。”

“您要回獄裡?”金海吃驚地問。

“總要讓馮青波看到我。”

金海問祥子殺人的地方在哪兒,祥子說在象房胡同。

“我讓人把囚車開象房胡同接徐天,你回獄裡不能從大門進去。”田丹點瞭點頭,金海看著田丹隨時要暈倒的虛弱樣子,問:“你行不行啊?”

田丹朝他笑瞭笑,說:“行。”

象房胡同那灘血前有兩隻相對深一些的腳印,腳印已經被破壞瞭一半,但能看出比周圍的深。徐天拿著警察的那隻鞋,蹲到那雙腳印前。他將警察的鞋子扣上去,正合適。鞋印泥裡露出一點白色,徐天用手指挑出來,是枚煙頭。

“……這不是我抽的。”

徐天充耳不聞,他捏著煙頭,直愣愣看眼前那灘血。他仿佛看到躺在亂草裡的小朵,雙目絕望,刀刺入身體,鮮血流淌,順著血跡,一支煙亮著火,噴出煙霧。

燕三的聲音和外頭那個警察的聲音交織著傳進來,“真是白紙坊的,前頭一個被殺的人在我們管片,我叫燕三!”

幾個警察推著燕三進來,燕三扭頭喊:“天哥,我攔不住……”

原本在屋裡的警察也來勁瞭,也喊道:“翻墻進來的,還把我鞋脫瞭。”

徐天扭頭盯著領頭警察問:“刀呢?”

領頭警察狐疑地看他說:“真是白紙坊的?”

徐天喊:“刀。”

一名警察從兜裡掏出那支形狀奇特的刀,徐天起身將鞋扔還給警察,又問他:“這盒煙,抽瞭幾支?”

“一支,剛拆封的。”

“誰先看見殺人的?”徐天又問。

領頭警察說:“一半大孩子。”

“叫過來。”

領頭警察不滿地說:“兄弟你管得有點多瞭吧?”

“把人叫過來,這兇手是小紅襖。”徐天大喊,領頭警察一愣,說:“小紅襖?”

“八天前剛殺瞭我女人。”

警察們面面相覷。

“別動這倆腳印。”說著,徐天拿過警察手中的刀向外走。領頭警察招呼旁邊的小孩說:“你,過來。就這孩子先看見的。”

半大男孩目光閃爍地打量著徐天,徐天看著男孩說:“殺人的看見瞭?”

“我去撒尿時看見的。”

徐天將手裡的煙給男孩看,問:“他是在抽煙嗎?”

“還想再抽。”

“往哪兒跑瞭?”

男孩搖搖頭,說:“沒看見。”

徐天放棄從孩子中得到線索,往胡同外走,看熱鬧的人成群地跟在徐天後面。徐天走,看熱鬧的人也跟著走,徐天停,他們也停。徐天無奈地看看地上盡是他們踩出的雜亂腳印,毫無頭緒。

“後來我還看見他。”男孩突然開口,徐天吃驚地問:“後來?”

“他回來,又走瞭。”

“往哪兒去瞭?”

男孩指著胡同另一個方向。

徐天隨著男孩走,在曲裡拐彎的胡同裡穿行。男孩領著徐天和燕三從胡同出來,在一個茶水攤附近停下瞭。

“到這兒不見瞭。”男孩說。

徐天環顧熙攘的街市,沮喪和怒火在他心頭交織著。旁邊上是個茶水攤,夥計招呼停住腳步的一行人,說:“大冷天兒的熱水熱茶!”

徐天轉身看著夥計和鋪子裡的人,眼睛裡像是要噴火。

和往常一樣,監獄的大門緊閉著,馮青波和華子走到小門前。馮青波將圍巾卸下來,一頭在華子腕上纏死,一頭自己在自己掌中繞瞭兩圈,然後脫瞭長衫搭在自己和華子連結的手之間,匕首換到右手,縮入衣袖。

華子叩門,小門打開。監獄院子裡也一切如常。風刮著,馮青波和華子穿過院子,往首道門禁走去。

馮青波低聲道:“說錯一句話你就得死。”

華子努力讓自己保持正常,一路上跟獄警們點頭打招呼。首道門禁打開,華子和馮青波進去。華子讓獄警開門,獄警看著馮青波問是誰,華子略帶緊張地回答:“老大的客人。”

“老大不在啊。”

“我先帶人過來。”華子表情有些微妙。

獄警猶豫著,看華子和馮青波之間用長衫遮住的手。華子不耐煩地催促道:“趕緊的。”

獄警打開向裡的門,馮青波和華子向裡走。兩邊是監舍,那個給二人開門的獄警跟著過來。馮青波和華子到達下一道門禁,門禁處的獄警和華子打招呼,也問跟著他的這個人是誰。

華子隻能又說一遍:“老大的客人。”

跟著的那個獄警已到瞭身後,他感到華子有些異樣,問:“華哥,您沒事兒吧?”

華子咬著牙說:“沒事。”

第二道門禁裡的獄警打開門,馮青波和華子進去。獄警問華子:“您去哪個號子?”

“十七呢?”華子問。

“在最裡面。”

華子和馮青波往裡走,前兩道門禁的獄警都在後面跟著。馮青波在華子耳旁說:“讓他們走。”

華子停下來喝斥道:“跟著我幹什麼?”

兩個獄警站住,華子不耐煩地讓他們哪來回哪兒去。

獄警們警惕著看著馮青波,華子揮揮手不耐煩地說:“老大的人你們問得著嗎?回去。”

兩個獄警留在原地,華子和馮青波繼續往裡走。華子將另一隻手背到後面,向兩個站著的獄警打手勢,示意跟上。兩個獄警等馮青波和華子拐過去,各自抽出警棍。通道越來越狹窄清靜。

馮青波邊走邊觀察,問:“田丹關在哪裡?”

“前面,再過道門禁。”

“別找死。”

“剛換,以前關親王的,進去就一間牢。”

臨近下一道門禁,又一個獄警站在門禁外,獄警見華子打招呼道:“……華哥。”

華子瞥瞭眼獄警,說:“打開,老大的人進去見田丹。”

獄警打量著兩人之間的長衫,打開門禁。華子側身讓瞭讓,馮青波自然先進瞭門,華子突然將鐵門合上,連結兩人的長衫掉落,門把圍巾夾住。馮青波和華子一個門裡一個門外。

華子死死拉著門,朝獄警們喊:“頂住門,頂死瞭!”

兩個獄警從後趕過來。

華子說:“叫人!快叫人!”

馮青波在裡面嘗試瞭一下推開鐵門,隨後立即放棄。他松開圍巾快步沿通道往裡走。

門外,華子大聲催著:“去叫人啊還站著幹啥!”

幾個獄警一動不動,華子心急大喊:“啥意思?”

大批獄警手持警棍悄無聲息地沿通道過來,堵死瞭馮青波退路,十七在牢房門口,看到馮青波過來。馮青波亮出匕首。

馮青波揮瞭揮匕首說:“開門。”

十七連猶豫都沒猶豫便打開瞭門,囚室露出本來面目,馮青波走進去。

他沒有看到田丹,馮青波嘴角一點點牽起來,一個苦笑還沒有形成,腦側便傳來破空聲響,馮青波躲過砸來的警棍。牢房內側埋伏瞭二勇帶領的十幾個獄警,一張大網撒來,將馮青波裹在網裡。馮青波在網裡竭力掙脫,躲閃警棍,不時擊倒接近過來的獄警。馮青波用匕首將網子割開一道口子,掙脫出來,但匕首纏在瞭亂網之中。更多的獄警沖進來,馮青波被打得一頭血,嘿嘿地笑著,像一個瘋子。獄警接二連三地出擊,馮青波最終被眾警死死壓制住。

金海來到和往常一樣的監獄,獄警們向他問好。金海走進小鐵門,經過院子,走入首道門禁。

華子、二勇一夥正從獄裡往外走,正看見金海,華子急得眼淚要流出來,抱著金海胳膊說:“老大,我媳婦還跟傢裡吊著呢!”

“解下來瞭。”

華子不可思議地看著金海,金海說:“沒事瞭,跟二勇開上車回傢看一眼。”

華子崩潰地大喊:“原來你們都知道啊!”

金海瞪著華子,華子挪開自己的目光。

“送完華子回傢,再到象房胡同接人。”

二勇問:“接誰?”

“徐天在那兒。”說完,金海經過側門,進入辦公區。

石匠鋪子的院子裡堆著各種石頭。石匠用筆蘸飽墨,在紙上寫瞭“賈小朵”三個字。徐允諾、大纓子和刀美蘭都歪頭看著,不大滿意。石匠將紙扔到一邊,那兒已經有無數賈小朵的字樣,石匠拉開架勢準備繼續寫。

刀美蘭問:“您是刻石頭的還是寫字的?”

“刻石頭的。”

“那石頭上的字怎麼樣?”

“我字兒寫得不差。”

“沒說您差……”

“您要麼試試柳體?”

徐允諾說:“美蘭,挑一幅,王師傅的字兒正經不錯。”

石匠說:“天橋早市倆大獅子底座的字兒都我寫的,石頭年份再老點,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乾隆爺手筆呢!”

大纓子拎起一張,說:“我看這幅不錯,秀氣,像小朵。”

刀美蘭不說話,大纓子也不敢說話瞭。石匠不耐煩地說:“碑上啥字您作主,墓裡埋的是您閨女。”

大纓子看石匠說:“怎麼說話的?”

“要不您親筆寫?”

刀美蘭看著徐允諾說:“我哪會寫字。”

徐允諾說:“我拉車的,字也不行。”

刀美蘭喃喃道:“早知道讓田丹寫瞭。”

“有人寫就行,不急,回頭拿字過來。”

刀美蘭說:“我急,冷窖裡放八天瞭,就這張,明天就用碑。”

“得嘞您哪!”

三人從鋪子裡出來,刀美蘭擔心地看著徐允諾說:“也不知道他們那邊怎樣瞭?”

“田丹跟金海壓陣錯不瞭,天兒那邊別有岔子就行,這小子沒一天不出妖娥子。”徐允諾無時無刻不擔心兒子,大纓子聽話隻聽前半句,吃驚地問:“我哥跟女共黨一夥瞭?”

“世道要變瞭,國黨那群人不得人心。剛來的路上還說何市長一車人出城找共產黨談去瞭呢。”徐允諾看大纓子說道。

“我聽說今兒一早何市長傢被炸瞭。”

“炸瞭怎麼出城?”

“沒炸著他唄!”

“纓子,下午陪我去司法處,我不會寫那單子。”刀美蘭說著,想到小朵心裡就不是滋味。

“小朵今天領出來?”大纓子問。

“昨天去問瞭,前天寫單子摁手印,第二天領人。”

大纓子點頭,三個人沿街走出去,刀美蘭跟大纓子說:“我回傢換身兒衣服。”

“昨晚你跟女共黨一起睡的?”

“人傢有名字,叫田丹。”

徐允諾跟兩個女人說:“我不跟你們一路,我得回珠市口伺候關老爺吃午飯。”

徐天傢裡,關山月和關寶慧待在屋裡。關山月時不時扯著嗓子喊:“到飯點兒瞭!”

“越喊越餓。”關寶慧靠在椅子上,怏怏地說。

“允諾呢?”關山月問。

“您喊一聲。”

“徐允諾!”關山月扯著嗓子又喊。

關寶慧苦笑著看關山月說:“爸,咱這麼些年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也沒覺得不合適?”

“徐允諾是咱們傢包衣。”

“您到底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關山月躬著身子湊近關寶慧說:“你糊塗瞭吧?我心裡明鏡兒似的。”

關寶慧無奈地撇撇嘴說:“咱傢早敗瞭,徐叔自己是東傢。”

“他命是我救的。”

“要管您一輩子?”

“以後得機會我還救他,一輩子我都救他。”

關寶慧看著關山月說:“幸虧我嫁走瞭,要不然也天天在這兒吃閑飯。”

“跟二房見上瞭嗎?”關山月又湊近她問。

“啥二房?”關寶慧一臉疑惑。

“還不知道呢?不知道我不說。”關山月直起身子擺擺手,關寶慧盯著關山月問:“你能說出個啥?”

“大老爺們遲早的,我見過瞭,長得不錯,就臉太白身子骨太虛的,沒準兒是個病秧子。”關山月十分有把握地評論,關寶慧越聽越迷糊。

徐天傢門口還剩些車夫,聚瞭一些小耳朵的人。鐵林開著吉普車,陰著臉從車裡下來。他瞟著小耳朵那些手下,走進後院。

關寶慧“哼”瞭一聲說:“給他十個膽兒,我都沒整明白,還有力氣整二房?”

關山月說:“那就是徐天娶瞭媳婦。”

“到底誰啊?”

鐵林不知何時已經進來,跟著問:“誰啊?”

關山月讓關寶慧問鐵林,關寶慧對鐵林說:“問你。”

“誰啊?”鐵林眨瞭眨眼看著關寶慧,關山月手叉著腰站在地上,說:“都一桌吃飯瞭,昨晚上跟誰睡的?”

“誰跟誰一桌吃飯?”鐵林還一頭霧水,關山月捋瞭捋胡子說:“允諾、美蘭、金海、徐天。”

“啥時候?”

“今天一大早,我進屋才給我擺雙筷子。”

“還有那女的是誰?”關寶慧問。

“想不起來瞭。”

“爸,這大喘氣兒的,到底有沒有譜啊。”

徐允諾回到傢,看著堵在門口的幾個精壯漢子。他皺緊瞭眉頭,猜測出應該是小耳朵的人找來瞭。徐允諾發愁地走進院子,走瞭一半又返回來,還是向門口的跳子招瞭招手。

跳子向徐允諾走瞭過來,徐允諾問:“幹啥呢?”

“等徐天。”跳子回答。

“等著瞭呢?”徐允諾直視跳子。

“收拾他!”

“你們是小耳朵的人?”

跳子不吭聲。

“先收拾我。”

“爺發話不帶傢裡人,就收拾徐天。”

“小耳朵在哪兒,帶我去找他。”

跳子一時沒吭聲,徐允諾上前拉住跳子說:“走,現在就去。”

跳子站著不動,說:“爺在獄裡關著。”

徐允諾怔瞭半天,也暫時想不出其他法子,轉身進院子裡。

鐵林著急地看著關山月說:“爸,您再想想那女的叫什麼?”關山月坐在炕邊上低著頭不看他,說:“不告訴你。”

“長什麼樣?”鐵林循循善誘,他直覺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關寶慧訕訕地打岔:“說你娶的二房。”

鐵林著急地瞪她一眼。“一個病秧子。”關山月突然說道。

徐允諾在前院喊:“關老爺,餓瞭嗎?”

關山月扭過頭朝窗外喊:“飯點兒都過瞭!”

鐵林徹底失望,他招呼關寶慧回傢,“公事兒忙完瞭?”關寶慧站起來隨他往外走。

“田丹。”關山月突然說道,鐵林愣在原地,回過頭看著關山月。

“你們跟這兒吃嗎,允諾回來瞭。”關山月站起身張羅,鐵林匆忙拉起關寶慧說:“不吃瞭,我們回傢。”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