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柳如絲到院子裡叫萍萍走,萍萍費勁地提起兩個箱子,柳如絲去接過一個,七姨太從對面廂房出來,長根也在院子裡。

七姨太不忍心地說:“走瞭小四?”

“七姨您保重。”柳如絲朝七姨太點瞭點頭,七姨太更驚慌瞭,她無措地往客廳方向看:“哎呀,真走瞭?老沈……”

沈世昌在客廳門口看著柳如絲頭也不回地出去,一對父女就這麼分離瞭,七姨太眼淚汪汪地說:“也不用車送送?”

沈世昌冷漠又疲倦地叫長根進來,吩咐他:“帶上人去司法處,有兩個女人,一個叫刀美蘭,一個是京師監獄金海的妹妹,人扣住不要動,等我的電話。”

“知道瞭。”長根說完退瞭出去。

監獄裡,華子低著頭從樓道下來,往前走,看起來心事重重。他來到首道門禁側門,掏自己的鑰匙,半天不得要領,門禁裡的獄警替他打開鐵門,華子走進來,坐到椅子上。

獄警看華子神情有些不對:“華哥,您怎麼瞭?

“樓上要吃飯,備兩個人的份。”華子怏怏地說。

“田丹和老大?共產黨不用坐牢,把這兒當旅館瞭。”

華子抬頭瞪瞭獄警一眼,獄警不敢說話瞭,趕緊去準備飯菜。

小耳朵的人還等在徐傢門口,徐允諾也不敢離開,還坐在門檻上和小耳朵的人對峙。連虎跟徐允諾喊:“大爺,叫你兒子出來。”

徐允諾瞪連虎,罵道:“你大爺!”

連虎一夥人上臺階往裡進,“給我站著!“徐允諾站起來厲聲道。

關山月紮著靠旗,提著一桿顫巍巍白蠟銀頭紅纓槍出來。他耍瞭個槍花,橫在門口喊道:“呔,給我站著!”

連虎單手將關山月提起來,放到院門裡。漢子們把刀從衣襟裡抽出來,湧入院子。

徐允諾面色蒼白地看著烏泱泱的人就這麼進瞭自己傢,問關老爺:“天兒在裡面嗎?”

關山月搖瞭搖頭說:“不在。”

“不在?”

“上房去瞭槐花胡同!”

徐允諾松瞭口氣,卻看見邊上站著的跳子也聽見瞭關山月的胡話,跳子看他們的兄弟裡外搜索無果,招呼大傢去槐花胡同。

徐允諾和關山月在門口又看身邊白衣漢子魚貫而出,關山月嘴裡叨叨著戲詞,徐允諾嘆瞭口氣:“關老爺,您嘴能不能嚴實點兒。”

“我不出馬怎能退瞭這一眾賊子?”

徐允諾看著關山月自得的表情,欲哭無淚。

司法處辦公室裡,死性的保梁愛搭不理地看刀美蘭,刀美蘭一遍遍說:“今天不領人,明天領。”

“明天來。”保梁隻重復這仨字。

“明天來,不是後天才能領人嗎?”大纓子急吼吼地問。

“簽字的人不在。”保梁這次換瞭句話,大纓子不高興瞭,翻著白眼說:“你不是人?”

“我隻有冰庫鑰匙。”

刀美蘭看保梁哀求著說:“我們不簽字,明天來領人。”

“明天我不在。”

兩個女人生氣地看著保梁,長根不知何時走進來,保梁抬頭看著他。

長根看著兩個女人問:“您二位誰是刀美蘭?”

刀美蘭充滿戒備地說:“我。”

“我金纓。”大纓子搶著說。

長根打量瞭一下辦公室,:“冰庫鑰匙,拿來。”長根身後門口的走廊裡出現六個便衣軍人,保梁慢慢地遞過鑰匙。

“在哪邊?”長根問。

大纓子沒心沒肺地指著門口比劃:“出門右轉,噢不是,走廊拐過去到頭。”

長根拿著鑰匙往外走,四個軍人進來,兩人一個架起刀美蘭和大纓子往外拖,大纓子驚愕地直嚷嚷:“幹嘛啊!你們幹嘛啊!”

剩下的軍人拉上門,將保梁關在屋裡。

司法處存屍處裡,冷冷的冰櫃一直摞到天花板,長根開門進來,刀美蘭和大纓子被架進來,大纓子掙紮著:“幹什麼呀!哎你輕點!信不信我抽你!”長根看瞭看四周,又看瞭看蹬著腿不服氣的大纓子和沉默著扭動身體掙紮的刀美蘭,一句話也沒說,退出去鎖上瞭門。

照相機修理鋪丁老師在收拾一片混亂的鋪子,徐天從鋪外進來。

丁老師慢慢直起身子,充滿戒備地說:“不是走瞭嗎?怎麼還沒完?”

徐天將相機摘下來,放到櫃臺上:“您歇著,我收拾。”

丁老師狐疑地拖瞭張凳子坐下看著徐天收拾,徐天一言不發,隻顧蒙頭幹活,丁老師觀察瞭一會兒,甚至開始指揮他瞭:“箱子,搬上頭。”

徐天一聲不吭地照做。

丁老師把腳翹起來說:“櫃子推平嘍。”

徐天一一照做,丁老師也沒瞭脾氣,徐天低著頭跟丁老師說:“壞的東西算好多少錢,回頭送來。”

“仨頭沒磕夠,專門回來接著賠不是?”丁老師被折騰這一天,全是他弄不明白的事兒。

“仨頭也不全沖您磕的,我對不起賈小朵,回來有事兒。”

“你女人叫賈小朵?”

徐天說:“是,明天入土。”

丁老師脾氣又上來瞭:“我長得像殺人的嗎!”

徐天沒回應,從懷裡掏出田丹的速描放到櫃臺上,丁老師低頭看瞭看,然後抬頭看徐天。

“見過長這樣的人嗎?”

“這畫的啥,就鼻子和嘴。”丁老師皺瞭皺眉。

“就鼻子和嘴長這樣的,有這種相機。”

“知道玩兒這種相機的都是什麼人嗎?除瞭軍方和記者外國人,全北平自己玩兒的沒幾個。”

“幾個?”

丁老師懵住瞭,說:“我怎麼知道?”

“您剛說知道。”

“知道幾個。”

徐天拿過紙筆,放到丁老師面前:“寫給我,幹啥的,住哪兒。”

丁老師瞟著徐天,徐天哀求地說:“求您瞭。”

冷庫裡,大纓子砸著厚重的門:“哎!你們誰啊!弄錯人瞭吧?開門!我哥是京師監獄獄長,開門!”

刀美蘭在一格格的冰抽屜中,找到賈小朵的名牌,她用手指撫摸著賈小朵的名字,淚水流下。

徐天拿過丁老師寫的紙揣進懷裡,丁老師看著他,說:“這就上門找啊?”

“這人幹什麼的?”徐天把紙掏出來,用手指著一個名字。

“琉璃廠倒古董的,我跟你說,這都正經人,別又跟來我這兒似的一通亂砸。”

“這個呢?”徐天手指下滑。

“什麼也不幹,傢裡有子兒。”

徐天伸手又指瞭一個,問:“這個。”

“西醫大夫……給人開刀的。”

“這個呢?”

“這個不常在北平,關外販木材的,有時候也倒點煙土,不太正經。”

徐天將手指挪回到上一個名字,點瞭點:“開刀的?”

丁老師點瞭點頭,徐天問:“什麼刀?”

“手術刀,留洋回來的,刀玩兒得溜著呢,開膛摘心什麼都治。”

徐天看看字條:“光有電話,沒寫住哪兒。”

“不知道住哪兒,傢裡有電話的主,每次……”

徐天拿起紙疊起來轉身走:“謝瞭。”

“哎,你要折騰人傢別說從我這得到的資料!”

徐天又折回來,丁老師有些懼怕地退瞭一步:“又怎麼瞭?”

“相機裡膠卷拿出來,我不會拿,回頭一塊兒給你錢。”

“拿出來幹啥?”

“拍照片瞭,拿去洗。”

“我這就能洗,你拿走不回來咋辦?取照片時候賠我錢,要麼照片送你傢去取錢。”

“珠市口道兒北,徐記車行。”徐天說完便奔出去。

人行走,車小跑,萍萍和兩個箱子在一輛車上,柳如絲在另一輛車上,她從來沒有感到這麼混亂過。

囚室裡鐐銬亂響,馮青波的聲音斷續傳來:“田丹,來殺我!田丹!你來殺我!”

十七面無表情地靠在囚室門邊,一圈一圈纏手上的紗佈。

金海辦公室裡,田丹蜷縮著在雙人沙發上,發著呆,金海坐在椅子上,撐著頭在思考,時不時看看她。此時華子在外敲門,金海起身開瞭門。

“老大,人備好瞭。吃的現在送上來?”華子問。

金海點點頭,華子瞟著沙發裡的田丹,退瞭出去。

吉普車開過來停到鐵林傢門口,鐵林囑咐關寶慧:“在傢待著別出門,自己弄點吃的。”

“我想去珠市口。”

“回頭把你爸接到東交民巷住,不住珠市口瞭。”

“東交民巷?”

“再找個傭人,跟柳爺一樣弄個小丫頭。”

關寶慧看著陌生的鐵林說:“天還沒黑呢。”

“啥意思?”

“你不是晚上才辦事嗎?”關寶慧輕輕地問,鐵林下車,關瞭車門和關寶慧進入拱門。

柳如絲來到瞭住處門前,萍萍守著兩個箱子坐在人力車上,另一輛車空著。柳如絲從樓上下來,看著客廳,轉到馮青波那間房,推開看,靜靜的,沒有人。她靠在門框上,想起那天他在這個屋裡跟自己說話,她短暫地緬懷瞭一下,又轉回到客廳,看到瞭地上破損的紅色暖水袋。柳如絲怔瞭好久,眼睛潮乎乎的,她邁步向外走,腳踩過紅色暖水袋出去瞭。

北平街道上轟隆隆過著軍車,夾雜著汽車的喇叭聲。徐天極力地想聽清楚,耳朵貼著聽筒,捂著另一隻耳朵:“喂!接高大夫。”

女人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聖心醫院……”

“我找高醫生,喂?留洋回來的……”

“這裡是聖心醫院,您找哪位高醫生?”

“什麼醫院?”徐天隔著電話扯著嗓子問。

“聖心醫院。”

徐天聽後掛瞭電話,不遠處,柳如絲和萍萍的兩輛三輪車跑瞭過去。

沈世昌客廳裡,門窗緊閉,光線昏暗,收音機開著,沈世昌在閉目養神。一個女人的聲音在收音機裡絮叨著:“……中央通訊社消息,平津局勢陷入膠著狀態,共匪武裝叛亂,不得人心,危害民族,國府以政治方式解決之途徑,因共匪迭次峻拒而告終……”

小耳朵的人從胡同口進來,漫無目的地一傢傢看過去,連虎和跳子經過關著門的沈世昌傢門口。跳子指揮大傢把胡同兩頭都堵上,等著徐天來。

胡同裡的漢子們悄無聲息地散開去,傢中的沈世昌一動未動。收音機裡女人的聲音繼續說著:“……為保衛國傢之基礎,掃除建國之障礙,救匪區之同胞,令北平剿辦,勘平內亂。據昨日消息,平津地區共軍二十萬投誠,華北局勢日趨明朗……下面播送程硯秋《文姬歸漢》‘荒原寒日嘶胡馬,萬裡雲山歸路退,蒙頭霜霞冬和夏,滿目牛羊風卷沙。’”

監獄裡,二勇將囚車開過來,走內部人員的小門打開瞭,四個獄警押著戴鐐銬的小耳朵出來。小耳朵進入囚車,窗外的天已經暗下來,監獄大門打開,囚車開瞭出去,大門又重新緊閉瞭。華子往辦公室桌上放瞭幾個監獄制式的餐盒,然後悄悄離去,金海打開餐盒,問發呆的田丹:“想什麼呢?”

田丹看著金海,思緒不知道飄到瞭什麼地方,說:“不知道徐天在幹什麼?”

金海拿起一雙筷子遞給她:“先吃吧。”

餐盒裡是粗面饅頭和醬豆腐咸菜之類的東西,金海見田丹並未動筷,問:“南方人吃不慣吧?”

田丹朝他感謝地笑瞭笑,說:“我沒胃口。”

金海自己拿起筷子大口吃著,問:“你去過最南邊的地方是哪兒?”

“有個地方叫天涯海角。”

“聽說過,那兒冬天不太用穿衣服,一輩子不用火爐,頓頓大米飯拌辣椒,女人皮膚也曬得跟黑炭……”

“你還聽說什麼?”

“國共要劃江而治,長江兩邊一人一半。”

田丹聽金海這麼說,問他:“你還是要走?”

“選瞭個地兒,舟山,托人問瞭,不冷不熱……”金海一邊吃,一邊說道。

“你可以不走,大軍進城,我會向組織上說明解釋。”

“說明解釋啥?謝瞭。”金海笑瞭笑,“舟山那地方聽說正經不錯。”

“是個海島,去瞭怎麼生活?”田丹好奇地問。

“攢瞭些金條,這幾天想辦法轉回手裡,兩三個人過日子夠瞭。”

“兩三個人?”

“我妹,刀美蘭要願意也一塊兒去。”

田丹聽後點點頭,又覺得繼續問不太好,金海卻坦誠地解釋道:“從她和小朵搬來平淵胡同那天起,我喜歡她四年瞭。”

田丹拿起筷子,一邊小口嚼咽著一邊看金海。

“不耽誤抓沈世昌。”金海又補充瞭一句。

“你走瞭徐天怎麼辦?”

“你多照顧他,他聽你的。”

田丹笑瞭,她抿瞭抿嘴問:“刀阿姨願意去南方嗎?”

“她要不願意,到南邊我再找,舟山也不缺女的。”金海說完自己都樂瞭。

“舟山……”田丹想象著那樣的金海,若有所思地說:“離紹興不遠,我的傢鄉。”

徐天沖進聖心醫院,抓住一個護士就問醫院總機在哪兒,護士被忽然抓住胳膊,一臉驚懼看著他,徐天放開手,調整自己的情緒:“醫院總機?”

護士搖瞭搖頭,這時燕三跑瞭進來,徐天站定緩瞭一會兒。

燕三說:“那女的傢裡人來瞭,醫生說沒大事,一刀都沒傷著心肝胃。”

“樓上樓下挨著問有沒有姓高的外科醫生,我去找電話總機房。”徐天跟燕三吩咐道。

“姓高的?”燕三困惑地問。

“外科醫生,開刀的。”

“為啥?”

“小紅襖。”徐天先跑起來,燕三一邊跑一邊吃驚:“啊,是這醫院的大夫?”

徐天沿著走廊一間間屋子看過來,看見不遠處一個屋子門牌上寫著總機室,徐天推門進去。外屋有兩個男的,見徐天沖進來便攔,徐天把其中一個摁在墻上,嘴裡念叨著:“警察辦案別找事!”

他沖進裡屋,看見一個女的頭上掛著耳機,正在吃東西。

“開刀的外科醫生,姓高,留洋回來的,有幾個?”徐天著急地問,女人吃的窩頭停在嘴裡愣著,徐天展開丁老師寫的那張紙,點瞭點其中一行:“這是他留的電話,醫院總機轉,幾個姓高的?”

“……一個。”

燕三此刻也推門進來,急匆匆地說:“天哥,有一姓高的。”

徐天扭頭看著燕三問:“在哪兒?”

“沒上班,在傢。”

徐天轉回頭問女人高醫生傢住哪裡,女人也不知道。徐天緩瞭緩,又問她:“他分機電話轉到哪裡?”

“醫院後面公寓樓。”

“幾樓幾號?”

女人茫然地又搖搖頭,徐天急得抓頭發,問她:“公寓樓有幾層?

“兩層。”

“從這裡走過去要多久?”

“……五分鐘。”

徐天挪過臺子上一隻鐘,放到女人面前,讓她看著時間。

“到八分鐘電話轉過去,一直打。”

女人點著頭,徐天和燕三奔瞭出去。徐天看著公寓進進出出的人,燕三跑回來指著公寓樓,兩人奔入樓內。徐天指著二樓跟燕三說:“你上面,我下面,接到電話匯合。”

燕三上瞭樓梯,走廊昏暗,陽光基本照射不進來,還沒到下班時候,公寓的門一間間都閉著。徐天和燕三分別站在兩層走廊中間。

電話還沒響,徐天屏著呼吸。電話響起來,聲音離徐天比較遙遠,徐天一扇扇門聽過去,沒能確定在哪裡。電話鈴聲離燕三很近,燕三聽瞭聽,確定瞭一扇門。

徐天從樓梯上來,快步來到燕三身邊,倆人一左一右挨著門邊。

電話在裡面響,一直無人接聽,然後聲音停瞭。

燕三小聲說:“不在?”

徐天用手推瞭推門,找傢夥準備撬門,裡面電話鈴再次響起,對面公寓門打開,露出一個胖胖的男人的身影。倆人瞪著男人,男人也看瞭徐天和燕三半晌,然後關瞭自己的門,徐天找到根爐條子,撬開門,兩人進入公寓房間。

徐天反手關上房門,電話鈴響著,倆人往裡走,公寓凌亂,窗戶緊閉,有一些光線從窗縫斜進來,照射在墻上。墻上有相機拍攝的照片,風格大致類似寶元館那幾張偷拍照片,都是北平的路人的瞬間。墻上桌子角落裡有很多解剖圖,富爾馬林瓶子裡泡著將成人形的胚胎和大腦、內臟,抽屜裡有成套的手術刀和解剖學書籍。

電話鈴聲停瞭。

“天哥,就是這個人。”燕三說道,徐天關上抽屜,開始翻箱倒櫃。一隻箱子從床底下拖出來,裡面有女人用的東西,紅褂子,紅頭繩,紅線手套,紅線圍脖……

徐天雙眼紅瞭,將箱子裡的東西全部倒出來,翻找起來。“找什麼?”燕三問。

徐天悶著頭狂翻:“小朵的紅線腳鈴。”

燕三突然不動瞭,他扯著蹲在地上的徐天,徐天抬起頭,公寓門上的破損鎖頭在轉動,轉到一半停瞭下來。

兩個人戒備地盯著門把手,徐天的身體都繃得緊緊的。門推開瞭,露出剛才對面公寓的胖男人。徐天和燕三同時怒視他,男人見兩個陌生的男人在傢,也瞪大眼睛,憤怒地問:“你們怎麼隨便進人傢裡呢?”

徐天迅速沖到他對面,想要揮拳,男人見徐天怒發沖冠,退後一步。

“這是你傢?”徐天目眥盡裂,男人戰戰兢兢地問:“你們是誰?”

“進來。”徐天說。

男人沒動,眼睛瞟著門後,準備隨時逃離。燕三見狀突然撲上去,男人返身便跑。他往樓下跑,一路扳倒走廊的雜物阻擋徐天和燕三,一直跑下樓梯,徐天直接從樓梯中縫躍到一樓。燕三和徐天一上一下,將男人堵在樓梯中段。徐天往上走,掄著拳頭就要揍,男人往回退,退到燕三身側。燕三沖上來,被徐天擋住拳頭。

男人驚懼地擋著自己的臉:“你們是誰啊?”

“本事不小,電話放對屋,自己住一屋。”

徐天憤怒地拉著他走,男人腳下踉踉蹌蹌:“去哪兒啊?”

“回屋。”

男人鼓足勇氣喊出來:“憑什麼!”

燕三又準備揍,徐天攔著,強迫自己鎮定:“回屋。”

男人跟著徐天上樓梯。徐天進屋,走到那堆女人用的東西面前,燕三將男人推搡進來。

徐天一手揪著他衣服,一手指著那些東西問是哪來的,男人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

徐天眼睛冒出瞭火,說:“要不要我告訴你?”

男人不知所措地看著徐天說:“你怎麼知道?”

“還裝。”

燕三怒喊:“打死他!”

男人憤怒又怯懦地說:“你們什麼人啊!”

“警察。”

“殺瞭幾個?”燕三咆哮著,男人一臉懵,問,“幾個?”

“殺瞭幾個女的!”

男人更驚懼瞭,徐天問:“你今天早上在哪兒?”

“上班。”

“誰能證明?”

男人哆嗦著看徐天:“還要證明,總務科一早開會大傢都在。”

“總務科?”

“我是科長!”男人挺瞭挺胸,隨即又縮瞭脖子。

徐天知道自己又抓錯瞭人,他松開瞭抓著男人的手。“你姓什麼?”燕三還在喊著說話。

“我……我姓什麼來著?”男人向他倆投來求助的眼神。

“你姓什麼自己不知道嗎?”

“蒙住瞭……姓劉。”

徐天困惑地問他:“這是你傢嗎?”

“高醫生住這兒,我住對面。”男人表情委屈又無助,徐天運著氣,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男人見徐天不再朝他發火,他沒好氣地回答:“不回來瞭,去上海瞭。”

“什麼時候走的?”

“剛走,鑰匙給我瞭,去天壇機場瞭。”

徐天懊惱地捶著墻,燕三不知下一步該怎麼做。徐天命令男人把門關上,更不許動房裡東西,男人一頭霧水地看著亂糟糟的房間,徐天拿起櫃子上一間房主人的單獨照片,砸瞭相框,抽出相片,自己跑出屋子,燕三忙拔腿跟上。

剛修好的天壇機場,停機坪上停著六架飛機,機場亂哄哄的,大多是軍人,夾雜很多便裝的人。柳如絲和萍萍在機場進口的地方站著,有更多的人想往裡擠。憲兵在努力維持秩序,機場鐵網門附近丟棄著各種各樣的軍車,柳如絲看著人們都想去的進口方向。

環境嘈雜,萍萍大聲提醒柳如絲說:“姐,天要黑瞭。”

柳如絲看看天光,最後一抹光線落下高矗的機頭,機場探照燈四起,她輕聲道:“已經黑瞭。”

徐天和燕三沿街快速行走著。徐天一手拿著照片,一手拿著田丹的速描,對比著路人。

燕三在後面歪歪斜斜地跟著,“天哥,要不要叫輛車?省點勁兒。”

徐天不搭理他,將照片和速描放入懷裡跑起來,燕三隻得跟上去。

鐵林回到傢脫瞭外衣,端起早上沒喝的湯藥。這樣的鐵林讓關寶慧熟悉,她低低地說:“都涼瞭。”

“想喝,肚子燒得慌。”鐵林放下碗,又端起一碗咚咚喝下,關寶慧無力地勸鐵林說:“晚上別出門瞭。”

“那怎麼行?”

“陪陪我……喝這麼多藥。”關寶慧哀求地看著他,放在平時,鐵林一定什麼都不幹,聽媳婦的話在傢陪著,但他不是以前的自己瞭,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鐵林喝完最後一碗,心不在焉地說:“事兒辦完回來,藥勁兒沒準正好頂上。”

關寶慧擔心地看著鐵林,想到在沈世昌傢的遭遇,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仿佛已經看到鐵林正在一步步踏向深淵,問:“你到底要辦什麼事?”

此時鐵林也是以命相搏,不知道後面究竟會發生什麼,煩躁地說:“別問瞭。”

關寶慧仍不放棄,她抬頭看著鐵林不舍地說:“我是你媳婦,你發財我享福,你出頭我風光,你出事我跟著遭殃。”

“晚上殺田丹。”

關寶慧就不明白瞭,問:“為啥非跟她過不去啊?”

“大哥和徐天非跟她湊一塊兒。”

“這礙著你什麼瞭?”

“沒礙著我,礙著沈先生和他們自己瞭,為個外人作死呢,我替他們除瞭田丹,大傢還跟從前一樣。”

關寶慧嘆瞭口氣,心如亂麻地說:“一樣不瞭。”

“他們願意一樣,我就還一樣。”

關寶慧眼巴巴地看向鐵林,勸道:“別去瞭。”

鐵林看著這樣的關寶慧,心裡也不是滋味,但想到自己未來的前程,又跟鐵瞭心一樣。他恨鐵不成鋼地說:“寶慧,每次去珠市口,徐天對你什麼口氣?你嗓門比他大,話比他橫,實際上你橫還是他橫?你是嫂子,他把你當嫂子嗎?”

“當嫂子。”

“你傻呀?”

“那還不是因為你。”

鐵林憤慨地說:“沒錯,我慫唄,這麼多年金海有沒有正眼瞧過你?”

“見面次數都不多。”

“大哥把你當空氣。”

“那不也……”

“因為我,是吧?”

關寶慧看著鐵林生氣瞭,語氣又軟下來:“他妹是你前妻,你把她踹瞭。”

鐵林喊道:“大纓子踹的我!”

“你說這些幹嘛?”

“你說得沒錯,過瞭今晚就不一樣瞭。”鐵林長舒瞭一口氣,像把多年屈辱都一並吐瞭出來,說:“大哥和徐天得聽聽我說話的份量,知道我這兄弟的斤兩,救他們的人是我,保他們太平的人也是我,以後誰也別瞧不起你。”

關寶慧失落地坐在沙發上說:“讓你一說好像從前我過得窩囊透瞭。”

“你老掛嘴邊我窩囊,我窩囊就是你窩囊。”

關寶慧心疼地看著鐵林,拍瞭拍自己身邊的沙發,示意他坐過來。鐵林走過來坐到寶慧身邊。

“別走瞭。”關寶慧難得溫柔。

“得走。”鐵林態度堅定。

“再陪我一會兒,十分鐘。”關寶慧把頭靠在鐵林的肩上,鐵林卸下勁頭,關寶慧拉住鐵林的胳膊,怕他跑瞭一樣,說:“以後別喝藥瞭。”

“藥得喝。”

關寶慧抬眼看鐵林說:“正火頂不上,邪火越來越多。”

鐵林吸瞭吸鼻子,感受瞭一下,說:“你別說,還真是。”

柳如絲站在檢票的人群之外,機場入口鐵網門在關閉。螺旋槳轉起來,萍萍在柳如絲耳邊喊:“姐,馮先生不會來瞭。”

柳如絲轉頭看著萍萍說:“早上我跟他說什麼瞭?”

“你說他的命早被田丹收瞭,從那年春天起就是個死人。”

柳如絲心裡難過,看著被關的網門萬分不舍,說:“我是這麼說的嗎?我還說什麼瞭?”

馬達開始轟鳴,萍萍大聲地一字一字喊:“您說怎麼會對個死人上心!”

“他說什麼?”柳如絲嘴唇開合,馬達轟轉,已經完全聽不到說話的聲音。

萍萍說:“他問您晚上什麼時候的飛機,你叫他不要來瞭!”

柳如絲怔著,萍萍又喊一遍:“你叫他不要來瞭!”

萍萍字句都擊在自己心上,柳如絲忍不住想馮青波聽到自己這麼說該是什麼心情。思及此處,柳如絲趕緊停止想起馮青波的想法,她提起箱子,往檢票的地方去。她出示一張紙,萍萍跟著她,兩個人走上舷梯。舷梯合上,六架飛機滿轉轟鳴,徐天和燕三剛剛趕到機場,他們往鐵網門裡擠,遭到憲兵阻擋。大傢都在大聲嚷嚷,但彼此聽不到對方的聲音,燕三與憲兵推扯起來。這時,第一架飛機已經開始滑行。

徐天繞到另一邊,開車門上瞭一輛沒熄火的卡車,卡車在他的胡亂操縱下開動,歪歪斜斜撞開鐵網門,開入機場,憲兵追進去向車輪胎開槍,卡車勉強停住。第一架飛機升空,徐天在車裡絕望地看著,第二架飛機升空,憲兵們拉開車門摁住徐天,炮聲起,炮聲越來越密集,黑暗的天空變成一片炮彈交織的火網,憲兵們目瞪口呆,忘記瞭徐天,看著天空。先前起飛的兩架飛機在空中急劇改變上升軌跡,跑道上正在滑行的飛機停頓下來,然後撞在一起。

柳如絲和萍萍在機艙裡跌滾著,艙裡滿滿的人和行李四處亂撞,女人驚叫,密如大雨傾泄的炮聲,全城燈火星星點點,唯有天壇上空火網流動。柳如絲在這一刻反而內心平靜,她期望自己就這麼死掉,她不願想象之後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