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欣的新世界,陽光明媚,樹葉還綠著,投下斑駁的影子。一群壯漢在街上成群行走,顯得格格不入。有經過的解放軍側目,還有年輕的女學生遠遠躲開。小耳朵停下,等兄弟們跟上來,小耳朵問跳子:“咱們那狗場呢?”
跳子說:“政府不讓開瞭,說是賭搏。”
“從今往後,你們也別我走哪兒跟到哪兒,好勇鬥狠不讓,咱們不打架瞭。”
跳子詫異地問:“那弟兄們怎麼辦?”
“愛怎麼辦怎麼辦,我又沒養著你們。”
跳子為難地看著小耳朵。小耳朵朝他們揮瞭揮手,然後猶豫地又揮瞭下,說:“散瞭,聽見沒,再跟著一會兒又得抓回去。”
小耳朵轉身走,一群大老爺們還在原地杵著,面面相覷。小耳朵折身回去,仰著頭問:“不紮堆不會走道兒?舊社會的一切已經消亡瞭,現在是一個有秩序的,人民當傢作主的世界,都有點人民的樣子,自己走自己的,以後吃吃喝喝大夥兒聚一塊兒。”
小耳朵獨自匯入街面,連虎三步並作兩步跟上去。小耳朵歪頭看瞭看他,連虎笑得憨厚,說:“我得回傢啊,看我幹什麼啊哥。”
那些壯漢們無助地看著跳子,跳子擺瞭擺手,也匯入街市。壯漢們們零落散去,漫不經心地融入到這新世界中,似乎他們從未聚集過。人聚人散,大傢往往習慣為相遇慶祝,卻從未好好對待過別離。兄弟相遇,要插香;夫妻相遇,要舉行婚禮;但所有的分離,多是無聲的,甚至是後知後覺的。兄弟各奔東西瞭,開始還親密,後來便漸漸斷瞭聯系,來不及準備和回味,帶著點茫然,投入另一段世俗裡。
珠市口徐天傢門口,院裡依舊聚著不少車夫,都執著車牌子。關寶慧穿著一身佈衣,完全是平民裝扮,伏在徐允諾用的那張案子上,看著車單賬簿暈頭轉向。
張子指著賬簿說:“這兒,車份子都在這兒呢,上月換瞭個軲轆,整瞭一次條輻……”
關寶慧問:“那還要給你這麼多,是不是?”
張子笑著說:“關奶奶,別人算進不算出,您是算出不算進,這麼著您就給我們幹活得瞭,車是車行的,您不用給。”
“修車瞭呀?”關寶慧用筆桿撓撓腦袋。
“那從份子錢裡扣,都是這規矩。”
關寶慧聽得一臉茫然,徐天和祥子走進來,張子見祥子趕忙拉住,說:“祥哥,您來看看賬,都管好幾月瞭,連傢裡有多少車到現在還不知道……”
祥子拿過賬簿翻看,關寶慧看著徐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瞭。
徐天朝她笑笑,進入自己的廂房,開始收拾東西。衣物收進箱子,打包被褥,一切有條不紊。關寶慧走到門口問:“你回來瞭?”
徐天回頭看瞭關寶慧一眼,又繼續收拾,說:“一會兒得走。”
“飯做好瞭,放在南屋。”
徐天覺得有點不對,又說不出來,抬頭眨瞭眨眼問:“關老爺吃瞭嗎?”
“吃瞭。”
“以後賬讓祥子管,你別操心車行的事兒瞭,每月祥子跟你報,你伺候好關老爺就行。”
關寶慧笑著點頭,說:“聽你的。”
關寶慧看徐天要把被褥打包起來,自然地走過去幫他摁著疊好的被褥,讓徐天打背包帶。關寶慧問:“去哪兒啊?”
“石景山”。
“多少天?”
“跟那兒上班瞭,沒準一月半月回來一趟。”
關寶慧看徐天,不知再說什麼,隻好應瞭一聲:“噢。”
外面祥子在叫關寶慧,關寶慧聽著要出去,又折回來問徐天:“吃的要不要端這屋來?”
“我過去吃。”
祥子又在外面喊,關寶慧答應著離開廂房。徐天收拾好東西,看著櫃子上自己和賈小朵的合影。他拿起來擦拭幹凈,找出塊絨佈,包起來,放入抽屜,又從抽屜裡拿起紅繩小金鈴,揣入兜裡。
院子裡,祥子指著賬本教關寶慧,這兒是份子賬,那兒是車賬,這一摞是人頭……關寶慧表面聽著祥子在說話,心裡卻想著徐天要離開的事,心不在焉。
片刻,徐天拿著一個箱子一個行李出來,放在院子中間。透過窗戶看著徐允諾屋裡,祥子跟關寶慧在對賬,大老遠都能看出來關寶慧的茫然,徐天在屋外喊:“祥子,以後賬你管瞭,這哪是寶慧幹的事兒。”
祥子聽瞭從屋裡走出來,為難壞瞭,說:“啊?我還得拉車呢。”
“不拉,掌櫃瞭!”說完,徐天繞過祥子走進徐允諾的廂房。祥子在院裡愣著,車夫們聽瞭在旁邊起哄:“祥子福氣好啊!”
祥子興奮又害羞地直撓後腦勺:“腿腳還不憋屈壞……”
簡單的飯菜放在炕桌上,徐天抄起筷子吃。窗臺上,徐允諾養的盆景長得很好,秋蟈蟈在一排四五個罐兒裡鳴叫。徐天將盆景轉瞭一圈,發現纏繞在枝上的細銅線不見瞭,此時關寶慧提著一個佈囊進來,說:“烙的餅帶著,面有點發大瞭。”
徐天見眼前的烙餅,驚訝地說:“還會烙餅?這飯也是你做的吧?”
“剛學的,從前真是什麼也不會。”
徐天笑著,扒著手裡的飯,說:“都快不認識你瞭。”
關寶慧臉紅瞭一下:“下回發面就能發好。”
徐天看著關寶慧,心裡突然有些難受,說:“寶慧,不用這樣,這是你和關老爺的傢,跟從前一樣。前院的事兒不用管,就管伺候好你爸。”
關寶慧聽瞭心裡也酸,情緒低落下去,說:“我爸老問徐叔在哪兒。”
“一會兒我去告訴他。”
關寶慧沉默著,許久後嘆瞭口氣,徐天繼續說:“打小沒見你伺候過人,還是從前認識的那個寶慧讓我心裡踏實。吃完這頓我也不在傢吃瞭,前院讓祥子管,一會兒我路上再跟他說。”
“天兒,你不怨我?”關寶慧突然問道,淚眼盈盈。
“我還怕你怨我呢。”徐天抬頭看關寶慧。
關寶慧低著頭,手指頭攥著衣角繞來繞去,說:“一點也不怨。”
徐天聽後放下筷子伸出手說:“餅給我。”
“這就走?”
“去趟平淵胡同看看刀姨,你去嗎?”
“我?”
徐天笑著說:“燕三跟大纓子成瞭。”
關寶慧沒聽懂,問:“成啥?”
“一對。”
關寶慧反應過來,她樂著說:“挺好……我就不去瞭。”關寶慧還是不好去平淵胡同,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大纓子,更怕大纓子見著自己不痛快。
徐天沒再強求,又看瞭看窗臺上徐允諾的盆栽說:“這盆景你伺候著呢?”
關寶慧點瞭下頭。
徐天看著她跟自己客氣又小心的樣子,有點不自在,他咧瞭咧嘴,笑著說:“那你費心瞭。”
“應該的。”
徐天說完嘴裡嚼著東西從廂房出來,見祥子又問:“祥子,窗臺上蟈蟈你弄的?”
祥子應聲。
“誰伺候?”
祥子笑著回答:“歸我。”
徐天心裡突然升起一股暖意,父親雖然不在瞭,但好像也沒走遠。徐天又指瞭下地上的行李:“這些東西拿車上,今兒你拉我。”
祥子忙提起行李答應著。
徐天笑著往後院去,關山月袒著胸,盯著籠子裡的鳥。徐天過來,隔著籠子站到他對面,關山月透過鳥籠柵欄的縫隙看著徐天:“你誰啊?”
徐天往門前的椅子上一坐,奇怪地問他說:“怎麼不聽戲瞭?”
“聽不瞭。”
徐天往開著門的廂房裡看瞭看問:“唱機呢?”
“不聽瞭。”
徐天進屋,關山月跟進去,徐天從櫃子裡捧出唱機。唱機用一床被子捂著,外頭綁著繩子,徐天不由分說就上手拆繩子。
關山月哎呀呀地喊著過來阻止他:“叫允諾來弄。”
徐天停瞭手,正色道:“死瞭。”
關山月一愣,臉上帶著駭意說:“沒人告訴我呀?”
徐天把唱機搬到原來的地方,手裡擺弄著唱機,大聲朝他喊:“我現在告訴您瞭,別再忘瞭。”
關山月皺著眉看徐天,不高興地說:“你誰呀?”
“徐天,徐允諾兒子,他就我這麼一個兒子,不會跟您說瞎話的。我爸死瞭,以後您自己上點心,照顧好自己。”
關山月癱坐在椅子上說:“……沒戲。”
“有,戲來瞭,再悶出個毛病來,還不夠亂的呢……”
唱機傳出京劇曲牌的聲音,後院聽起來又跟從前一樣。徐天笑著,對關山月說:“這出還行吧?不行自己換,下月回傢看您。”
徐天朝關山月笑瞭笑,轉身出去。關山月站起來,走到屋門口看著徐天走出後院,老淚滾滾。
京劇的聲音遠遠地從後院傳出來。徐天坐上祥子的車,關寶慧站在院子門口,看著車將徐天拉走。徐允諾沒瞭,徐天走瞭,大院裡就剩自己和父親關山月。關寶慧很後悔,後悔沒對徐允諾、徐天更好一點。以前關寶慧總覺得自己過得不好,落魄的格格連個孩子都沒有,現在想想,前面半生都被這對父子當主子一樣供著、哄著,還有誰比自己幸運呢?
平淵胡同裡各傢居民往來,相互招呼,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的。之前徐允諾買的那兩張年畫貼在刀美蘭傢的院門上,看著有些舊瞭,祥子拉著徐天過來問:“這院兒?”
徐天一指:“前面。”
“我到胡同口吃點東西,一會兒來候著。”
徐天招呼祥子進院兒一塊吃,祥子趕緊擺擺手,說:“不瞭,不合適。”
徐天隻能隨他去,轉身看金海傢的院門開著,索性沒敲門就走瞭進去。大纓子和燕三高卷著袖子和褲腿,正在打掃院子。徐天站在院子中間看著,喊兩個人:“幹什麼呢?”
大纓子回頭,看瞭徐天一眼說:“大掃除,政府號召。”
“不是叫我來喝你們的喜酒嗎?”徐天大喊。
大纓子聽見瞭轉頭看旁邊的燕三,燕三避開大纓子的目光,特別不好意思地說:“……我沒說。”
“三兒你想多瞭吧?”大纓子扔下掃把問燕三。燕三假裝一臉無辜地說:“是天哥想多瞭,他自己要求去石景山,一月半月的也見不著,多遠哪?我就說過來喝杯酒,吃碗面。”
徐天看著害羞的燕三故意問:“你們倆到底有戲沒戲?”
“有戲。”燕三趕忙回答。
大纓子在旁趕緊說:“沒到時候。”
“還得到啥時候。”燕三聽瞭著急。
“等我坎兒過瞭。”大纓子回答。
“沒坎兒瞭呀!”
院子角落掃出來一張發黃發硬的紙,徐天揀起來看,是丟失多月的監獄結構圖。大纓子和燕三自顧自地拌嘴。燕三愁苦地說:“金爺走都大半年瞭,是這坎兒吧?咱又沒說要結婚,礙著啥瞭?”
“過幾天我得出趟門兒。”
“去哪兒?”
“沒想好。”
“我陪你?”燕三殷勤地問。
“不用。”大纓子毫不猶豫地拒絕瞭他。
燕三不高興地說:“你是躲我吧?”
“犯不上。”
“幹啥去啊?”
“邁坎兒。”大纓子說得理直氣壯。燕三一臉懷疑地看大纓子說:“你自己?”
“反正沒你。”
“嘿,纓子我跟你說,別太來勁……”
徐天見燕三和大纓子說個沒完,感到自己站在中間多餘,說:“你倆聊著,我走瞭。”
燕三聽瞭著急,說:“天哥,面還沒吃呢!”
“哪兒呢?”
燕三笑著指瞭指隔壁:“刀嬸屋裡。”
徐天拿著剛撿起的監獄圖紙走出院子,大纓子跟燕三說:“別刀嬸瞭啊,亂輩份,我管人傢叫美蘭。”
“叫習慣瞭,以後我總不能管刀嬸也叫美蘭吧?”
“也是哈!”
“你改改,隨我管美蘭叫刀嬸。”
“別鬧瞭,要論起來美蘭是嫂子……”
兩個人的聲音漸漸聽不清瞭,徐天走進院門喊:“刀姨?”
廂房門開著,但沒人應聲。徐天走進去,看到桌上擱著三副碗筷,繼續喊:“……刀姨?”
“來瞭!”
刀美蘭的聲音在後灶傳來,徐天聽見正要往後灶走,刀美蘭迎出來。徐天見刀美蘭笑著說:“一會兒得去石景山,來看看您。”
“等我端面,你坐。”
“傢裡吃瞭。”徐天說。
刀美蘭看著徐天殷切地說:“再吃一口。”
徐天沒再回絕,將那張監獄圖紙扔到一邊。他坐到椅子裡,看著對面的空椅子和碗筷,發瞭會兒呆。
刀美蘭又從灶間端著面盆和醬出來,問徐天說:“要蒜嗎?”
徐天挑著面和醬說:“戒瞭。”
刀美蘭轉回灶間,又給自己盛瞭碗面出來。
“我調石景山派出所瞭哈,今兒就報道,以後吃您的面條難瞭。”徐天邊吃邊說。
刀美蘭聽瞭很吃驚,說:“這大老遠的,白紙坊不讓你待瞭?”
“我自個要求的。”
“人傢都願意在傢門口,石景山有啥呀?”
“發電廠,連著西山,透氣。”
刀美蘭認真地看著徐天,眼神中透露著不解:“就為透氣?”
徐天避開瞭刀美蘭的目光,說:“白紙坊警署後面那片空地我不想天天看見。”
刀美蘭聽見心裡難受,又心疼地看著徐天說:“小朵都走瞭大半年瞭。”
“十年也一樣。”
“那也不用出四九城啊,那麼多警署。”
“城裡也不行,田丹老在我眼前晃……”
刀美蘭露出笑臉,仿佛看穿瞭徐天的心思,打趣道:“田丹在你眼前晃?”
“老想她。”徐天坦誠地說。刀美蘭盯著徐天,徐天避開瞭刀美蘭的目光,低頭小聲說:“……就是老想她。”
“那當時人傢說回南邊,你不攔著。”
“怎麼攔?她什麼人,咱是什麼人?外國回來的,那啥心理邏輯學都懂,是一回事嗎?”
刀美蘭看著窘迫的徐天直發笑,說:“你想多瞭。”
“一南方人,面都吃不慣。”徐天從兜裡掏出賈小朵的紅繩小金鈴,放到對面的空碗筷前,說:“小朵的。”
刀美蘭看著小金鈴,又看看後面的灶間,眼神焦灼。
“面好吃,但真吃不下瞭,走瞭。”徐天說完起身告別。
刀美蘭叫住徐天,心裡著急,說:“別急著走……”
徐天看瞭眼屋裡的話匣子問:“這話匣子能給我嗎?”
刀美蘭一臉困惑,問:“你要這幹啥?”
“山裡清靜,聽聽。”
刀美蘭欲言又止地說:“拿著吧。”
徐天拿起桌上的話匣子,摟在懷裡,說:“以後小朵的碗筷別擺瞭,人也回不來,擺瞭添難受。”說完徐天掀簾子走出廂房。刀美蘭看著徐天的背影,嘆瞭口氣,又看瞭後灶一眼,起身跟出去。
徐天出瞭院門,祥子早就回來等著瞭。他臨走前還要去趟小陽坡。
祥子拉著徐天出胡同,刀美蘭在門口張望著,又退回去。
刀美蘭再走進屋裡,看見徐天在桌上留下的紅繩小金鈴。她緩緩坐下,伸手從那副空碗筷邊拿過小朵的金鈴,觸目傷懷。田丹從後灶走出來,輕輕地坐到刀美蘭對面,她依舊一頭齊耳的短發。刀美蘭趕緊擦去眼淚,給那副空碗裡盛入面條。
“醬自己放,甜面醬,甜的。”刀美蘭指著碗笑著跟田丹說,田丹拌著面條,抬頭看刀美蘭。
“大老遠從上海都來瞭,怎麼躲後面不出來呀?”
“害怕,不知道說什麼。”田丹低著頭,有些自責,又有些委屈。
“心裡有事才害怕,大大方方不害怕。”
“我心裡沒事。”
“跟刀阿姨就大方點吧。”
“在上海我用半年時間論證,結果我喜歡徐天。”
刀美蘭感覺自己可能是年紀大瞭,越來越弄不懂徐天、田丹這些年輕人。田丹用理論掩蓋自己的不確定:“我怕是短暫的,或者不真實。有時候經歷影響生理,生理會影響心理,需要時間反省,自我證實。”
刀美蘭不明白田丹的理論到底是什麼意思。半晌,兩人都沒說話,田丹突然抬頭看刀美蘭問:“我可以喜歡徐天嗎?”
“問我?”
田丹躊躇著,也怕刀美蘭心裡難過,說:“您是小朵的媽媽。”
刀美蘭反應過來,仔細地看著田丹說:“小朵沒瞭,徐天一輩子還不能有別的女人瞭?遲早的事,別人還不如你呢。”
“但我怕告訴徐天很奇怪。”田丹用眼神向刀美蘭求助。
“喜歡不說才奇怪。”
“怕他拒絕我。”田丹有些發窘,臉都紅瞭。
“憑啥?”刀美蘭看著田丹的臉色,忍不住笑出聲,“剛才在這兒他說老想你,沒聽見?”
田丹心裡還是翻江倒海,她忐忑地說:“有時候他嘴裡說的和心裡想的不一樣。”
刀美蘭笑著看田丹,說:“你都知道他心裡想的啥,嘴裡說啥就別在意瞭。”
“人在一起是用話交流的。”
“話不對付,就用心,反正你能看到他心裡。”
田丹移開目光,不說話,跟碗裡的面較勁,她攪和來攪和去,小聲嘀咕著:“但他可能看不到我的心。”
“哎呀,你們文化水平高的人就是不一樣,要老這麼想,跟徐天是聊不到一屋裡去。我們都直來直去,心裡想啥說啥,嘴對著心,徐天就更不會繞彎瞭。”刀美蘭被她說得迷糊,快刀斬亂麻地替田丹作出決定。
“他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可能性不願意接受我。”田丹還是心裡發虛。刀美蘭忍住笑問:“怎麼算出來的?”
田丹一副認真的表情,在腦子裡又算瞭一次,篤定地說:“可能更高。”
刀美蘭徹底投降瞭,她松下勁來,給田丹倒瞭杯茶水,說:“隨你吧,反正他去石景山瞭,你有得是時間論證。”
“我來北平就不走瞭。”
“下次徐天回來,要告訴他你在北平嗎?”
田丹想瞭想說:“不要。”
刀美蘭見田丹固執就沒再勸,心裡也像揣著事。她想瞭又想,話裡有話地問田丹:“新世界瞭,金海要還在,會挨槍子兒嗎?”
“怎麼可能?”田丹挑著面,斯文地往嘴裡送。
“坐牢呢?”
田丹堅定地看著刀美蘭說:“不會,他對和平解放有功。”
刀美蘭心安瞭,臉上綻出光彩說:“是吧?”
“問這個幹什麼?”田丹突然好奇地看向刀美蘭。刀美蘭想到什麼,突然站起來說:“壞瞭。”
“什麼?”田丹被她嚇得也放下瞭筷子。
“徐天拿的匣子沒電瞭。”
田丹松瞭口氣,她拿起身邊徐天留下的舊紙看。刀美蘭走過去也看那張紙,問她:“畫的啥?”
“京師監獄平面結構圖。”
刀美蘭皺瞭皺眉頭,說:“他又想幹啥?”
還沒等田丹回答,刀八青突然出現在門口,刀美蘭抬頭見到刀八青,又驚訝又欣喜。
“我回來瞭。”刀八青喊道。
“又跑出來瞭?”刀美蘭立刻往壞的方向想。
刀八青沖桌邊的田丹哈著腰說:“田同志,您也在。”
刀美蘭著急地戳瞭他一下,說:“問你呢!”
“放出來的,哪這麼大能耐跑,上回跑出來也是借田丹的光。”
刀美蘭狐疑地看他說:“金海都不在瞭,誰放你?”
“共產黨特赦令看見沒?一人一張。”刀八青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刀美蘭趕緊從刀八青手上奪過來遞給田丹問:“田丹你給看看,是不是真的?”
田丹接過來看,刀八青站在旁邊繼續說:“政府說重新做人,做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
田丹將紙還給刀美蘭點著頭,刀八青得意地說:“瞧見沒?田同志就是共產黨,我住哪屋?”
田丹見刀八青回來瞭,起身往外走,說:“那刀阿姨我先走瞭。”刀美蘭跟出來,說:“面還沒吃完呢!”
田丹回頭笑笑:“我不餓。”
“你住哪兒?”
“北沙灘,紅樓。”
“來北平光找徐天呀?”
“工作。”田丹朝刀美蘭揮瞭揮手,走出院子。胡同裡有小孩兒舉著小紅旗來回跑,人力車的鈴鐺依舊在叮叮當當地響著。她微笑著抬頭看著熟悉的鴿群,再往北,能看到高聳的箭樓。田丹把頭發掖到耳後,那兒還別著一個紅色的發卡。
刀八青見田丹走瞭,又問刀美蘭:“金海真死瞭?”
刀美蘭看著刀八青半晌沒接話,八青抓耳撓腮地繼續問:“給你留下點啥沒?”
“啥也沒有。”刀美蘭瞪他。
“沒事兒吧你們!這半條胡同都他的,是吧?我總得有個地方住,不回天津瞭。”
刀美蘭朝刀八青白瞭一眼,說:“……有你住的地方。”
廣安門外小陽坡,綠樹蔥蘢。三座墳前燃著新上的香。徐天正順坡而下,祥子在人力車邊等他,徐天走下來坐上祥子的人力車。
“咱們去哪兒啊?”祥子問。
“石景山。”
“嚯,不近。”祥子邊跑邊說。
“最後拉我一次,以後做掌櫃瞭。”
祥子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您抬舉,我真行嗎?”
徐天也笑著說:“不行再拉車。”
祥子奔跑起來,笑得暢快:“我就是掌櫃也一樣給您拉車……”兩人一車,郊路上漸行漸遠。
1949年10月1日,農歷八月初十,開國大典。
派出所坐落在一片農田中,依傍青山,雞鳴犬吠相聞,話匣子擱在桌上。正是豐收的時候,目及之處一片金黃。徐天搭著毛巾正準備洗臉,一個怯怯的中年男人過來,站到徐天身邊不遠的地方。徐天剛彎下腰,歪頭看他,問:“幹什麼?”
男人憤懣地跟徐天說:“長官,趙有亮院墻高過我傢一尺二寸多,中間風水他們全占瞭。”
“不叫長官,叫警察同志。”
“警察同志。”男人一臉正色。
“等我洗完臉。”說著徐天開始洗臉。
男人站在旁邊著急地看著徐天說:“我很急躁。”
“什麼時候的事兒?”
“六年多瞭,每次跟長官報告都說不管。”
“長官不管人民警察管。”徐天邊洗邊說。
男人聽見終於露出笑容說:“哎呀,好。”
徐天洗完臉拿毛巾擦臉,男人就一直站著。徐天進屋,擰開那個話匣子,話匣子吱吱啦啦地響瞭一陣,傳出唱戲聲,又傳出字正腔圓的播報聲,然後徹底沒電瞭,徐天氣餒。
此時,男人又出現在窗口,跟徐天喊:“警察同志,我很急躁。”
徐天無奈地看著男人,忍不住笑瞭,說:“六年多的事還急成這樣,火性比我都大。”
徐天披上警服,抓起警徽跟著他出去。
一輛拉幹草的馬車過來,田丹提著個大包,從幹草堆裡跳下來。她拍著身上的殘草,然後禮貌地跟車夫道謝。
車夫指著遠處說:“派出所奔西順坡上去就看見瞭。”
田丹笑著看車夫遠去。指尖劃過即將豐收的作物,她的心情和腳步一樣輕快,連難走的山路對她來說都是一種幸福。太陽正熾,田丹抬手擦瞭擦額頭的汗,深深地呼吸著農田裡的氣息,她離那棟小房子越來越近。田丹有些踟躕,決定先觀察一下。她偷偷從窗戶看進去,派出所裡無人,整潔又幹凈。話匣子擺在桌上,她忐忑地走進屋裡,發現的確沒人,反而輕松下來。她放下大包,拿出一些日用品,又拿出一個大柿子,放在鼻尖前聞瞭聞,然後端端正正地放在窗臺上。另外還有兩節電池,田丹打開話匣子的蓋子,換上新電池,然後調動旋鈕。郊縣信號不穩定,話匣子的聲音時斷時續。
田丹離開屋子,向外走去。話匣子裡斷續傳出新華廣播電臺的聲音:“主席臺設在天安門城樓上,城樓簷下,八盞大紅宮燈分掛兩邊,靠著城樓左右兩邊的石欄,八面紅旗迎風招展……”
青山蔥蔥鬱鬱,小小的田丹在鄉路上走,迎面走來個女人與田丹相遇。田丹向她問路,女人手指不遠的村落,田丹向那些村落房子走去。
話匣子還放在窗前的桌子上,播音員的聲音時斷時續:“早上六點鐘前,就有群眾的隊伍入場,人們有的擎著紅旗,有的提紅燈,進入會場後,按照規定的地點排列。工人隊伍中,有從老遠的長辛店,豐臺,通縣趕來的鐵路工人……天安門廣場已經成瞭人的海洋,紅旗翻動,像海上的波浪……”
風吹秋草,如同壓低瞭波浪。徐天從一條陡路向上走,走向派出所的那棟小房子,徐天聽見話匣子滋啦啦地響:“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來瞭……”
徐天盯著它站瞭一會兒,半晌,仍是滋啦啦的聲音。他低下身子從抽屜裡拿瞭一副卷尺,準備再次離開。話匣子突然傳出毛主席清晰可辨的聲音:“同胞們!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已於本日成立瞭!自蔣介石國民黨反動政府背叛祖國,勾結帝國主義,發動反革命戰爭以來,全國人民處於水深火熱的情況之中。幸賴我人民解放軍在全國人民援助下,為保衛祖國的領土主權,為保衛人民的生命財產,為解除人民的痛苦和爭取人民的權利,奮不顧身,英勇作戰……”
徐天走近話匣子,仔細聽著。播音員的聲音洪亮有力:今天,當五星紅旗第一次高升天空的時候,中國人民向全世界宣佈:中國歷史中長期的、黑暗的,混成的,貧困的時代已經過去瞭,永遠過去瞭;有組織的、進步的、光明的新時代已經到來,舊中國死亡,新中國誕生瞭……”
徐天看著話匣子,此時,有個身子走近,遮住窗戶照進來的一些光線。徐天抬起頭,看向窗外,是向他微笑著的田丹。徐天露出笑容,笑得寬慰,像真的看到一個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