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宏成才上回去上海的高速,就接到阿才哥打來的電話。電話裡,阿才哥的聲音和語氣與以往大不相同瞭,簡直容易讓人誤以為大傢已經是多年相好的朋友:“哎喲,簡總,簡總,我還真沒猜錯,你果然還沒睡。這會兒肚子餓瞭嗎?我這兒有現包的蝦仁雲吞,來幾隻?”
“哈哈,不餓也讓你催餓瞭。等我,我找個出口掉頭。”簡宏成懶懶地直起身,說得有點兒輕描淡寫的熟絡感,也仿佛與阿才哥要好多年。
“怎麼,這麼晚還在路上?”
“本來打算連夜回上海,可阿才哥的雲吞怎麼能錯過。想想也是緣分啊,原本跟你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的陌生人,現在竟然讓同一個目的捆到一起。說起來我今晚正對那新改名的簡明集團一籌莫展,正要跟你談談,看你願不願意合作。我倆合作顯然利大於弊,但我就擔心你肚子裡還憋著氣。現在看來是我多慮瞭,我們見面談。”
“簡總,英雄惜英雄,你把我看得這麼小肚雞腸,我生氣瞭。”
“哈哈,即使跟你做對手,也是很痛快的一件事。等著我,順手,你把左右手都打發回傢吧,我們單獨談。”
阿才哥果然依言將手下人打發走,隻一個人守著炭爐,等簡宏成來。
阿才哥的一個手下去而復還,拿來一根橡皮棍,討好地道:“爺,我把橡皮棍藏沙發墊子下,萬一……”
阿才哥皺眉,叱道:“回傢睡去。”但他自己也站起來,將一間暖融融透著雲吞香的屋子扔給馬屁拍馬腿上的手下,自己走到外面叉腰站瞭會兒,便毅然走到車前,趕等候已久的司機下去,自己坐上駕駛位。隨即,他一個電話打給簡宏成:“簡總,咱改地方吧,東城出口下來的傢樂福停車場,我一人一車在那兒等你。”
簡宏成的司機很不放心地道:“簡總,那傢傢樂福周圍沒有小區,一到晚上沒別的車,要不你們換個地方見面吧,那種人危險。”
簡宏成道:“那種人雖然危險,但他是有腦子的,他明瞭自己的利益所在,不會跟他的九千萬元過不去,所以他不會跟我過不去,放心吧。”
於是,車下高速沒多久,遠遠看見傢樂福,簡宏成就讓司機停瞭,他下車走過去找。果然,夜晚的停車場異常空曠,隻有一輛SUV開著燈胡亂地趴在那兒,看見簡宏成出現就緩緩溜過來。簡宏成走到車頭,看清裡面的人,便拐到副駕駛位坐瞭進去。還沒等他坐穩,阿才哥便伸右手過來,做出期待握手的姿勢。簡宏成坐穩瞭,才伸出手,與阿才哥緊緊握瞭握。兩人再度長時間地凝視,猶如上回初次見面在公安局經偵大隊辦公室裡的凝視。但這回的態度大有不同,不再敵視。
既然如此,簡宏成便開門見山:“我今晚找劉之呈談瞭,就是簡明集團新委任的總經理。我看不清楚他試圖從簡明集團撈什麼。”
阿才哥道:“我找你也是為這個人。這個人的大伯是市領導從實權位置退下來進政協的,最先在律師事務所工作,後來靠他大伯的關系,先在開發區招商辦工作,拿到公務員身份,再進城投,做融資和法務。你想想,公務員的身份,這麼有油水的單位,又這麼吃香的位置,他為什麼都舍得扔掉,跑到你姐這種個體戶手下做個經理?我看他有不小的算盤。”
簡宏成嘆道:“你果然是地頭蛇,打聽到的信息比我的更多。讓你這麼一說,我想到我姐嘴裡前兩天不小心漏出來的‘重組’是怎麼回事瞭。像我姐這麼個草包,去做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買賣,討價還價的水平肯定一流,但涉及重組,那麼多法律文件、許多非專業人士看不懂的程序,她就等著凈身出戶好瞭。不,能凈身出戶還是最好的結果,弄不好是莫名其妙背一身債。難怪剛才劉之呈隨我怎麼軟磨硬泡,都不肯張嘴。他知道一張嘴我肯定警覺。他要是把債務組合到一傢空殼公司,把優良資產轉移出去,不僅我看不住我傢祖產,你的債務弄不好最終也找不到債主。我們還真是在一條漏底破船上瞭。”
簡宏成一邊說,一邊開始出神,回憶剛才與劉之呈談話時的蛛絲馬跡。
而阿才哥對企業重組啊、債務組合啊之類的問題與簡敏敏一樣,也是摸不著頭腦。但他看得出簡宏成臉上的憂慮,這不是裝出來的。他覺出瞭嚴重性。他想瞭好一會兒,尤其是一想到民不與官鬥,他等不住瞭,打斷簡宏成的思考:“你想辦法跟你姐說清楚利害,趁劉之呈還沒坐穩,趕緊把他趕走。”
簡宏成卻扭頭問阿才哥:“你見過劉之呈嗎?”
阿才哥搖頭:“怎麼,你以為我跟他串通?”
“不是,你如果見過劉之呈,就不會要我去勸我姐瞭。這人一身小狼狗樣。”
“哎!”阿才哥完全聽懂瞭,“別是早認識,早就是相好瞭。這回小狼狗一看天上掉肥肉,立刻撲上去獻殷勤?你姐現在這把年紀,正好如狼似虎的,那可怎麼拉得回來啊?你怎麼說都是你姐兄弟,你得試試拉她回頭,要不然每天提心吊膽的可咋整?喂,對你我都不是小數目啊,你怎麼都要想辦法。”
簡宏成搖頭:“得另想辦法。我現在沒辦法。還有個寧恕,他是個別的可以什麼都不求,隻要我們簡傢倒下的。他要是閑著,早晚會發現劉之呈是個可以借力的。”
“寧恕那兒我有辦法,他沒後臺,就一打工仔,敲他幾句就行。”阿才哥頓瞭頓,展開笑顏,“好吧,我們今晚握手瞭,以後凡我知道的,立刻報告你;你知道的,也立刻報告我,特別是那些貓膩多的什麼整……重整,啊不……”
“重組方面的事我會繼續關註。我已經在簡明集團安插人手多年,以後會繼續安插,一直盯著不放。”
阿才哥一愣,繼而笑瞭:“難怪小田警告我不要與你作對,幸虧我們走到一起瞭。這事就這麼定瞭,我跟小田說一聲嗎?”
“別,他心地太好。即使知道太多,他也不會影響我們的行動,但我們別總讓他於心不忍。”
“哈哈哈,我喜歡你這種下得瞭狠勁又對朋友很好的人。再握個手。”
簡宏成走後,阿才哥拿出手機,立刻給一個手下打電話,愣是將人從夢裡叫醒:“寧恕傢地址是哪兒?”
寧宥不適應窗戶沒掛遮光簾的睡眠,晨光初起便早早醒來。可她才翻轉瞭兩下身體,就聽她媽在床的另一端輕問:“醒瞭?”
“嗯。媽,你不是比我還晚睡嗎?寧恕什麼時候回來的?”
“寧恕昨晚半夜過瞭才回來。”寧蕙兒一晚上睡不著,索性無精打采地起來瞭。
“約會回來臉色怎樣?”
寧蕙兒隻得思索瞭一下,可她不想對寧宥說昨晚母子倆的對話,怕一向在兒子面前有權威的女兒跳起來將沒睡足的兒子拖出來罵,隻道:“好像也沒什麼特殊的,就那樣子。”
幸好寧宥沒睡足,頭昏腦漲的,也沒追究下去,打著哈欠道:“才五點多點兒,天亮得真早。”
話音未落,隻聽窗玻璃噗的一聲悶響,隨後一聲爽脆的霹靂炸開來。窗外畢畢剝剝不斷,亮光蓋過晨光,直穿窗簾而來。寧蕙兒跳起來怒罵:“誰大清早這麼不長眼睛,往人窗戶放鞭炮啊?不怕燒著窗簾啊!”可罵歸罵,她立刻去拉整晚上開瞭一條縫透氣的玻璃窗,可才剛掀開窗簾,就見一隻火球嗞嗞冒著火星撲面而來,嚇得她下意識地一個倒退,腿腳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而那團火球就在她眼前爆裂,映得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綠。
寧宥這時也看清瞭。她連忙冒著窗口躥進來的爆閃將窗戶拉上。她扶起老娘的時候,聽到隔壁寧恕的房間也傳來鞭炮炸裂聲。她與老娘驚恐對視,心中都隱隱覺得有鬼。
寧蕙兒驚呼起來:“糟瞭!寧恕睡覺愛把窗戶開得老大。”
寧宥隻好暫時放下老娘,直奔寧恕的房間。可寧恕睡覺還鎖著門呢。她拍門大喊:“寧恕!寧恕!起床,出事瞭!”
在鞭炮聲中,寧恕終於出來開門,他顯然還沒搞清楚狀態:“怎麼瞭?什麼事?”
寧宥來不及解釋,一把推開寧恕沖進去,正好一顆火星飛來,將陽臺紗窗點燃。她連忙抱起寧恕床上的毛毯飛撲過去,好一頓撲救,才將剛剛燒起來的火撲滅。而窗外,那鞭炮的火星子依然不斷爆亮,甚至又有一兩顆穿過窗縫,在寧宥面前噼噼啪啪地響。寧恕這時反應過來,連忙撲過來關緊窗戶。他膽大,冒著閃光往下面一看,果然見四個男的叼著煙頭朝著他傢放鞭炮,還不停地指指戳戳。他曉得,這四個人來者不善。
既然寧恕來瞭,寧宥便躲到寧恕身後,雙腿打擺子一樣,臉上全無血色:“你得罪誰瞭?”
寧恕卻是答非所問:“我今天就搬走。我會公告出去,媽與我斷絕母子關系瞭。”
寧宥一下子愣瞭,後面想問的話都卡在喉嚨裡,隻覺得一股火氣直往上沖,沖得腦袋一陣暈眩。而寧恕則是繼續俯視著樓下窗外那四個人,憤怒把他的臉燒成豬肝紅。他的右拳緊緊頂住窗臺。他咬緊牙關,一言不發。姐弟兩個的臉色倒是反差明顯。
隔壁房間的寧蕙兒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她不敢再往外看,而是使盡吃奶的力氣挪到兒子房間,扒到門框就走不動瞭:“寧恕,外面是誰?”
寧恕牙關咬得死緊,依然一言不發。
寧宥見此,心裡的火收不住瞭,看看她老娘,對寧恕道:“寧恕也不知道是誰吧。既然這麼大能耐,喊打喊殺喊報復的,不如下去收拾瞭他們,還能問不出來?”
寧蕙兒忙道:“你別擠對他,真會出人命。”
“簡傢!”寧恕沒回頭,大聲吼出兩個字。
“不是簡傢!”寧宥斷然否決,大聲道,“簡宏成做不出這種下三爛事,簡敏敏和簡宏圖根本還不知道你。你究竟是故意混淆事實,還是你壓根兒不知道對付你的是誰?你回頭看著我們說話。”
“你怎麼知道?你為誰說話?”寧恕卻猛然回頭,逼視寧宥。
“你別回避我的問題,有膽做,別沒膽認。”寧宥見寧恕始終避而不答她的質疑,反而反問她,顯而易見地心裡有鬼卻倒打一耙,更是怒火中燒,將剛扯下的過火的窗簾放到寧恕面前晃,“看見沒有,要把傢燒光瞭你才滿意嗎?可別即使傢被燒光瞭,你都不知道得罪的是哪路神仙,趕緊住手吧!”
寧恕氣得臉色變白,反而是寧蕙兒大聲道:“宥宥,夠瞭!閉嘴!寧恕,你今天甭搬傢瞭,媽跟你一起。逼急瞭誰不會跳墻,媽這條老命豁出去瞭又怎樣?我也受夠簡傢瞭。日子太安逸,我也想找碴兒呢,誰不會啊!”
寧宥想不到她媽竟然也沖動,趕緊道:“媽,不是簡傢。寧恕自己都弄不清誰在對付他。直到昨晚我和田景野在酒店與簡宏成偶遇,簡宏成還在動員我勸阻寧恕。我真生氣寧恕至今搞不清狀況,還亂蹦躂。”
寧蕙兒道:“你更糊塗!你究竟信自己的傢人,還是信簡傢人?你倒是幫著仇人跟你弟弟作對來瞭!你昏頭瞭!都別說瞭,我不要聽。各人管住自傢兒子,你兒子門口看著你呢,你給他做個好榜樣。”
寧宥連忙沖到臥室門口,果然見郝聿懷抱著枕頭緊張地站在客房門口張望。而外面的煙火還在呼呼叫著撞窗,她媽憤怒的眼神卻是對準她。寧宥怒不可遏:“寧恕,別躲在媽媽身後回避問題。你回答,你究竟知不知道下面的人是誰派來的?他們為什麼來?”
可寧恕就是不答。依然是寧蕙兒憤怒地回答:“註意你的態度!你弟弟不管做瞭什麼,他都是為瞭這個傢。這個傢我是傢長,我願意跟著弟弟擔風險,我自願!你不用多管閑事。”
寧宥憋得快吐血,死死盯住寧恕,而寧恕一張臉從豬肝色憋到鐵青,就是不張嘴。寧宥無可奈何,攤瞭攤手,最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拉郝聿懷進客房,將門關上。她讓兒子換衣服,自己飛快收拾行李。
郝聿懷將一隻袖子套進後,忽然輕聲道:“討厭外婆,討厭舅舅。”
寧宥一愣,看看臉上掛著厭惡的兒子,再看看緊閉的客房門,一時間那隻抓著一件衣服準備往行李箱裡扔的手凝固瞭。她不得不深呼吸三口,有點兒違心地道:“呃,媽媽剛才火氣是大瞭點兒,主要是嚇死瞭,太緊張瞭。要是再慢一步撲火,等窗簾全燒起來就完瞭。不能怨外婆,她也嚇得口不擇言呢。你看,我的手還在抖呢。”
郝聿懷道:“明明是舅舅闖禍,外婆不罵舅舅反而罵你,偏心眼。舅舅更不好,不敢承認錯誤。”
聽瞭兒子的話,寧宥本來已經往行李箱外挪的手又挪回來,將手裡的衣服放到行李箱:“對,而且舅舅是在我一再跟他講道理、竭力勸阻的前提下,依然沒頭沒腦地闖禍,我不生他的氣,生誰的氣呢?但我最氣他的沒擔當,敢做不敢認。”
“像外公?”
寧宥又一愣,想瞭會兒,忍不住嘆口氣,將收起來的行李又拿出來,原樣攤放:“外婆這一輩子都沒過幾天順心日子,她老瞭,我們順著她點兒吧。”
“媽媽出爾反爾,小人也。”
寧宥硬是被氣笑瞭,再也沒法板下臉來。
“可是媽媽,什麼本什麼末的,要讓外婆順心,應該解決舅舅闖禍的事兒啊。”
“再說吧,大傢都氣消瞭再討論這個問題。”可寧宥心裡垂頭喪氣地想:算瞭,都是成年人,他們該知道後果。
客廳裡,寧蕙兒皺眉問兒子:“到底是誰?”
寧恕心中早猜到是誰瞭,排除簡傢之後,還能有誰呢?而這等放鞭炮的下三爛招數,也是符合阿才哥的風格。但這個人尋仇,他更不肯跟媽媽說,隻是搖頭道:“不知道,我回頭查出來。我今天還是搬出去住。”他看到樓下四個人拍拍手走瞭,這才走回屋裡。而外面瞬時安靜下來。
“是簡傢嗎?”
寧恕猶豫瞭會兒,搖頭,有點勉強地道:“可能不是。”
寧蕙兒道:“那你更不用搬出去住瞭,連對手是誰都沒法確定,誰知道是不是來找我的呢,你不能讓我落單。你硬要搬走,我隻好跟你走。”
“你還是跟姐去上海吧。”
寧蕙兒搖頭,試著動彈瞭一下手腳,發覺不再僵硬瞭,就走去客臥敲門:“宥宥,幫我包餛飩。”
寧宥在屋裡若無其事地應一聲:“哦,知道瞭。別進來,灰灰換褲子呢。”
寧蕙兒皺眉點點頭,都顧不上洗漱,先洗手做早餐。
但寧宥從客臥出來,先將郝聿懷扔進客衛,自己進瞭主衛洗漱。別說是寧恕,連寧蕙兒都很不適應。以往在傢務事領域裡,寧宥從來是一呼百應的。而這回,寧宥窩在主衛裡細細洗漱,細細護理自己的臉。等她出來,餛飩都已經包好下鍋,第一鍋已熱氣騰騰地上桌瞭。於是寧宥若無其事地接過媽媽手中的傢夥,若無其事地道:“媽,你快去洗臉刷牙。灰灰,你牙齒刷幾分鐘?”
“三分鐘。”
“Good。洗手間的東西拿出來,地方騰給舅舅。桌上那碗餛飩你先吃,否則冷掉坨瞭。”
“隻有餛飩嗎?隻能吃個水飽。”
“等外婆洗完臉給你拿別的。”
寧蕙兒一直留意著寧宥的態度,卻看出女兒的態度是好的,但眼睛壓根兒不看她一眼,知道女兒在生氣。可她自己也驚魂未定,沒心情與寧宥講和,一聲不吭進瞭主衛。
而寧宥也一直瞅著她媽的動靜。一見媽媽進瞭主臥,傳來主衛門關上的聲音,她立刻關閉煤氣,橫過客廳,踢開陽臺房的門,又緊緊關閉。她將吃瞭一驚的寧恕拖到陽臺,關上玻璃門,才問:“放炮的到底是誰?”
“我不知道。你不是給簡傢打包票嗎?”
寧宥仔細辨認著寧恕臉上每一條表情肌,冷笑道:“不,你知道,而且你知道不是簡傢幹的。”
寧恕一早上已經臉面盡失,此時又被步步緊逼,怒道:“你想怎麼樣?把我扔下去讓他們剁瞭你才滿意?”
寧宥隻是輕蔑地一笑:“不,我沒這麼暴力。但爸爸害媽媽半輩子辛苦,我隻希望你別學爸爸,害媽媽下半輩子依然辛苦,做事三思。”
寧恕也冷笑:“你還是管好你自己的傢務事,別讓媽為你操心。”
“幸好,郝青林出事以來,我勞煩的有同事、有同學,恰巧沒有勞煩你。看來我選擇正確。寧恕,我隻要求你別學爸爸。”
寧宥說完便走瞭。可她走出臥室門,見媽媽手裡揪著毛巾就站在門口,滿臉憂鬱地看著她。她一笑,假做得意狀,道:“我就說與簡傢無關。”
寧蕙兒以為姐弟倆已經用從小一貫的方式私下解決問題,就認同地嘆一聲氣:“要怎麼辦呢?”
後面跟出來的寧恕都來不及阻止,眼看著親媽落入親姐的圈套,瞪圓瞭眼睛。
寧宥似笑非笑地在媽媽和弟弟之間看瞭一圈,道:“媽,沒事。事情過去就過去瞭,怎麼能外面一放鞭炮,我們自己先亂瞭陣腳?”
寧恕隻得也笑嘻嘻地走出來,雖然臉上肌肉有些僵,但這點兒僵硬,郝聿懷是看不出來的。
寧蕙兒看看兒子,看看女兒,總覺得有什麼不對,但既然兩個人都不再吵,她樂得裝聾作啞,嘆瞭聲氣,又回去主衛。寧宥冷笑,再橫一眼寧恕,才去廚房煮餛飩。
郝聿懷一直眼睛滴溜溜地看著,等寧恕走過來,他立刻將頭埋進碗裡吃餛飩。
寧宥站在灶頭,不禁心頭酸溜溜地回想起最後一次搬傢。那年她上高一,長得單薄的她還不如寧恕力氣大。而寧恕讀初一,正是郝聿懷主動往傢裡背十斤米的年齡。可那年媽媽隻通知她搬傢,覺得寧恕還小,不該做那麼重的活兒。而其實早在爸爸去世後,比上初一的寧恕小很多的她,從小學二年級起,就已經幾乎全面擔負起傢務,洗衣、做飯,從河裡拎水回傢等等,什麼都做,包括照顧寧恕。當時她隻覺得應當。她大弟弟三歲,理應多做傢務,理應替一天到晚忙著掙錢養傢的媽媽分擔,今天才知,那是媽媽偏心,而寧恕是覺得理所當然。
她一直以為自己在傢裡挑著大梁是個角兒呢。寧宥不斷苦笑。誰說往事如煙?
郝聿懷拿著寧宥的手機過來:“媽,田叔叔電話,我給你接通瞭。”
寧宥被喚醒,忍不住摸摸兒子的頭頂,才接瞭電話:“你也這麼早起?”
“陳昕兒爸媽問我要找簡宏成,我不懂這種婆婆媽媽的事怎麼處理,隻好問你。”
“正好,我也有問題要找你。”寧宥說話的時候,郝聿懷跑進屋裡,拿來耳機替她裝上,又幫她把手機裝兜裡,解放瞭她的雙手。寧宥看著兒子眉開眼笑,氣也順瞭:“陳昕兒那事吧,你就推給他弟弟。你一個外人,怎麼插手私事呢?像昨晚跑跑腿才是我們這些外人能做的。喲,你等等,我查一下未接來電……也有陳昕兒的呢。要不,我們統一口徑?”
“當然聽你的。你有什麼事要問?”
“大清早我之所以沒聽見陳昕兒來電,是因為有一幫人拿著煙火沖著我們傢放,已經點燃窗簾,幸好被我撲滅瞭……”
“工科生立功瞭,呵呵。誰故意找你們的碴兒?”
“正要問你。寧恕得罪誰瞭?”
剛從洗手間出來的寧恕聽見這話站住瞭,而已經坐到飯桌邊的寧蕙兒更是盯著寧宥不放。寧宥背轉身去,對住灶臺,當沒看見。
田景野道:“我聽簡宏成說,他姐公司九千萬元借款被他姐夫卷走背後,有寧恕那雙看不見的手在操弄,是寧恕攛掇債主阿才哥借錢給簡宏成姐夫。現在錢被簡宏成姐夫卷走,債主阿才哥開始愁這錢收不回來吧,又可能覺得受瞭寧恕的騙,那種人最恨被人擺佈。那債主吧,以前跟我一起坐過牢,是江湖人。早上放鞭炮的可能是他的人,我問問去。得到確信之前,你暫時別找寧恕算賬。”
寧宥掛掉手機,轉回身看向寧恕,但什麼都沒說。田景野的準信還沒來呢,她不打沒準備的仗。但她心裡明白,田景野的估計是對的,寧恕聰明反被聰明誤,惹瞭不該惹的人。
說到不該惹的人,寧宥想到周五晚上,簡宏成意外約見她,警告她寧恕與江湖人士的緊密接觸會很危險。當時簡宏成也大略說瞭一下寧恕接觸江湖人士的原因。但寧宥沒想得太嚴重,她以為寧恕腦袋靈活,能錯到哪兒去呢?現在與田景野說的湊一起再看,才知寧恕惹瞭很大很大的麻煩,一個案值九千萬元的大麻煩。幾乎可以不用等田景野的確信,她就能下結論瞭。
說起來,簡宏成真是夠寬宏大量瞭。她不知不覺又欠下簡宏成巨大的人情。
寧蕙兒眼見著女兒與兒子之間雖無一言,氣勢卻在無聲中此消彼長。她心裡清楚,對著女兒問:“究竟誰幹的?”
寧宥沖寧恕努努嘴:“問他。”
寧蕙兒道:“你說不是一樣啊?”
寧宥這會兒不惱瞭,淡定地道:“怎麼一樣?”
寧蕙兒皺眉:“都什麼時候瞭,你還跟我說氣話。”
寧宥將手中勺子放下,依然平靜地道:“媽,公平一點,闖禍的是他,撒謊的是他,現在不敢承認的依然是他。根源都是他,怎麼反而怪挖掘事實真相的人力氣使錯瞭?你先弄清事實,再來追究我該不該這種態度吧。”寧宥說話時,眼睛輕蔑地看著寧恕。
寧蕙兒怔怔地看著女兒,好一會兒,才嘆道:“好吧,你既然沒火氣瞭,看來事情沒什麼大不瞭,不問瞭。”
這時,寧恕終於抬起頭來,但還是避開寧宥的目光:“媽,你去上海吧,今天這事才隻是開始。”
寧蕙兒一愣,卻又是習慣性地看看女兒,試圖尋求支持或者肯定。但此時寧宥反而低頭瞭,什麼暗示都不給她。寧蕙兒隻得對兒子道:“我已經跟你說瞭,你越危險,我越要跟你在一起。但你得跟我說實情,別人傢炸上門來瞭,我還什麼都不知道。吃飯吧,回頭你找時間慢慢跟我說。”
寧宥硬是忍住瞭,什麼都不說。她此時要是也勸說媽媽跟她去上海,媽媽肯定賭氣地賭咒發誓要跟兒子在一起。媽媽把話,說得太死,以後改口就難。隻是,寧宥對寧恕失望至極。
媽媽的傾力傾心支持,對寧恕構成巨大的心理壓力;而寧宥不再幫忙勸說媽媽去上海,把難題全然扔回給寧恕自己處理,寧恕也感受到身上壓力加重;他抬頭,卻又能看到迷惘地扭頭看來看去的外甥郝聿懷。可郝聿懷接觸到寧恕的目光後,卻一點兒都不迷惘瞭,隻有鄙夷。寧恕的臉在外甥的鄙夷下紅得越來越深沉。寧恕是個心高氣傲的新貴,不願做個窩囊廢。他即使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用,可還是對他媽媽道:“媽,你去上海,這兒的事隻有我能應付,你在對我反而是累贅。等我處理完,不會很久,我開車去上海接你回傢。”
寧蕙兒卻賭氣道:“你媽在上海沒房子,不去。”
寧宥給噎得一口黑血吞進肚子裡。可她是個忍慣瞭的人,至此,她反而沖寧恕微笑,直笑到寧恕感覺有異,扭頭驚惶地看向她。寧宥才若無其事地收瞭兒子的飯碗,一邊去廚房裡洗,一邊道:“賣油娘子水梳頭,賣扇娘子手遮頭。寧恕啊,你好歹是個賣房子的,嘖嘖,你有責任。”
“夠瞭,有完沒完!”寧蕙兒一拍桌子,黑著臉推開吃瞭一半的飯碗,起身回去自己房間,將門重重摔上。
寧宥隻回頭看一眼那門,隨即看看一臉狼狽的寧恕,然後平靜地繼續洗碗,洗完到客房收拾瞭行李出來,將一個雙肩包交給郝聿懷背著。她對寧恕道:“你能力強,皮實,能扛,不意味著全傢都皮實。你現在回老傢工作瞭,沖鋒時要看看首尾,顧及傢人這塊短板。你快去跟媽解釋,我走瞭。”
寧恕黑著臉,都沒看著寧宥,道:“我送送你。”
寧宥看著屁股都沒挪一下窩的寧恕,笑瞭,拉起自傢兒子,也摔門而走。
走出門外,寧宥就忍不住小心地對兒子道:“剛才的壞人會不會埋伏在樓道裡?”她著實膽戰心驚的。
郝聿懷不禁緊緊握住媽媽的手,裝作尋常似的繼續往下走,道:“我們不回去,即使挨揍也不回。”
寧宥意味深長地在拐彎處最後看一眼傢門,堅決地應瞭個“對”,與兒子相依相偎地下樓。
出租車上,田景野來電:“阿才哥承認這事是他幹的,他說寧恕做人不地道,他拿寧恕當真心朋友,寧恕卻利用他報仇。他說今天是給寧恕灌輸個做人道理。我問他以後還會不會繼續對付寧恕,他說得看他聽寧恕的慫恿放出去的那些錢會不會出危險。但我聽說簡宏成他姐的公司來瞭個有點讓人捉摸不透的總經理,阿才哥的錢還真是面臨風險。我看寧恕以後的日子懸瞭。”
“寧恕……”寧宥看看兒子,到底還是不願在兒子面前說寧恕的壞話,“能求一件事嗎?別禍及我媽。我媽這輩子不容易。”
“做不到。阿才哥不是簡宏成。你還不如勸寧恕該道歉服軟的道歉服軟,該彌補挽救的彌補挽救,別自以為是。”
“我也做不到。算瞭,讓他自作自受去。早上我真是嚇死,萬一我晚一步沖進寧恕臥室,萬一不是我用毛毯壓住火苗阻絕空氣,我媽傢還不得燒個精光?我不曉得以後還會出什麼事,但我現在精神亢奮,腦子一團亂,還與我媽吵瞭一架。我已經逃離我媽傢瞭。今天我們母子三個顯然無法靜下心來說理,等以後慢慢再說吧。不過,瞭解事情真相總有助於事情最終解決,謝謝你。”
田景野聽瞭哈哈一笑:“謝我幹嗎?有空再幫我想想怎麼處置陳昕兒,我已經開始受不瞭陳傢的奪命連環call瞭,暫時拉黑瞭他們,但那不是長遠之計。這任務交給你。保護你媽這件事,我再替你想想辦法。”
與田景野打完電話後,寧宥心裡放松瞭許多。但一放松她就發現異常。如今已經積極追求獨立,甚至有點兒逆反的兒子緊緊依偎著她,而且緊緊抱著她的左臂。寧宥心裡一下子閃過無數念頭。寧恕是她從小帶大,幾乎是嘔心瀝血、從頭至尾包辦瞭寧恕的一切,可今天的寧恕讓她覺得陌生,也覺得心寒。而今,她又包辦瞭郝聿懷的一切,甚至也幾乎包辦瞭郝青林的一切,可郝青林怨她、掙開她、逃離她,更變得懦弱而不負責任,那麼郝聿懷以後又會變得怎樣呢?寧宥心驚膽戰地看著兒子的頭頂,不敢想象郝聿懷的未來。她是不是不該太周全?
但寧恕並未進屋去勸導媽媽。他知道,隻要進去,必會被媽媽追問。眼下寧宥母子已走,他面前再無擋箭牌,媽媽一定會追根究底,問個徹底。他想瞭會兒,收拾起一隻行李箱,輕手輕腳地也走瞭。他打算搬去外面獨自住。
行李放入後備廂後,寧恕卻不急著走,而是拐到剛才四個男人沖著他傢放鞭炮的地方,踩著一地狼藉朝傢的方向看。直到一個鄰居經過,問他剛才是怎麼回事,他才漠然地走開。上車後,寧恕一個電話打給在國稅局工作的高中同年級不同班的同學。這個同學,他回傢工作起便開始接觸,溫和地一步步地拉近距離,想辦法既體面而又不刻意地先把關系搞好,然後把他想做的事情辦好,最後還能交個朋友。現在,他等不及瞭。
寧恕撥通那同學的電話,焦躁地道:“我被人搶瞭女朋友,那人剛才還囂張得差點燒瞭我媽的傢。我咽不下這口氣,你千萬得排出時間給我,我需要你幫忙。”
寧蕙兒關在屋裡生氣,聽到女兒、外孫走的時候,她坐在床尾強忍著沒動彈,反而背轉身去朝向窗外。後來自己想想也不大對,忍不住走到窗前,隔著粘滿煙火黃火藥的玻璃窗,看著女兒與外孫緊緊拉著手頭也不回地走瞭。寧蕙兒想喊一聲,可放在窗框上的手始終沒用力。她看著女兒走瞭,心中略有悔意。可她糾結瞭會兒,嘴裡嘀咕著“怎麼走瞭,怎麼走瞭”,又不肯主動出去再次責問兒子。她想著既然女兒走瞭,兒子應該進來跟她說明實情吧。於是,她悄悄打開門的保險,一邊留意著門的響動,一邊沒事找事做,整理衣櫥裡的衣服。
等她收拾完衣櫥,心情稍稍平靜下來,清早所受的驚嚇過去瞭,與女兒的慪氣也過去瞭,她心平氣和地打開臥室門,試圖與兒子推心置腹地談談,卻見一室空空蕩蕩,兒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寧蕙兒忐忑地看向兒子臥室大開的房門,猶豫瞭好一會兒,才躡手躡腳地走進去,鼓起勇氣打開衣櫥門。隻往裡掃瞭一眼,她便重重地將衣櫥門合上,重重嘆息。一時間,屋子裡寂靜得可怕。
寧蕙兒這才意識到問題可能比她想象中更嚴重,難怪女兒會對兒子不依不饒。她扭頭再看陽臺上燒出一個缺口的紗窗,心頭戰栗又起。但寧蕙兒很快行動起來。她打開雜物箱,翻出兩把銹跡斑斑的淘汰菜刀,有條不紊地洗幹凈、擦拭幹,一把放到她的枕頭底下,一把插進門口鞋櫃裡的一隻高幫皮靴裡。
做完這些,寧蕙兒撇撇嘴。她不怕,她以前還開夜班出租車呢,什麼樣的事沒見過,如今人老成精,她還怕什麼,即使一命抵一命,她這麼大年紀,也是值瞭。
“我才不會逃到上海去。”寧蕙兒斬釘截鐵地表態。
寧恕走進一傢剛剛開門、寂靜無人的茶館,等候在稅務局工作的同學到來。
而小童則是一反常態,這個幾乎是以為替代寧恕無望而這陣子遊手好閑的人,一大早踩著正常上班的鐘點來到公司。他微笑著迎來第一個來加班的同事。他壓下心中的刻意,平靜地道:“這回的接待任務很重,容不得絲毫差錯,我來看看有沒有我力所能及的事。總公司方面的協調聯絡工作做得怎樣瞭?”
同事頓時一肚子苦水:“本是我們把程序遞交給寧總,請寧總協調總公司那邊的安排,可我們都找不到寧總,總公司那邊又嫌我們不懂那邊做事的規矩,讓我們非要等到寧總來才行……”
“算啦,算啦。”小童厚道地打斷同事倒苦水,簡單地道,“這個我倒是可以試試。我沒辦公室,暫時就借用你的桌角吧。你先把資料拿給我過一眼。”
幽靜的茶館包廂裡,相對而坐兩個年輕精英。寧恕給同學倒茶的當兒,同學老成持重地道:“我看這事可行,明天我去查一下。你給我一個電郵,我盡快把資料發給你。”
寧恕大喜,連忙一邊拿出紙將電郵寫給同學,一邊狀若誠懇地與同學商量:“但如果把女朋友搶回來……可我心裡怎麼有疙瘩瞭呢?”
同學堅決地勸導道:“男子漢,大丈夫,搶回來再說,人活一口氣,這忙我幫定瞭。”
寧恕一臉大徹大悟:“對,人活一口氣!”
同學見此,心裡很是滿意,仿佛變成是他主導瞭局面。寧恕更是千恩萬謝的。
簡宏圖這人,別人的話可以不聽,他哥哥的命令他是說一不二的。簡宏成讓他立刻搬遷倉庫,他二話沒說,第二天,也不管周末什麼的,立刻全城尋找合適的地方,當天就訂下倉庫,第三天請搬遷公司過來搬傢。
當然,他不會忘記打電話向簡宏成表功:“哥,在搬瞭,在搬瞭,快吧?我當然是有能力的。還有陳昕兒的事啊……”說到私事,簡宏圖看看周末倉庫區寂靜的四周,便吩咐同事盯住現場,他踱開去,鉆到一個僻靜角落輕輕告訴他哥,“一大早田哥就給我電話瞭,他快被陳昕兒爸媽煩死瞭。我說這事我會來,讓他別管瞭。哥,你看我這麼說對嗎?”
“做得對,不要再麻煩田景野。還有啊,對陳傢,你不許動武。”
簡宏圖捂住手機抿嘴偷笑:“動什麼武啊,我有三寸不爛之舌,夠用。呃……”
“怎麼啦?說話啊。”
簡宏圖卻不敢吱聲。他躲在暗處,看到另一個躡手躡腳走近卻躲進另一處暗處的人,那人分明就是寧恕。他立刻掛斷電話,擔心電話裡的問話聲傳到寧恕的耳朵裡。他發瞭一條短信給簡宏成:“我剛看到寧恕偷偷摸摸看我倉庫搬傢,他要幹嗎?”
簡宏成立刻回瞭一條:“你別現身,讓現場其他人拿他當小偷抓,報警交給警察。務必不能讓他摸到你新倉庫的地址。”
如今要緊當口,簡宏圖不敢多問為什麼,立刻招手讓同事過來,如此這般吩咐一番後,他又轉回剛才待的角落,給偷偷摸摸的寧恕留下錄像證據。這種勾當,他別提做得多熟練瞭。
在簡宏圖的鏡頭裡,幫他搬倉庫的精壯漢子們左右包抄,一舉將寧恕擒拿。搬運車上多的是繩子,三下五除二地,他們就將寧恕捆成一個粽子,再往嘴裡塞塊抹佈,扔到地上。簡宏圖真想走出去嚴刑拷打,問寧恕究竟想幹什麼。可他再心癢難耐也得忍住,畢竟他認識寧恕,一出去就得放瞭他。他覺得那小子舉止異常,必定是對他圖謀不軌,那麼讓那小子吃點兒苦頭也是理所應當。
寧恕有口難言,滿心煎熬地等來警車,卻見那些人拿出手機拍的錄像給警察看。警察一看寧恕在錄像裡果然是偷偷摸摸、不懷好意的樣子,都不肯給他松綁,提瞭他就上警車。
簡宏圖貓在遠處偷偷張望著,笑得打跌,卻依然得死忍,免得被警察發現。等警車載著“粽子”寧恕與一位做證的同事離去,他才敢大笑出來,取出一個上網玩的手機給簡宏成打電話:“哥,哈哈,寧恕讓警察捉去瞭。又要審問,又要做筆錄的,我看一時半會兒出不來,等我搬完恐怕還出不來,哈哈哈,這下狼狽死瞭!”
簡宏成聽瞭也笑:“警察相信你?”
簡宏圖連忙告訴他哥,他用瞭什麼什麼好玩的手段。他發現哥哥在電話那頭開心大笑,他更是說得手舞足蹈。末瞭,他還是問一句:“寧恕幹嗎啊?難道我得罪過他?”
簡宏成不假思索地道:“寧恕跟我有點兒過節。他今天偷摸到倉庫區,說明他在你倉庫周圍安排有眼線,知道你在搬倉庫。我也想知道他心裡怎麼想,但你到此為止瞭,不要再尋釁。以後遇到他說起,你就說誤會。”
“誤會什麼啊,他既然不懷好意,我索性給他幾個警告,再惹我,我打斷他狗腿。”
“得瞭,別給我闖禍。告訴你瞭,不許動武。”
簡宏圖隻得唯唯諾諾,可心裡想,他在這邊偷偷行動,隻要不傳到哥哥耳朵裡就行。
想到便做。簡宏圖立刻呼喚小夥伴們想辦法。簡宏圖在本市根深葉茂,多的是愛玩愛鬧的朋友。大傢一集思廣益,便找到一位本市網絡傳媒界的紅人,將寧恕偷雞不成蝕把米的狼狽視頻傳到網上,標題起得非常抓眼球——“某全國著名房產公司年輕英俊總經理倉庫區偷偷摸摸被當場活捉”,一時點擊轉發暴漲。不相幹的人紛紛議論這錄像裡的人是誰,而業內人士則是很快從標題中得出結論,有人匿名將寧恕的名字揭露出來,更多業內人士則是線下奔走相告。一時之間,寧恕成瞭人們口中最熱門的話題。
圈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一來二去,消息便傳到滿肚子怨氣的苦逼加班人耳朵裡。大傢幾乎是幸災樂禍、變本加厲地在辦公室裡傳遞這個消息:啊,你讓我們加班,你搞特權自己不來,原來你去偷雞摸狗,什麼叫活該,這就是。
“外人”小童感受到辦公室空氣的騷動,他並不裝聾作啞,而是好奇地問發生瞭什麼。眾人猶豫瞭一下,幾乎是齊齊地將案頭電腦屏幕轉向他。視頻即使再模糊,拍攝者簡宏圖即使為瞭避免現身而一直遠距離拍攝,可作為熟悉寧恕的同人,誰都一眼就看出視頻裡的人是哪個,絕不會搞錯。眾人都看著小童的表情。小童心裡雖然山呼海嘯似的激動,臉上卻隻是簡單地笑。然而他一直將視頻從頭看到底,才道:“寧總可能是被人誤會瞭,他不是那種人。誰知道寧總進瞭哪傢派出所?我作為公司代表過去招呼一下。”
但小童走進電梯,見四周無人,便樂得開懷大笑。他並未趕去打聽來的派出所,而是打車直奔所住賓館,趕緊接上網絡,將視頻下載下來。下載的當兒,小童又忍不住將視頻看瞭一遍又一遍,他笑著嘆息:“唉,你這是幹什麼呢?幹什麼呢?難道你有偷竊怪癖?有精神疾病?呵呵,還真看不出你濃眉大眼的,也會被人捆成一隻粽子。”
寧恕遭逢此生的奇恥大辱,他不是坐入警車,而是被塞入警車,夾在前排座椅與後排座椅之間,滾在地上。警察厭煩痛恨小偷小摸的,雖然現在不會拳打腳踢,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讓這種人吃點兒苦頭還是有的。寧恕直氣得七竅生煙,可嘴上被臟抹佈塞住,即使再有一張天花亂墜的嘴也發揮不出來,隻好閉目假寐。可從早上以來晦氣事一樁接著一樁,打得寧恕有些應接不暇。他此時被迫安靜下來思考。想著想著,他緊皺瞭眉頭。他恨,他明確知道自己恨誰。
直到車子開進派出所,警察才又將寧恕拖出來,在來往辦事人等眾目睽睽之下,就地替他解開身上捆綁,卻偏不拿走寧恕嘴上的抹佈。寧恕當然知道大傢都拿他當什麼看瞭,有個大媽經過他身邊時,還嘖嘖連聲:“穿得人模狗樣的,這麼不學好,嘖嘖。”
寧恕無法解釋。等他身上的捆綁被解開,他卻依然無法站立。捆得太狠,他手腳血脈不暢,一時無法活動,真是狼狽到瞭極點。他硬撐著,伸手將抹佈拉出,可還是文明地將臟口水吐到抹佈上,而不是就地處理。稍微處理一下後,他看到那位大媽早已走遠瞭。寧恕手撐在地上坐起來,對身邊的警察盡量克制地道:“我冤枉。”
警察冷漠地道:“起來,進去裡面說。”
寧恕摸出名片遞給警察,流暢地說出他一路編好的借口:“我周日休息帶外甥到倉庫區玩cosplay,被那些搬運工誤會。請盡快放我走,我還得回去找我外甥。”
警察仔細檢查瞭名片,伸手將他拉起來,口氣和緩瞭一些:“進去裡面說明情況,做個筆錄,很快。”
“我身份證什麼的都在倉庫大門外的車上。”寧恕終於站直瞭,一邊跟著警察進去,一邊踢踢雙腿、彎彎腰,摸出手機交給警察看,“你可以查我手機上的各種記錄來證明我的身份。我要偷東西也不會偷到那兒去啊。還有,我外甥才初一,上海過來的,不熟悉路,我擔心他走失,請你盡快。”
可派出所裡面忙得不可開交,兩人才走進一間辦公室,立刻有人將當事警察叫去。又有群眾報案需要出警,警察火燒屁股似的出去瞭,留下寧恕無可奈何地看著在他面前死死關閉的鐵門幹瞪眼。
簡宏圖迅速將寧恕的狼狽樣傳出去後,得意得無處發泄,便心癢難搔地想象寧恕在派出所裡是如何與小偷、三陪之類的關一起,不知有沒有戴著手銬。他實在是定力不行,沒忍住,開著車竊笑著趕去派出所。可他做人一向邊緣,見瞭派出所便有些犯怵,逡巡於大門口沒敢進去,隻好探頭探腦等寧恕出來。因為他知道即使是真小偷,隻要沒人贓俱獲,也會前門進,後門出,當天就放出來的,何況寧恕?他估計很快就出來。他這時想到一個很好的理由來為自己的好奇開脫:對,他得盯住寧恕,不讓寧恕跟蹤搬運隊又摸到他的新倉庫。
可他忍不住地笑,輕輕扇兩個耳光下去,依然管不住面部神經。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摸出手機,看寧恕牌“肉粽”照片,笑個痛快淋漓。
當事警察在一個接一個的報警電話中見縫插針地處理好寧恕的筆錄,寧恕終於獲得自由。他強忍怒氣,依然是五講四美三熱愛地與警察握手告別,才匆匆離開。
遠遠看見的簡宏圖立刻假裝急匆匆地趕去派出所,走近瞭才大聲招呼:“哎呀,寧總,你沒事吧?我倉庫的同事說你什麼什麼的,我說怎麼可能。我得立刻來派出所說理。你還好吧?傷到沒?要不要去醫院?”
寧恕站住,冷冷地盯著簡宏圖問:“你同事認識我?”
簡宏圖一下子被問住。他想不到得意忘形之下,一句話就露瞭馬腳,一時兩邊面皮抽搐著尷尬地笑。可很快便看到寧恕脖子上紅紅的勒痕,立刻又得意起來,笑道:“同事把錄像傳上網,叫我去看,我一看,哦喲,跟帖好熱鬧,全市人民不知怎麼都猜到錄像裡的人是你寧大總經理。寧總,寧大總,你繞著我的倉庫轉來轉去,想幹什麼?”
寧恕腦子裡嗡的一聲,他知道有那麼一段錄像,警察就是據此將他提來的。他出手如電,一把抓住簡宏圖的衣襟,厲聲問:“你說什麼?你想幹什麼?”
簡宏圖幾乎是下意識地舉起雙手,連忙收起笑容,緊張地道:“好漢饒命,好漢饒命,我立刻上網找給你看。”
寧恕恨不得揍扁眼前這張臉,可他不得不回頭看看身後派出所的大門,哼瞭一聲將簡宏圖推開。
可簡宏圖是做慣逃兵的,他立即順勢跳走,飛一樣地跑去自己車子,鉆進裡面鎖上門,得意地喘著粗氣朝寧恕比著中指。
寧恕完全想不到簡宏圖是個不要臉的,等他想到去追,早已來不及,隻能看著飛快開車逃跑的簡宏圖直跺腳。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今天的晦氣事又添一樁。那上傳到網絡的錄像……寧恕越想越恐懼。果真如簡宏圖所言,全市人民都看到錄像,並認出是他?公司的同事看到瞭嗎?全市的同行看到瞭嗎?平常接觸的各級各部門公務員看到瞭嗎?同學、校友看到瞭嗎?蔡凌霄看到瞭嗎?寧恕簡直覺得眼前昏天黑地起來。
而簡宏圖則是仗著有車子、有速度,外面繞一圈後又返回“作案現場”巡視,一看見寧恕依然站在原地直著眼睛發呆,他早把剛才鼠竄的窘迫扔到腦後瞭,拍著方向盤大笑,然後才揚長而去,不再繞樹三匝。