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修理鋪掛著鎖,兩輛人力車停在鋪前,十七顯得焦慮。
徐天打量著十七,隨口問:“你著急啊?”
“咱等啥?”
“小紅襖的照相機在這鋪子裡。”
十七困惑地看著徐天,徐天說:“殺我女人賈小朵的兇手。”
十七避開瞭徐天的目光,點瞭點頭。
“在廣濟寺看見燒的不是田丹為啥不跟鐵林說?”徐天問十七。
“我這手就他打的。”十七抬起還帶著傷的手給徐天看:“二哥到獄裡殺田丹,我擋瞭一槍。”
“為啥?”這回輪到徐天困惑瞭。
“老大讓我看著田丹,不能讓她死瞭。”
徐天感覺十七似乎可以相信,將一把鑰匙扔給十七,又吩咐祥子先把十七拉去廣濟寺把藥送小院裡。徐天又交代十七說:“我一會兒過去。”
“鑰匙開哪兒?”十七問。
“小院門鎖著,誰出去誰鎖上,我到瞭拍門。”徐天說完,祥子拉走十七。
鐵林啟動吉普車,發動機轟鳴卻開著車門。鐵林問身旁的特務說:“鑰匙給你們瞭嗎?”
特務示意手裡的監獄鑰匙。
“知道怎麼幹?”鐵林吸瞭吸鼻子。
特務疑慮地看鐵林問:“知道是知道,您不會後悔吧?”
“後啥悔?”鐵林問。
“怎麼說他也是您大哥。”特務看半瓶酒就擱在鐵林的副駕駛座上,“再說這會兒您喝瞭。”
鐵林甩瞭甩頭,接著安排道:“天擦黑,我往樓上打電話聽結果。他的人都鎖到外面,一個也別放進去摻和。”
“明白,這種事從前也幹過。”特務機靈地回答。
“當這麼些年獄長,看他跟獄裡的人什麼緣份。”鐵林想起剛剛燈罩對金海仇視的眼神,又自言自語道:“好不瞭,關著的都是仇人。”
鐵林下定決心,關上車門。
“獄長,回頭您別後悔。”特務不踏實地又說瞭一遍。
“跟這兒再多聊幾句就後悔瞭。”說完,鐵林轟動汽車,歪歪斜斜地開到大門前摁喇叭,大門開啟,吉普車開瞭出去。
田丹在炕上沉沉睡著,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勾勒出毛茸茸的輪廓。刀美蘭披著棉襖在屋裡呆坐著,她聽見外頭院門響,輕手輕腳地走出去。院門從外打開,刀美蘭看見十七進來。十七提著佈口袋示意刀美蘭說:“我給田丹送藥,三哥徐天給的鑰匙。”
刀美蘭打量從沒見過的十七,隻覺得他面相憨厚,她問:“他人呢?”
“在象房胡同口修理鋪。”十七有條理地回答。
“修啥?”
“修照相機的鋪子,等人。”
刀美蘭還怔著,十七繼續說:“那天這兒火化我也來瞭,看見燒的不是田丹,我誰也沒說,剛在獄裡告訴老大瞭。”
刀美蘭緊繃的神情松懈下來說:“手裡拿的什麼?”
“田丹的藥,您是刀美蘭吧?”
刀美蘭點瞭點頭,十七露出笑臉,說:“正好老大讓捎個口信兒給您,省的我再往平淵胡同跑一趟。”
刀美蘭聽見是金海的口信,著急地問:“啥口信?他在獄裡好嗎?”
“好著呢,說讓您天擦黑六點來鐘去槐花胡同8號,取四十根金條和一份借據。”十七說著從佈口袋裡掏出那個手軸,遞給刀美蘭。
刀美蘭接過手軸,問十七:“這是什麼?”
“畫,取金條借據的時候把畫給人傢。”十七告訴刀美蘭,刀美蘭點瞭點頭,像是在默記,又看瞭眼十七手裡的藥袋,說:“藥也給我吧,正好要出去。”
十七沒把東西遞給刀美蘭,反倒問:“田丹在哪兒?”
“房裡,睡著瞭。”
“三哥叫我在這兒等。”
“徐天過來?”
“一會兒就來。”
刀美蘭想瞭想說:“那你別叫她,等她醒瞭讓她自己看你拿來的藥。”
十七一臉誠懇地看著刀美蘭說:“您放心,在獄裡就我給她把門兒。”
“那外頭我不鎖瞭,門裡面栓上。”十七聽後趕忙問:“您去哪兒?遠嗎?”
“北池子,四十三小學,幹啥?”
“看要等您多久。”
“一會兒就回來。”說完刀美蘭匆匆忙忙地走瞭出去。
十七在裡面落上門栓,身子停瞭半晌。他慢慢轉身看著安靜的小院,廂房門半掩著,十七走過去。
廣濟寺門口,那隻的小駱駝從跪姿改為站立,刀美蘭匆匆地從它附近經過,小駱駝移動著遲緩的腦袋。
十七推開廂房門進來,他放下藥和那副手軸,站在炕邊看著田丹。
丁老師慢吞吞地走回修理鋪,他看見人力車裡的徐天沒說話。丁老師打開鋪子,徐天下車跟進去,丁老師有些怵,防備地問:“幹啥?”
丁老師斜著眼睛一邊說話一邊將兜裡的大洋掏出來放在櫃臺上說:“覺得拿多瞭?還是覺得少瞭再來給我補點?跟你說啊……”丁老師扭轉身子,去櫃臺裡擰開收音機,調著頻道:“蔣委員長下野瞭,剛才路上聽見中央社北平分社廣播瞭沒?北平即日撤軍接受改編,共產黨說話就來瞭,你們這些當警察的別得著點小理兒沒完沒瞭……”
丁老師扭過身子,看見櫃臺上擱著他剛送去的那些照片。徐天臉色不好地用手指瞭指問:“這些照片是我還給你那隻相機拍的?”
“萊卡3D啊。”
徐天又從懷裡取出之前從寶元館帶出來的幾張照片,放在櫃臺上問:“這個呢?”
“也是啊。”
“是不是一個相機拍的?”
“看得出來嗎?”丁老師拿起兩張照片比對。
徐天指著每張相片下角的漏光說:“每張一樣,不是鏡頭有毛病就是卷片軸有問題,對不對?”
丁老師帶上老花鏡仔細看瞭看,嘴裡嘖嘖有聲:“還真是。”
“那個相機是誰的?”徐天直眉楞眼地問。
丁老師愣著。徐天說:“別告訴我沒瞭。”
丁老師匆忙進到鋪子後面去,不多時拿著相機從後面出來,放到櫃臺上說:“在呢,修不好瞭,估計買的就是二手的。”
“送到這兒修,總知道是誰的吧?”
“知道是知道,可人傢沒來拿。”
“沒地址嗎?”
“我開修理鋪,人傢修相機,有我地址就行。”
徐天想想,謹慎地盯著丁老師說:“我怎麼知道這相機不是你的?”
“我的?”丁老師聽瞭都要崩潰瞭。
“你自己的。”徐天厲聲道。
丁老師無奈地摘下眼鏡,揉著眼睛說:“哥們兒,有完沒完,都把我提到苦主那兒照過面瞭,我要是殺人犯能把照片洗出來自己給你送去?”
徐天調整著呼吸說:“他什麼時候來拿?”
“擱這十來天瞭,什麼時候都有可能來。”
“你認識他?”
“廢話,能不認識?修理條給瞭,還得認臉。”
“他長什麼樣?”
丁老師回憶道:“圓臉,年紀不大,兩眼不太瞧人,總往地上看,細皮嫩肉的,看上去挺幹凈,也不愛說話,幹什麼差事的不知道……”
徐天想瞭想說:“相機擱這兒,一會兒我讓人來你店裡蹲著。”
丁老師警惕地說:“啥人?”
“警察。”
“就上回那個?”丁老師撇瞭撇嘴。
“叫燕三,他來之前相機別讓人拿走。”
丁老師為難地說:“哎,那可說不好。”
“再回來要說相機沒瞭,你就是殺人的。”
丁老師張瞭張嘴,無力反駁。徐天未理會,轉身離開。
十七從小院出來,輕輕帶上門,搭上鎖扣。他低著頭匆匆出寺門,走進附近的雜貨鋪問:“有哈德門嗎?”
夥計笑著回應:“有”。
“火柴也要。”
夥計將煙和火柴放到櫃臺上。十七的目光落在櫃臺前一排刀具上,他從中挑出一把剔骨尖刀。
廣濟寺門口,小駱駝兩眼瞪著,俯視著迎面的人。迎著小駱駝站立的是十七,他手裡握著油紙包,露出裡面的剔骨尖刀和一包哈德門香煙,良久,十七挪動步子,避開小駱駝,進入寺院。
再進到小院的時候,陽光已經斜到墻上,田丹全部陷入陰影,外面傳來院門開合的聲音。片刻,十七推開廂房門進來,他反手輕輕地關上門。
十七看著田丹沉靜的臉,一切都很安靜。他掏出煙和火柴,放到炕沿上,然後掏出刀,俯身去掀田丹身上蓋著的被子。此刻,外面突然傳來拍門的聲音,十七收瞭刀,等瞭一會兒,聲音沒有再響,又亮出來刀子,拍門的聲音又響。
大纓子站在門外喊徐天,十七的內心猶豫又急迫,他看瞭看田丹,又看瞭看窗外,聽到燕三的聲音:“天哥!”
田丹動瞭一下腦袋,眼睛睜開,十七趕忙把刀收回去。十七從容地看著田丹說:“醒瞭?”十七垂手將煙和火柴不著痕跡地收入兜內。“這是您留在獄裡的藥,三哥叫我帶過來。”
田丹一臉茫然,她撐著身子坐起來。
“那天火化看見不是您,我就放心瞭。”十七誠懇地對田丹說。
田丹仔細地看著十七的樣子,斜陽從窗戶射進來,正好將十七的臉分成三個部分。鼻子以下和眉毛以上在陰影裡,隻一雙眼睛被斜陽勾勒得清清楚楚。田丹看著這雙眼睛突然想起瞭什麼,她在那個半大孩子的敘述下畫那張速描,兇手戴著風帽和口罩,隻露出眼睛。十七移動身子,面龐全部陷入陰影。
“刀阿姨呢?”田丹用虛弱掩飾著警覺。
“說去北池子瞭,您叫她去的?”
“你傢在哪裡?”田丹突然問道。
“我傢?”
“住在哪裡?”
十七疑慮地看著田丹,道:“絨線胡同14號。”
田丹沒說話還是盯著十七。十七心裡緊張起來,在炕下的手重新捏緊尖刀,道:“從北口進胡同,西邊第四傢,您問這幹啥?”
十七盯著田丹看,田丹露出笑容,道:“隻是問問,認識你這麼久。”
外面又傳來大纓子的聲音:“美蘭!”敲門聲越來越急迫,十七見狀趕緊轉身要去開門:“我去開門,要回獄裡跟老大說徐天他爸的事兒。”
“徐叔什麼事?”田丹關心地問。
十七的尖刀收進衣袖裡面說:“兩天沒回傢,人也沒在獄裡。”
院門哐哐地響,田丹看著十七走出去。大纓子和燕三在門口,徐天也從外面過來。燕三看見徐天,嚷嚷瞭一句:“天哥,以為你在裡面呢!”
大纓子又說:“叫半天美蘭也沒人回應。”
“十七在裡面。”徐天回答道。
院門從裡面打開,露出十七,十七見徐天也在,忙打招呼。
大纓子問十七:“怎麼這麼半天不開門,美蘭呢?”
“走瞭,走的時候叫我把門栓上。”十七回答。
三人往院裡進去,十七停在門口。燕三一直扭頭看十七,徐天和大纓子已經進瞭廂房。十七見燕三打量自己,忙說:“藥在房間裡。”
“什麼藥?”燕三問。
“田丹的藥。”
“你怎麼來瞭?”燕三直視十七問。
十七避開瞭燕三的目光,語氣鎮定地說:“告訴三哥,我回獄裡瞭,把門栓上。”
說完,十七轉身走出去,平靜地掩上院門。
屋內,徐天拿出相片,一張張給田丹看,說:“這是之前寶元館的,這是新洗出來的,那個相機就是小紅襖的。”
“問送修人的地址瞭嗎?”田丹問。
徐天沮喪地說:“他說不知道。”
此時,有僧人經過,十七低著頭走,他雙拳緊緊地攥著,紗佈裡有血滲出來。
燕三站在徐天身旁說:“說不定相機就是那鋪主的,他就是小紅襖。”
徐天看瞭一眼燕三說,不滿地說:“帶到聖心醫院認過。”
“那天兇手帶著口罩和帽子。”
“三兒你去他店裡蹲著,有來拿相機的正好,沒人來拿也看住他。”
“一會兒就去。”
徐天瞪著燕三:“現在就去。”
燕三看瞭看大纓子,隻好說:“大哥今晚差不多能放出來,纓子你回平淵胡同等著。”
大纓子聽見特別驚喜地又問徐天:“能嗎?”
徐天看著大纓子,篤定地說:“我剛找過鐵林和沈世昌,能。”
“行,那我們走瞭。”
徐天點點頭,燕三和大纓子從屋子裡走出來,徐天從裡面栓上院門。田丹坐在炕上一張張地看那些在城樓上自己和徐天拍的照片,等徐天進屋,田丹依然沉浸在照片裡。徐天見田丹側面頭發上又紮著賈小朵的發卡,他轉過目光。田丹手中照片裡的徐天正憤怒地盯著她,她下意識摘下發卡,放在照片上,解釋道:“是刀阿姨給我戴上的。”
“沒事,你用吧。”徐天說。
“不想用。”
“養幾天,等你們的人進城來把你接走。”
“已經請刀阿姨去聯絡瞭。”
徐天詫異地看著田丹問:“這麼快?”
田丹掩飾著心裡的委屈,低著頭說:“你好像想盡快把我送走。”
徐天皺著眉頭,心裡翻騰,他當然不想把田丹送走,但自己好像又沒有什麼理由和本事能把她留下,他不自然地說:“是,反正你也不會和我們在一起。”
“為什麼不會?”田丹看著徐天的眼睛問。
徐天避開瞭田丹的目光,低聲說道:“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共產黨一進城就各顧各瞭。”
說完,徐天拿起桌上的素餡餃子往嘴裡塞。田丹看徐天吃涼餃子,小聲地提醒:“冷的。”
徐天邊吃邊說:“有吃的就不挑。”
田丹心裡想制止又忍住瞭,說:“徐叔和金海能回傢嗎?”
“能,我告訴鐵林和沈世昌放人。”
田丹思索瞭下,緩緩地搖瞭搖頭說:“沒有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沈世昌也沒想到國民黨倒這麼快,他封不住全北平人的嘴。”
田丹心急地道:“鐵林沒有底線。”
徐天看瞭眼田丹說:“我二哥我比你知道。”
田丹聽瞭,不再分辯,又繼續問:“你見到金海和徐叔瞭嗎?”
“沒有,但今晚把他們送回來。”
田丹的大腦飛速地運轉,說:“剛才十七說徐叔不在獄裡。”
徐天困惑地又皺起眉頭說:“鐵林說在。”
“你相信鐵林?”
徐天思索著說:“再怎麼說也是插過香的兄弟,他不會害自己人性命,人不送回來關著還能幹啥?”
“沈世昌用刀阿姨和金纓要挾過你一次就還會有第二次,除非真的走投無路。”田丹提醒徐天。
徐天說:“我告訴他你沒死。”
田丹吃驚地看徐天說:“說瞭?”
徐天點瞭點頭說:“剛找過沈世昌。”
“那何必把我藏在這裡。”
徐天以為田丹在埋怨自己,他冷下臉將手裡的餃子扔回食盒,有點煩躁地說:“你不是不能動嗎?當誰願意藏,能動你愛上哪兒上哪兒,反正也讓刀姨去聯系人瞭。”
“對不起。”田丹沒想到徐天會朝自己發脾氣,她不明白為什麼現在會是這樣。
徐天重新拿起一個餃子,但隻是捏在手上,嘀咕著:“沒啥對不起的。”
“刀阿姨告訴我,小朵火化瞭。”田丹以為是這件事情讓徐天對自己態度不好。
“一報還一報,你替我們挨瞭三刀。”
“我們之間就是這種關系?”田丹心裡更擰巴瞭。
“還有什麼關系?”徐天盯著田丹問。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生氣,原來不是這樣,如果重新來我寧可……”
徐天聲音突然增大:“寧可什麼!”
餃子終於被扔回到食盒裡,徐天繼續說:“賈小朵被小紅襖捅三刀,我也捅瞭你三刀,她墳裡的棺材是空的,火化的是你,她骨灰放在寺廟田懷中旁邊,我抱過去葬到她的墳裡,你還在我面前躺著,我都不知道誰是誰瞭,我寧可賈小朵活著,那天晚上拉著她滿北京城轉到天亮!”
田丹喃喃地說:“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你說什麼?”
“我看起來好像很有本事,其實還是要靠你。”
“別扯瞭,沒你我連找小紅襖的影兒都摸不著。”
“現在還是沒找到。”
“快瞭。”
“如果永遠找不到呢?”田丹緊張地問徐天。
徐天怔瞭一下,但眼神還是篤定,說:“不會。”
“如果呢?”田丹逼問。
“沒有如果。”
“有幾次我覺得不會再見到你瞭,一次在監獄你說小紅襖找到瞭,一次在景山我要回監獄見馮青波,最後一次在冷庫把刀交給你,每次我都想再跟你說一遍……”
“知道你要說啥,沒用。”徐天聲音裡透露著暴躁。
“賈小朵已經死瞭,不重要瞭,你自己才重要,新世界要來瞭。”田丹努力提高聲音跟他說。
“我怎樣,跟你有關系嗎?”徐天突然大聲喊。
田丹看著徐天,忍住眼淚說:“有關系。”
“啥關系?”徐天直視田丹。
田丹低下瞭頭,避開瞭徐天的目光。此時外頭院門響,徐天調整瞭下呼吸轉身出去,田丹見徐天離開的那麼堅決,淚水從她長長的睫毛下面湧出來,晶瑩的淚珠流過面額,流進嘴角。她在昏迷中是那樣渴望活著,清醒之後卻又覺得人間還是充盈著酸楚。
徐天打開院門,發現是刀美蘭回來瞭,徐天把心中的憤懣咽瞭下去,輕聲說瞭句:“刀姨。”
刀美蘭一邊往院子裡走,一邊跟徐天說自己剛去瞭趟北池子找田丹他們的人。
徐天關心地問:“找著人瞭嗎?”
“他們也剛進城,問瞭田丹這些天的事,明兒一早抓沈世昌。”
徐天愣住瞭,刀美蘭發現徐天臉色陰沉,有些擔心地問:“怎麼瞭?”
徐天強撐著,裝作一臉輕松地說:“……沒怎麼,人牢靠嗎?”
“牢靠,叫王偉民,早先跟田丹一塊兒的。”
“馮青波早先也跟她一塊兒。”
刀美蘭一愣:“說啥呢?”她以為徐天對王偉民田丹有誤會。徐天低著頭說:“您在這兒陪她,我回珠市口,纓子回平淵胡同瞭,晚上見著我爸再過來替您。”
“金海今晚回來?”
“鐵林答應瞭。”
刀美蘭欲言又止:“他讓我去……”
沒等刀美蘭說完,徐天已經走瞭。
田丹正坐在炕上抹眼淚,聽到刀美蘭進屋,她艱難地將身子轉向墻面。刀美蘭看著她的背,輕聲叫她的名字,田丹轉過頭,刀美蘭看田丹通紅的雙眼,以為她又不舒服。田丹又扭臉向裡掉著淚,疲憊地說:“想睡會兒。”
刀美蘭沒在意,她看著炕邊的手軸說:“四十三小學找著人瞭,叫王偉民,一早來接你。”
“嗯。”
“我出去一會兒,現在幾點瞭?”
田丹看瞭下手腕上的表說:“四點半。”
刀美蘭拿起那副手軸躊躇著,一時沒瞭主意。
柳如絲站在窗前,胡同裡還是沒修好,保持著那天被三十一軍打得亂七八糟的樣子。她一時間有點恍然,仿佛那是上輩子的事情。她聽見鐵林的吉普車開進來,今天是鐵林的死期,柳如絲做好瞭準備。
柳如絲離開窗口走到樓梯口,萍萍在樓梯下面仰著頭問:“來瞭?”
柳如絲點頭:“完事叫個車把屍體弄走,不要讓我看見。”
萍萍應聲離去。
鐵林坐在車裡,他仰頭喝光瓶裡剩餘的酒,血紅著眼盯著關閉的院門。柳如絲在撥電話,萍萍提著M3站在門後。
半晌,外頭也沒動靜,萍萍扒著門縫往外看,院外無人,她將槍靠到門後,打開院門。萍萍走出來,看鐵林的吉普車停著,車內也沒人。萍萍回過頭,一個空酒瓶砸下來,在萍萍腦袋上迸碎,萍萍軟倒在地。鐵林搖搖晃晃,扔瞭剩餘的瓶頭,將瘦弱的萍萍扛起來,反身插瞭院門。萍萍頭上往下滴血,鐵林俯身去門後提起M3。
柳如絲在大屋裡打電話:“戴老,我柳如絲,挺好的……我爸好不好跟我沒關系,明天有車嗎?不要跟當兵的一起,這也要錢?沒問題,就我和萍萍倆人,有幾隻箱子,到天津我自己有辦法,也就能靠您瞭……我等電話。”
大房門被推開,鐵林提著M3進來。
柳如絲見鐵林的那一刻,就知道危機並不在於如何出北平,而是眼前的醉漢,鐵林眼中噴著怒火,渾身酒氣。柳如絲反而鎮定瞭許多,她慢慢扣上電話。鐵林將M3扔到沙發裡,說:“給我來杯茶,酒喝多瞭嘴幹。”
柳如絲問:“萍萍呢?”
“樓下。”
柳如絲起身欲出去,被鐵林喊住:“站著!我知道叫我來有妖蛾子,我為啥還來?……想在這兒洗個澡。”
“你把萍萍怎樣瞭?”柳如絲從大象變成瞭螞蟻,鎮定不見瞭,全是慌亂。
鐵林站起來向柳如絲走過去,說:“砸暈瞭,死不瞭。”
柳如絲往後退,鐵林撲住柳如絲,開始撕扯,說“讓你跟我牛,抓我們哥仨,扇關寶慧,拿水潑我……要給馮青波報仇是吧?這小樓連你不都歸我瞭嗎……”
鐵林將柳如絲摁在瞭沙發上:“今兒就專門過來睡你的,以後咱們一塊兒過,把關寶慧接過來,還有她爸,你也就二房的命……”
柳如絲漸漸失去瞭氣力,絕望中抓到瞭沙發裡的M3。柳如絲努力將槍掉過頭,但被壓著。手指扣到扳機,悶悶的突突聲在沙發裡響起。一梭子彈在沙發裡穿行,沙發毛絮炸飛起來,揚滿半個房間,鐵林被掀開,柳如絲滾到房間的另一邊,雙手端槍對著鐵林。
鐵林嘿嘿笑著,好像魔鬼一樣:“我把徐允諾殺瞭,徐天的爸。”
柳如絲端著槍直喘,她看著鐵林,鐵林終於不慫瞭,拋開瞭人性,他覺得渾身都有著說不出的爽快。“逼他們殺田丹,兄弟還有緩兒,現在沒轍瞭,你猜獄裡這會兒在幹什麼?金海也得死,誰都比我要緊,他問我徐允諾的時候,要不是隔著牢門,恨不得當時弄死我。槍放下,以後咱們一撥的,一會兒你爸還叫我上傢去吃魚呢……”
柳如絲扣動扳機,M3卻沒動靜,鐵林上前一把拽過柳如絲的槍,看瞭看槍膛,說:“子彈打光瞭。”
柳如絲去抓別的防身東西,鐵林也不在意,說:“你這兒電話能用嗎?這麼多,哪個打到京師監獄?”
柳如絲指著其中一個電話,眼神防備又絕望,鐵林拎起話筒撥號,期間眼神一直在柳如絲身上打轉,電話接通瞭,他開口道:“咋樣瞭?我鐵林。”
特務說:“老大,他們的人都清出來瞭,金海那還有一個獄警在和他說話,天一黑就開始放人。”
鐵林扣瞭電話,看瞭半晌柳如絲,鐵林手裡提著M3,大大咧咧地問:“吃魚嗎?你不去我自己去。”
柳如絲眼裡全是憤怒,卻對鐵林毫無威脅,鐵林晃著起身,提著槍從樓梯下來,一直向外面走,到門口將M3扔下。萍萍在沙發上睜開瞭眼。
胡同裡,鐵林打開吉普車門,他上瞭幾回才進入車內,打著車開起來。他看見吉普車後視鏡裡,萍萍提著M3一邊裝彈匣一邊追出來。
鐵林踩油門出巷子。
頭發零亂、失魂落魄的柳如絲坐在客廳的沙發裡,她看見萍萍流著眼淚提著槍回來,樓上大房電話在響。
萍萍顫抖著身體說:“姐,電話。”
柳如絲無力地抬起頭,問萍萍:“明天托戴老弄瞭輛車,不太牢靠,走不走?”
萍萍狠狠地點點頭,柳如絲陷入疲累,拖著腳步向樓上去。
監獄裡,十七在監舍門口低聲跟金海說:“後院的關老爺子說徐天他爸死瞭。”
金海心頭一凜:“跟你說的?”
“跟他閨女說的。”
金海上前兩步,說:“十七,這你可別聽岔。”
“沒聽岔,關老爺子說臘月二十一,也就前天晚上,徐允諾把鐵林叫到房裡放瞭一槍,之後鐵林把允諾架出去,就再也不見人瞭。”
金海面色鐵青地問:“見到田丹瞭嗎?”
“見到瞭,在廣濟寺。”
“徐允諾的事兒跟徐天沒說吧?”
“沒說。”
金海咬著牙:“不能說。”
十七點點頭,站在通道盡頭的特務敲著鐵門,催促著十七離開。
十七最後說瞭一句:“老大,今兒請個假,傢裡有事。”
金海沒聽見一樣。作為大哥,他最無法面對、無法解決的事終於出現瞭。十七從特別監舍通道走出來,特務在他後面將鑰匙從鎖孔拔出,卻沒有鎖門。鐵門虛掩,特務跟著十七往外走。門禁區裡沒有獄警,隻有兩個特務。十七穿過門禁區走向外面,特務們鎖瞭門禁區側面和向外的門,監舍裡靜悄悄,隻有通向特別通道的那扇門虛開著。
換瞭身普通衣服的二勇和華子正在街口,百無聊賴。來往的人形色匆匆,二勇看著過往的行人,好奇地問:“這是要走嗎?”
華子瞇眼看瞭看:“要跑。”
“往哪兒跑,城外都是共產黨。”
華子說:“挨到這會兒,就是想等天黑瞭混出去。”
窄街裡面,便服的黃處長和一個女人進入一輛小轎車。華子推瞭推二勇,說:“辦事瞭。”說完,華子兜著風帽,豎起事先準備的毛線大圍脖,從下往上遮擋到鼻梁。二勇卻沒動,華子踢瞭二勇一下,催促道:“扮上呀!”
二勇有些猶豫地說:“華哥,好久沒幹,有些生。”
“你是怯瞭。”
“也怯,從前自治的時候,老大領著偷摸幹日本人,有年頭瞭……”
華子俯身蹲在二勇身邊,打氣說:“幹起來就不生,要是怯,把姓黃的想成日本人。”
二勇也蹲下,抱著頭說:“但他也不是啊。”
“是壞人不?貪污、不仗義、賣官,把老大弄牢裡自己得錢跑……”華子話沒說完,二勇已經翻上風帽,豎起圍脖往裡走,往窄街裡看。
小轎車開過來,華子跟上去。車裡,黃處長眼看前面一人低著頭迎車走趕緊摁喇叭,前面的人已經碰在車頭上,身邊的女人驚叫,黃處長下車查看。車子另一邊,華子拉開後車門進入。黃處長回頭,前面碰瓷的二勇已經接近,抓著黃處長腦袋往車蓋上死命撞瞭一記,然後拉開車門,將黃處長摁回駕駛室。
二勇自己也拉開後車門進入,一切發生得很迅速。黃處長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又坐在車裡,額頭巨疼。但身邊的女人後腦貼著車座,恐懼地睜著眼睛不出聲。定睛再看,女人咽喉處勒著一條銀色的鐵線,鐵線掌握在後座的華子手裡。黃處長看著兩個遮擋嚴實的男人,勉強鎮定地說:“要錢還是要命?”
華子低低地下令讓他開車,黃處長還在掙紮:“二位是認識的吧,有啥過節……”
華子收緊鐵線,女人眼睛凸出,幾乎要翻白眼瞭。黃處長趕忙手忙腳亂地啟動車子,連聲道:“我開車,我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