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徐允諾端著個托盤從灶間出來,迎頭踫上鐵林和關寶慧,鐵林不得不停下來跟徐允諾打招呼,徐允諾不動聲色地觀察鐵林的神色,問:“你啥時候來的?”徐允諾生怕田丹的事被暴露出去,鐵林笑得一如既往,說:“我剛來,接寶慧回傢。”

“寶慧啥時候來的?”

寶慧趕緊接話:“一早,你們都不在。”

鐵林假裝隨意地問:“天兒呢?”

徐允諾心裡一緊,說:“辦事兒去瞭。”

“啥事兒?”鐵林故作關心,徐允諾說:“跟美蘭和大纓子一起找石匠刻字兒。”

“刻字?”鐵林不解地問。

徐允諾一臉不悅地說:“你還是這傢的嗎?”

鐵林怔瞭一下,說:“我覺得是啊!”

“給小朵刻碑,下午美蘭和纓子去司法處簽字領人,明天入土。”

鐵林這才反應過來,假裝愧疚說:“……這是大事。”

徐允諾皺著眉頭往裡院去。“司法處要不要我打招呼?”鐵林在身後問徐允諾。

徐允諾一邊走一邊連頭也不回地說:“不用……”

“徐叔,門口那些人是誰啊?”

“……小耳朵的人,說是要收拾天兒。”

“不用擔心,我去轟走他們,沒跟您說呢,我現在是處長瞭。”

徐允諾繼續往裡院走,不以為然地說:“轟去吧。”

鐵林看著徐允諾不把自己當回事兒的樣子,心裡很不忿,他和關寶慧出來徑直上車,壓根沒搭理小耳朵手下那些精壯漢子。

“不是說轟人嗎?”關寶慧問鐵林。

“我能轟誰?一大早徐天和大哥在這兒一桌吃飯,要幹啥呢?他們把我轟走瞭明白嗎?”

關山月在屋裡拿起筷子吃飯。徐允諾坐在桌邊發呆,關山月停下筷子說:“你吃啊?”

徐允諾一臉心事,說:“按倒葫蘆浮起瓢,老是不消停。”

“幾個葫蘆幾個瓢?你一個人兩隻手不夠用,我替你按。”

徐允諾看著關山月無奈地嘆瞭口氣。

吉普車開在路上,鐵林突然開口:“帶錢瞭嗎?”

“幹啥?”

“餓瞭,去吃頓好的。”

“吃啥好的,沒一件好事。”

鐵林吸瞭吸鼻子說:“這年頭好壞全憑自己。”

沈世昌傢,依然有冰糖燕窩這種名貴東西在飯桌上,柳如絲小口地啜飲,七姨太在對面憂心忡忡地看著她。

“您有啥要說的嗎?”柳如絲問七姨太。

七姨太趕緊搖頭,柳如絲又喝瞭一小口,問:“我爸啥時候回來?”

“就說開會……”

“別這麼煩我,天一黑我就走瞭。”

“小四,說句良心話我從來沒有煩過你,倒是你討厭我。”

柳如絲嘆口氣:“不討厭,都是女人……有時候是沖我爸,姨太太一房一房地娶,娶瞭後頭沒前頭。”

七姨太也輕輕嘆瞭口氣,說:“他也不容易。”

“誰都不容易。”

七姨太想瞭想,還是問出瞭口:“你跟馮先生分開瞭?”

“從來沒好過。”

七姨太恍然大悟,說:“難怪。”

“難怪啥?”

七姨太說:“……老沈出門的時候叫長根做掉馮先生。”

柳如絲半晌沒說話,七姨太感覺自己話說多瞭,趕緊囑咐她,“不要說我告訴你的。”

“去多久瞭?”柳如絲問她,七姨太還在自顧自絮叨,“為啥要殺來殺去呀,我看馮先生斯斯文文蠻好的。”

“還要嗎?”七姨太問柳如絲。

“……要。”

七姨太站起身說:“等一下啊,我去盛給你。”

柳如絲看著檀木案子上的電話,一下下地撥號。長根帶著便衣軍人們在柳如絲傢裡樓上樓下裡外搜索,不見馮青波人影,正準備離去,樓上傳來電話的聲音。長根上樓梯接聽,他拿著電話聽筒沒有出聲,聽著對方的動靜。柳如絲也沒有出聲,屏息聽著。

七姨太端著碗進來放在桌上,說:“小四,有點燙,小心一點。”

柳如絲掛上電話,七姨太斂瞭衣擺坐在桌邊,關心地問:“給誰打呀?”

“沒誰,問問晚上的飛機。”

柳如絲走回餐桌,人看起來呆呆的。

祥子把田丹送到象房胡同的茶水鋪子.田丹掀門簾進來,看見一支支哈德門煙擺在桌上,徐天用刀子將煙逐支撥開又撥攏。男孩趴在桌子邊,看看煙又看徐天。田丹走到桌前坐下,徐天抬起頭問:“馮青波抓住瞭?”

“沒有。”

徐天吃驚地問:“跑瞭?”

“現在應該在京師監獄瞭。”

“沒抓沒跑,不會他自己去監獄吧?”

田丹滿腹心事地看著徐天說:“剛才在路上想,我可能對他下不去手。”

徐天看看田丹說:“不能夠,你看著面,應該比我們都狠才對。”

“面是什麼意思?”田丹困惑地問。

“吃的面,案板上的面。就像我,讓小紅襖翻過來調過去揉。”

田丹忍不住笑瞭,又嚴肅起來轉頭問徐天說:“還是小紅襖?”

徐天恨恨地點瞭點頭,田丹看著煙問:“現場沒發現什麼?”

“發現有啥用,人跑瞭,昨天南城今天西城,明天北城再殺!”徐天有點泄氣,田丹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徐天……”

“你到底見沒見著馮青波?”小紅襖又跑瞭,徐天希望田丹那邊能有點收獲。

田丹點點頭,徐天又問:“說話瞭?”

田丹輕嘆口氣,眼睛掃向別處說:“……我等下去監獄,但不知道說什麼。”

“我教你說。”

田丹睜大眼睛看著徐天,徐天活動瞭下身子,眼睛直視田丹,說:“我現在是你,你是馮青波。”

“……好。”

“我爸是你殺的?”徐天一臉嚴肅地問。

“……是。”

“你是個畜牲。”

田丹很委屈。

“別以為我待在獄裡什麼都不知道!”徐天情緒激動,惡狠狠地盯著田丹:“這監獄是我的,牢房是給你準備的。”

“嗯。”

“從前咱倆有過一段兒,知道怎麼回事嗎?假的,我蒙你玩兒呢。”

田丹看瞭眼徐天,難過地皺起眉頭說:“他才是假的。”

“得反著說,你得比他氣勢足。”

田丹很沮喪,肩膀都松垮下來。

“那叫徐天的二十幾個耳光扇得你舒服嗎?我叫他扇的。”徐天越說越來勁。

田丹吃驚地看著徐天問:“二十幾個?”

“他不是東西,一會兒見著想怎麼罵就怎麼罵,罵完告訴他等共產黨進城審判槍斃!”

田丹用力點點頭說:“嗯。”

“會說瞭吧?”徐天看著田丹,田丹一副為難的表情,她心裡打鼓一樣七上八下,但還是點瞭點頭說:“會瞭。”

徐天看她這樣子,比她還沮喪,說:“……走吧,我陪你去。”

田丹沒動,突然說道:“帶現場去我看看。”

徐天垮著臉說:“沒啥可看的,被踩得亂七八糟,東西都在這兒,燕三在裡面跟管這片的警察聊呢!”

“是這把刀?”田丹拿過桌上的兇器。

“剛拆的哈德門,他抽瞭一根,看場的警察抽瞭一根。”

田丹歪著頭琢磨,說:“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刀。”

“剛才那個孩子看見小紅襖瞭。”

“受害人呢?”

“送聖心醫院,對瞭,說是沒死。”徐天說著站起來,田丹坐著沒動,還盯著桌子看,徐天坐回去說:“看出啥瞭?”

“把煙裝回去。”

徐天一支支將煙裝回煙盒。

“有水嗎?”

“水?有,這是茶鋪……小朵以前就在茶鋪幹活。”

徐天趕緊喊茶水鋪夥計端水,田丹端起碗就著水吃藥。

田丹把碗放回去,問徐天:“怎麼會有人看見兇手?”

“早上小孩出門尿尿無意碰見的。”

田丹小聲梳理案件:“天亮行兇,在人居住密集的地方……”

“膽子越來越大。”

田丹搖瞭搖頭說:“不,小紅襖殺人來源於情欲沖動,這次一定有外界刺激導致他匆忙行兇,沒有像從前一樣跟蹤受害人,準備工具,挑選時機。煙如果剛拆封也是臨時買的,很可能就是殺人之前買的。”

徐天眼睛往街面看過去,街對面就有一個煙酒雜貨鋪,燕三跑過來說:“天哥,象房胡同管片的頭兒過來瞭,叫您呢!”

徐天抓起裝好的煙吩咐燕三陪田丹待著,刀落在桌上,徐天匆匆走出鋪子,叮囑在門口等著的祥子看著點雜人。

徐天快步過街,完全不顧來往的車子,快步進入雜貨鋪,將那盒哈德門放到櫃臺上。

“賣這煙嗎?”

夥計看瞭一眼說:“賣,買的人少。”

“今天有沒有人來買?”

“小夥子,您買煙還賣煙?”

茶水鋪裡田丹又看瞭一會兒桌上的刀,默默思考著,忽然抬頭對站在一旁的燕三說:“帶我去看看現場。”

燕三為難地說:“天哥讓您去這兒待著。”

田丹收起藥瓶和尖刀,燕三接著勸她,說:“那兒都是警察,您露面兒不合適。”

“為什麼?”

“不是從獄裡跑出來的嗎!”

田丹看瞭眼燕三,已經走出鋪子,燕三隻有跟上去,跟祥子說:“快跟天哥說一聲,她非要去胡同裡看。”

祥子答應一聲跑到對街煙酒雜貨鋪外頭,裡面的徐天正對著夥計說:“別耽誤我工夫,今天有沒人來買這煙。”

“有啊,一大早還沒開張,就被人買走一盒。”

“什麼人?”

“修照相機的丁老師。”

徐天皺眉說:“……修照相機的?”

“高級照相機,也賣膠卷,一般人買不起哈德門。”

徐天聲調都拔高瞭,說:“人在哪,帶我去。”

夥計看著徐天不想答應,反問:“為啥?”

“我是警察。”

夥計撇瞭撇嘴,指著門口的路說:“盆兒胡同北口,拐過街就看見鋪子,我這走不開……”

徐天走出鋪子,看見祥子在門口,問:“三兒呢?”

“陪田姑娘去胡同裡瞭。”祥子回答。

“跟我來!殺小朵那兇手找著瞭!”

徐天沿街一傢傢店鋪看過去,快步疾行。祥子拉車拐過來,胡同口街邊有一塊招牌,上面寫著“照相機修理養護膠片配件”。

徐天推門進去,鋪子不大,歸置得井井有條。有很多照相器材配件,看上去就很專業。丁老師半禿的腦袋埋著,戴瞭個單眼放大鏡,穿的挺講究,正在搗弄一隻相機。徐天控制著自己,屏氣走到櫃前。丁老師抬頭看瞭一眼,繼續埋頭問:“買膠卷?”

“這什麼照相機?”徐天問。

“貴玩意兒,不知從哪兒倒換來的,有毛病。”丁老師將相機拿起來,卡卡試著快門,側耳聽著。

“什麼毛病?”

“鏡頭有點漏光。”丁老師回答。

“萊卡3D。”

丁老師驚喜地抬頭看瞭眼徐天,說:“行傢啊?”一邊說一邊往相機裡裝膠卷。徐天看著丁老師滿眼怒火地說:“你行傢,我今天上午剛知道這相機名兒。”

“啥事兒?”

“請你抽煙。”徐天將皺巴巴的哈德門放到櫃臺上,丁老師警覺起來,摘下放大鏡仔細打量徐天說:“喲……您哪位?”

徐天一巴掌拍在哈德門上說:“這煙你早上買的,忘帶回來瞭。”

丁老師疑惑地看著他,徐天克制著自己說:“象房胡同到這慢走也就五分鐘,怎麼在傢門口辦事兒呢?”

“辦什麼事兒?”

徐天陰著臉直視丁老師說:“殺人。”

丁老師放下裝好膠卷的相機問:“您是誰啊?”

徐天一字一句地說:“賈小朵男人,徐天。”

“不認識。”丁老師更加疑惑瞭,徐天鼻翼翕動著,說:“不認識我應當,你拍過賈小朵,用這個,萊卡3D。”

“啥時候拍的?”

“上月,這月初,照片送寶元館洗出來瞭,在我手上。”

“從照片能看出萊卡3D拍的?”

“千分之一的快門,我女人端盆水灑瞭能拍出來。”

丁老師訝異地看著徐天說:“您還真是行傢,全北平玩這相機的沒幾個。”

“認瞭?”徐天瞪大眼睛看丁老師,丁老師一腦門糊塗,反問:“認啥呀?”

徐天暴怒道:“殺人!這是你今天一早在象房胡同口買的煙,在胡同裡殺人的時候抽瞭一根。”

丁老師從櫃臺下面拿出一包還沒拆封的哈德門,當著徐天慢悠悠地拆開,叼一支到嘴上點燃問:“風麻燕雀哪門的?訛錢還訛事兒?”

燕三領著田丹到象房胡同時,圍觀的人已經少瞭很多,那個半大男孩和他奶奶還在,所有人都朝田丹看。

領頭警察問燕三說:“白紙坊警署頭兒是女的?”

燕三轉頭小聲地跟田丹說:“這人較勁,我得說是苦主,要不然肯定不讓進去。”

領頭警察攔住燕三說:“往哪兒走?這女的誰啊。”

燕三說:“苦主。”

領頭警察“哼”瞭一聲,說:“我們還沒找著苦主呢,白紙坊倒找著瞭。”

“跟您說瞭,上個被殺的是我們天哥的女人。”

“這女人是你們天哥誰?”

田丹禮貌地說:“我隻看一下,謝謝你瞭。”

領頭警察還在猶豫,田丹將那把殺人的刀放到領頭警察手裡,走進民房,領頭警察回頭對男孩說:“那殺人的長什麼樣,說清楚點。”

男孩直愣愣地重復道:“說清楚點。”

領頭警察皺著眉頭訓斥小孩道:“缺心眼吧……不許學!”

燕三跟進去,站在原地看田丹走到那灘血邊,看瞭片刻。她退後半步,都是徐天之前說過的,那兩個蹲著的腳印,田丹將自己兩隻腿踩到腳印裡,然後轉身向門口走。她在亂七八糟的足跡裡找到瞭與現場一樣的腳印。她再邁一步,腳落地後又往前伸瞭伸,找到第二個腳印,然後勉強有第三個,腳印到門外就沒瞭。田丹退回原處,踩著兇犯的腳印向外走,一直走出民房。領頭警察看燕三和田丹走出來,田丹問領頭警察:“請問您,殺人的這把刀平時做什麼用,沒有見過。”

領頭警察對田丹挺客氣的,說:“殺人用的。”

田丹點瞭點頭,領頭警察有點得意地說:“這刀就是殺人的,正好還就我知道,凌遲知道嗎?早年間劊子手最牛的活兒是凌遲,裁筋絡,剔骨縫,大刀小刀一百多件。光緒爺那會兒廢瞭這門手藝……劊子手和刀都少見瞭。”

照相機修理鋪門口,祥子守著自己的車,他看徐天一言不發;一扇扇裝上瞭修理鋪的門板。徐天裝好最後一塊門板轉過身,丁老師依然坐在原處不動,桌上多瞭一支手槍。

丁老師手裡捏著槍說:“認識這個嗎?跟萊卡一樣,也德國貨。一槍二馬三花口,四蛇五狗張嘴蹬,四蛇就這個,德國蛇牌,紹爾M1913,市面上能換齊白石兩尺蝦。坐,抽煙自己點。”

徐天僵著,丁老師冷笑一聲說:“鋪子裡隨便抄樣東西,就夠一傢五口吃倆月,你當我這買賣挨著大街隨便開呢?”

徐天走回到櫃臺前,拿起丁老師剛在搗弄的那隻相機,丁老師用槍指著他讓他把相機放下。徐天將照相機妝到外衣口袋裡面,說:“這是殺人證據。”

丁老師惱火瞭,說:“你搶啊!”

“我是警察,你殺人瞭。”徐天已經冷靜下來,他看著丁老師說:“眼前警察局、司法處、監獄各顧各的,我先抓你去坐牢,等過些日子有人審有人判,再把你從獄裡提出來當堂槍斃。”

“我殺誰瞭?”丁老師一肚子冤枉,皺眉頭看向徐天。

“加上今天上午殺的人,一共五個女的。”

“你到底想幹啥?相機拿出來,鋪門開開,別往身上招呼子彈。”

徐天一拍櫃臺怒喝:“槍給我。”

“連槍都要搶?”

“別招惹我讓我失手殺人。”

丁老師用槍指向徐天說:“我也不想失手殺人。”

徐天伸手去夠槍,丁老師往後讓,徐天咬著牙說:“知道為啥把鋪門關瞭?”

“搶唄。”

“我特別想弄死你,就在這裡活剝瞭。”

丁老師愣住瞭,完全不知道什麼時候招惹瞭這麼個人。徐天看丁老師不說話瞭,隻當他承認瞭,他手指著丁老師的鼻子,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別惹我,一點就著。”

丁老師反應過來瞭,大喊道:“……還有沒有王法瞭?”

“眼下這鋪子裡,我就是王法。”

丁老師瞪著徐天說:“你腦子有病,出去。”

徐天不再說話,兩手伸到櫃臺下面準備把整個櫃臺掀瞭,丁老師震驚,眼睛裡也冒著怒火,喊道:“我真開槍瞭!”

櫃臺沉重,徐天一時沒掀動。

“你窮瘋瞭,要錢還要命?”丁老師沒見過這架勢,扯著嗓門喊,徐天紮馬沉腰,怒目圓睜,將櫃臺掀起來。

“土匪啊!”丁老師失聲喊道,櫃臺向裡倒,徐天也跟著跌倒。丁老師胡亂開瞭一槍,子彈穿透鋪門。徐天迎著槍口逼近,丁老師手顫抖著,槍口對著徐天。徐天不管不顧打瞭丁老師一拳,丁老師抄起身邊東西砸向徐天,跳出櫃臺向外跑,徐天撲倒丁老師,兩人撞倒鋪門一起出去。

祥子被打穿門板的子彈嚇得坐在地上。丁老師先起來,滿街喊:“打劫,大白天打劫啊!”但他身子笨拙,也不跑遠,隻是在鋪子附近街面上兜圈子跑,揮舞著手槍說:“過來,打死你!”

路人街坊想要勸,又不敢上前。燕三和田丹過來,徐天迎著槍口上前,丁老師返身跑。田丹看著丁老師奔跑的步伐,心裡暗暗在計算。燕三離開田丹,迎上去撲住丁老師,丁老師被徐天和燕三倆人合力摁住,奪瞭槍。

“都看著大夥!這世道沒法兒過瞭,大白天打劫跟土匪有啥兩樣,沒王法瞭沒法兒活瞭……”丁老師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喊。

街坊路人聚過來,徐天向圍觀的人喊:“起開,我們是警察,這人殺人瞭!”

“徐天,他不是!”田丹的聲音從人群裡傳來,徐天回頭看見田丹,情緒激動地說:“就是他!”

“回鋪子裡,不要在街上。”田丹態度平和又堅決地看著徐天,徐天和燕三往鋪子裡拖丁老師。

田丹又喊來燕三,請他把那個男孩子叫來,她自己也走進照相機修理鋪。田丹四周看瞭看,著手收拾被徐天打得亂七八糟的鋪子,祥子也跟著進來搭手。

丁老師冤枉又委屈,坐在椅子上喘粗氣,頭發早就亂瞭,還叫喊著:“街坊們都看著啊,這兩人說是警察……”

徐天呵斥他閉嘴,田丹趕緊道歉說:“對不起,我們弄錯人瞭……徐天你放開他。”

丁老師見有人撐腰,甩徐天的手,但沒甩開。

“你說放就放,你誰啊!”徐天火頂腦門朝田丹咆哮,完全不是平時的樣子。

田丹態度依然平靜,聲音依然輕輕的,但是很篤定地說:“你冤枉人瞭。”

徐天大喊:“你怎麼知道!”

“他的步幅比現場兇手腳印小,腳碼也對不上。”

丁老師又甩徐天的手,田丹繼續相勸道:“受害人活著,現場有目擊者,認一認就知道。”

燕三帶著半大男孩進來,徐天還揪著丁老師,看著男孩說:“你早上看見是他嗎?”

男孩轉著眼珠子,丁老師直嚷嚷道:“這是誰傢的孩子,跟我有啥關系……”

“是不是他!”徐天大喊。

男孩被徐天嚇著瞭,小聲說:“……沒看清。”

徐天又向丁老師喊:“站好瞭,臉朝著他!”

丁老師瞪著男孩,慢慢站起來,男孩看瞭看說:“沒準兒不是。”

“聽見沒!”丁老師也喊起來,終於把徐天的手甩開瞭。

“沒準兒?不是說看見瞭嗎!”

男孩見暴躁的徐天一臉膽怯。田丹拿過徐天手裡的德國槍,放到丁老師面前道歉。“一句對不起就完瞭?我殺誰瞭?犯得著殺人嗎!”丁老師現在開始生氣瞭。

徐天依然不信,拉著丁老師胳膊就要去聖心醫院,說:“我要真冤枉你,鋪子裡砸壞東西全算我的,再專門來跟你賠不是,走。”

“你說走就走啊?”

徐天發怒,大喊:“走不走!”

田丹拿瞭櫃臺邊上的紙筆,丁老師見徐天的樣子嚇人,他又虛瞭,問:“去聖心醫院幹啥?”

“讓挨刀的認你。”

“認完不是,你跪著給我磕仨頭。”

正說著話呢,鋪子外開來京師監獄的囚車,華子和二勇進鋪子看一地殘局,說:“三哥,怎麼瞭?”

徐天看瞭看華子和二勇,收回目光朝丁老師擲地有聲地保證說:“認完不是,給你磕!”

徐天沖進聖心醫院,燕三拉著丁老師在後面,燕三跟護士扯著嗓子打聽:“警察公幹,白紙坊警署的!早上送來的挨刀的在哪兒?”

護士大夫攔住燕三和丁老師,徐天一間間簾子掀過去,掀到賣菜婦女的隔間停下。賣菜婦女頭朝裡躺著,徐天看病床上方吊著的血袋,順著血袋往下看,他一時恍惚,竟覺得是賈小朵躺在面前。

燕三扯著丁老師進來,丁老師還不忿地說:“我捅誰瞭?最好別死瞭……”

婦女轉過頭,迷迷蒙蒙地看著發呆的徐天,燕三問護士:“是這個嗎?象房胡同送來的?”

護士點瞭點頭,徐天揪過丁老師問躺在床上的婦女:“看清楚,今天早上是不是他捅的你?”

婦女虛弱地問:“你是誰?”

“警察。”

婦女將目光轉向丁老師,微微搖瞭搖頭說:“……當時沒看清。”

徐天忍住怒火把丁老師揪得離病床更近,說:“現在看。”

丁老師也很緊張,生怕對方認錯,婦女仔細看瞭看,說:“……不是他。”

徐天將丁老師再次推上前,說:“看清楚。”

婦女驚懼地看著徐天,徐天見她這樣子,態度不由得變得好瞭一些說:“別怕,我替你做主,是不是他?”

婦女仔細看瞭看丁老師,堅定地說:“不是。”

丁老師這下有底氣瞭,看著徐天說:“還要逼她說啥!”

徐天認真地看婦女,仿佛在向她求助一般:“是不是?”

“不是他。”婦女越說越肯定。

“不是,都聽見瞭就你沒聽見!”丁老師也來脾氣瞭。

“對不住。”徐天聲音軟瞭下來,心裡萌發的那點希望又熄滅瞭。

丁老師生氣地看著徐天說:“對不住就完瞭?”

徐天盯著血袋和輸血管,臉色一點點灰敗,丁老師來勁瞭:“磕,有能耐冤枉人,沒能耐逮正主兒,還好意思喊自己是警察?”

燕三在旁邊生氣地說:“說啥呢你!”

突然徐天朝丁老師雙膝落地,燕三吃驚地要去扶:“天哥!”

“錯瞭得認。”徐天“咚“的磕瞭一個,丁老師也有點始料不及,面子上還有點過不去,小聲說:“這年頭都你們這幫幹啥不成的東西……”

燕三聽著撲上去揪丁老師,丁老師甩開燕三悻悻而去。面前已經沒人瞭,但徐天“咚“的又嗑瞭一個,磕完三個頭徐天才站起來,看著床上的婦女。賣菜婦女眼淚滾出來。

賣菜婦女問徐天:“……你為啥?”

徐天想起小朵的樣子,他渾身都在顫抖,眼眶已經濕潤瞭,他像是跟自己說:“我要早送她來這就好瞭……”

徐天站在婦女床前,握著拳頭,指甲陷在掌心裡。從小朵死的那一天,他這個的身份未婚夫就被小紅襖生生撕扯下來瞭。北平不論戰和,老百姓都得過日子,過日子就需要警察,警察這個身份是他最後的支柱。現在看著受傷的婦女,警察這個身份也被撕碎,徐天似乎聽到瞭小紅襖的笑聲,妖異瘋狂。“我會抓到他。”徐天說給婦女聽,也是說給自己聽。婦女掉著眼淚,委屈也後怕。

徐天收拾好情緒接著問:“你有沒有少啥東西?”

“圍巾被拿走瞭。”

“紅色的?”

婦女點著頭,攤開手掌,露出半副盤扣。

“殺你那人的?”

“嗯。”

徐天拿過盤扣,仔細地看瞭看,然後死死捏在手裡,這是他距離小紅襖最近的一次。

風還在繼續刮著,聖心醫院門口人來人往,監獄的囚車停在人力車邊。華子和二勇在人車裡,看著外面人力車上的田丹。田丹和那個半大男孩在祥子的人力車裡,田丹手裡拿著一支筆一張紙在畫畫。

“是這樣嗎?”田丹畫出一個男人的模樣,拿著畫問男孩。

“沒看見呀。”男孩吸溜瞭一下鼻子。

田丹又在紙上改瞭改問:“這樣呢?”

男孩看瞭看:“鼻子太小。”

田丹繼續畫著,紙張上男人的臉在改變。上半部分在風帽陰影裡,隱約隻有一雙眼晴。

田丹又把畫像給男孩看,男孩歪著頭說:“好像是”。

“到底看清楚瞭嗎?”

男孩想瞭想:“嘴巴沒有,戴口罩瞭。”

無法確定男人的相貌,田丹有些失落地收起畫像,男孩抬頭看著田丹說:“給我買串糖葫蘆。”

祥子拉著男孩下車說:“我給你買去。”

男孩跟著祥子離開,田丹將速描的鼻嘴部分用虛虛的口罩框起來,二勇從車裡下來說:“要不要上車裡,外面風大。”

隔著囚車窗,田丹看著車裡的華子,若有所思地問:“馮青波在我那間牢裡?”

二勇回答:“在。”

丁老師從醫院出來,後面跟著燕三。田丹從華子那邊收回目光,問燕三:“徐天呢?”

“在裡面……磕瞭仨頭。”燕三垂頭喪氣地回答。

祥子隻身回來,沒有見到男孩身影,祥子生氣地說:“小崽子拿著糖葫蘆就跑瞭。”

徐天拖著腳步從醫院出來,徑直坐上人力車,臉埋在雙手裡,聲音悶悶地,說:“三兒,在這幫那女的張羅,問她傢在哪兒,找傢裡人過來。”

“不用跟您一塊兒瞭?”

徐天搖瞭搖頭,看著祥子說:“去京師監獄。”

“哎三哥,這有汽車……”

人力車已經跑起來,二勇隻得回囚車。

祥子朝監獄方向小跑著,囚車在後面不遠處跟著。二勇和華子在前座,華子陰著臉,二勇寬慰著說:“華哥,別拉著臉,嫂子沒吃苦,前後腳就被解下來瞭。”

“田丹怎麼把人引到我傢去的?”

“沒引,大夥在東交民巷候著,馮青波出來就直奔你傢瞭。”

“老大眼瞅馮青波去我傢也沒說啥?”委屈、傷心、恐懼,種種情緒在華子體內都化為瞭一股怨氣。大哥有事,自己拼命;自己有事瞭,大哥卻沒有聲響。

“老大不知道您傢住哪兒。”

華子瞪著二勇,二勇被華子瞪得發毛,說:“我也不知道,到瞭胡同裡還是土寶說的。”

華子陰著臉看前面搖晃的人力車。

田丹將那幅畫像遞過去說:“男孩隻看見眼睛,兇手戴著口罩。”

徐天把畫像疊起放入衣兜,街景一一掠過,兩人沉默不語,田丹轉頭扭過身子,過去好久才坐回來。

徐天突然問:“早上刀姨給你的熱水袋呢?”

田丹垂下眼睫毛,掩飾著情緒說:“……不要瞭。”

“冷嗎,把車簾子放下來。”

“不冷。那把刀是凌遲用的。”

徐天呼吸都停滯瞭,田丹邊想邊說:“根據男孩的描述兇手年齡不大,凌遲刑法1905年就廢除瞭,兇手應該不是職業劊子手,但傢庭和劊子手有關,那種刀是方便凌遲自己制作的,出色的劊子手可以剔盡犯人身上的筋肉,讓其三天三夜不死。”

徐天青筋暴起,壓著火喊:“祥子,停瞭。”

祥子將車在街邊靠下,徐天下車,回頭盯著人力車上的田丹說:“你下來。”

田丹依言下來,囚車也跟著停瞭。徐天突然抬腿猛踹那輛人力車,一直踹。殺死小朵的兇器竟然是把凌遲的刀,“一刀一刀”“三天三夜”,這兩個詞刺激著徐天。小朵生性溫暖純良,到頭來卻被如此對待,而他自己渾然不知,還跟兇手屢次擦身而過。徐天似乎能想象出來小紅襖看見鮮血時的微笑。但那鮮血是小朵的啊,徐天寧可是自己的,起碼不會如此愧疚。

二勇和另兩個獄警從車裡下來,也不知道該幹啥。華子坐在車裡沒動,徐天踹累瞭,喘著氣。

祥子不明白徐天這股邪火從哪兒來,又不敢多說,徐天回過頭朝他解釋道:“不沖你,滿大街就這一輛車是咱們自己的。”

“知道。”

徐天朝田丹喊:“回珠市口。”

“你們倆呢?”祥子怯怯地問二勇他們。

“不缺車。”

祥子看著徐天,憂心地說:“別再遇上點事兒,我還是跟著吧。”

“遇上啥事兒?還有啥事再讓我遇上!”徐天怒火頂腦門,返身往回走。田丹朝祥子微微頷首道:“辛苦您瞭。”

祥子憨厚地擺瞭擺手說:“這都應當的……”

田丹趕緊跟上徐天,二勇看著都快走得沒影的徐天嘟囔道:“哎,怎麼又往回走瞭,從牢裡跑出來這滿大街溜躂……”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