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海看著田丹走進幽深的走廊,慢慢不見身影。他轉身上樓回到自己辦公室,小耳朵差不多快把金海辦公室當成自己的地盤瞭。金海也沒生氣,拿起桌上的槍在小耳朵對面的沙發坐下來。金海轉頭跟身後的獄警說:“你們倆出去,讓華子把藥箱拿上來。”
土寶彎下腰提醒他說:“華哥和勇哥在最裡面十七那間監舍。”
“那你去拿,門關上。”
土寶擔憂地看瞭他一眼,又看瞭眼囂張的小耳朵,依言出去。
“還拿藥箱?不打算直接弄死我?”
金海笑著看小耳朵說:“你的人在徐天傢門口,讓他們撤瞭吧。”
小耳朵說:“怎麼撤啊?我跟這兒坐牢呢,說話他們也聽不見。”
“梁子因我結的,咱倆瞭結。”
“徐天把事兒攬瞭,我跟他瞭。”
“小耳朵,天兒要真有個三長兩短的,你也活不成。”
“當初你就這麼說的,弄死他我兄弟活不成。現在我兄弟出去瞭,我無所謂。”
金海拿出子彈往彈倉裡加,五個彈倉放瞭兩顆子彈,說:“你那天帶著人跑到我傢裡,沖我傢裡一頓開槍……”
小耳朵往沙發背上靠瞭靠,讓自己坐得更舒服,說:“別聊瞭,現在槍在你手上。”
“聽我說,你說瞭一些話我回去琢磨瞭好久,也沒琢磨明白。”
“我說什麼瞭?”
“你說江湖有江湖的規矩,當差有當差的規矩,不能兩頭都占著,你算個什麼東西。”
小耳朵不知道他什麼意思,深深地看瞭他一眼。“對,你算個什麼東西,確實不能兩頭都占。”
“那今天,咱倆把江湖這頭瞭瞭行嗎?”
“怎麼瞭啊?”
“我呢,有大事兒要辦,比咱倆這事兒大,北平要和平解放瞭。跟你說這些你也聽不懂。命我肯定是不能給你。一條腿抵我從前的不是,江湖這頭兒就瞭瞭行嗎?槍裡有兩發子彈,你摟兩下,摟完之後放你出去跟你手底下兄弟說一聲,別難為天兒瞭。然後你還得回來。”
“我沒聽錯吧?”
“沒聽錯,我還得說我當差的規矩呢?”
“又繞我。槍拿在我手上我就死瞭,這兒是你的監獄。”
“也對,那我自己來。”金海朝著自己的腿扣動扳機,彈倉旋轉,但沒響。
小耳朵愣瞭半天,緩過神來,直起身子嚷嚷道:“別跟我來這套。”
話音未落,金海又朝自己扣動扳機,依舊是空倉。金海笑著跟小耳朵說:“瞭結瞭。”
小耳朵從沙發上彈起來,感覺自己被算計瞭,但又不知道是哪兒不對勁,瞪著眼睛喊:“幹什麼呢!”
“小耳朵,我誠心對你,你別不往心裡去啊!”
小耳朵梗著脖子喊,但底氣並不足,說:“我出去就不回來瞭,徐天死得更快。”
“不能夠,我信你,再加一槍。”金海又要朝自己開槍,小耳朵起身前撲,一腳踢在他手腕上,槍飛出去,子彈擊到墻上。
金海咧著嘴直樂,說:“道上的理兒給瞭,我做獄長的,你也替我想想。”
小耳朵看看墻上的彈孔又看看金海,覺得背後的衣服都濕瞭,聲音顫抖著說:“我替你想得著嗎?早幹什麼去瞭?”
土寶拎著藥箱剛到門口就聽見槍響,大驚失色地沖進來,金海朝他擺瞭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小耳朵見土寶回來,趕緊往門口跑,邊跑邊喊:“帶我回去,帶我回去!”
徐允諾坐在門坎上,祥子一夥車夫在門口,盯著十步外的漢子們。
祥子悄聲說:“東傢,這麼下去不是辦法,得想個辦法撤。”
“你們別跟這兒杵著,往兩頭撒撒,看見徐天讓他別往傢來。”
對街小耳朵的人動起來,徐允諾扭頭看。徐天斜挎著個相機,已經走到傢門口。
徐允諾立即起身,用身體護著徐天,把他往傢裡推,說:“天兒,趕緊進傢。”
徐天站著沒動,看著周圍的人。徐允諾催促他說:“進院子,快點。”
徐天看清情況,滿不在乎地說:“爸,您別摻和,一摻和就亂。”
“啥!你惹的事兒,我不想摻和……”
沒等徐允諾說完,徐天向連虎那幫人走瞭幾步,車夫們也跟著動。
徐天站住腳步回頭跟祥子說:“祥子,跟你們有關系嗎?人傢來找我的。”
一夥車夫也停瞭腳步,徐天走到小山一樣的連虎面前說:“幹什麼來瞭?”
“我哥發話說要弄死你。”連虎說。
“合適嗎?沒我你還在牢裡待著呢。”
“我哥在牢裡瞭。”
“劫獄有代價,當哥的得有當哥的樣兒,你出來他進去沒毛病。”
精壯漢子們抽出衣襟裡的刀,徐天看著白亮的刀片說:“等會兒,我死小耳朵還能活嗎?”
“我哥說要你死,沒說他活不活。”
徐天無奈地揮揮手說:“行,讓我跟我爸說兩句話。”
“甭別說瞭。”
“小耳朵為啥劫你?因為他跟傢裡老人沒法兒交待,孝敬。他沒說連我傢裡人也要弄吧?”
連虎想瞭想,看著徐天說:“別人都不弄,就弄你。”
“沒說當我爸的面弄死我吧?”
連虎看著精壯漢子們,不會聊瞭。徐天樂著說:“那我就放心瞭,做人得孝敬,我進院兒說兩句話,出來跟你們走,別讓我死,我爸面前。”
“行!”
跳子起疑地看著連虎,連虎說:“他孝敬。”
徐允諾看著小耳朵的人擁著徐天過來,直到院子臺階前。徐天轉過身看向精壯漢子們,說:“都站著別動瞭。”自己走上臺階,又看徐允諾拿著手雷,說:“爸,您也玩兒上雷瞭?”
徐允諾無奈地舉起手雷給他看著急地說:“那怎麼辦?”
徐天看看手雷問:“銷子拔瞭?在哪兒呢?”
徐允諾伸出另一隻手說:“這兒。”
徐天拿起雷銷:“插回去,再炸著自個兒。”
“這幫人要進傢找你。”徐允諾擔心地看著徐天。
徐天低頭小心地插銷子,小聲說:“讓他們找唄,反正我也不在。”徐天直起身子轉頭說:“都站遠點,一會兒炸瞭。”
小耳朵的人往後撤瞭好幾步,徐天彎腰將銷子插入手雷,趁機壓低聲音在徐允諾耳邊說:“爸我拿封信,從後院上房走瞭,田丹讓把信馬上送走,還挺急的。”
徐允諾一愣,徐天從徐允諾手裡拿過手雷,恢復正常音量說:“小耳朵這幫兄弟不算壞人,冤有頭債有主,我結的梁子他們打死也不會動您,您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不用理他們……我把手雷拿進去啊!一會兒出來跟你們走。”
徐天走進院門,留下徐允諾和小耳朵的人面面相覷。徐天進自己房間,將手雷扔入床下箱子,從炕褥下面抽出信。徐天搬瞭架梯子到後院,搭到房沿上去。
關山月從後院轉出來問:“你幹啥?”
徐天趕緊讓關山月回屋,說:“一會兒院裡來一群人裡外轉一圈就走瞭,您別起范兒!”
“幹什麼去,帶上我。”關山月插著腰不動,徐天往梯子上爬,說:“帶不瞭您”。
徐天這麼說著,信從懷裡掉瞭,關山月從地上撿起來,反復看著,說:“信啊?”
“給人送信。”
徐天下來從關山月手裡抽回信,關山月納悶道:“送信怎麼從房上走呢?徐天……徐天?”
房上半晌無聲,關山月興味索然準備回後院,徐天又從房頂探出腦袋,說:“知道槐花胡同嗎?”
關山月問:“東城南城的?”
“東城。”
“信送去東城也不從房上走啊?”
“您趕緊的。”
“那地方挨著後海。”
徐天消失瞭,關山月琢磨著,小聲嘀咕:“一會兒來一群人,讓我別起范兒?”
徐允諾忐忑地坐在原地,小耳朵一夥人虎視眈眈的,關山月從院子裡出來,巡視一般。
徐允諾看關山月說:“關老爺您回去。”
“這都是誰啊?”關山月帶著范兒,看著一幫人問。
“找碴的。”
“你一夫當關擋得住嗎?”
徐允諾無奈地催著他趕緊回去,關山月打量眾人,又轉身回院。徐天躍下街坊鄰墻,從胡同裡奔出去。
長根一行人正鉆進小汽車準備走,迎面鐵林的吉普車開過來。吉普車大搖大擺地停到小汽車前面,長根盯著車裡的鐵林降下車窗。鐵林伸出腦袋喊:“沈先生在傢嗎?”
長根看鐵林不順眼,沒說話算是默認。
“通報一聲,說我想進去喝杯茶。剛在東來順涮瞭羊肉,有點膩。”
長根瞥看他一眼,轉身進去,關寶慧問鐵林說:“這是哪兒啊?”
鐵林吸瞭口氣回答:“要麼是閻王殿,要麼是凌霄閣,進去就知道。”
關寶慧忐忑地看著鐵林,鐵林寬慰她說:“放心媳婦,我想明白瞭。”
關寶慧握著他的手,不安地說:“閻王殿咱來幹什麼?”
鐵林咬瞭咬牙說:“做人不出頭,哪兒都是閻王殿。”
長根回到車前,敲瞭敲發動機蓋說:“沈先生請您進去。”
鐵林看著關寶慧說:“你在車裡等著,用不瞭一會兒。”說完,鐵林把手抽出來,隨長根進入院子,車裡的關寶慧坐立不安。
監獄,華子、二勇以及幾個獄警護著田丹上樓。土寶拿著藥箱從辦公室出來,田丹看見藥箱,走進金海辦公室,桌上還有一些帶血的棉花紗佈。
金海在細心地往手上纏紗佈,又小心地將左手伸進制服袖子裡,田丹看著桌上匕首問:“怎麼受傷瞭?”
“臘月十三早上,殺瞭個人。”
“為什麼?”
“不殺徐天保不住瞭。”
“這是馮青波的匕首。”田丹指著匕首說。金海用紗佈擦拭著匕首,“別操心我,怎麼弄沈世昌,說吧。”
田丹問:“今天幾號瞭?”
“19號,陰歷臘月二十一。”
“你給我上刑,我說20號城外還有人來找沈世昌,都告訴過誰?”
“馮青波和柳如絲……沈世昌好像也說瞭。”
柳如絲坐在裡間的沙發上閉目養神,外頭客廳傳來鐵林和沈世昌的聲音。
鐵林說:“沈先生,之前我讓您閨女和馮青波給耍瞭,我活該,您千萬別生氣,當時攔著您,我以為您和柳爺、馮青波都是一傢的。現在你們自己人沒事兒瞭,別把埋怨落我身上。”
“你來到底要說什麼?”沈世昌問。
長根垂手站在客廳門口,鐵林看瞭沈世昌半晌,似乎下瞭決心,說:“北平要和瞭,您殺中共和談的人,這事兒我知道。”
沈世昌笑著說:“你不會傻到來我傢隻是說這個吧?”
“您聖明,我來是想跟您學學,怎麼殺共黨還能投共。”
“很簡單,把知道內情的人都殺瞭。”
“殺不過來呢?”
沈世昌看著鐵林,別有深意地說:“一個一個來。”
“您要想受累一個一個殺,我在這兒瞭,我媳婦也在外面。您要不想太受累,還有別的辦法。”
沈世昌饒有興致地看著鐵林,鐵林下定決心似的,換著說:“把我當您的人,我替您受累。”
“你能做什麼?”
“做啥都聽您吩付,但做之前您得讓我得著實在。”
沈世昌笑起來,說:“本來就要去找你,你自己送上門瞭。隻是知道我的事就來要好處,未免太笨瞭,把他女人帶進來。”
長根冷著臉聽著,轉身出去。
鐵林說:“我沒這麼笨,還知道些您不知道的。”
沈世昌皺皺眉,說:“……什麼?”
“以後您得幫我。”鐵林看沈世昌。
“……先說。”
“您給我大哥金海打個電話,打到京師監獄。”沈世昌臉色難看起來,鐵林咧瞭咧嘴,繼續說:“問問田丹還在不在牢裡。”
金海辦公室裡,田丹與金海相對而坐,說:“你給沈世昌打電話。”
“現在?”金海問。
“現在。”
“說什麼?”
“就說我在牢裡,要和他通話。”
“他不願接呢?之前就……”
“那是之前,現在不同瞭。”
金海看著桌上的電話,伸手要去摘聽筒,電話卻先響起來。金海接起來,沈世昌聲音從電話裡傳來:“我沈世昌。”
金海看瞭眼田丹,聲音平穩地說:“沈先生。”
“田丹在牢裡還好嗎?”
“挺好,您有啥吩咐?”
“把她帶到電話旁邊,我五分鐘之後打過來。”
“明白。”金海扣瞭電話,又問田丹:“您要跟他怎麼說?”
“告訴他城外來人是今晚,要來討論接洽換防部隊的編號和城內改編撤軍的步驟,需要我在場聯絡引見。”
“他會信嗎?”
“他要洗白,需要在全城解放之前與我方有實質成功的接觸,之前的接觸全部被他毀瞭。”
金海擔心地看著田丹說:“你一個人見他?”
“他會讓你帶我見。”
金海對這個窩在沙發裡的虛弱的田丹更佩服,他忍不住問:“當時給您上刑,就想好今天瞭?”
“萬事都是人安排,隻要想就有,四年前共產黨說要給中國人民一個新世界,新世界馬上要來瞭。”
鐵林看著掛上電話的沈世昌說:“人算不如天算,您是大人物肯定比我明白。”
長根捏著關寶慧的胳膊把她帶進來,關寶慧有些惶恐。沈世昌看也不看關寶慧,說:“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不然這是你最後一次看見她。”
關寶慧驚恐地看著鐵林,鐵林看向關寶慧,安慰說:“沒事兒媳婦。”又向長根厲聲道:“手松開,聽見沒?”
長根瞥著鐵林,並不搭理。鐵林盯著沈世昌,語速飛快地說:“田丹不在牢裡,昨天出來瞭,如果一會兒您電話打過去她在,那是因為我大哥金海和田丹已經是一夥的。”
鐵林說得篤定,在場所有人俱都震驚瞭,鐵林又瞪著長根說:“別嚇著我媳婦,讓她回車上,咱們接著聊。”
沈世昌示意長根把關寶慧拉出去,關寶慧不想走,但被長根扯著胳膊帶走。
徐天按著門牌號一路找過來,不時回頭看看有沒有追兵,他經過鐵林的吉普車,看瞭幾眼車,將信插入院子門縫裡。徐天順著胡同走遠。長根拉開院門,見信掉下來。長根撿起信,跟關寶慧說:“你男人不是東西。”
關寶慧悻悻地反駁說:“你是個什麼東西?”
柳如絲在裡間將客廳剛發生的所有事情聽得一清二楚,她皺起眉頭聽鐵林的聲音。“昨天田丹就出來瞭,在珠市口徐天傢吃的飯,您從前殺共黨的事兒,可不止馮青波和我知道,要把知道內情的人都殺瞭有些費勁。”
柳如絲聽見客廳歸於沉默,過瞭許久,沈世昌才問:“你想要什麼?”
“看您想要我幹什麼?”
“你不是已經是北平站的處長瞭嗎?”
鐵林笑笑:“北平站都撤瞭,處長也是假的。當時就不該攔著您殺馮青波,他死活跟我有啥關系……您別這麼看我,我也沒想好要啥,東交民巷那小樓不錯。”
柳如絲在裡間冷笑一聲,又聽沈世昌說:“隻是想要這些東西?”
“那不能,沒身份,要半座北平城共產黨一來也沒瞭。”
沈世昌起身去撥電話,說:“接京師監獄。”
金海習慣用左手接起電話,卻觸到剛上藥的傷口,沒拿住話筒,砸到插簧,對一臉擔心的田丹笑瞭笑說:“手還是不太方便。”
沈世昌摁著電話,陰沉著臉看鐵林說:“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在胡說八道。”
鐵林說:“您覺得我犯得著嗎?我吃飽撐的,專門來得罪您這種大人物。北平站名冊都燒瞭,把腦袋藏褲襠裡過平頭日子多好。”
“那為什麼不過平頭日子呢?”沈世昌問。
“您為啥非得在北平不走呢?”
沈世昌輕蔑地看著鐵林說:“你能跟我一樣嗎?”
“想得一樣。眼瞅換世道瞭,要出頭就出個大頭,跟您學學,世道怎麼換也是不倒翁。”
“……我瞭解金海,田丹在牢裡。”
“他是我大哥,我比您瞭解。”
沈世昌重新拿起電話撥號,又接瞭一次京師監獄。金海桌上的電話再次響起,這次他用右手接起來,說:“我,金海。”
沈世昌說:“剛才怎麼回事?”
金海說:“不小心,沒接住。”
沈世昌那邊半天沒聲音,金海皺著眉頭說:“喂?沈先生……”
沈世昌沒有說話,鐵林屏著氣息。柳如絲聽不下去瞭,從裡間走出來,沈世昌捂住話筒,鐵林沒想到柳如絲在。她倒瞭兩杯水走到鐵林面前,柳如絲朝他嫣然一笑,鐵林眼神曖昧,剛伸手去接,柳如絲突然變瞭臉色,把左手端著的一杯水全潑到鐵林臉上,然後走回裡間。
金海在電話裡那邊說:“沈先生,人已經帶來瞭。”
沈世昌放開話筒說:“讓她接電話。”
鐵林運瞭半天氣,抹瞭把臉,沈世昌看見長根回到客廳門口。
田丹接起電話說:“沈伯伯。”
“丹丹你還好嗎?”
“信收到瞭?”田丹問。
“什麼信?”
“您和我父親的通信。”
沈世昌看向長根手裡的信,招招手,長根過來遞上信,沈世昌拆開看,問:“收到瞭,誰送來的?”
“華北城工部的同志。”
沈世昌示意長根到門口去搜尋,然後他控制自己的聲音說:“信一直在城工部手裡嗎?”
“對,您保存好,父親雖然不在瞭,但他最信任您。”
“你怎麼知道懷中不在瞭?”沈世昌問。
“保密局北平站的鐵林來過獄裡幾次,不難知道。”
沈世昌盯著鐵林繼續說:“還知道什麼?也告訴我。”
“我方內部有奸細。”
“誰?”
“與您無關,今天晚上九點您到先農壇和城外來的人見面。”
沈世昌頓瞭一下,狐疑地問:“我去見面?”
“城外來的人必須見到我,我必須見到您本人。”
“為什麼?”
“他們信任我,我隻信任您。”
沈世昌思索著,他試圖找出令自己不安的源頭,說:“……我是說,為什麼還要找我,明天何思源就要代表北平出城和你們接洽和談瞭。”
“何思源是民主人士,您是華北剿總軍方的人,我們需要換防部隊編號和改編撤軍步驟。”
沈世昌看著鐵林在用餐巾擦臉,說:“九點,先農壇。”
“是。”
“讓金海接電話。”
金海接過電話,沈世昌吩咐道:“晚九點,帶田丹到先農壇。”
金海說:“好。”
沈世昌那邊先掛瞭電話,金海也掛瞭電話,田丹奇怪地看著他,金海慢慢皺起眉頭,說:“怎麼瞭?”
“他說什麼?”田丹問。
“叫我九點帶你去先農壇。”
“沒有再說什麼?”
“沒有。”
田丹腦子飛速轉動,說:“他讓你把我帶出監獄,你很爽快就答應瞭。”
“有啥不對,他知道我聽他的。”
田丹找到癥結所在,說:“馬上就掛,他好像早知道你會答應。”
金海怔著,他感覺自己五臟六腑被涼意攫住。
客廳裡,沈世昌審視著坐在對面的鐵林,鐵林身上的怯懦漸漸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小人得志。他討厭這樣的人,但他需要相信鐵林,他問:“什麼時候看見田丹、金海和徐天在一起?”
鐵林將餐佈揉成一團,扔到桌上,說:“看見就沒戲唱瞭,今天早上,他們躲著我,以為我不知道。”
沈世昌看著鐵林半晌,慢慢地說:“……金海,徐天,你們三個是兄弟。”
鐵林點瞭點頭,沈世昌將話說的直白。“來我這裡是要出賣兄弟瞭?”
“兄弟是啥?您有結義兄弟嗎?插香時候說的那些話大傢都知道,您信不信?您肯定信自己,信別人不找死嗎?”
沈世昌被他的道理說服瞭,他在心裡重新認識鐵林,說:“你能為我幹什麼?”
“封口。”
“殺兄弟?”
“那不能夠,連親帶故一大串也殺不明白。嘴長在人身上,得自己合上才穩當。刀子再快也沒嘴快,您要投共總不能把珠市口、大柵欄、京師監獄的全殺完吧?”
沈世昌的眼神犀利,問:“嘴怎麼閉上。”
“讓田丹死在我兩個結義兄弟手裡,讓他們跟您一樣,共產黨來瞭大傢都閉嘴。”
沈世昌知道鐵林在跟自己談條件,他想知道鐵林到底想要什麼。鐵林笑得誠懇,還帶著點不好意思地說:“您樹大根深,給我點蔭涼。”
金海坐回沙發上,按著眉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田丹也坐回來,輕輕地問臉色不好的金海:“你們仨兄弟感情很好嗎?”
“挺好的。”
她咬瞭咬嘴唇,又問:“你幫他殺人,徐天知道嗎?”
金海搖搖頭說:“沒想著讓徐天知道。我跟天兒不一樣,我手上沾著血,所以得走。”
輕輕的敲門聲響起來,隨後探進華子忐忑的腦袋,金海跟田丹說:“外面天黑瞭,您在椅子上休息會兒,晚上還得辦正事。”
金海往門口走,華子、二勇幾個獄警在走廊候著。金海出來帶上門小聲地吩咐說:“二勇,帶幾個人把小耳朵提出去,領著他去找他那幫兄弟,讓他發話別跟徐天過不去。”
二勇猶豫地答應瞭,金海叮囑他完事兒再把人帶回來。
二勇為難地說:“老大,人帶出去就帶不回來瞭,小耳朵那幫人……”
“帶不回來算我的,我簽出獄單。”
二勇瞟瞭眼華子,點瞭點頭。二勇和幾個獄警離開,走廊裡隻剩下華子。金海吩咐他去弄點吃的上來,華子剛想走,又被金海叫住:“等下,再挑二十個手黑,牢靠的兄弟,晚上跟我去先農壇抓人。”
“老大,抓誰啊?”華子問。
“剿總的沈世昌。”
華子吃驚地愣瞭兩秒說:“高級參議沈先生?”
“別問瞭,準備叫人去。”
華子站著沒動,他想瞭想,還是把話說出來:“田丹跑出去,平淵胡同轉一圈,沒事人兒一樣又回來,還在您辦公室待著……”
“怎麼瞭?”
“兄弟們都在下面說呢。”
“說不瞭幾天大夥兒就明白瞭。”
華子擔心道:“您先讓我明白明白。”
“你信我嗎?”金海看著華子,華子點瞭點頭,但仍舊忐忑地說:“信是信,但京師監獄正歸沈世昌管,抓他那不是反瞭嗎?”
“就是反瞭。”
“為啥?”
“因為那人對黨國對中共都是個壞人。”
“抓瞭他,獄長還是您嗎?”華子小心地問。
“現在還是。”
華子咽瞭口唾沫,轉身下樓,說:“我去備人。”
沈世昌克制不住,發出冷笑,說:“但你們還是兄弟,我怎麼信你。”
鐵林絲毫不在意,掰著手指把件件往事說給他聽:“我沒爹沒媽,就一媳婦還是二婚的。插個香本來指望有兄弟幫襯,結果啥也沒有不算,還成天感覺住在兩兄弟屋簷下,處輕瞭沒面子,關系近瞭沒資格。去獄裡審人不讓,當哥哥的繞過我找馮青波找您賣好,大嘴巴隨便往我媳婦臉上招呼,媳婦是個啥?媳婦能換,但沒換的時候媳婦的臉就是我的臉,這理兒當哥哥的壓根兒不想。您挨過兄弟揍嗎?揍完沒事兒一樣,還說以後不當我是哥哥瞭。我也想仗義,弄一堆金條不當回事兒,散瞭保兄弟太平,多仁義啊。但是不是得先讓他們落在我手上,我說啥就是啥。人有底氣瞭才能仁義對吧?”
沈世昌看著鐵林半晌沒說話,鐵林泄瞭氣,說:“我說這些您可能聽不明白。”
“能聽明白。”
鐵林像是被鼓勵瞭一樣接著說:“黨國就那麼回事兒,共產黨也一樣,風水輪流轉,江山來回換,以後我就是您的人,您這棵大樹不倒我就有蔭涼。”
“憑什麼金海會殺田丹。”
“憑倆女人,隔壁的刀美蘭和他妹妹。”
“徐天呢?”
“那渾主的女人死瞭更渾,不過刀美蘭是他女人的媽,一樣。抓住刀美蘭和大纓子,讓他們幹啥就幹啥。”
“剿總方面我運作,委任你京師監獄獄長,明天任命下到監獄。南京國防部二廳方面,委任你為黨國少將。”
這是鐵林沒想到的,曾經不敢奢望的一切都這麼真切地擺在眼前,而且比想象的更豐厚更誘人。
沈世昌滿意地看著鐵林臉色變化,說:“你不是要做不倒翁嗎?共產黨如果進駐北平,京師監獄原獄長金海出賣女共黨田丹,新任獄長反正投誠。黨國如果反攻北平,保密局少將配合光復,有潛伏策應之功。”
“我做獄長,那金海呢?”
沈世昌故意說:“都做獄長瞭,還考慮金海?”
“我得問問,怎麼說也是大哥。”
“金海隻是一時糊塗,根子上是明白人,對嗎?”
鐵林想瞭想說:“對。”
“隻要田丹死在他手裡,他就是破壞和談的囚犯,你的囚犯。”
“您想的還真周到。”
“兩個女人在哪裡?”
鐵林說:“不用管瞭,這事我去辦,北平站現在十個八個人還能調。”
“不用你辦。”
“這會兒她們可能在司法處領屍體,明天徐天的女人下葬。”
“你去先農壇,九點金海要在他手下面前殺田丹。”
“您不去?”
“還用我嗎?”
“得嘞!先農壇完事回來跟您報信兒。”
鐵林站起來,他此刻覺得自己四肢百骸充滿權力的能量,說:“剛才不知道柳爺在,她出來跟我打招呼,我也跟她打個招呼,不然不合適。”
鐵林說著,門也不敲就進瞭裡間,柳如絲站在窗邊往外看,沒回身。鐵林看瞭一眼客廳,沈世昌不在視線內。
鐵林走到柳如絲身邊說:“以為您和馮先生已經走瞭呢?啥時候的飛機啊?”
柳如絲依舊沒動身子,鐵林的身體離柳如絲越來越近,他半低頭毫不掩飾地嗅柳如絲的脖子,說:“東交民巷那小樓說著玩兒的,您別在意……”
柳如絲扭過身子怒視鐵林,鐵林稍稍站直,跟柳如絲拉開瞭點距離:“跟馮先生轉告一聲,鐵林謝謝他,雖說他不把我當人,但沒他我認識不瞭您……”
鐵林說著就放肆地要伸手摸柳如絲的臉,柳如絲條件反射一掌掄過去,卻結結實實被鐵林擋住,鐵林另一隻手又摸上柳如絲的臉:“……沒您也認識不瞭沈先生。”
柳如絲另一手扇上來,被鐵林抓住,柳如絲掙紮著,但力氣遠沒有鐵林大,她怒視著鐵林,但鐵林毫不在乎。兩人僵持半晌鐵林才松手,笑著說:“您踏踏實實地走,往後沈先生就交給我照顧瞭。”
鐵林離開後,柳如絲自己站在窗前大口呼著氣。沈世昌走進柳如絲的裡間,柳如絲揉著自己的手腕,臉色灰敗。“怎麼瞭?”沈世昌問得敷衍,柳如絲答得也敷衍:“沒怎麼,到點兒瞭,我該走瞭。”
“馮青波呢?”他問道。
“爸,知道什麼男人最壞嗎?沒有最壞的,隻有一個比一個更壞,跟你們比起來馮青波算好的瞭。”柳如絲最後看瞭父親一眼,毫無留戀地走出去。
關寶慧終於盼著鐵林從院裡出來,她長長舒瞭口氣,鐵林看起來似乎有些不一樣瞭,他開門的動作都比平常大。
“送你回傢,晚上有大事要辦。”關寶慧看著這樣的鐵林,更加惴惴不安,鐵林朝她笑瞭笑:“放心,不是閻王殿,是登天路,凌霄閣。”
“把金海和徐天賣瞭。”鐵林看著關寶慧,漸漸冷瞭臉色,關寶慧小聲說:“我聽見瞭。”
“我能賣他倆?救他們呢!也救咱們。”鐵林理直氣壯地說。
“我不用救。”關寶慧生氣地別過頭。
“行,那救我自個兒。”說完吉普車的油門被他狠踩一腳,咆哮著躥瞭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