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照耀下的中統大樓,不顯的明朗,反而多瞭些陰沉。
走廊中,沈林走到葉局長辦公室門口,隱約能夠聽到屋內有人正在訓斥著。
他敲瞭門,裡頭傳來聲音:“進來。”
隨後他推門而入。
整個房間內氣氛有些緊張,葉局長正在訓斥呂步青,怒氣沖沖地問:“你不是向我保證一周內拿出口供麼?那個共黨分子陳偉奎的嘴巴就那麼結實?這是內政部都很重視的案子,我從重慶趕過來就是要知道結果,可這已經是第八天瞭,你得到瞭什麼?”
沈林腦袋一轉,那日呂步青審問的畫面他還記憶猶新,不想那個叫陳偉奎的這般有骨氣。呂步青那可是出瞭名的狠辣,竟也沒得辦法叫他開口。
“局長,再給我兩天的時間,我一定讓他張嘴。”
他少有失敗的例子,這樣的話說的不多,臉色上還有些窘迫。
對面的葉局長先瞧瞭一眼沈林,像是還想給呂步青留些面子,繼而擺手輕言:“得瞭得瞭,保證的話就不用再說瞭,盡快給我結果,先下去吧。”
呂步青應瞭一聲,說完轉身與沈林擦身而過,走出瞭辦公室。
沈林方才立在邊上瞧著,這會兒才走上前,將一疊資料遞給瞭葉局長。
“局長,這是我對部分貪腐官員調查的情況匯總以及分析。”
葉局抬手接瞭過來,隨意地翻瞭翻,繼而眉頭緊鎖:“這麼多人?”
他知道沈林的性子一絲不茍,也知道這其中大概的情況,卻還是被沈林的這份資料給嚇瞭一跳。
“是的,最近一共調查瞭各層級官員十三名”。
葉局長滿意點頭,擱在桌案上抬眼誇他:“不錯,很有效率。”
沈林卻一臉還做得不夠的模樣,繼續說道:“這隻是部分案件,涉及到貪腐的人員還有很多,大都是接著接收日偽資產的機會大肆斂財。”
聽他這話的意思,難不成打算將這南京城的官員全都查個底兒朝天?
葉局長雖然表現寬慰,但臉色也還有一絲尷尬,底下一堆爛貨,上頭的人可見一斑,總歸不是什麼好事情。
於是他勸著:“沈林,努力是應該的,但是有些時候手也不要這樣緊,該溫和的時候還是要溫和一點。”
沈林卻是耿直得不得瞭,義正詞嚴道:“局長,這些被查的官員都是證據確鑿而且情況非常嚴重……”
葉局長見他不開竅,忙出言提點著:“咱們凡事要講分寸,南京是民國的首都,一切不說歌舞升平,總不能讓人說成貪腐橫生吧,這可不是有光彩的事兒……”
可榆木疙瘩終究硬邦邦,沈林依舊不死心,隻是張瞭嘴還未說話,葉局長忙打斷他,瞭結瞭這個話題:“好瞭,肅貪的事情先告一段落,你的時間和精力可以用來協助調查一下那個共黨分子陳偉奎。”
令子明確下瞭,而且傻子都看得出來,葉局長眼下不大高興。沈林終於才將到嘴邊的話給咽瞭下去,可叫他接手呂步青的案子,隻怕是那個本就不大服氣自己的主兒,氣會更大。
“這是呂科長接手的案子,我插手恐怕不太好吧。”
沈林皺瞭皺眉有些為難,葉局長瞧著他那模樣更加惆悵,該圓滑的時候直的像一根鋼鐵一樣,該硬挺的時候,卻又思慮這麼多。
葉局長徹底將臉拉瞭下來:“不管是誰的事兒,挖出內部的共黨分子才是重中之重。現在是國傢重建的關鍵時期,原來汪偽那邊不管是軍隊和政府都過來瞭很多人,背景都復雜的很,很有可能混進來共產黨!抓到的陳偉奎不過是個小貨色,我們需要找到更大的鼴鼠!”
沈林挺身,聲音洪亮:“是。”
葉局長出瞭一口氣,深覺對這樣的人還是不要商量的好,既而又安排著:“從今天開始,我正式命令你在黨政調查處成立特別調查組,調查所有國民黨體系內潛伏的共產黨,找出來這些人,直接向我匯報,任何人不得過問!你應該不會讓我失望。”
雖說沈林這個人就是性子扭瞭些,可辦事還是靠得住的,這一點葉局長深信不疑。
他說著將手輕輕往沈林肩膀上一搭,卻瞧見沈林似乎有別的考慮。
“我一定盡力。不過……”
“有什麼想法就直說。”
沈林咽瞭一口唾沫,聽瞭葉局長的話後像是得瞭勇氣,幹脆直言不諱:“讓我參與陳偉奎的案子我就需要瞭解陳偉奎所有的資料,包括抓獲他的情報來源,隻有全面掌握情況才能更有效的審訊陳偉奎。”
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呢。
葉局長意味深長地一笑:“你這是話裡有話啊。”
“呂科長最近的行動頻繁,比較反常,如果中統局有特殊的情報來源我必須知道,否則我的工作無法徹底開展。”
這話的由頭倒也能夠說服人。
既然放心讓他下手去做事,那麼用人不疑,也沒有什麼好瞞他的。
葉局長一笑,先是誇贊他道:“怪不得前任徐局長一直說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果然什麼都想的到。”
而後他才順著沈林的話講著:“局裡的確是有特殊的情報來源,是我們向軍方要瞭幾個身份特別的日本人,田中賢二,你應該還記得?”
田中賢二?不就是那個配合他刺殺過加藤毅一的人麼?
沈林眉頭微蹙:“記得,他原來是日軍派遣軍司令部情報處的。”
葉局長點頭道:“這個日本人現在在我們手裡。他很有用,給瞭我們很多資料,讓我們挖出瞭系統裡的很多共產黨。”
這話叫沈林的眉頭皺得更緊瞭。當年他可是對田中有過承諾的,卻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應該被送上軍事法庭,這樣做恐怕……”
有瞭剛才的事情,他話說到一半,忽然間欲言又止。
葉局長瞧他模樣倒是有些孺子可教,沖他一笑,緩緩說道:“我知道你反感日本人,我也一樣,但這個田中是可以利用的,你可以見見他,他現在不過是個日本戰犯,能為我所用沒什麼不好。”
沈林略遲疑,但最終還是點瞭點頭。
“記住,這種情報來源不要張揚。”葉局長囑咐道。
從葉局長的辦公室離開,得瞭身份的沈林有些迫不及待,當即便開始瞭調查的工作。
監獄的走廊陰暗而冗長,他在一個牢房管理員的引領下,緩緩走向那間關押著田中的,腳步的回聲回蕩著。
兩個身形在牢房門口停下來的時候,牢房管理員打開牢門對沈林畢恭畢敬道:“沈處長請。”
沈林走進牢房,四處看瞭看,發現四周墻壁上寫滿瞭密密麻麻的數學公式,密集的程度甚至可以引起人視覺的不適。
這叫沈林覺得十分驚詫。
一個穿著囚服的人就趴在窗臺上,此刻正背對著門口,在僅留下的一個空間上用粉筆仍然還在寫著,一邊寫一邊嘴裡還念叨著什麼,聽不大清楚。他入神十分,臉牢門打開的聲響也都沒有打斷他。
看守用警棍敲瞭敲牢門叫他:“2139號。”
那人依舊沒有抬頭,不過此刻卻用生硬的中文說回話道:“不好意思,稍等我一下。”
直到把最後一個數字寫完,那人轉過身來時候,沈林才仔細打量起瞭那張臉,他留著平頭,此刻臉色蒼白,鼻子上依舊架著一個黑框眼鏡。視線再往下挪移,那一身的囚服一絲不茍地穿在他身上,連領口的扣子都系著。
田中帶著誠懇的微笑看著沈林,沈林問他:“還記得我吧。”
日本敗退,如今他落得這樣的地步,全是擺沈林所賜,怎麼敢忘瞭這張臉。
“當然瞭,沈先生,看來我們又可以合作瞭。”
他說著便要舉手欲和沈林握手,可沈林並沒有接,也沒有說話,他動作停留瞭片刻,有些尷尬,繼而又放瞭下來。
沈林知道他心思想法,到眼下這樣,他還真是夠忍辱負重的。一雙眼睛靜靜地盯著田中,道出真相來:“不用假客氣,當初你願意合作,也隻是為瞭保命。現在你表現的畢恭畢敬,其實內心你是討厭我的。
田中轉頭錯來沈林的視線,模樣卻不似一個階下囚:“討厭談不上,做一個合格的情報人員盡量克制自己的情緒。”
“你對自己很自信。”
沈林倒是有些微微佩服他,異國他鄉,如此境況,卻還是能夠靜若止水。
“是的,事實上,自從住進這間牢房,我就一直等待你的再次出現。”
田中這樣的一句話倒叫沈林沒想到,他皺眉往邊上挪瞭一步,更好地與他對面道:“你知道我會來?”
“隻是推測。是不是一定發生,我不能確定,但是我喜歡推測是什麼人會在什麼時間再次出現在這間牢房。”
聽起來這樣的遊戲他倒是玩兒的樂此不疲,從他墻上寫的東西就可以看得出來。
沈林好奇道:“那你的推測準確麼?”
“你的出現比我預想來的要早一天。”
田中神秘一笑。
沈林好奇更甚:“哦,我還來早瞭?”
田中臉上的笑容並沒有散去,反而洋溢瞭開來:“是的,自從上次給呂科長提供瞭共產黨的線索,已經九天瞭,這九天之中沒人再找過我,如果你們中統調查順利是不會來的,如果遇到困難,人一般忍耐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星期,鑒於你們是中統的情報人員,所以我多給瞭兩天。”
他笑的很讓人討厭,因為那笑容裡總有種陰陰的感覺,仿佛是他天生獨有的氣質。
沈林不喜歡便直說,此刻註視著田中,語氣篤定:“你的分析和判斷不足以改變我對你的看法,而且我不太喜歡你的笑容。”
“合作是互惠互利的,和笑容沒有關系。”
他接話很快,像是可以收斂瞭一些,隨即又放棄掉,因為他說的一點不錯。
“好瞭,說正事吧,你是怎麼發現陳偉奎的。”
沈林已經開始有些不耐煩瞭。
田中清瞭清嗓子,一屁股重新坐在地上,瞧著墻上密密麻麻的公式,似笑非笑。
“因為記憶力。”
他說著轉過頭重新看向沈林:“你們的人讓我看瞭南京政府接收汪偽政府人員的資料,國傢需要重建政府,人員不夠,很多人是從汪精衛政府直接就進入瞭南京政府。這個陳偉奎就是其中一員。
“他原本在偽政府的審計處工作,因為表現良好被留瞭下來。在43年,我所在的情報處破獲過一個共產黨的地下情報系統,裡面有個叫陳錫坤的人,雖然人沒抓住,但我見過這個人寫的報告和資料,筆跡我記得很清楚。所以當我看到陳偉奎的筆跡時,突然想起瞭陳錫坤,對比之後,我認為這兩份筆跡出自同一個人之手。”
沈林似乎聽到一個笑話一樣:“你就那麼相信自己的記憶力?”
他有些覺得不可思議。就因為這樣一個猜測,那若是猜錯瞭,就算將陳偉奎折磨到死他也都說不出來半個字。
“記憶力不好的人是學不瞭數學的。我很佩服這個陳偉奎,因為隱藏在南京偽政府裡面是常人想不到的,很大膽卻很安全。這樣膽識的情報人員普通的刑罰對他是不起作用的,所以我覺得你們遲早會再來找我。”
田中模樣一本正經,絲毫不像是在開玩笑,一步步說出他的想法來,也像是在給他自己鋪路,這樣嚴密的思維邏輯下,倒叫記憶力這個說法有瞭一定的可信度。
沈林停頓片刻,似乎選擇相信他瞭,繼而淡淡地說道:“你對審訊也有辦法?”
田中是聰明人,說話喜歡打啞謎。他緩緩湊近沈林,在他耳邊低語:“到達目的地的途徑有很多,如果前方有石頭不一定非要搬走,繞過石頭也可以達到目的地。”
“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沈林向來不喜歡拐彎抹角,而田中也並沒有覺得尷尬,神色坦然,開始解釋著:“陳偉奎是鎮江丹陽人,傢裡還有一個瞎瞭眼睛的老母親,今年都已經80多歲瞭,兄妹三人,他是老大。妻子早年病故,傢裡有一兒一女,他以前的資料是這樣寫的,我覺得很多信息都可能造假,但是他有個母親應該是真的,中國人一般不會用自己的父母說謊。”
“你好像是在提醒我,中國人最害怕的是什麼。”
沈林聽瞭冷然道。
田中卻不管他,繼續說著:“任何種族的人都一樣,隻要是有血有肉的人,都會有情感。”
他這話尚且語氣正常,後面時候突然變得若有所思,語調低瞭下來:“不過,共產黨這個物種真的很可怕。他們幾乎是無孔不入的,你們國民黨的各行各業都在被共產黨滲透瞭,身邊的朋友、同事、甚至傢人或許就是潛伏很深的共產黨。他們最擅於長時間潛伏,仿佛棄之不用,實則適時待發。這些都是共產黨的可怕之處。”
“你對共產黨很瞭解,還有什麼?”
沈林跟他說話,心裡越來越覺得,對付共黨,他必定是自己的一個很好的幫手。而田中這麼多日子以來就等的是今日,如今終於有機會,自然好好把握著。
此刻他目光微微向上斜著,是若有所思的模樣:“能說的隻有我的推測,雖然是推測,但我相信一定有比陳偉奎更大的鼴鼠已經混進來瞭。我在派遣軍情報處的時候就有很多謎團未曾解開,到現在我還在好奇那些謎團的真相。”
從前打交道時候,眼前的這個人便是一頂一愛耍心思,如今也不知道心思是否單純。
沈林皺著眉頭,語氣不佳,像是做一個威嚇:“想解謎也得看你是不是盡力,否則你會繼續在這牢房裡寫你的數學公式,也許是一輩子。”
隻要是人,都是有欲望的,找對瞭欲望就能解決問題。
他言外之意,立瞭功就可以恢復自由。
接著沈林走出牢房去,門再度闔上瞭,裡面的田中臉上露出一抹奇怪的微笑。
傍晚的南京城靜謐十分,日光從天邊已經消失瞭大半,西邊天空隱隱還有些安安的猩紅色。
沈放在街頭閑逛,路過光明戲院時候,看到門口駕著一張海報,上面是柳如煙的照片,他略微沉思瞭片刻,挑瞭挑眉毛將眼皮子翻瞭兩下,鼻息間一口長氣之後,邁步子繞去瞭戲院的後門。
後門在一處長巷裡頭藏著,天光下尚且能夠瞧得見地方,沈放推開後門正要往裡走,恰逢一個劇場工作人員從裡面走瞭出來。
沈放沒有說話,那人卻將他攔瞭下來,像是見慣瞭從這裡偷摸進來的人,是一臉的不耐煩:“你是幹嘛的,這是後門,看戲走前門,而且還沒開場呢?”
沈放被輕輕一推,擺著腦袋,目光凌厲地瞧瞭那人一眼,將手伸進懷裡摸出證件來亮瞭亮。
那工作人員嚇瞭一跳,讓開瞭路,任由他走瞭進去。
戲院後臺的屋內熙熙攘攘,搬道具的搬道具,調試燈光的調試燈光,還有人在安排著演員。
穿過走廊,沈放瞥見瞭正在化妝間裡的柳如煙,繼而停瞭下來靠在化妝間門口。
柳如煙此刻正斜著背對他,對著鏡子染著口紅。化妝鏡中映出瞭沈放的身形,她目光微微一斜便瞧見瞭。
她有些意外,化妝的手停下來,快速地回過頭去看著沈放:“是你?”
立在門口的沈放沖她一笑,繼而直起身來朝著這邊走過來,一邊走一邊說著:“怎麼,沒想到我還會來找你?”
柳如煙十分自然地將身子重新轉瞭回去,沒有理會他,繼續往臉上刷著粉。他有些驚詫,繼續問道:“怎麼?跟我沒話說?”
當年他們兄弟兩個人都對柳如煙動瞭心思,柳如煙心上選擇瞭沈放,可沒過多久這個人就像是人間瞭一樣,再也尋不到蹤跡瞭。
“馬上要開演瞭,我沒時間接待你。”
柳如煙語氣十分冷漠。
沈放聳聳肩,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死纏爛打這種事情他太能做的出來瞭:“沒關系,等結束之後,我接你去吃夜宵。”
他笑臉很開,可柳如煙卻似乎不大吃他這一套,像是學瞭沈林那一副冷冰冰的臉一樣,幹脆地搖瞭搖頭:“對不起,我不喜歡吃夜宵。”
不喜歡吃宵夜?這說謊也都不過腦子瞭,她對沈放的敷衍可見一斑,當年也不知道是誰晚上喜歡去吃蟹粉湯包,這才幾年,喜好都變瞭?
“獅子橋的蟹粉湯包,我等你下。”
沈放像是沒聽見她說話一樣,自己設定好瞭一切,柳如煙態度依舊冷漠:“我可沒說答應你瞭,現在請你出去。”
“老朋友見面就這樣?”
他猶記得當年那個柳如萍,對自己可不是眼下這態度。
柳如煙還想反駁,這時候有個人過來攔在瞭沈放前頭,倒是恭敬,不過卻非是什麼好臉色:“先生,對不起,這是後臺,我們要準備演出瞭,請您出去。”
沈放瞧瞭那人一眼,今日也沒有惹事的打算,隻擠著眼睛玩世不恭地對柳如煙笑著:“想躲我,沒用。”
說完便轉身離開瞭。
夜色緩緩地將城市吞沒,光明戲院前的招牌和霓虹都亮瞭起來。
沈放心裡懷著壞點子,從後臺復又繞回瞭劇場裡去。
觀眾席是一片漆黑,可當大幕緩緩拉瞭開來,舞臺上卻是另外一個世界,光亮絢麗奪目,色彩斑斕的。
方才在後臺時候聽說今兒的票賣完瞭,柳如煙想著該是滿座的盛況,可當她走出來正準備投入演出,目光朝著臺下一看,臉上的笑容即刻僵在瞭原地。
雖說視線不大清晰,但還是勉強可以看的清楚,劇場內目之所及,座位上空空如也,隻有正中央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哪裡,微笑地看著舞臺。
柳如煙隻一眼便認出瞭那是沈放,她當即愣在舞臺上,目瞪口呆,而且束手無策。
原來是沈放將這整個劇場包瞭下來。
沈放與她截然相反,倒是對她這反應十分滿意,隻一個人鼓掌,冷笑地看著舞臺,與她說道:“演啊,顧客買瞭票是來看演出的,你杵在那兒算是怎麼回事兒?”
柳如煙不耐煩卻又模樣氣憤,也不接話,就那麼盯著沈放。
“不演瞭?”
沈放厲聲一吼,態度惡劣。
柳如煙往前湊瞭湊,心上有火也不憋著,幹脆直發瞭出來,在頭上隨意扯瞭件首飾扔瞭過去,大聲質問道:“你到底要幹什麼?”
“看戲啊,我來劇場不是看戲,難道是來找人喝花酒麼?”
他長這麼大,見過他的人都會誇贊他聰明伶俐,對付人的法子他還不缺,且屢試不爽。
惹不起還躲得起,柳如煙見狀幹脆轉身準備下舞臺。可不想沈放在她身後猛地踹瞭一腳前面的椅子,椅子到底碰撞發出幾聲悶響,這叫她又停下瞭腳。
沈放怒嚎:“我來是來看戲的,你敢不演,明兒我就讓人把這兒給拆瞭,登報聲明你柳如煙大明星罷演,我沈放說得出做得到。”
退到舞臺旁邊的柳如煙氣的幾乎要哭瞭出來,方才攔著沈放的曾牧之聞訊從臺口跑過來,先是看瞭一眼沈放,繼而又撫慰柳她道:“演吧,我問過瞭,他是軍統的一個頭頭,別惹他,就當是為瞭大傢。”
他們這地方本就是人下人的地界兒,給自己找麻煩,那都是蠢蛋。
柳如煙遲疑片刻,最終咬瞭咬嘴唇,還是重新回到瞭舞臺中央。
戲開瞭場,沈放面帶微笑地看著舞臺的演出,但笑容似乎有些僵硬,顯然並不是真正的高興。
散場之後,劇團的人三三兩兩走出光明戲院。
曾牧之答應柳如煙送她,兩個人走在瞭人群的最後面。如煙顯得有些疲憊,下臺階時,一個趔趄歪下身子去,曾牧之眼疾手快在後頭將她扶住。
“你小心點。”
柳如煙被沈放攪瞭場子,本就不舒暢,這會兒更是煩躁。
“今天可真是煩人,連臺階都搗亂。”
她想到瞭沈放,這一言畢,結果即刻就聽見瞭沈放的聲音:“看來柳小姐今天演的不好。”
他方才說散場瞭等她,柳如煙本以為這樣一鬧他便走瞭,沒想到沈放精神這般足,陰魂不散。
她和曾牧之扭頭,視線裡,沈放就站在一邊的車旁,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緊接著她臉上的笑容緩緩隱去,也不說話,直接拉著曾牧之便要走開。
沈放快步湊過來伸手將兩人一攔,傲然地對柳如煙:“你得上我的車,今天由我送你回傢。”
“不用你送。”柳如煙已經有些不耐煩瞭。
沈放不放棄,依然擋在前面,加重語氣:“聽見瞭麼,上車。”
今日他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柳如煙不由瞭他,他自己都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隻是兩個人還沒有吵上兩句話,邊上的曾牧之倒是開瞭口:“她說瞭,不用你送,請讓開。”
呦,憐香惜玉到他沈放的女人頭上瞭。
沈放卻是不理根本,隻是固執地對柳如煙說:“上車。”
曾牧之沒有眼色,還指著沈放:“你這人怎麼不講道理。”
這下倒好,被沈放直接抓住手腕一扭,緊接著他“哎呦”一聲腰就彎瞭下去。
沈放瞟瞭一眼彎著腰的曾牧之,又看向柳如煙,其實多少有些無奈。如今請她吃個宵夜,竟都要這般費心思瞭。
“你不上車,他可能就得受傷瞭。”
柳如煙先是氣憤:“你!”
後又聽見曾牧之哀聲連連,她又無奈道:“好,我跟你走。”
沈放放開瞭曾牧之,回身給柳如煙拉開瞭車門。曾牧之倒是個癡情種,揉著胳膊還擔心地看著柳如煙:“如煙。”
柳如煙搖瞭搖頭表示她沒事,跟著就上瞭沈放的車。
關上車門,車子絕塵而去。
夜晚的大街上,沈放問柳如煙:“住哪兒?”
這樣強勢的態度她從前沒見過,不過這樣執拗的性子倒是沈放沒錯。柳如煙無可奈何,沒好氣地回應:“青島路百花巷。”
沈放一笑:“好地方,你們演員倒是掙得不少”
畢瞭他還想說什麼,突然間臉色卻變瞭,眉頭狠狠皺在瞭一起,視線也逐漸模糊起來。
耳邊那熟悉的嘯音又響瞭起來,沈放知道,那時他自己的舊傷又開始發作瞭。
他雖然強忍著,不過車子已經有些難以控制,開始在路上歪歪斜斜的扭動起來。
柳如煙當即便發現瞭不對勁,臉色焦急著問他:“你怎麼瞭?”
沈放表情越來越僵,頭痛欲裂,甚至全身都痙攣起來。這叫柳如煙害怕極瞭,她當即抓著沈放的手便晃瞭起來:“停車,快停車!”
下一刻,沈放竭力想將車穩住,但手上已經沒有力氣,車子一歪沖到路邊,撞到瞭一邊的馬路牙子上,停瞭下來。
沈放靠在方向盤上,昏死瞭過去,柳如煙一聲尖叫之後慌慌張張地推開車門下瞭車。
她看著車裡沈放昏厥瞭爬在方向盤上,雙瞳脹大,喘息忽然急促瞭很多,咽瞭口唾沫之後卻選擇轉身匆匆逃開。
可不過跑瞭幾步,路過街頭的一個電話亭時候,她停住瞭步子想瞭想,最終還是咬瞭咬嘴唇,走進瞭電話亭。
“喂,是仁愛醫院麼……”
沈放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外頭天光已經大亮。
四周雪白而又安靜,他眼前模糊的視線漸漸變為清晰,最後瞧見一個護士正彎下腰打量著他。
“你醒瞭?我這就給你叫醫生。”
說著那人奔瞭出去,再回來時候,沈放已經兀自坐起身來。
他自己的病他自己再清楚不過瞭,如果不選擇做手術,其他的治療其實都是多餘的。
“你頭骨裡有好幾塊彈片,這種痙攣是經常會發生的,這一次如果不是送得及時,後果不堪設想,我覺得你可能得考慮做手術,起碼得住院觀察幾天……”
那醫生一邊說著的時候他已經下地來換開始窸窸窣窣換起瞭衣服。
“你這是……我還沒說完呢,你的情況很復雜……”
那醫生自然是為瞭他好,不過那些重復的話,他不想再聽一遍瞭。
“這些我都知道,陸軍醫院說的比你詳細。”
沈放從上衣口袋裡掏出自己的軍統局證件,在醫生面前亮著。那醫生有些意外,隻還沒來得及應對,他已經走出瞭病房。
開車回到公寓樓門口,停下車,沈放還是覺得有些頭暈不舒服,他努力晃瞭晃頭,讓自己清醒一下,然後打開門下瞭車。
就在這時,另一輛轎車緩緩開瞭過來,就停在旁邊。沈放特意看瞭一眼,車上面走下來的人正是沈林。
“哦,是你?”
他記著自己並沒有告訴過沈林自己的住址,不過這些消息他想要得來,那實在是太容易不過瞭。
沈林輕輕碰瞭碰他頭頂上的紗佈,他下意識一縮,等著沈林將手重新放下去,才聽他說話:“我去過醫院,但是沒找到人,惦記你就過來看看。”
沈放冷笑:“你對我很關照啊,我在醫院你都知道。”
自己的一舉一動,沈林都很清楚,這個大哥似乎還在探究自己什麼。是自己曾經在日偽的經歷,還是其他原因?沈放在心裡打上瞭一個問號。
沈林則不置可否:“你身體不好,我早就想過來看看。今天正好看看你缺什麼,有什麼需要的,我給你辦。”
“不需要,我不缺什麼。”
他今天剛受瞭柳如煙的氣,這會兒瞧見沈林更是不舒暢。
“我就不請你上去坐瞭,你是大忙人,而我昨晚也沒休息好,想再補個覺。”
說完他頭也不回走進公寓,上瞭樓。
中統辦公室裡,沈林從沈放的公寓回來。他將外衣脫下掛在衣帽架上,然後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
屋內很安靜,窗外有樹林阻隔瞭陽光,屋內氣息清冷,沒有什麼擺設,黑色的辦公桌椅顯得較為清冷。
沈林坐下,抽出一張報紙來,看到瞭沈放征集修補雙面繡的廣告,繼而脊背坐直瞭,用筆在廣告上畫瞭一個圈。
落筆之後有人敲門。他應瞭聲,走進來的是李向輝。
“這是您要的關於陳偉奎以及當年化名為陳錫坤的資料。”
李向輝遞給沈林一些文件,沈林放下報紙接瞭過來文件。
這時候李向輝看到報紙上的圈,繼而說道:“這則廣告總共登瞭三次,看來您的弟弟對這幅雙面繡還真有興趣。”
沈林不語,瞧瞭瞧手上的資料對他吩咐著:“去準備一下,待會兒跟我去一趟審訊室。”
李向輝點瞭點頭,走出瞭辦公室。
沈林看著報紙上的的內心卻波起雲湧……
在他眼裡,沈放以前從沒興趣喜歡這些小情小調的東西。他是個生性好動四肢發達、運動神經也是極為發達的人。可現在他居然如此在乎一幅雙面繡。
是他變瞭麼?沈林有些疑惑,自己的弟弟到底還藏著多少秘密,他都不知道。
最後他嘆瞭口氣,將那報紙重新放進抽屜裡,起身跟著李向輝去瞭審訊室。
李向輝打開門,沈林走進瞭審訊室裡,李向輝緊隨其後邁步立在門裡頭來。。
室內氣氛壓抑,四周都是刑具,燈光散發瞭昏黃的光,光線陰暗。
屋子裡有呂步青正在用刑,被綁在樁上的陳偉奎被再一次打暈瞭過去,他極其不耐煩地喊著:“給我潑醒瞭。”
一個特務一盆水猛地潑在陳偉奎臉上,隨著身子一個顫動,緊接著那張佈滿瞭血跡的臉上,一雙金緊閉的雙眼緩緩又睜瞭開來。
“接著打。”
呂步青因為陳偉奎的事情早些時候被葉局長呵責瞭一番,本就兇殘的一個人,變得更加紅瞭眼,完全成瞭個瘋子。
那邊特務還要動手,沈林連忙攔瞭下來:“等等。這麼打下去他就能開口麼?”
呂步青似乎還不知道葉局長的意思,見沈林摻和他的事情,臉上一臉的不屑與嘲諷:“沈處長,行動科怎麼用刑不需要你過問吧。”
面上輕松恭敬,暗地裡怕是會罵他,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沈林也故意刺激他,面露無奈:“我也不想過問,是局長讓我跟進這個案子,也許呂科長的方式不太有效。”
“什麼意思?你跟進?”
“怎麼?不信?你可以打電話問問。”
沈林十分悠哉,素日裡他們就像是死對頭一般,今兒更是杠上瞭。
呂步青也不管這些,沈林這個人縱使萬般不好,也都是很少說這樣的謊話,幹脆轉移話題:“你憑什麼說我的方式沒效果?”
憑什麼?陳偉奎若是個遭瞭罪就會開口的人,那就不會道如今這境況瞭,可他既然不是,那麼這樣的方法,隻會叫他提早瞭結一條命。
“你瞧瞧他現在的樣子,再這樣下去,這個人就沒有命瞭,你也不希望他死前什麼都不說,對麼?”
他如實解釋著,還不等呂步青再說話,忙喧賓奪主道:“有什麼想說的去跟葉局長說,我現在需要訊問犯人,如果你想聽,我樂意為你準備一張凳子,如果沒興趣,呂科長也可以出去休息。”
呂步青心上不服,這樣的暴脾氣怎麼可能就這樣屈人之下,於是隻能是憤然離開。
他倒是不信,連自己這樣被人喊成活閻王的人都沒法子,他沈林能有幾把刷子叫陳偉奎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